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定國公府, 重華苑。


    穆行州抽空請見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早就盼著他過來了,此刻詹淑賢也在, 穆行州見麵行禮之後, 便把之前在外地給兩人帶的禮品呈了上來。


    “都是些滋補的藥材,一路上顛簸差點丟了。”


    穆行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幸虧留在虞城之外的手下替他保管及時。


    他自小時候被五爺從戰火裏撿迴來, 便一直在國公府長大。


    他從前的村子就在距離戎奴不遠的縣城不遠, 戎奴人沒吃沒喝就會南下侵襲。


    他爹是山裏的獵戶,原本一家人日子過得尚可, 但戰事太多日子窘迫起來。


    後來爹便思量著, 與娘一起帶著他去別處謀生, 至少尋一塊沒有戰火的淨土。


    誰想到他們一家三口剛走沒多遠, 戎奴人居然又來了, 爹娘帶著他四下逃竄, 逃生路上,爹娘被戎奴人殺死,把他藏在草垛裏, 讓他等著朝廷的官兵來救援。


    他以前害怕官兵, 總怕官兵冷不丁把人抓走。


    但那天他一直盼一直盼, 隻盼著官兵快些到來——


    隻有朝廷的官兵能打走那些戎奴人, 守住他們的家園。


    朝廷的官兵很快來了, 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把縣城附近的戎奴人全部趕走。


    小穆行州躲在草垛裏還是不敢出來, 直到被五爺發現拉了出來。


    當時老國公爺就在附近, 見他一日一夜未進水米, 人有了虛脫之相,便讓五爺把他帶到自己臉前, 將自己的細米粥給他吃。


    那是穆行州吃過的最好的一碗米粥... ...


    他父母都沒了,族人也都各自散落,五爺見他可憐,又見他曾跟著獵戶父親學過弓箭,頗有習武天資,便跟國公爺商量,把他留了下來。


    他被帶迴了國公府,國公府那麽大,那麽高不可攀,對他而言,卻像家一樣的存在。


    國公府的人那麽多,這些人就好似他的親人族人同鄉。


    眼下,他帶了禮物過來,老夫人笑著謝他。


    穆行州亦高興,特特點了其中兩匣子,說是秦地專治喘症的藥。


    “這藥材隻在秦地有,我便帶了些上好的迴來。”


    這是給詹淑賢的東西,詹淑賢也笑了起來。


    “行州有心了,我記得你曾說你母親也有喘症,是麽?”


    穆行州點頭,他忘了自己什麽時候提過,也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不由地抬頭看了詹淑賢一眼。


    “我娘是有喘症,那時候聽說秦地這種藥能治病,可惜家貧買不起。但我爹總是護著娘,娘甚少發病。”


    他說著,聲音小了些,“好生養著,不發病是最好的。”


    詹淑賢在這話裏,同他展顏一笑。


    穆行州連忙低下了頭去。


    老夫人倒是想起了什麽旁的。


    “你今歲也十八了吧?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穆行州發愣,不知話題怎麽突然陡轉。


    老夫人笑起來,“前些日旁人家的花宴,我看在老姐妹的麵子上,難得去了一迴,沒想到那些夫人們都追著我問,問你可有中意的姑娘,都要給你說親。你怎麽說?”


    話音落地,穆行州的臉騰地紅了起來。


    他著急地搖頭。


    老夫人問他,“沒有中意的?那我可就替你說親了?”


    穆行州聞言,臉色又是一白,紅白之間甚是奇怪。


    他道不是,“老夫人不必替我說親,我、我不著急成親!”


    “這... ...”老夫人都被他鬧暈了。


    詹淑賢笑了起來,“這可奇怪了,都十八了,還不著急?你房裏也沒有通房小妾吧,倒也沉得住氣。”


    穆行州在她的話裏,完全不敢抬頭,臉上紅白交織,隻敢微微抬起眼簾,恰看到了正紅襄如意紋襽邊的裙擺,悠悠晃晃。


    ... ...


    穆行州此來重華苑的目的,還是為了緊要的那樁事。


    就算他不說,老夫人也是主動要問的。


    “阿溫現在何處?可是不便進京,臨時安置在了京郊?”


    這話問得穆行州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老夫人盼著侄女迴來許久了,可穆行州到底沒能帶她迴來。


    他隻好道,“宴娘子眼下沒有在京郊,她去了之前自己尋好的山水之地,一時約莫是不準備進京了。”


    老夫人聽得一怔。


    “阿溫不進京了?”


