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晚間的這頓, 俞姝越發覺得反胃感覺強烈。


    與此同時,另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她毫無食欲, 又不想被旁邊的人看到, 勉勉強強吃了兩口。


    但男人還是發現了,他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裏。


    “要不還是請大夫來瞧瞧吧,怎地這般食欲不振?”


    俞姝搖頭, “明兒吃飯來點開胃小菜便是。婢妾不想喝苦藥汁。”


    男人無奈地笑了一聲, 搖了搖頭,“都依著你吧。”


    俞姝掩過這一茬, 心裏想到了宋又雲, 不由地就想到了宋又雲那還在繈褓裏的龍鳳胎。


    眼下林驍已經去追她, 若是將人追迴來, 宋又雲恐必死無疑, 若是追不迴來, 她自然也是不能迴到孩子身邊了。


    俞姝一時不知還為黑山揪心,還是為她的孩子惆悵。


    世間安得雙全法... ...


    正想著,外麵有了動靜。


    “五爺, 林統領... ...迴來了。”


    五爺不由地放下筷子, “林驍把人抓迴來了?”


    俞姝在這問話中, 心下一提。


    但下麵的人迴稟, “迴五爺, 沒有。”


    俞姝一顆心放下一半,五爺卻皺了眉。


    以林驍的性子, 沒抓到人怎麽可能這麽快迴來?


    除非, 他決定要這般迴來了... ...


    “林驍現在人在何處?”男人聲音沉了下去。


    下麵的人有些難言。


    “迴五爺, 林統領說他放走了細作,請五爺... ...處死!”


    話音落地, 俞姝手中的湯匙叮咚落在了碗中,而詹五爺不由站了起來。


    他臉色完全沉了下來,低聲同俞姝說了一句,“你先吃飯吧,我去一趟。”


    說完,匆忙出了門。


    *


    這場冬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天上的雲壓向地麵,鵝毛般的大雪隨凜冽的寒風旋轉卷至。


    林驍跪在冷武閣書房院外,不過須臾的工夫,發上肩上落滿了雪。


    五爺走到了他麵前,林驍在他的腳步中沒有抬頭,反而垂下頭來,叩在了地上。


    既然做了這般決定,他便不會殘存求生之念。


    隻是就這樣放走了宋又雲,終究是他對不起五爺了。


    “五爺,人是我放走的,是我口風不嚴泄露了五爺行蹤,她不會知道更多的事情了。五爺還是... ...處死我吧!”


    話音落地,又是三聲,叩在門前冰涼的青石板上。


    詹五爺看著替自己執掌冷武閣的左膀右臂,深吸了一口氣唿出來。


    白氣在寒冬中尤為顯眼。


    他的口氣一如寒氣一般,“林驍,你知道你這麽做,意味著什麽嗎?”


    林驍閉著眼睛,語氣沒有一絲起伏。


    “屬下知道。”他哀聲迴答,“林氏一族世代忠於詹氏,不論何種情況不得背叛,凡有背叛者,必以死刑處之。”


    他說完,也深吸一口寒氣到了肺腑之中,挺直脊背,閉起眼睛。


    林氏不可背叛詹氏,可他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五爺!


    “請五爺賜死!”


    四下裏的人早已退了下去,空蕩的門前隻剩下鵝毛大雪,和冰天雪地裏的兩個男人。


    五爺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林驍,見他早已做了決定,決絕赴死,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不,不是五味瓶,是黃連汁。


    情形反轉,一日之前,他要為阿姝判決,一日之後,卻必為林驍宣判。


    照規矩,林驍必死,而林驍的死刑,應由他親自執掌。


    這讓他,怎麽下得去手?!


    “林驍。”


    詹五爺再次叫了林驍的名字,叫了這個近二十年都伴在他身邊的兄弟的名字。


    “此事不是小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清楚。她是細作,你將她抓迴來,以她之命換你之命,此事我不會再追究!”


    可是林驍苦澀地笑了。


    “五爺給的機會,屬下實在難以做到... ...還請五爺,賜死我吧!”


    門前的風雪忽然急了一時,直撲到了詹五爺臉上。


    五爺在他的迴答中,胸口悶到無以複加,轉身離開了。


    ... ...


