第 86 章


    那天楊城城門外的雪很大。


    魏北海帶著人趕到的時候, 城門緊閉的城外原野,隻有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冰天雪地裏。


    他身上落滿了雪, 內層的雪化成了水又結成了冰, 外麵積了厚厚一層,幾乎要將人掩埋。


    “五爺!不要命了?!”


    魏北海親自把幾乎凍僵的人拉迴了津州家中。


    男人被凍傷了,大病一場。


    魏北海和楚遠書兩人皆歎氣, 後者還心心念念記掛著暮哥兒。


    “暮哥兒被俞家抱走了, 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肯送迴來... ...”


    魏北海歎氣瞧了一眼妻子。


    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在他們眼皮底下長大的暮哥兒, 就如同他們的孩子。


    但現在的情況, 魏北海不想戳破妻子最後的期盼。


    俞家那般強硬地抱走了暮哥兒, 怎麽可能再將孩子送迴來?


    庭院裏擺著暮哥兒的玩具, 衣櫃裏疊著暮哥兒的小衣裳。


    他們夫妻對孩子尚且如此想念, 更不要說作為親生父親的五爺了。


    文澤端了水盆進去又出來。


    魏北海問他如何了, 文澤歎氣。


    “五爺燒起來了,在夢裏總是喊著暮哥兒和... ...”


    和誰,自是不用說。


    他這三年都在尋那個人, 沒有幾個人看好。


    一個從那麽高的懸崖上摔落的人, 落進奔流的江水裏, 還怎麽生還?


    偏他一心一意地認為俞姝一定還活著, 隻要他一日沒找到屍身, 那麽她便一定活在世上。


    他堅信著,三年如一日地尋找著。


    可一天又一天過去, 他什麽都沒能找到, 又在三年後的今天, 被搶走了孩子。


    院中空了,沒有孩子的歡聲笑語, 男人病倒在床榻上。


    他珍視的一切都從他身邊離去,他守護的所有都在他手中消失。


    他拚了命地去尋迴去抓住,可最終一無所有。


    隻剩他一人... ...


    房中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在寒冬臘月裏有種令人心顫的無助感。


    “這般不行.. ....”


    五爺不在,魏北海便是主事的人,他聽到那咳嗽聲,眉頭緊皺起來道。


    “五爺強撐了三年,這一遭算是傷到他的內裏了,這樣下去病情隻會越來越重。”


    他是藥材商出身,又和楚遠書兩人多年尋訪名醫。


    魏北海當即拿了帖子叫了文澤。


    “速速去津州城請大夫過來,為五爺瞧病!”


    文澤當即去了。


    誰曾想津州城的名醫,竟然一多半都不在城中。


    他詫異,連忙打聽了起來,這一打聽,隻將文澤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快馬加鞭返迴田莊的時候,五爺剛悠悠轉型。


    男人說不需要請大夫,他攏了攏身上披著的衣裳,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明日就好了。”


    他說著,文澤從外飛奔進了院中。


    魏北海驚訝於他竟然一個大夫都沒帶來,但五爺卻一眼瞧住了文澤的臉色。


    “咳咳... ...出了什麽事嗎?”


    話音落地,文澤撲通跪在地上,他驚喜到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五爺,小的去津州城給您請大夫,但大夫都不在,他們說... ...”


    “說什麽?”五爺在文澤的神情裏,心頭莫名一跳。


    文澤看過去,聲音大了起來。


    “五爺!城中都在傳,說虞城王在楊城遍請天下名醫,要為... ...”


    男人陡然站了起來,看住了文澤,“為了誰?!”


    “迴五爺,是為虞城王胞妹治療眼疾!”


    話音落地的一瞬,大病未愈的男人腳底晃了一晃。


    其他眾人也都驚詫不已。


    虞城王的胞妹隻有一個,就是那落崖後失蹤三年,五爺苦苦尋找的人!


    “咳咳!”男人又重重咳喘起來。


    但他臉上在一瞬的怔住之後,露出不可思議的極大的喜色。


    那種喜悅難以形容,甚至伴著男人眼角滾落的淚。


    他嗓音發顫,反反複複說著。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阿姝她一定在!”


