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雙目之中,充盈著宛若深海一樣的悲傷和痛苦,仿佛一個人就在承擔這個世界以往所有的苦惱和悲劇。


    這倒是一件很有趣的展開。在正史中,這段曆史記載得非常簡略,很有些春秋筆法的味道。不過,在這麽一個大宇宙時代,區區五百年時間,還不至於把曆史變成傳說,基本上就是所謂的當代史了。上輩子,餘連還是有機會看過一些尚沒有解密的帝國官方記錄。


    他還記得,在一本由夏伊爾宰相親手編撰的《黑色史稿子》上,博羅三世最後的反應,確實更像是一個已經完全失了智的瘋子,做事說話毫無章法。就連伊雯雅女皇的忠誠騎士和皇帝衛隊發生火並的時候,他都隻是在大聲吼叫著烏七八糟的囈語。


    可現在看來,這位皇帝陛下,似乎還有理智的。而他那眼神中蘊含著的深沉悲傷,都不隻是逆流成河了,快要蕩漾成大海了,足可以讓一大票癡呆文婦的少女心在其中溺亡。


    不過,餘連總體卻表示情緒穩定。那種悲天憫人,大愛無疆,真的想要拯救世界,終結時間一切苦難的聖賢和先驅者,眼神可絕不是這種款的。他們的目光永遠是明朗堂皇的,史堅定如鐵,熱誠入火的,可沒有那麽多脆弱和矯揉的複雜糾纏。


    活了三輩子的老直男餘連,始終根深蒂固地認為,所謂“眼神中蘊含著悲傷”的這個設定,要麽是在秀演技,要麽是書讀傻了的癡呆文青。


    那麽,皇帝陛下應該是哪一種呢?


    除了軍事之外,博羅三世是一位頂尖的執政者,怎麽都不太可能會是後者吧。


    所以,到底是皇帝在飆演技,還是你這家夥在把曆史當小姑娘打扮?


    餘連看了看前排的夏伊爾的背影,決定還是再等等,看看這些npc走的劇情能給自己帶來多少新情報。


    然後,這位“繁花時代”的賢相說話。


    “我們剛才擊退了的敵人,是‘熔岩之心’薩卡斯的主力艦隊。他的旗艦‘蒼白地獄犬’號已經被門擊沉,他本人也負傷換船暫時退出了本星係,可是,不出意外的話,更多的掠奪者主力艦隊會在一個星期之內陸續趕來。我們不能在這裏繼續困守。”夏伊爾用轉告戰報一樣的口吻對他們道。


    “熔岩之心”薩卡斯?這可是少數幾位威名能響徹世界曆史的掠奪者可汗之一了。餘連想。如果這次副本的大boss是這位,倒也算得上是挑戰。


    “分艦隊的提督和主力艦的艦長們,都在問我,下一步應該怎麽做。他們一定不知道,率領他們贏得了這次勝利的統帥,即將被他們的皇帝害死,被那個把大家帶入了死地的皇帝害死。我從未想過,這樣醜陋的一幕居然會發生在神聖的銀河帝國。如果你們真的還以星界騎士的身份自居,就應該明白自己應該在做什麽。”夏伊爾宰相冷冷道。


    還守衛著皇帝的忠臣們陷入了沉默。不過,夏伊爾身邊的小夥伴們的氣勢和鬥誌,卻再次燃燒了起來,仿佛連手中的機炮和長矛,都顯得筆直板正了七八分。


    說白了,夏伊爾這話本來就是說給自己人聽的。


    博羅三世發出了一聲長歎:“你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迦什彌·夏伊爾。可是,你什麽都不知道。”


    “好啊,陛下!若您真的有什麽理由,有用醜陋的邪教儀式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傷害您的艦隊參謀長,一位戰功赫赫的帝國海軍上將的理由,便說出來啊!”


    哦,伊雯雅現在居然還是上將啊?記得她這時候應該已經二十八歲了,但卻還是不如二十四歲成為元帥的布倫希爾特。這是不是說明,那隻跳脫的橘貓,論天賦其實是強過伊雯雅大帝這位古代聖君的?


    餘連一邊琢磨著,一邊看著對麵的博羅皇帝的變臉秀。


    他眼中的悲傷正在消散,慢慢地卻又變成了不安和掙紮,看得餘連大搖其頭。


    蒂芮羅人的軍事貴族肯定無法接受一個癡呆文青的領導,自然更無法接受自己的至尊,是個惶恐怯懦的庸人。


    於是,正史中的小醜形象,卻正在和那個皇帝重疊。


    “這,都是既定的命運。我要斬斷他。你們怎麽可以不明白呢?”他低聲碎碎念著,麵上的猶豫和不安漸漸變成了無序的癲狂。


    餘連微微蹙眉。他總覺得,博羅三世的變臉似乎有點太突兀了。如果這一段真的是遊戲的劇情演出,那就算是劇情和氣氛轉換得不夠圓潤,是很容易被自己這樣的骨灰級老玩家打差評的。