    穆行州低了些聲音,他說是的。


    “娘子隻盼瀟灑自在,不願在進入京城或者王庭這般漩渦之中過活。”


    在這話裏,詹淑賢微微挑眉,老夫人半晌沒說話,神情垂落。


    “終是我這姑母對不起阿溫,她連迴來見我一麵都不肯了... ...”


    詹淑賢沒說話,端起茶來飲了一口。


    穆行州勸了老夫人兩句。


    “宴娘子一早就想好了以後的去處,早在王庭之時,就托五爺在老家尋了一塊山水之地,此去甚是快活,老夫人不必擔心,反而應該替宴娘子高興才是。”


    老夫人緩緩點頭,“也好,她自在開懷就好... ...”


    這話頭不宜多說,穆行州倒是問起了詹淑賢。


    “不知馮效現在何處?”


    他們最初也去了虞城找人,那天宴溫還逃出了俞厲看管她的小院,為什麽去虞城搜人的人,沒找到宴溫?


    這事總要問上一問。


    恰好馮效彼時在虞城,他又是國公府的老人了。


    穆行州道,“起初宴娘子遇了些狀況,我的人竟然沒第一時間找到,這才兜圈子耽誤了許多時候,彼時馮效就在,我問問他可有發現什麽貓膩。”


    他說了,重華苑的廳裏莫名靜了靜。


    詹淑賢端著茶碗的手微頓,老夫人聞言,朝她看了過去。


    “馮效當時在?”


    馮效是詹淑賢身邊的侍衛。


    詹淑賢在母親的問話裏,隨意點了點頭,“我也是擔心阿溫,就讓馮效過去問問情況。”


    她同穆行州說馮效出去做事了,過幾天才得迴。


    這話說完,穆行州便沒了旁的事情,行禮離開了。


    詹淑賢也放下茶盅準備離開。


    但老夫人叫住了她。


    “你何時派馮效過去的?你讓他去做什麽?阿溫沒能及時迴來,是不是與馮效有關?”


    老夫人突然盯住了女兒。


    詹淑賢卻笑了。


    “娘說什麽呢?娘是不是覺得阿溫不會京,要從咱們自己身上找原因?可這和咱們沒關係,是她自己不願意迴來的。您再問女兒,女兒也不知道啊。”


    她都推了,老夫人沒說話,隻是看了她許久,才讓她離去。


    詹淑賢也走了,重華苑安靜下來,隻有濃重的檀香味,從佛堂溢出來。


    老夫人去了佛堂,跪在蒲團上。


    高高在上的佛祖垂著眼眸,俯瞰著她這世間最渺小的凡人。


    她嘴裏誦著佛經,閉起眼睛,不由地想到了從前,想到了阿溫替淑賢和親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淑賢莫名發病,躺在床上滿身紮針,哭著跟她說,能死在娘的懷裏,已是最好的歸宿。


    她實在是不忍心,不忍心讓自己唯一的孩子去和親,她真的怕淑賢前腳上路,後腳人就沒了。


    可丈夫老國公是最忠直的人,不會允許換人。


    況且那單於就是要他們的女兒,以此轄製定國公府和朝廷,穩住一個和平局麵,怎麽可能換人?


    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偷偷換人,而這個人,隻有與淑賢樣貌相近的侄女宴溫。


    她商量了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宴溫的大伯。


    他起初的不同意的,她沒辦法,苦苦哀求。


    兄弟不肯與她對抗到底,到底點頭應了,“這還要看阿溫自己的意思,畢竟不能把她綁去和親。”


    她忐忑地去了阿溫房中,她料想小姑娘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她可以把自己的所有都許給她。


    但她還沒開口,阿溫就知道了。


    “姑母是來讓我替表姐和親的吧?”


    她怔在那裏,“你知道?那你... ...答應嗎?”


    她說完,阿溫就點了頭。


    老夫人意外極了,“阿溫,你怎麽就願意了?”


    侄女相貌更偏向宴家人,更像自己英年早逝的二弟。


    阿溫迴答她,那聲音悠遠極了,她一直記得。


    阿溫說,“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自己啊... ...”


    ... ...


    睜開眼睛,神佛仍然在睥睨著她。


    這些年,她總能想起阿溫當時的話。


    阿溫當時的意思,是由不得她自己,那麽,是誰讓她由不得自己?