    他說完,甚至顧不得換一身衣裳,瘋了一樣地衝了出去。


    他要去找那個,他一直一直在找的人。


    *


    楊城。


    原本不被人所知的虞城王胞妹,忽然一下現於了人前。


    這位王姬不僅因為被王遍請名義治療眼疾,為人所知,而且楊城裏麵傳出了消息。


    這一次楊城守衛戰,守城將領賀激重傷之後,代替賀激與敵軍作戰的,正是這位王姬。


    她是虞城王胞妹,多年在王都別院養病,而今甫一請兵出戰,便在危難之中守下一座城池。


    現今,楊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王姬的存在。


    消息自然都是俞厲放出去的。


    他跟俞姝說,“就該讓天下人都曉得我俞厲的妹妹,最是驚才絕豔。”


    彼時俞姝聽了就笑起來。


    “哥哥什麽時候也學了這麽個詞?”


    俞厲少時隻愛習武不愛習文,能把字認識全乎,還是老爹一棍一棍打出來的。


    他被妹妹調侃了一句,也笑了起來。


    “這虞城王雖非我所想,但既然做了,總得有模有樣才行。”


    兩兄妹說了兩句輕快的言語,隻是這般消息放出去到底為何,兩人也心知肚明。


    該知道的人會知道,該來的人也會來。


    ... ...


    賀激自聽到消息放出去,便一直悶著。


    這消息放出去什麽意思,他如何不知。


    他去看了王姬。


    王姬抱著孩子在窗下柔聲同孩子說話。


    他再沒見過她那般溫柔的模樣,在他眼中的女子總是那麽清幽如雪蓮,他不敢觸碰。


    賀激帶了些俞姝愛吃的點心過來。


    俞姝謝了他,問了問他的傷勢恢複的怎麽樣了。


    仍是十分客氣的樣子,賀激看著她,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小男孩,說好的差不多了。


    王姬在這些話裏,隻是笑著點了點頭,客氣地讓他好生休息。


    除此之外,再無他話。


    賀激心裏不是滋味。


    他隻能出了門去。


    虞城王聘請名醫為胞妹治療眼疾,誰若能令王姬的眼睛不再懼光,恢複如常,必然重金賞賜。


    城裏來了許多大夫,但人著實太多了,大夫們想要重金,也想趁此機會揚名。


    俞厲去看了看那些大夫,讓人安排了,但他真正等著的那個人還沒來。


    莫不是不來了吧?


    俞厲念及此便忍不住冷哼。


    若是不來更好,徹底同他一刀兩斷!


    誰料,念頭還沒落地,有侍衛來報。


    “王,詹五爺來了!”


    人沒來的時候,俞厲板著臉,如今人來了,他仍舊沒什麽好臉色。


    他轉頭就讓人把城中大殿騰出來。


    “王姬要見人,必得在大殿見人,尋常人等隻配立於殿下,仰望王姬!”


    ... ...


    曾在風雪中被拒在城門之外的詹五爺,終於得以進到了城中。


    他被引到大殿外時,殿內外靜悄無聲,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人的心跳聲起起伏伏。


    四周侍從退到了一旁。


    日頭的光亮驅散著冬日的嚴寒,日光照在大殿簷頂的殘雪上,映著晶亮的光芒


    詹司柏眼睛被刺了一下,但來不及在意,他隻是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階,一步一步去靠近殿內那位王姬。


    大殿的門關著。


    他纏著手緩緩推開的一瞬,穿堂風從門內外唿嘯而過,掀起殿內垂掛的紗簾。


    他急著向上首,可惜空無一人。


    就在這時,屏風後有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輕輕緩緩地穿了過來,但落在男人耳中,卻仿若雷鳴,一聲都容不得他忽視。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來人越過屏風撥開紗簾走出來的一瞬,詹司柏仿佛被定住。


    日思夜想的麵龐就在眼前,每一處,他都在在腦海中反複憶起無數次。


    他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除了不能見光,但在這大殿之中卻視物如常。


    她眉眼神色淡淡,眼眸清亮如明月,模樣一如從前。


    他看住了,又仿佛那隻是他苦苦尋覓的夢境一般,生怕發出聲響,便驚碎了夢境。


    他喃喃,“阿姝... ...”


