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大報恩寺中論道


    六百餘年前,書聖偕親朋好友等四十二位當時名士,於蘭亭修禊後,在蘭亭清溪兩旁席地而坐,將盛酒之觴置於溪中,由上遊浮水徐徐而下,經過九曲溪流,觴在誰的麵前打轉或停下,誰就得即興賦詩並飲酒,謂之“曲水流觴”。


    在這次曲水流觴中,有十一人各成詩兩篇,十五人各成詩一篇,十六人作不出詩,各罰酒三觥。書聖將所成之詩集合起來,揮毫作序,乘興而書,寫下了舉世聞名的天下第一行書。


    由此曲水流暢成為千古佳話,被各朝各代名士視為儒風雅俗,對此樂此不疲,一直留傳至今。


    自前朝大鄭正明三十七年以來,天下始現亂象,至大鄭簡文五年為止,一場波及整個天下的戰亂總共曆時十年。在此十年之間,無數士子為避戰亂,學佛逃禪,位於江南的大報恩寺便成了江南名士們逃禪的首選之地,諸多穿儒衫的江南名士在此搖身一變,成了披袈裟的江南高僧。


    待到新朝初立,天下太平已有五十年,近十幾年來江南等富庶之地又重新文風大盛,江南高僧雲集的大報恩寺更是成了不少文人雅士的聚會所在,而且有兩場牽動整個江南士林的盛事也選在大報恩寺舉行。一場是三月初三的曲水流觴,還有一場就是五月初五的坐而論道。


    前一場曲水流觴多是青年士子登場,看重詩詞小道,是年輕人的舞台,長輩們隻是旁觀評鑒,並不親自下場。每年都會有幾個才子在這曲水流觴上以詩詞一鳴驚人,從而廣受追捧,名滿江南,比之科舉得中會元還要風光。從這點上來說,大報恩寺的曲水流觴可謂是年輕讀書人的一條終南捷徑。


    至於後一場的坐而論道,則是著重於義理大道,年輕晚輩們隻有旁觀的份,因為成名已久的大儒名宿們都會悉數登場,在此展開義利之辨、王霸之辯、儒法之辯、名實之辯,這場坐而論道大概會持續三天,不過自古以來都是文無第一,所以一般不會分出勝負。


    聽著很風雅,不過這幾年因為五石散盛行,不少名士都會在論道時服食五石散,於是就有了脫衣袒身抓虱,甚至飲酒狂言妄語的名士風範。


    徐北遊和張無病來到大報恩寺的時候,坐而論道已經過去兩天,最為引入注目的陳朱兩大學派的王霸義利之辯步入尾聲,接下來是分量差上不少的儒法之辯,畢竟自從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法兩家已經定下主從名分,如今再辯也不過是細枝末節。


    不過徐北遊和張無病這兩個名士大儒眼中的“粗蠻武夫”,理所當然地對這些所謂的論道並不感興趣,也沒有附庸風雅的想法,就算沒有趕上也不覺得失望。


    兩人站在大報恩寺的門前抬頭望去,隻見得寺門緊閉,幾名看上去很是不俗氣的知客僧人分列左右,既然曲水流觴和坐而論道乃是江南地界的兩大盛事,那自然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參加,舉行盛會的這幾日,大報恩寺通常是謝絕香客入寺禮佛,除了久負盛名的大儒名士,一些家世和名聲都要稍差一點的士子,還要有寺中發出的請柬方可入內。而且現在已經過了入場時間,按規矩來說就算有請柬也不能入內,除非是身份特別貴重之人,才能破例。


    眼前的這幾位知客僧人,迎送往來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最是擅長看人,此時正是辨別來人的身份是否足夠貴重。


    張無病若是肯亮明身份,無論是佛門龍王,還是朝廷病虎,都可以稱得上足夠貴重,不過他不想平白招惹是非,而徐北遊更是不敢隨意顯露身份,生怕把鎮魔殿的魑魅魍魎給招惹過來,所以兩人想要入寺就隻能用點不太光彩的手段。