    *


    深水軒。


    五爺正準備秘密出京,去見俞厲。


    臨時接到了重華苑那邊的消息,說老夫人今日便要離開國公府,帶著詹淑賢一道,去京郊別院養病。


    五爺和俞姝聞訊去了,老夫人已經讓人收拾好了東西。


    詹淑賢自然也不得不收拾了行裝。


    她在一旁問老夫人,“娘,您可真是著急。”


    當下沒有旁人,老夫人也沒有看她,隻是幽幽道了一句。


    “你從今日開始就去別院,不留在府內主持中饋,之後和離之事也不會引起軒然大波。”


    詹淑賢笑了一聲。


    “話是這麽說,可您這麽著急做什麽?韓姨娘眼睛不好使,如今連國公府的人都認不清,交給她能行嗎?”


    俞姝在旁沒說話。


    五爺即將秘密離京,倒也擔心自己一走,突然就剩俞姝自己,也不知她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但老夫人不擔心,“韓姨娘七竅玲瓏心,自然不會被這些俗務困住,我留下李嬤嬤幫她,其餘你都不必操心,眼下就啟程。”


    老夫人說得斬釘截鐵,說完這話,就叫了馬車過來,親手拉著詹淑賢,一路離開了定國公府。


    ... ...


    “母親怎麽走這麽著急?”五爺也覺得奇怪。


    俞姝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便沒有迴應五爺的話。


    五爺低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身份比詹淑賢更敏感百倍千倍,他誰都不能告訴,隻能極力替她隱藏著。


    她不願與他多言,自是有她的道理。


    五爺暗暗歎氣,返迴的路上,走到了空曠處,便屏退左右,叫了她。


    “阿姝,我明日也要離京。”


    俞姝挑了挑眉。


    日光正盛,她用極其清透的白紗覆在眼上,倒也能隱約辨人。


    她瞧了一眼男人,“五爺要去哪?有什麽交代?”


    男人說沒有。


    “我沒什麽交代,我隻是問你,要跟你哥哥俞厲帶什麽話。”


    庭院空曠地帶,腳下草地起了一層風浪。


    俞姝驚訝地看向他。


    他竟然要去見她哥哥。


    做什麽?


    勸降?


    俞姝忽的笑了。


    “煩請五爺告訴我哥哥,不要同意招安。”


    *


    暮哥兒這兩日,必須要見到爹娘都在,才能安心睡覺。


    小人兒瘦了些,連俞姝不靈光的眼睛都能看出來。


    她抱著暮哥兒輕輕哄著他,但他小手裏,攥了自己爹爹的衣裳。


    五爺就坐在他們母子身旁,他看向俞姝,又想到方才俞姝說得話。


    她真是絲毫不同意招安啊... ...


    直到暮哥兒睡著了,小嘴在夢裏還委屈地癟著,五爺才慢慢起了身,將袖子從小兒手心裏,緩緩抽出來。


    他低聲同俞姝道,“我今日先去大營,明日從大營去遍州。眼下府裏隻有你和暮哥兒,辦不了的事情就讓李嬤嬤和榮管事來。”


    五爺交代了之後,見她不言語,又歎了口氣。


    他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


    “那我走了。”


    男人說完,大步離開。


    暮哥兒還黑甜鄉睡著,俞姝亦閉起了眼睛。


    她哥哥不會答應的,五爺又想得到什麽結果呢?


    *


    遍州。


    朝廷與俞厲統治下的俞地交接的地方,雙方以一條湍流不息的大河為界。


    那河喚作往水,兩岸多崖壁,陡峭險要。


    五爺在約定之期的前一日,到了遍州。


    翌日與俞厲見麵的地方,是對岸俞地的一座山莊,五爺屆時必須親自前往。


    不過眼下,他還停留在朝廷境內。


    沿著往水,登上了河岸陡峭的山崖。


    山崖風極大,風聲在奔湧的往水之上唿嘯。


    男人站在崖邊,從崖上向下看去,近處是峭壁上的樹叢,而後是往水奔湧的巨浪,河的對岸,是一片稍低的高地。


    那高地之上,有個古意盎然的山莊,便是他和俞厲見麵的地方。


    崖邊的風裹得人衣袍翻飛起來,穆行州勸五爺往後退兩步。


    “五爺不要靠那山崖太近,掉落下去可不是玩著鬧的。”


    崖邊的風這麽大,他隻怕五爺掉落下去。剛才穆行州隻靠近看了一眼,便覺得崖下寒意森森,仿若絕境。


    五爺倒是沒什麽可怕的,任山風獵獵吹來。


    他道,“此處是個好地方,若是俞厲能同意招安,便將此處作為招安之地,屆時雙方都到此處來進行和談,從此停戰,相依相融。”


    穆行州自然道好,這裏距離京城和虞城是最近的地方,是最合適的地方。


    “隻是這山崖嚇人,我總怕自己被山風吹落下去似得。”穆行州擔心,勸五爺盡快離去。


    五爺笑了一聲,朝著崖下看了一眼。


    “此崖看似嚇人,但若不是自己縱身跳下,風是不可能將人吹下去的,不必多慮... ...”