    雪下得大了起來,昨晚的雨已結成了冰,紛飛的大雪落在其上,落下厚厚一層。


    林驍下了密牢。


    五爺在風雪裏獨自走了很久,他沿著河邊的道路,一直向冷武閣的邊緣走去。


    自從他承襲了定國公的爵位以來,繁事纏身,很少往那處去了。


    他一路迎著急撲的風雪走到那處院落門前。


    院門前落滿了雪,門房聽到腳步聲過來,看到他時嚇了一跳。


    “五爺?您要、要進來嗎?”


    “嗯。”


    他上前,門房替他掃了掃身上的雪,男人解下披風,跨進了院子裏。


    院裏許久無人踏足,在厚厚的雪中顯得肅穆和寧靜。


    五爺抬頭看向了正堂門前的那塊匾額。


    匾額曆經年月,黑漆越發深重,而刻在其上的字跡卻曆久彌新。


    五爺低聲念了匾額上的三個字——精忠殿。


    他衣袖拂雪,緩步上前。


    門被推開的一瞬,殿內冷肅之氣撲麵而來。


    詹司柏心神收斂,慢慢走入大殿。


    高闊的殿內森然,他走到大殿東麵,立在一丈之外不敢直視,先行一禮。


    待他抬頭,目光從一行一行的牌位上麵掃過。每一隻牌位,便是曾為國盡忠的一任定國公。


    今日,詹司柏還在牌位前,也許明日,他也會位於牌位之列。


    他行跪拜之禮,在列祖列宗麵前不敢怠慢分毫。


    許久,他重新起身,從東麵轉到了西麵。


    西麵的牆上,也是牌位。


    隻是這些牌位的主人不再是詹氏一族。


    這裏是功勳堂,這些人都是輔佐詹氏功勳卓著的詹氏家臣。


    其中,林氏一族占了半壁江山。


    詹氏、林氏,結契上百年,詹氏提攜林氏,林氏輔佐詹氏,相互之間,成就定國公府宏圖偉業。


    如同每一任定國公都是皇帝最信重的臣;每一任冷武閣統領,都是定國公相伴最久,最為信重的人。


    老國公與林驍之父林老爺子是這般,他和林驍亦是。


    殿內燭火閃動,明滅不定。


    詹五爺在這些林氏的牌位之中,不由地就想到了從前。


    那是剛過繼到老國公爺膝下沒多久,林驍和林家幾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子弟,都被送過來與他一道讀書向學練武。


    另外幾個林家子弟頗懂人情世故,見他初來乍到,以庶子之身被立為定國公府的繼承人,多半對他好言軟語,鼓勵居多。


    唯有林驍全不這般,但凡他有做的不好之處,立刻就冷聲說出來。


    有次他射箭手抖出了圈,林驍直道,“屬下建議五爺再練上百遍,方可休息。”


    其他的林家子弟都在旁勸,他們曉得他剛從二房過來,身子被磋磨得還沒調養好,人瘦的跟竹竿一樣。


    偏林驍不理會,冷著一張臉認真看著他。


    他無法,隻能拿起弓箭繼續練習。


    那天天色漸暗,雷聲轟轟,就快下雨了,其他人陸續都離開了去。


    隻剩下林驍在旁看著他。


    他射一箭,林驍便射一箭,練到後麵,他都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反倒是林驍叫了他。


    “五爺今日已夠九十九箭,還差最後一箭。”


    五爺聞言精神一提,抽出背簍的最後一隻箭,搭在了弓上。


    正此時,天上閃電突至頭頂,一下子劈在了百丈外的一顆樹上。


    兩少年皆驚,五爺一把拉了林驍跑起了來,“快跑!”


    兩人一口氣跑進附近的院落裏,一陣電閃雷鳴之後下起了大雨,雨點咣咣鐺鐺幾乎將地砸出坑來。


    約莫過了兩刻鍾,大雨終於停了。


    而天色也已經晚了下來。


    五爺忘了練箭的事,轉身要迴家,可卻被林驍拉住。


    “五爺,還有最後一箭,屬下陪你練完。”


    ... ...


