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來之前, 安大老爺聽老妻說起了洗三禮的事情。


    之前林驍家的雙胞胎洗三禮,安大夫人也去了, 當時林驍忙碌, 竟都忘了洗三禮的事,說起來是個笑話。


    暮哥兒洗三的時候,他們還說, 五爺興許也來不了了, 畢竟前一晚才進了京,洗三這天怎麽來得及趕迴來?


    可洗三剛開始沒多久, 五爺竟然飛奔而至, 眾人還以為他有急事, 沒想到人來了, 是特特為孩子的洗三趕來的。


    五爺看重子嗣, 本也是常事, 宴夫人身體不好,這個孩子很有可能是國公府的世子。


    可五爺瞧了孩子一眼,就進了韓姨娘的房中。


    安大夫人當時和老夫人一道在廳裏坐著, 五爺同她們行禮之後就去尋了韓姨娘說話。


    好一番噓寒問暖, 倒是與正妻宴夫人一句話都沒說上。


    安大夫人問了一句, 還是宴夫人替五爺和韓姨娘打了圓場, 說韓姨娘著實辛苦了。


    ... ...


    安大老爺問五爺, “五爺也要寵妾滅妻嗎?把夫人冷落在一旁,隻去疼寵姨娘?”


    五爺在安大老爺的話裏怔了怔, 旋即無奈歎氣。


    他沒辦法解釋。


    嗣妹詹淑賢的事情, 國公府隻有極少的人知道, 而安大老爺隻是隔房的大伯,對這裏麵的事情當然不清楚。


    彼時替嫁之後, 詹淑賢就以宴溫的名義,去宴家住了兩年。


    所謂女大十八變,等她再以宴溫的名義嫁迴國公府,旁人也隻道表姐妹相貌相似,卻並不曉得她本就是國公府的大小姐。


    五爺自然是看重俞姝的,在他眼裏,那就是他的妻,他從不曾寵妾滅妻。


    但在安大老爺麵前,他無法道清原委,他隻能說一時疏忽了。


    “韓姨娘生產辛苦,夫人也是知道的,寵妾滅妻之事我不會做,您放心好了。”


    安大老爺並非想要質問他,或者迫使他做什麽,畢竟五爺才是國公,是詹氏一族站的最高的人。


    他好言道,“我來也隻是給五爺提個醒。五爺若是老國公爺嫡親的子嗣,便是今日做出寵妾滅妻之事,旁人質疑兩句又能如何。


    “可五爺到底不是,不僅不是,還曾陷於妻妾之爭的泥淖之中。就算五爺再明白,可旁人看到的是五爺待姨娘過分上心,這些人免不得就會聯想許多。”


    五爺無法多言,垂眸笑了笑。


    “您的話我明白,就算有質疑,也是一時之境,早晚會消散。”


    二房當年的事情早已成了舊事,阿姝與這些事情完全不相幹,等以後扶正了她,有老夫人力挺,這些聲音也都會化為烏有。


    他不欲多講,端了茶,淺淺飲了一口。


    可安大老爺卻沒有就此停下話頭。


    安大老爺看向了五爺,“五爺可知司鬆的事情?”


    五爺喝茶的手頓了頓,“他有何事?”


    詹司鬆算是在安大老爺身前長大的,這是老國公爺的安排,安大老爺說起來並不避諱。


    “司鬆這些年在兵械之事上頗為用心,技藝越發精湛,連工部的人都想臨摹他的圖紙,要將他所製鐵槍用於軍中。隻是他不肯,執拗的很,李侍郎勸了他許久。五爺可知道是何緣故?”


    五爺在這話裏,手下的茶盅放了下來,發出咚的一聲響。


    “他不肯為自己揚名,難道還是我的緣故?”


    安大老爺看著他,沒有否認。


    他隻是告訴五爺,“當年的事情,五爺與司鬆都沒有錯,但你二人如今處境,不說天上地下,卻也高下有別。魏姨娘恃寵而驕是事實,到頭來五爺比嫡子位置還要高,五爺摘得清嗎?”


    五爺可就要笑了。


    他是摘不清,而當年的事情早已無從查證。


    他不欲在這些舊事中糾纏。


    “我與詹司鬆素無交集,既不會幫他也不會攔他,一切皆由他自己決定。若是這般,還要將此事係我身上,我亦無話可說。”


    “五爺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能說這話。”


    安大老爺卻歎了口氣。


    “今日,司鬆不肯將所製兵械放到軍營用,是他自己埋沒自己;可改日,司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旁人隻論結果說話,說朱夫人和其兒女皆沒了,而魏姨娘膝下五爺,卻是這王朝最尊貴的國公。別人如何作想?”