    話音落地,一陣旋風從山崖下席卷了上來.


    男人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冥冥之中仿佛閃現了什麽場景在眼前。


    他好似看到一個女子站在崖邊,渾身散發著無助的悲切,好似有什麽在逼迫著她!


    而她隻是搖著頭,不停地搖頭。


    她似走投無路極了,她仿佛沒有時間了,她好像再沒有別的選擇了。


    下一息,她轉身跳下了那山崖!


    ... ...


    隻一瞬,五爺腦中晃過了這般場景。


    他不知那女子是誰,但心裏止不住地痛了一下。


    穆行州還在叫他。


    “五爺!五爺!快下來,別在那崖邊!”


    崖邊風越發大了,席卷著人。


    五爺甩了甩頭,方才的場景消失了。


    他稍稍定了定心,在旋風之中,又看了一眼那崖,轉身踏風而歸。


    這崖下不遠處也有個山莊,喚作崖苑,五爺提前讓人將此地高價迅速買了下來,當晚暫時宿在了這崖苑裏。


    翌日天剛亮,五爺便換了衣裳。


    他衣著尋常,身上沒帶一片重甲,甚至連佩劍都沒帶。


    穆行州替他擔心,“五爺這樣能行嗎?萬一俞厲動手怎麽辦?”


    五爺笑了一聲,笑得寡淡。


    “他一定會動手,我隻需受著就行了。”


    穆行州愕然。


    ... ...


    俞厲自接到消息要來遍州以前,臉色就難看的不行。


    衛澤言問他,“既然如此生氣,倒不如趁這個機會扣了詹五,或者... ...幹脆殺了他。”


    定國公詹司柏掌著朝廷所有兵馬,此人若是身死,朝廷很難能立刻推出第二個人將局麵撐住。


    就算俞厲不主動進攻朝廷的地界,也能獲得發展壯大的機會。


    衛澤言一想到這些,就仿佛看到了大好的局麵呈現在眼前。


    但就這麽唾手可得的局麵,俞厲卻說不可。


    “阿姝和孩子還在,說到底,他是阿姝的男人、暮哥兒的爹。而他既然敢來,我俞厲便不可能動暗刀殺他。”


    衛澤言可惜極了。


    大局在前,卻論情義... ...


    但這就是俞厲。


    俞厲也曉得衛澤言可惜的心思,幹脆沒有帶他一同前來。


    ... ...


    山雨欲來風滿樓。


    五爺隻帶了穆行州一人,從橋上走了過去。


    俞厲就站在對岸高地的小樓之上,他用望遠筒看到定國公詹五爺隻身而來,連佩劍都沒帶,恨聲將望遠筒扔到了一旁的封林懷裏。


    “定國公什麽都沒帶,是誠意。王又生什麽氣?”侍衛封林是不懂。


    俞厲卻道,“他若是來同我拚殺,那我自然也與他拚殺,可他這辦姿態,我能怎麽樣他?”


    這話說完,俞厲便從小樓快步下去。


    而五爺從橋上走過,直奔這高地山莊而來。


    山風與江水唿嘯。


    他剛到了那山莊門前,門突然從內打開了來。


    那門陡然一看,闖堂風嗖然而出,迎麵撲到了五爺的臉上。


    除了凜冽,還有濃重的森然之意。


    五爺腳步微頓,抬頭看了過去。


    忽然大開的大門內,有一人赤手空拳,大步流星而出。


    冷森之意環繞在此人身邊。


    五爺徹底定住了腳步,看到了俞厲的麵容。


    他與俞厲也曾有多次追逐相見,但在重甲之下,他從未發現俞厲同他的阿姝,相似的相貌。


    他們是兄妹,是嫡親的血濃於水的兄妹... ...


    五爺坦然立在原地。


    俞厲卻看著他拳下陡緊。


    下一息,他一躍上前,一拳夾風帶雨,重重砸在了詹司柏臉上。


    砰——


    五爺並無躲閃、生生受了這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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