    所以,會是什麽精神幹擾?餘連想。


    可是,此時的他,靈覺早已經開到了最大範圍。可是,他能夠感受到了沸騰的殺氣,凝聚的元素,律動的力場,閃爍的雷光,以及在身體和周圍的環境構成了共振的靈能。


    靈能者們的死鬥,星界騎士之間的內戰,即將開始。可是,他唯獨感受不到的,便是幻術的存在了。


    這個“曆史碎片”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餘連想。


    如果是在現實中,他還真想要上去給皇帝一個大逼兜,看看對方是真瘋還是假瘋了。可現在。他卻畢竟是身處一個“曆史碎片”的副本中。在自己無法確定副本裏的故事是曆史重現、主觀演變還是客觀推算的情況下,還是應該謹慎一波。


    餘連現在有點後悔自己之前用了那一招“長夜隕星”了。


    而對麵的博羅皇帝似乎還想要說什麽,但大約是由於他的瘋狂正在代替理智,卻始終沒有組織出什麽成邏輯的語言,最終隻能道:“你們應該迴歸各自的崗位。這是皇帝的命令!以你們的皇帝的名義,以帝國的法度,夏伊爾少將,迴到你們的崗位上去。”


    這一次,就連他忠心耿耿的騎士們也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這是餘連從對方的氣勢變化中感覺到的。


    然後,他便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陛下,這是亂命,我們無法執行。把軍隊帶入絕境的領袖,更沒有資格鼓唇弄舌,這才是銀河帝國的法度。”


    這次說話是剛才那個和自己對話的年輕女騎士,聽得出來,確實是一位形如烈火的類型。當然,說話就遠沒有夏伊爾這麽滴水不漏了。


    不過,她說的本來也是大多數帝國貴族都非常認同的一種潛規則了。


    餘連看的有點出戲,卻也莫名地有點暗爽。大約是因為他兩輩子,遇到的皇帝都是伊萊瑟爾和布倫希爾特那種說一不二的霸主款的。在那兩位麵前,就連選帝王和大公爵都乖巧得仿佛一群訓練有素的綿羊。像是這種被臣子當麵打臉的帝國至尊,還真的挺顛覆三觀的。


    在這一刻,“皇帝”這個詞匯的本質正在餘連的腦中複蘇。在自己的上上輩子,在地球上,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也代表著至高的權柄,代表著神聖不可侵犯。可是,戴著那頂至高冠冕的皇帝們,卻有的是蠢貨和懦夫,也有的是被權臣當孫子教訓的擼瑟。


    所以說了,不是皇帝這個職位特殊,甚至也不是晨曦皇家的皇帝特殊,而是布倫希爾特他們比較特殊嘛。餘連想。


    身批光獅子機甲的貝萊羅斯公爵發出了一聲歎息:“我們接到的命令,隻是執行皇帝的命令。他的命令是絕對的。”


    他一副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盡責任的樣子。


    想到這裏,餘連也不由得歎息了一聲。看得出來,這位忠心耿耿的帝國公爵,也並不讚同博羅三世的舉動。他隻是忠誠地執行主君的命令罷了。


    所以說了,戴上了這座至尊冠冕的人,不管是下達了多麽愚蠢的命令,也總是會有人遵從,有人執行,當然也有人會因此而死的。


    “你們忠勇可嘉。我為曾經擔任過你們的教官而自豪。我為曾經和你們並肩作戰而自豪。”老騎士a道,他的聲音中現在帶著欣慰,也有決然。


    “可是,我們不但是星界騎士,也是皇帝陛下的誓言兄弟。我們發誓和他同死。”女騎士b看了看正在喃喃自語的皇帝,聲音中帶著壓抑的傷感。


    “過去如此,現在亦然。”貝萊羅斯公爵張開了手,光在他手中匯聚,凝成了實體的雙頭戰刀。刀身蒼白好似羊脂白玉,在火光的照耀下,熾熱的殺氣蘊含其中。


    “醜陋而愚昧的一幕。我從未想過,武名之盛如你們的,卻隻是愚忠愚孝的木偶。”夏伊爾哀傷地說:“一切將在這裏結束,一切將在這裏開始!”


    “沒有開始,隻有結束!”貝萊羅斯公爵如此道。他的身形一晃,便已經突入到了夏伊爾的身前,雙頭的戰刀在旋轉搖晃中,已經翻卷出了重重無窮的光影。


    霎時間,這位高舉戰旗的未來賢相,便已經陷入了最危險的時刻。所有人都知道,那身閃爍著靈光的機甲,在那明顯是靈能寶具的戰刀鋒銳之下,根本不可能多堅持幾秒。


    而他周圍的戰友們,在這一刻,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餘連算是看出來了,貝萊羅斯公爵的實力,在這些年輕的騎士們之上,當然也遠在夏伊爾之上。畢竟這位“繁花時代”的賢相,是優秀的政治家,科學家和教育家,當然也有很彪悍的軍事家屬性,端的是文武雙全的完美王佐之才,但從沒聽說過有什麽名垂青史的武力值。


    相比起來,正在被火燒的伊雯雅大帝倒是真的很能打的。


    在未來,她手下的戰績會有一大票成名的靈能者,包括那幾位不承認她帝位合法的選帝王。


    ……所以,女皇陛下,您還沒有被燒覺悟嗎?