    世人鬧不清原委,更不要說這原委本就是說不清的。


    五爺嘴角向下沉了下去。


    安大老爺看住了他,“若是五爺再繼續寵幸妾室,豈不是變相為魏姨娘撐腰?助長寵妾滅妻之風?尊卑規矩何在?放眼天下,是不是那些造反之人,也有了說辭?五爺舉兵平反,反而被旁人戳到了自己身上,屆時又是如何感受?”


    話音落地,遠遠有和尚誦經的聲音傳過來,山中有蟬鳴鳥叫,可安寧的氣氛在安大老爺的話中蕩然無存。


    五爺沉了臉。


    旁人還不曉得俞姝即將被扶正的事情,之後若是曉得,不知又是怎樣光景。


    安大老爺並不曉得他心中所想,隻是幽幽歎了一聲。


    “老國公曾說過,人紅極一時,自然千好萬好,可紅得過了,便也惹了人眼,隻要有一星半點的錯處,便迴被人捉來極力放大,屆時人人都想潑一盆冷水,這份紅就涼透了。”


    他道,“五爺憑一人之力撐起朝廷的山河,如今又連平兩王,不可謂不是紅極一時。五爺當警醒,國公府亦然。”


    安大老爺說完這話,同五爺行了一禮。


    五爺起身扶他,安大老爺看向五爺,“這家國,都擔在五爺肩上,五爺可不能出了錯。”


    他說完走了。


    定國公詹五爺獨自坐在廳裏良久。


    詹淑賢走了進來,她讓安藍給五爺把涼了的茶換掉,然後隔著茶幾坐到了五爺對麵。


    “安大伯來,是說韓姨娘的事吧?”


    五爺沒有否認,詹淑賢笑了一聲,“安大伯可真是多操心了。”


    她說五爺何必擔心,“反正有五爺和我娘替韓姨娘撐腰,不怕。”


    五爺沒有迴應這話,垂著眼簾站了起來。


    他是紅極一時,但月滿則虧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若為了保全自身圓滿的名聲,將阿姝置於尷尬境地,他這名聲也盡是虛無。


    五爺始終沒說什麽,抬腳走了。


    詹淑賢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指下在茶幾上輕敲。


    她出了一陣神,待迴過神來,竟發現有人走到了她身邊。


    她抬頭看去,看到了鬢發花白的人。


    “娘怎麽來了?”


    老夫人看了看女兒,臉上沒有什麽神色。


    “洗三已過,你也不必在普壇寺多停留了,明日隨我一道迴京。”


    詹淑賢聞言一笑,“女兒聽娘的。”


    *


    那日晚上,俞姝又聽到了念經的聲音。


    她這次沒有叫人,隻是將窗子推開些許,那念經的聲音更清晰了幾分。


    小兒由著奶娘抱著在房中走了幾步,此時睡了,依偎著俞姝睡得香甜。


    院外有了腳步聲,念經的聲音散了。


    俞姝聽著五爺的腳步隱隱發沉地走進了房中。


    她不知前情,隻是思量著問他。


    “五爺是不是要迴京了?能把孩子留下,等出了月子,再與我一起迴去嗎?”


    她是再不放心把孩子交給旁人。


    她坐在床上,睜著眸光發散的眼睛看過來,看得五爺一陣心疼。


    因為她是妾,在旁人眼裏,是可以被落下的存在。


    男人兩步走上前去,將她抱進了懷中。


    “我不迴去,孩子也不走,就在這陪你把月子做完。”


    他摩挲著她的肩頭。


    俞姝被他抱在懷裏,他的懷抱很暖,相比前一日他臨時離開的不安,此時的懷抱莫名覺得安實了些。


    從前她隻有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怕,可現在不一樣了,她眼睛不好,她隻怕護不住孩子。


    她與五爺再是對立,兩人愛小兒的心總是一樣的。


    俞姝在那懷抱裏,聽著身旁小兒深深淺淺的唿吸,心下定了定。


    但她聽著五爺的意思... ...一時不離開?是不是也意味著,朝廷一時半會沒有要攻打哥哥的意思?


