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未央宮禦前議事


    承平二十一年,七月初二,大雨連綿半月有餘,青河水麵暴漲,致使蒲台正覺寺大堤七裏處被衝決成災,蒲台、利津、博興、廣饒、壽光等五縣數百村莊被淹,衝毀良田四百餘萬畝,近五十餘萬人受災,後又連續有六處決堤,泛水糜爛齊州、豫州、直隸州、徽州等數州之地,災民在短短月餘時間內突破百萬之眾。


    滿朝震驚,舉國震動。


    蕭帝一連問責工部尚書、工部右侍郎、河道總督、齊州布政使、青河左右監守等大小官員二十餘人,令工部尚書和齊州布政使戴罪立功,並急召齊王蕭白入京。


    帝都,初六日,大雨。


    位於皇城內廷的司禮監的瓦簷被雨水衝洗得錚亮,一位身著黑色蟒衣的老人負手站在門前屋簷下,麵無表情地望著外麵的雨幕。


    不多時,一名身著青色蟒衣的大太監來到老人身後,輕聲道:“幹爹,時辰差不多了,該去禦前議事了。”


    若說內閣中的諸位閣老是位高權重,那麽司禮監就是典型的位卑權重,論品級不過是四品,可掌印太監和其中眾多秉筆卻能身著蟒袍,手握批紅大權,與有票擬之權的內閣相抗衡,故而才有了外廷和內廷之說。


    禦前議事,除去蕭帝本人外,按照慣例能有資格參與者隻不過寥寥十人,其中司禮監五人,內閣五人。


    如今的內閣,共有一位首輔,一位次輔,三位群輔。司禮監也大致相當,有一位掌印太監、一位提督太監,以及三位秉筆太監。


    這位身著青色蟒袍的大太監就是司禮監的二號人物,姓張名保,即是提督太監,也是首席秉筆,論地位僅在掌印太監一人之下。能讓堂堂提督太監如此恭敬,那麽老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正是素有內相之稱的司禮監掌印張百歲。


    張百歲伸出手接了些雨水,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未央宮,十人分列。


    左側五人是司禮監,右側五人是內閣。


    除了正常十人外,今日的禦前還多了一人,站在正中位置,身著黑色團龍蟒袍,頭上冠冕足足鑲嵌有七顆碩大東珠,單從衣著而言已經是顯赫至極,遠超其餘旁人,僅次於坐在龍椅上的蕭帝而已,正是被急召入京的齊王蕭白。


    就相貌而言,蕭白與蕭玄極為相似,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是蕭帝的年齡更長,威嚴更盛,也更為城府內斂,尚還年輕的蕭白則是多了幾分鋒芒必露。


    張百歲站在左側第一位,與他相對的正是當朝首輔藍玉。


    藍玉作為帝師,於承平十年被加封太師,也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二可以坐著的人。


    隨著隨堂太監敲響第一聲黃鍾磬響,坐在太師椅上的藍玉第一個開口道:“人都到齊了,議事吧。”


    張百歲緩緩道:“此番議事,還是因為前不久的青河決堤之事。此次青河共有七處決堤,先不說直接被淹死的百姓,就是那些僥幸逃得性命的百姓,沒了田地,也沒了房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最終隻能流離失所。一夜之間,大水淹了好幾個州,足有上百萬災民,這不是個小數目,若是有人借機生亂,是要出大事的。”


    話音剛剛落下,殿外驟然響起一個炸雷,原本就不小的雨勢愈發磅礴。


    殿內靜默片刻,藍玉開口道:“老夫經曆過鄭末戰亂,其實災民和流民隻有一線之隔,而流民與亂民又是一線之隔,當年的太湖起事,歸根究底就是一群不堪勞役的百姓造反,百姓為什麽要反?是因為沒有活路,如今災民遍地,若是放任不管,即便沒有人借機生亂,也早晚要生出事端,就算今天不反,明天不反,後天必反。”


    張保看了張百歲一眼,見張百歲沒有異議,輕聲道:“一條青河千古泛濫,曆朝曆代皆受其苦,此次青河決堤,乃是天災如此,為今之計,一是要搶修河堤,二是要賑濟災民,三是要嚴防災民鬧事,四是要預防大災之後的大疫。咱家以為,當務之急無非錢糧兩項,一是從災區的臨近州府向災區調糧,二是從戶部撥款搶修河堤。”