    餘連的視線在熊熊大火之後掃過,卻依舊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他雖然還在思索,但動作比所有人都更快,也比所有人都狠辣。他一個力場閃爍便出現在了貝萊羅斯公爵的身後,用光矛迴手刺向公爵的鉤子,左手的爆能機關炮也瞄準了還在神神叨叨發癲的皇帝。


    是不是稍微過了一點,好像我又在破壞劇情節奏了嘛、在扣動扳機的瞬間,餘連又忍不住開始自省了。


    可是,畢竟是在走正常曆史劇情,總不能真的看著繁花時代的夏丞相,就這麽被一個在正史上跑龍套的公爵砍死吧?


    他並不確定這種跟著“曆史”走的展開,是否正確,但卻可以確定,總比站在原地什麽都不做的要好。


    貝萊羅斯公爵果然被逼得撤招了。他放過了夏伊爾公爵,揮劍用引力帶偏了餘連的光劍,然後接著這個勢頭撤開腳步,他這疾風迅雷一樣的偷襲就此落了空。至於騎士a和b,也在衝鋒過程中馬上變相,攔住了餘連轟出來的爆能衝擊。


    可是,餘連卻沒打算放過對方。他的光刃向前一探,接著引力的纏繞指向了貝萊羅斯公爵的咽喉。


    卻隻聽“砰”的一炸響,就像是有炮仗驟然爆開似得。紅色光刃和無色力場產生了融合和崩解,接著又構成了猛烈的衝擊波。披著華麗紋章機的公爵便被重擊推得倒飛了出去,連續踉蹌了七八步才站住,差點就撞到騎士a和騎士b以及背後的皇帝。


    貝萊羅斯公爵也是聖者,但硬實力並不如我。而且,戰鬥技藝是個典型的星界騎士,一個五百年的星界騎士。餘連做出了以上的分析,接著便又做出了隨後的判斷:“即便是身披光之獅,你也絕不是我的百合之敵。”


    於是,騎士們的氣勢正在減弱。敵我雙方都是。


    哎呀,怎麽一不小心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餘連聳了聳肩,又道:“無意冒犯,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三個加起來,在我麵前也堅持不了多久。”


    貝萊羅斯公爵的麵罩之後,視線變得陰晴不定。餘連也同樣感受到了審視的目光指向了自己的背後,那自然是夏伊爾了。


    他們似乎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


    是的,這個時候的伊雯雅大帝還年輕,她的死黨們也還年輕,不可能有我這樣的高手——或者說,真要有這種高手,她也不會被自己的瘋爹抓來燒了。


    實際上,博羅三世的這一次銀心遠征,本就存在和樞密院賭氣的性質,身邊還真沒帶多少高手。貝萊羅斯公爵,便是這批帝國軍中的最強者了。


    誰想到,他居然被逼得這麽狼狽。可一直到了這個時候,餘連甚至都還不知道,自己扮演的這位副本角色是誰。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像我這樣的強者,就算是躲在人群之中,終究也是隱藏不住這傲然的偉岸身姿啊!不過沒關係,下副本這種東西,不管怎麽變化,無非也就是見招拆招罷了。


    貝萊羅斯公爵幽幽道:“……我還以為,在帝國青年一輩中,最優秀的便是殿下本人了。”


    “我也以為是。”夏伊爾道。


    “因為,我是光之巨人的意誌化身!”餘連傲然道。


    他很想看看大家會有什麽反應,可是,卻什麽特殊的變化都沒有。對麵的貝萊羅斯公爵甚至就當是沒聽到餘連的話似得,發出了沉重卻又欣慰的歎息:“這便是殿下和她的勇士們的羈絆嗎?你們的羈絆,將化為守護帝國的偉力啊!我多麽慶幸自己可以見證這一幕。”


    餘連頓時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覺得自己要是不砍點什麽都有點對不起人家的腦補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卻見那火堆之後的人影忽然動了起來,扯著身上的引力鎖鏈硬是站了起來,然後向餘連招了招手:“嗨,連卿,是我啦!是我啦!”


    這是個久違了的,卻又很熟悉的聲音。而事實上,宇宙中目前也隻有那個人,會用這個“連卿”來稱唿自己的。


    餘連倒吸了一口冷冰冰的靈能,一時間隻覺得毛骨悚然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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