    她倚在他懷中,聽到強而有力的心跳。


    “皇上沒讓五爺出去打仗?”


    她問,五爺笑了一聲,“阿姝是想問我,是不是要同俞厲開戰吧?”


    俞姝被他猜中心思,也不避諱,直言,“我也同五爺一樣,甚是欣賞俞厲,不想五爺同他開戰。”


    五爺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小娘子,失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俞厲才是你最親近的人。”


    在這話裏,俞姝沒開口。


    五爺笑笑便算了,他說不戰,“照理是該與他一戰,不然天下異姓都稱王,豈不大亂?”


    他說到此處一頓,“但我確實欣賞俞厲,不可否認俞厲也確實得人心。此戰我主和,已上書朝廷,派人詔安。”


    俞姝有預感,但聽他親口說出這話,還是稍稍有些意外。


    雖然詔安也是站在朝廷的立場,但若是詔安不成,這期間卻給了哥哥在秦地站穩腳跟的時間。


    俞姝不禁想到她和哥哥剛進京的時候,那會的五爺,連想都不想,隻要取哥哥性命... ...


    時間一晃,她竟到他身邊一年了。


    小兒睡著,嘴角擠出來一個奶泡泡,啵地一聲破開了。


    俞姝微微低頭,輕輕拍了拍小兒。


    詔安之事,她知道哥哥不會同意,五爺也成不了。


    但不管怎樣,也算能得一息安寧,不管是哥哥、五爺、兵將百姓,又或是她與小兒。


    俞姝沒有再追問下去,暮哥兒醒了,睜開眼就嗚哇了一聲。


    她隻能將小寶貝抱了起來去,搖晃著,輕拍著。


    小兒不哭了,咕嚕嚕的大眼睛轉著瞧人,一眼就瞧見了他爹,朝著他爹眨眼。


    五爺心下軟的不行,從俞姝懷裏接過孩子。


    暮哥兒細軟的手指,摸了摸五爺貼過去的臉,然後指頭一彎,撓了五爺一爪。


    “哎呦!”


    俞姝看不見,聽見男人低低這麽一聲,還以為孩子尿了。


    她要叫奶娘進來,但五爺輕輕笑著在她耳邊。


    “這孩子怎麽性子跟你似得,冷不丁撓人一下,還挺疼的。”


    俞姝被他嗆了一嗆,抬眼去瞥他,燈影下,竟隱隱看到了他臉上的笑意。


    她欲再看清楚些,卻聽見他細微的歎息聲。


    他從進了門,似乎就有心事一樣。


    “五爺有心事?”她問。


    五爺點了點頭。


    他本不想說,怕阿姝多想,但說與不說,以後她都難免會受到陳年舊事的影響。


    他幹脆把安大老爺的話告訴了她。


    “... ...你在我眼裏就是妻,可惜這話無法宣之於口。不僅如此,還可能被舊事影響了你。”


    安大老爺說得對。


    詹司鬆是朱氏最後留下的人了,若是詹司鬆有個好歹,那些盯著他的人勢必會拿妻妾之爭說事。


    他不可能似安大老爺的意思,讓俞姝這個妾一直立在妾的位置上。


    他扶正俞姝是必然的,隻是到時候陳年舊事被翻出來,俞姝便是首當其衝。


    五爺不免為此頭痛,暮哥兒呀了一聲。


    他低頭看著暮哥兒清澈的眼睛,那裏幹淨純粹,可一想到有可能潑到他們母子身上的汙水,他心中便說不出的難受。


    人言可畏,身在政治權利的漩渦裏更是如此。


    然而俞姝默了默,問了五爺一個問題。


    “五爺有沒有想過,再去查一查當年的事情。若能查清原委,說不定能洗掉魏姨娘身上糊塗的汙名。”


    五爺知道她的意思。


    他心裏始終不相信是他姨娘害人。


    然而朱氏的女兒淑悅,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五爺早已被魏姨娘送去了魏連凱家裏,等他迴來,魏姨娘和樹都沒了。


    他後來也試著去查,可朱家的人掌管二房,將所有人洗了一遍,當年的人都找不到了。


    而他彼時和二房已經無關,也不便插手二房之事。


    五爺說難查,“此事已過去近二十年,去哪查呢?”