    風雪從門縫裏撲進來,撲在地麵又很快化開。


    那年雨停之後,他隨著林驍迴去射了那一箭,從那之後,林驍每日都陪他練上一百箭,直到他能箭箭射在紅圈之內,才算結束。


    這一晃,便是許多年。


    念及往事,五爺不禁想笑,可笑意到了嘴邊,又化成了苦澀。


    林驍做事冷絕不留退路,這一次,也是一樣。


    他多想給他機會,一次不夠再給一次,給到他抓住機會,讓他能有放了他的理由。


    可他也知道,林驍決定了,不會更改。


    門外撲進來的風,險些將高闊殿內的另行火光吹滅。


    五爺再次看向功勳堂,功勳堂上,林氏一族的先輩功勳卓著。


    他想,他會在死後列入東麵的國公牌位之列,而林驍,也會陪他一道位列西麵的功勳堂上。


    可是... ...


    林驍背叛兩氏契約,隻會是兩族之恥。


    五爺心中寒熱交織,在高闊冰冷的殿宇中眩暈。


    有人走到了門前。


    “五爺可在?”


    外麵的聲音垂垂老矣,詹五爺推開門,門外是冒雪而來的老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上一任冷武閣統領,林驍的父親。


    他想問一句“您怎麽來了”,但林老爺子卻在大雪中,跪在了地上。


    “林驍私放奸細,違背祖訓,亦違背兩族契約,請五爺今晚便賜死林驍!”


    五爺心跳一滯,一時間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今晚... ...


    他俯身去扶林老爺子起身,可老人家搖了搖頭,嗓音哽咽發澀卻堅決。


    “這是規矩,關乎著林氏、詹氏和朝廷的以後。五爺身負重托,對內是一族之長,對外是朝廷棟梁,萬不可心軟!”


    他叩頭到了五爺腳下。


    “請五爺,賜死林驍!以儆效尤!”


    話音落地,仿佛重錘錘到了五爺心口。


    五爺扶起林老爺子,老人家仍不肯起,五爺心痛得厲害,卻不得不開了口。


    “我曉得了,林驍他... ...見不到明日之日了... ...”


    林老爺子渾濁的眼睛中落下熱淚,五爺扶起了他,隻覺那眼淚灼在了自己心頭。


    ... ...


    他迴了冷武閣書房,房中未點一燈,他靜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黎明之前,他要處決林驍。


    以儆效尤。


    這是對兩族最好的做法。


    穆行州來了,為林驍求情,他搖頭讓穆行州離開了。


    穆行州沒有辦法,在書房外麵無措踱步,卻看到又一人冒雪前來。


    “韓姨娘?”


    他問,“姨娘也是來求情的?!”


    俞姝輕歎一氣,在廊下抖落了身上的雪,在門前叫了“五爺”一聲,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房中沒有燈火,她亦看不見路,險些撞到了博古架上。


    “阿姝怎麽來了?”五爺起身,牽了她坐下來。


    可她沒有坐下,靜靜跟他行了一禮。


    “五爺,婢妾... ...想為林統領求情。”


    男人在黑暗中怔了一怔。


    “阿姝?林驍之妻是細作,而他放走了細作,背叛了詹氏林氏,也背叛了我。”


    俞姝抬起頭來。


    “五爺真覺得,自己被林驍背叛了嗎?”


    詹五爺默了一默,又朝著窗外看去。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掌著滿朝兵馬,肩負朝廷重任。林驍這般作為,難道不是破了規矩?壞了章法?”


    可俞姝卻道,“所以五爺沒有覺得林驍背叛,隻是礙於氏族,礙於家國,礙於朝廷給予五爺的重任,必得將他處死,是嗎?”


    五爺沉默,半晌,說,“是。林驍必須要死。”


    房中靜了下來。


    俞姝在這時低笑了一聲,“今日林驍為宋氏甘願赴死,若宋氏不是細作,而細作是我,五爺準備如何處置?”


    五爺心頭一跳,轉頭向她看了過來。


    俞姝眉眼未動,男人頓了幾息。


    他沒有正麵迴答她,隻是定定告訴她。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日我若背叛家國,亦當誅。”


    他說得很慢,但每一個字都沒有猶疑。


    俞姝低垂了頭,重複著他的話。


    但她在下一息突然抬頭問他,“五爺覺得,何為家國?”


    男人皺了皺眉。


    “朝廷執掌的這天下,即是家國。”


    這話讓俞姝高高地挑了眉。


    “所以,五爺忠守的家國,便是這風雨飄搖的朝廷嗎?”