    重迴廟堂的韓瑄低垂著眼簾,道:“老朽接掌戶部不久,剛剛清點了戶部國庫存銀和各地存糧。承平二十年,四都三十州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二百三十五萬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九百萬兩,可是綜合去年的實際開支,卻為五千一百九十萬兩,超支預算竟有一千二百九十萬兩。即便將去年全年的稅銀都算上,收支相抵,去年一年的超支虧空也足有九百五十五萬兩之巨,已經是將近去年一年稅銀的四分之一!”


    韓瑄環視四周,稍稍加重了嗓音道:“至於各地糧倉,大小官吏以次充好,以陳換新,中飽私囊,如此種種屢見不鮮,與我這戶部一般,同樣是虧空嚴重,換而言之,如今的戶部已經是無糧可調,也無錢可撥了。”


    韓瑄此言一出,滿堂寂靜。


    戶部無錢,若要細細論起來,誰也摘不出去。雖然韓瑄是戶部的掌部大學士,但畢竟是剛剛上任,以前的爛賬也算不到他的頭上,難道剛剛處置了一個工部尚書,又要接著處置一個戶部尚書?


    不比已經快要告老還鄉的工部尚書,如今的戶部尚書正值壯年,還是藍玉的得意門生。


    藍玉平靜問道:“那依照韓閣老的意思,該當如何呢?”


    韓瑄不卑不亢道:“如今戶部存銀已經不足兩百萬兩,既要修河堤,又要賑災,不過是杯水車薪,韓瑄已經是無法可想,藍相貴為首輔,韓瑄自當以藍相為馬首是瞻。”


    張百歲陰柔道:“文壁剛剛返迴廟堂,許多事情還沒有頭緒,藍相就不要為難他了,而且文壁也說得不錯,畢竟藍相才是內閣首輔,凡事還得由您來做主才是。”


    就在此時,第二聲黃鍾磬響,殿內再次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說話的蕭帝忽然開口道:“蕭白,齊州是你的封地,也是此次水患的重災區,你說該怎麽辦。”


    蕭白上前一步,恭敬道:“事有輕重緩急,以兒臣愚見,汛期過後,水患自會退去,所以搶修河堤的事情可大可先放一放,賑濟災民才是頭等大事,如今江北各州深受水患之苦,自顧不暇,故而為今之計是要從江都、江南等富庶之地籌款調糧,以解燃眉之急。”


    蕭帝不置可否,從龍椅上緩緩起身。


    “陛下。”包括藍玉和蕭白在內,所有人一起跪地。


    蕭帝走下台階,一直走到未央宮的門前,望著門外的雨幕,平淡道:“起來吧。”


    “謝陛下。”眾人起身。


    蕭玄伸出手接了些雨水,低頭看著掌心的水漬,道:“當年先帝還未奪得天下時,大鄭神宗皇帝命當時還是中都大都督的徐林親率二十三萬大軍討伐先帝,雙方在數九隆冬決戰於清河之畔,此戰結果你們也都知道,秋葉親自開壇做法,冬日暴雨,青河冰麵碎裂,最終水淹徐林大軍。經此一役,徐林歸降於先帝,先帝攜大勝之勢入主中都,這才有了後來的虎視中原。”


    說起這些開朝戰事,本該心情激蕩的眾人卻是盡皆沉默不語,殿內的氣氛愈發凝重。


    蕭玄轉過身來,猛地加重了聲音,高聲道:“那場大水,有道門之功,也是大勢所趨,可時至今日,天意變化,若是我們不明天意,仍舊不修德行,致使天降災禍,青河今天淹的是幾州百姓,明天淹的就會是我們腳下的這座帝都。”


    蕭玄望向蕭白,“千裏澤國,百萬災民,關乎我大齊的江山社稷,宗室與國同體,這趟去江南籌款調糧的差事就由齊王親自去辦吧。”


    蕭白單膝跪地,沉聲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分勞,自當盡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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