    大報恩寺作為佛門聖地,自然有玄妙陣法守護,好在張無病這位佛門龍王對於佛門陣法頗有研究,而且寺中陣法也未曾完全開啟,徐北遊跟著他七曲八折地來到一處死角,張無病伸手在牆壁上一抹,竟是憑空出現一道門戶,張無病向前一步,身形瞬間消失在門戶之中,徐北遊也是有樣學樣,邁步走進門戶,隻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待到光亮散去,已經是來到大報恩寺內。


    地仙高人的手段果然玄奇。


    徐北遊不由打趣道:“這大報恩寺的陣法擺明了要拒敵在外,就是我師父也未必能帶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可你這位佛門龍王做起來卻是輕而易舉,難怪總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張無病搖頭苦笑,“我這次之所以能輕易離開佛門,不得不說是朝廷出了大力,如今佛門處處仰仗朝廷,所以才不敢橫加阻攔,若沒有朝廷,我這個掌握佛門如此多機密的龍王又豈能輕易脫身而出?如果我執意出走,恐怕站在我麵前的就是八部眾的大梵天和帝釋天。不過不管怎麽說,終究有些對不住當年那位引我入佛門避禍的老前輩,待會兒我去尋那位前輩,你就去聽聽名士們坐而論道好了。”


    徐北遊愕然道:“坐而論道?”


    張無病笑道:“就算聽不懂也當見見世麵,當年我隨文公來過一次,那時候天下初定,還沒有今日這般糜爛之相,不過也已經開始攀比排場,我記得謝公義出場時攜帶樂師歌妓舞女仆役浩浩蕩蕩百餘人,美酒食盒、爐瓶三事、諸般樂器等物一應俱全,甚至還帶了一整套編鍾,那場麵簡直是堪比皇帝陛下了。當時文公隻是孤身一人,還未開辯,就已經在陣勢上輸了太多。”


    徐北遊驚訝道:“謝公義?就是那個說出天下才共一石,我得一鬥的江左第一謝公義?!我讀過他寫的山居賦,的確是才華橫溢。”


    張無病感慨道:“謝公義最喜歡這種名士集會,大鄭年間,坐而論道還不是在大報恩寺舉行,而是在江州琳琅府的圓覺寺,簡文二年的圓覺寺論道,先帝結識了謝公義,也就是在謝公義和杜明師兩人的鼓動策應下,先帝才決定揮軍入蜀。”


    張無病搖了搖頭,“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我先去後寺塔林。”


    話音未落,張無病已經是消失不見。


    大報恩寺占地廣闊,琉璃塔前有一廣場,足以容納近千人,坐而論道正是在此地進行,能有資格論道者不過寥寥十餘人,可是旁觀者卻足有八百人之多,大多數人都聚集在廣場上,隻有少數久負盛名的碩儒名家才能登上琉璃塔。


    徐北遊循著人聲來到此處,沒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而是站在遠處旁觀。


    此時正逢一名氣度方正威嚴的老者開口論道,須發張揚,句句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在他開口之後,八百旁觀之人竟是無一人發聲,個個凝神靜聽,可見這老者定是極有地位身份之人。


    徐北遊雖有做人上人的誌向,卻還沒到治國平天下的境界,對儒家和法家都不感興趣,他讀書隻為開拓眼界,並非是窮究其理,若是大儒講解經義,興許他還願意去聽一聽,可要是這種純粹的口舌之爭,他卻是半點耐心欠奉。


    就在他打算轉身離去的時候,卻聽自己身旁不遠處傳來一個朗朗聲音,“儒法之爭起於諸子百家時代,不僅是尚法與尚禮之爭,而且兩者之爭的根本在於對刑律之態度。儒家主張仁愛禮治,強調從人心上入手行有教無類之事,認為刑法雖有恫嚇之用,但是治標不治本,因為人們隻是口服而心難服。因而儒家認為隻有通過教化,把外在之行化為內在之習,以道德替代刑法,即使沒有刑法也能秩序井然,這才是所謂大同。但是法家主張嚴刑峻法、賞罰分明,反對人治,施行法治,其實說到底還是一個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惡的問題。”


    徐北遊經過這段時間的惡補也算是略通經義,能夠大概聽出這份論調不俗,轉頭望去看到了一襲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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