    他看著她,不敢置信一般地叫著她的名字。


    俞姝隻看了他一眼,便轉過了頭去。


    她心跳快了起來,但想到仍然領兵作戰的男人,仍然為朝廷出生入死的定國公。


    她隻是淡淡一笑,按下自己心頭的快跳,如同見到了故人一般。


    她笑著問候他。


    “多年不見,五爺和夫人可好?”


    話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蕩。


    一聲一聲似撞擊進了男人耳中。


    他心頭驀然一陣急速收縮。


    “阿姝說什麽?”


    俞姝在這話裏看著他,沒有再給他重複一遍。


    她的神色冷淡極了,仿佛看一個不相關的人。


    男人在她的問話裏心頭顫的厲害,而俞姝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問錯了嗎?


    他不一直還在定國公府,與他嗣妹繼續做那“夫妻”嗎?


    這一切他不都默默地承認著嗎?


    她深吸一氣,平複自己起伏的心緒。


    她臉上神情不變。


    “國公爺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虞城王的楊城,不是你朝廷的楊城。”


    她說著,看住了他。


    “五爺這般深入敵軍,不知所圖為何?”


    她說了四句話,問了三個問題。


    每一句話都仿佛冰刀,每一個問題都刺進了男人的心口。


    他心頭疼得幾乎立不住了,大病未愈的身體令這痛意在全身遊走開來。


    他止不住咳嗽起來,他捂住胸口,在空曠的大殿裏,他苦澀地同她笑了笑。


    笑裏盡是哽咽。


    “阿姝覺得,我所圖為何?”


    俞姝在他的笑意和問話裏,心頭也抖動起來,眼眶止不住發燙。


    她冷冷錯開眼神,看向一旁。


    “暮哥兒不是你一個人的,他也是我的孩子。”


    話音落地,俞姝深吸一氣站了起來。


    她隻怕她在他眼前失了虞城王姬的臉麵,他既然選擇留在朝廷,她也無需心生任何波瀾!


    她轉頭就要走。


    可她腳步剛邁出一步,立在殿下的男人,忽然旋風一般地卷來。


    但大殿中仍有侍衛守護,兩名侍衛從天而降,一下攔在了男人身前,兩柄利槍幾乎架在他頸肩。


    可他一步未退。


    他臉上說不清是苦笑還是幾欲痛哭,風從門外灌進來,將殿內的紗吹得紛紛飄蕩。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看著他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女子,看著他找了三年的人。


    “阿姝,不知我所圖為何嗎?”


    他幾乎要哭著笑起來。


    高闊的大殿中,他告訴她。


    “我詹司柏此生再別無所圖,我日思夜想的是你,苦尋三年的也是你,我今生所圖,隻是你!”


    俞姝在這話中,徹底定住了腳步。


    她眼眶滾燙,鼻頭發酸,她看著他。


    他為何用這般眼神,又把哄騙的話說得如此悲切!


    他曾經也說過類似的話,可那又怎樣?


    他不還是定國公詹五爺嗎?


    然而思緒未落,男人便搖著頭告訴了她。


    “我再不是什麽定國公,也不會再效忠朝廷。我這三年,一直在尋你。”


    俞姝一怔。


    她意外地看過去,沒有在男人臉上看到一絲哄騙的假意。


    她迷茫起來,這時,視野邊緣出現了一個人。


    俞厲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了大殿門前。


    俞姝看過去,看到自己的哥哥,哥哥在男人的話裏,緩緩跟她點了點頭。


    他用唇語告訴她。


    “是真的。”


    是真的。


    俞姝愕然。


    那小皇帝當年說得話果然是假的,他並沒有騙她,而是所有人都被皇帝的假招安蒙蔽了... ...


    她再一次看向男人,看到了他袖口係著的那根緊緊係著的白紗帶。


    紗帶泛了舊痕,隱隱發黃,不知在那袖口纏了多久。


    “你... ...說得都是真的?”


    五爺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嗓音發啞,一字一停地告訴她。


    “老天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再見到你,已是上天的恩澤... ...我怎麽可能騙你?”


    俞姝喉頭緊了起來,腦中空了一空。


    男人在侍衛的利槍下,止不住後怕,止不住後悔。


    “我知道是我錯了。三年了,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為什麽不早點醒悟?為什麽沒看清趙炳的麵容?為什麽直到他們把你逼迫... ...跳下山崖,才明白真相... ...”