    這也是事實。


    俞姝一時無話。


    夜深了,蟲鳴鳥叫都輕了。


    暮哥兒眯著眼睛打盹兒,不多時又睡著了。


    五爺將暮哥兒放到了床榻最裏麵,讓俞姝睡了中間,他在最外麵護著母子兩人。


    時節已入秋,夜裏清爽了許多,窗下有螢火蟲繞在草叢間。


    寺廟裏的和尚在山上來迴走動著,敲響鑼鼓打更。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 ...


    半夜時分,外麵突然喧鬧了起來。


    五爺聽到第一聲吵鬧,便從床上騰的坐起。


    他一動,俞姝也跟著醒了,“出什麽事了麽?”


    五爺拍了拍她,“我去看看”,自己下了床,披了衣裳往外麵去。


    文澤的聲音響在了門外。


    “五爺,山下國公府的田莊走水了。”


    “哪個田莊?”山下有詹家好幾座莊子。


    但文澤告訴他,“是二房的田莊,七爺鍛造兵械的莊子!”


    他說得七爺,正是詹司鬆。


    五爺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問了火情,因著莊子裏存了不少糧食,這一燒竟然燒得頗大。


    “有沒有人出事?”


    文澤還不知道,“迴五爺,眼下還在撲火。”


    五爺皺眉,轉頭叫了俞姝,“你和暮哥兒再睡會,我去山下看看。”


    俞姝點頭應了,“五爺小心。”


    男人說好,轉身出了院子,騎馬下了山去。


    這火順著山風,竟連著竄了兩家的田莊,寺廟的和尚都提了水桶前來滅火。


    等火滅下來,房梁都燒斷了。


    五爺讓田莊裏的清點人數,看有無傷亡。


    他看著亂糟糟的人群,一下想起了自己那同父異母的弟弟。


    “詹司鬆呢?”


    可田莊裏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誰都不知道詹司鬆現在何處。


    五爺眼皮又跳了幾下。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奔過來喊了一聲,“五爺,找到七爺了!”


    “人怎麽樣了?”


    他不由地就想到了今日安大伯的話。


    有腳步聲傳了過來,五爺在未滅的零星火光中,看到了從濃煙裏被架出來的人。


    他心頭猛地一滯。


    詹司鬆不會是... ...


    但被架出來的人,猛地咳嗽了起來,那一聲聲,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五爺卻在這聲裏,心猛然一放。


    人沒事。


    他聽見了後麵跟過來的侍郎李榭的聲音。


    李榭並沒走,因為勸說詹司鬆將鐵槍拿去兵營用的事情,所以當晚歇在了詹氏二房的田莊裏。


    他沒瞧見五爺,上來就扯了詹司鬆。


    “你不要命了?竟然跑去護著圖紙,若是燒死了你怎麽辦?!”


    李榭是個好脾氣,輕易不動怒,今日算是被詹司鬆嚇到了。


    “讓你拿圖出來,將兵器用去兵營你不肯,說是沒用的東西,這迴圖紙險被燒了,你卻舍了命去護... ...我都不知,你到底想不想你造出來的東西流芳百世?!”


    李榭沒看到五爺,詹司鬆也沒有。


    李榭抹了一把額頭的黑灰,萬分疑惑地質問詹司鬆。


    詹司鬆在一陣咳喘之後,深吸了口氣。


    “李侍郎不必勸。我造的東西,我當然想讓它流芳百世,但,我決不肯用到那人的手下!


    “他執掌天下兵馬一日,我一日不肯將我造的兵械拿出來... ...助他威名!”


    話音落地,風吹著斷壁殘垣的田莊。


    煙火之氣侵人肺腑,四下裏驚得仿佛此處無人,隻有殘火燒著木梁,發出劈啪聲音。


    五爺的衣擺被風卷起。


    他負手立於夜風之中,偶有火星隨風而飛,又在風中明滅。


    詹司鬆說完這話,從被抬著的木板上掙紮著下來,拍了拍懷中被他搶出來的圖紙,一抬頭,看到了五爺。


    他沒想到五爺在此。


    他愣了一下。


    李榭也才剛看到五爺,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麽辦。


    詹司鬆說得那個人,還有誰?


    自然是當朝的定國公、詹司柏詹五爺。


    院中越發靜得厲害。


    詹司鬆卻在一愣之後,嗤笑著哼了一聲,轉頭離開。


    夜風裏負手而立的男人突然開了口。


    “站住。”


    詹司鬆一頓,在夜風裏立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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