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章 活著才能得逍遙


    當辰酉穀的消息傳來時,整個萬石園都變得靜悄悄的,來往之人都刻意放輕了腳步,生怕驚動點什麽。


    偌大一個萬石園,偌大一個君島,都寂然一片,甚至因為進入冬季枯水期的緣故,就連碧波拍岸之聲也不聞半分。


    好靜,靜得人反而耳鳴。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都如明鏡一般,這是怕觸了王上的眉頭。萬餘精銳折在辰酉穀,甚至是軍中大將上官郯身死,這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在於,如此一場慘敗,真正斷絕了大軍的“去路”,而“來路”也已經被斷,如今卻是陷入到進退不得的尷尬境地之中。


    如此境地,如此情形,王上再好的養氣功夫,也要心生惱怒。


    此時偌大一座溫體齋中,一身漆黑蟒袍的蕭瑾獨自坐在書案後麵的紫檀大椅上,正在閉目養神,他的雙手分別置於雙膝上,兩隻繡滿龍蟒紋路的大袖柔順地垂落下來,同時也遮住了他的手背,隻露出雪白修長的十指。


    這裏本是蕭玄的書房,也就是民間所謂的“禦書房”,因為需要君臣奏對的緣故,所以修建的極為寬敞,足以容納幾十人而不顯擁擠。在當初君島一戰時,這裏僥幸躲過一劫,未受太多損壞,待到蕭瑾占據君島,此地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書房。


    現在這間“禦書房”中唯有蕭瑾一人,顯得有些空空蕩蕩,讓人心裏發慌。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響起一聲不算刺耳的“吱呀”開門聲,聲音著實不大,可在寂靜一片的當下,就顯得有些刺耳了。


    蕭瑾沒有睜眼,仍是合著眼瞼,“什麽事?”


    來人正是服侍蕭瑾多年的那位大宦官,在魏國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大齊朝廷的司禮監掌印張百歲,此刻他上身微微前傾著,雙手中托著一封信,輕聲道:“迴稟王上,道門的白雲子大天師遣人送來了一封信。”


    “白雲子的信?”蕭瑾終於是睜開雙眼,嘴角微微上扯,透出一股子譏諷意味,“秋葉不愧是快要飛升的仙人,竟是不願意搭理我這個在萬丈紅塵裏摸爬滾打的俗人了?還是說,他打算傳位給白雲子,讓他來做下一任道門掌教?”


    大宦官聞言之後,身子立時伏得更低。


    他跟隨蕭瑾多年,自然明白主子的脾性,雖然這時候麵上不顯,但心中多半已是惱了,惱怒於那位道門掌教真人在如此關頭竟是不曾寫下一封親筆信,反而是讓自己的弟子代為說話——畢竟這裏頭差著輩分呢,而且白雲子的地位也有些不夠,除非他是道門首徒,是板上釘釘下任道門掌教才行。


    過了片刻之後,蕭瑾的聲音再度傳來,“念。”


    這位大宦立時直起身來,將手中那封還封著火漆的密信拆開,映入眼簾的是一筆極為工整的楷書,板板正正,恭恭敬敬,一點也不像是一個修仙求道之人所寫,這讓大宦想起了那位曾經與自己有過一麵之緣的大天師,實在不像是仙風道骨的道家之人,倒像是滿腹經綸的儒家誌士,那種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儒家士子。


    然後他開始不緊不慢地誦讀起來。


    這都是跟著蕭瑾磨練出來的,他這位主子,生平最討厭急躁二字,哪怕是天大的事情,也要講究一個不疾不徐,所以底下的人也都是如此,遇到再大的事情,不能急,字句要說清楚。


    “從黃龍二年魏王殿下封王就藩,到太平十年大齊太祖皇帝蕭煜退位,共是二十八年,在這二十八年之間,魏王殿下處心積慮,落子無數,堪稱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終是在承平初年,上演了那場京城大變,隻可惜棋差一招,被林太後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化解,終是無功而返。”


    大宦稍稍抬頭看了眼蕭瑾的表情,見他並無不虞之色,便又立刻低下頭去,繼續讀道:“在此期間,道門並未有插手之意,隻是聽之任之。再由承平元年到承平二十年,共二十年之間,魏王殿下廣開商路以積攢銀錢,甚至不惜蓄養海賊水匪,又大力鑄造火器,修建船隻,編練軍隊,同時暗中聯絡草原、玄教等地,誌在天下,所圖所謀,不可謂不大。又因蕭玄即位之後,對我道門逼迫之甚,與日俱增,故而在不得已之下,道門遂始與殿下相交,可追本溯源,也不過是互為助力,隻求自保。”


    “好一個隻求自保。”蕭瑾麵無表情道:“其心可誅。”


    大宦被王上這冷不丁的一句話嚇得有些頭皮發麻,但王上沒有喊停,他就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讀下去,“當年紫塵掌教真人、天塵大真人、秋葉掌教真人,三人助力蕭煜共建大齊江山,倘使大齊朝廷不與道門生出間隙,使兩者安然處之,何以有今日之禍事耶?正如當日大齊太祖皇帝所言,世外歸於道門,世內歸於朝廷,兩者共治天下,安會至於如此境地?然大齊畢竟坐擁天下,民心所在,天命所歸,雖有禍事劫數,但仍是大勢所趨,必然能渡過難關,天下承平。故魏王殿下今日之處境皆意料中事,天意如此,人力難以違抗,誠勸魏王殿下,為魏王謀身計,為大齊謀國計,為天下蒼生計,魏王殿下應當早日收兵罷手,退迴魏國,尚且有一線生機,若是魏王殿下執迷不悟,仍舊宵想皇帝尊位,天意昭昭,大勢滾滾,怕是難有善終之時……”


    讀到這裏,這位也算是見過風浪的大宦已是聲音發顫,兩頁薄薄信紙竟是仿佛有千鈞之重,讓他的雙手微微顫抖。


    蕭瑾雙手扶住扶手,從椅上緩緩起身,臉上麵無表情,一雙眼睛晦暗如深,讓人看不清其內心真實所想。


    蕭瑾繞過書案,來到大宦的麵前,從他手中取過這兩頁信紙,掃了一眼之後,道:“道門不會來救我們了。”


    “牆頭蘆葦,風往哪邊吹,它便往哪邊倒。這風,便是所謂的大勢,道門就是這蘆葦。如今道門看出局勢艱難,便想著抽身而退,這就是真正的以求自保了。”


    說到這裏,蕭瑾驟然冷笑起來,“隻是他們也不想想,大齊朝廷可不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你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就算我倒了,也不過是先行一步,俟你們道門於九泉之下罷了。”


    這位曾經的大齊諸王第一人眼神愈發陰冷,語氣森寒道:“再者說了,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死了的人,隻能墜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活著的人,才能飛升仙都佛國,逍遙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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