    男人反問,“不是嗎?定國公就是為了定國而活,國在我在,國亡我亡。”


    但俞姝又問了一遍。


    “可國真的是朝廷嗎?難道不是黎明百姓、大好河山?”


    話音落地的一瞬,房中陡然靜了下來。


    定國公詹五爺看住了眼前的人,她半仰著頭,廊下的燈光落進來,她臉上盡是毫無畏懼的倔色。


    男人訝然搖了頭,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阿姝,你這般想法甚是危險。我可是朝廷冊封的定國公,拿的是朝廷賜下來的丹書鐵券,守的是朝廷執掌的天下... ...你以後,萬不要再說這話了。”


    俞姝在這話中,默默地扯了扯嘴角。


    廊下的燭火劈啪響了一聲。


    俞姝慢慢垂下了頭。


    “婢妾曉得了。”


    室內又靜了下來。


    兩人在黑暗中相對而立,誰都沒有向前。


    外麵隻有落雪的聲音,輕輕緩緩地傳進來。


    半晌,五爺歎氣叫了她,“已經半夜了,你快迴去歇了吧。”


    俞姝轉身要走,轉到一半,又迴過了身來。


    她再次行禮。


    “婢妾還想請五爺三思,林驍在五爺心裏,到底該不該死。”


    她說完,沒等男人迴應,轉身摸索著離開了書房。


    男人眉頭鎖成了川字,沉默了良久。


    ... ...


    穆行州上前來,“姨娘,說動五爺了嗎?”


    他沒聽到迴複,隻看到俞姝失望地搖了搖頭。


    穆行州無話了,俞姝離開了這裏。


    風雪時緊時慢。


    俞姝走在風雪裏,薑蒲要為她撐傘,扶她一路前行,被她擺擺手拒絕了。


    她在雪地中緩慢地獨自前行著,就像她剛來到定國公府的那個雨夜一樣。


    而她和那位五爺,從開始到現在,也和從前一樣沒有改變。


    他們從來都是站在對立麵的兩個人。


    他忠守他的朝廷,而她隻想造反他忠守的一切。


    他們不會因為任何的原因,站到一起... ...


    雪打到臉上,很快化成了雪水。


    俞姝腳下踉蹌,險些摔倒,又堪堪立住了。


    她不由地伸手撫上了小腹。


    她希望這裏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生命的締結。


    不然的話,豈不是造孽嗎?同林驍家中可憐的嬰孩一樣,本不該降臨世間... ...


    *


    風雪夜。


    林驍在黎明之前,被帶出了城,待到了城外的密林之中。


    他被繩索緊緊縛住,無處可逃,等待著他的,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命運。


    五爺的腳步聲到了他耳邊,他抬頭最後一眼看向五爺,又俯首最後一次給他叩首。


    風雪就快停了下來,東麵群山之後,日頭就要躍升出來。


    “林驍,你想好了?”五爺最後一次問他。


    林驍坦然地點頭,“五爺行刑吧。”


    五爺不再言語,握緊腰間刀柄,一把拔出了屬於定國公的佩刀。


    刀尖冷光閃過,林驍閉起了眼睛。


    可下一息,身上的繩索陡然一鬆。


    林驍訝然,看著散落一地的縛身繩索大驚。


    “五爺?!”


    可五爺卻已將刀收迴了刀鞘,轉過了身去。


    林中積壓的雪不知為何大片抖落,落在兩人之間。


    五爺背著身子開了口。


    “走吧,以後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林驍渾身一僵,跪著上前拉住了五爺的衣擺。


    “不可!五爺不可!”


    五爺卻突然笑了。


    “你沒有背叛我,是我自己... ...你走吧,什麽都不必說了。”


    雪地中,林驍徹底僵住。


    半晌,他緩緩退開了一步,重重叩首在地,聲音哽咽無以複加。


    “林氏,永遠忠於詹氏。林驍,永遠忠於五爺。”


    五爺始終沒有迴頭,良久,雪地裏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穆行州走上前來,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淚。


    “五爺天快亮了,迴城吧。”


    五爺緩緩點頭,踏在積雪中離開。


    林中發出吱吱呀呀的踩踏積雪的聲音。


    穆行州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了男人。


    “五爺做了這般決定,要不要... ...告訴姨娘?”


    他想韓姨娘若是知道,一定不會似之前那般失望了!


    可是風雪裏,詹五爺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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