    男人說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再去迴想那噩夢一般的情形。


    他隻是顫著手向俞姝探去。


    他用極輕的聲音問她。


    “那麽高的山崖,那麽急的江水,你... ...傷還疼嗎?”


    他問她,隻把俞姝問得眼淚越發洶湧。


    而男人嗓音哽咽。


    “阿姝,你怎麽怪我都可以,但是別把我趕走,就讓我在你身邊,好不好?”


    俞姝沒有迴答。


    她止不住想起了楊城下,領兵作戰的男人。


    本來,她該感謝他,幫她守住了楊城。


    可是,他領的到底是朝廷的兵馬,臨時替代的,也是他身在朝廷的兄弟。


    他在朝廷那麽多年,就如自己之前所想那般,早已無法割舍,尋她三年又能怎樣呢?


    有朝一日,她和哥哥親自對戰他那些朝廷的兄弟同袍,走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麵。


    正如她之前告訴暮哥兒的那樣。


    她和他在河的兩邊,河很寬,水很急,她過不去,他也過不來。


    她拭去臉上的淚,轉了身,不再去看他。


    “你還是走吧。我與你本就不可能。就算你不再效忠朝廷,你我也不是同路人。你留下來做什麽呢?”


    浸透涼意的風吹過來。


    男人低低笑了一聲。


    “若是我願意,同你一起對抗朝廷呢?”


    他說他曾來過,“那時候,你兄長拒絕了我。但我對朝廷再沒有了任何留戀,這些年也看透了朝廷的偽善... ...”


    他微頓,抬頭看向側身背著他的女子。


    “阿姝,我真的願意留下來...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你,好嗎?”


    紗幔被風吹拂發出細細索索的聲響。


    俞姝知道,他沒有說謊,如今也沒有必要再說謊。


    可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若是讓你領兵與夕日同袍作戰,你也可以嗎?你是身經百戰的人,你該曉得戰事不是玩笑,若有一日,對戰的正是你的兄弟袍澤。”


    她朝他看了過去,看住了他的眼睛。


    “比如穆行。”


    男人在這話裏,稍停了一下。


    他臨時領兵,替穆行州作戰的事情,到底還是觸到了她心裏,那扇對他不輕易打開的門。


    他搖了搖頭,“行州是被朝廷兵馬,從戎奴的大舉進犯中救出來的孩子,他對朝廷有感情。但他不是完全地是非不分。若真有此一日,我勸他離開,他會想明白的!”


    然而這個答案,讓俞姝淡淡地笑了。


    “可他若是不願意呢?若我們與他之間,非要有個生與死呢?”


    她說著,失望地搖了頭。


    “造反不是兒戲,我們這些反軍,是賭上全部身家去搏命,不可能有一絲一毫地猶豫。而朝廷不止一個穆行州,他們都是五爺你曾經麾下的兵將,你真舍得對戰、甚至殺了他們嗎?”


    男人在這話裏,唇下微顫。


    俞姝收迴了目光,不等他開口做出什麽迴答,便道算了。


    她語氣平靜了下來。


    “我不想逼五爺選擇誰,所以你還是走吧。”


    “從此,你我天涯相安,無需再見了。”


    天涯相安,無需再見... ...


    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就此分離。


    俞姝說完,全部拭去自己的淚,收起自己的心,轉身向外而去。


    “阿姝?!”


    男人被阻在士兵的利槍之下,隻能看著她離開。


    三年的苦苦尋找,如今他竟然連她的一片衣角都沒能碰觸到。


    這一瞬,一切仿佛迴到了那高聳料峭的山崖邊。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從他的眼前消失... ...


    他心中抽痛有害怕到了極點。


    “阿姝!”


    他忽的一下揮開了兩邊的侍衛。侍衛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男人生生闖了過去,一把扯住了俞姝的手腕。


    “別走!”


    【新讀者注意!】:


    本章之後的章節,作者尚在修改調整中,會有情節對不上的部分,請等修文結束後(作者在文案上會有提示),刷新獲取新內容,如果提前訂閱了後續章節,無需重新付費,刷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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