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再酌酒先幹為敬


    雖然韓瑄自嘲虛度光陰八十餘年,但在實際上,這八十餘年的宦海沉浮卻讓老人積攢了巨大的聲望,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現在隻是一介布衣,可如果皇帝真能頒下一紙詔書,那麽重返廟堂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是沒有根基的朝堂新人無法比擬的。


    二十餘年前,先帝蕭煜忽然駕崩,太後掌權,次輔韓瑄和首輔藍玉各成一派,朝堂上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新皇即位之初,韓瑄和藍玉兩黨相爭,最後關頭太後選擇幫助藍玉,讓韓瑄不敗而敗。


    現在,太後早已故去,而新皇與老相的權爭逐漸浮出水麵,那麽就給韓瑄製造了一個重返廟堂的絕好契機。因為新皇想要打壓執掌朝堂近五十年的首輔大人,就必須要扶起另外一個有足夠分量的老人,放眼整個廟堂,徐琰於承平十年病死,端木睿晟執掌暗衛府,蕭瑾早已封王就藩,就隻剩下一個韓瑄能夠跟藍玉相提並論。而且韓瑄不比藍玉,空有莫大聲望,卻在朝堂中並無太多根基,不必擔心他成為第二個尾大不掉的藍玉。


    更重要的一點,韓瑄不是藍玉這樣的修為高絕之人,等到他穩住了朝堂局勢,差不多也就該老死了,到時候蕭玄剛好開始著手準備給自己兒子鋪路。


    韓瑄道:“你剛才說已經見過張無病了,當年他受我牽連,被太後娘娘革去禁軍都督的職位,心灰意冷之下削發為僧,機緣巧合之下又是入了佛門的八部眾,成為龍部龍王。如今他被佛門主持拿掉龍王名號,那麽他像我一樣迴歸朝廷的日子不會太遠了,不過他是否還願意站在我這邊,就有些不好說了。”


    徐北遊說道:“張無病將卻邪贈予我,讓我為他辦一件事。”


    韓瑄輕笑道:“他不過是放不下一個人而已,你別多心,不是放不下你的師母張雪瑤,而是他要通過張雪瑤才能找到這個人,日後你再見到他時自然知曉。”


    徐北遊點點頭,接著問道:“遼王牧棠之那邊?”


    韓瑄微微皺了下眉頭,輕淡道:“遼王那邊的水太深,涉及到當今聖上和鎮北王這對舅舅外甥,不是現在的你可以插手。”


    徐北遊歎息一聲,“這些大人物也是不得自在啊。”


    韓瑄淡然一笑,指著身後牆上的一幅字道:“如入火聚,得清涼門。這本是華嚴悲智偈中的一句偈語,被當年的千古一相江陵相公引用,說白了就是站在火坑裏,卻有冰窖的感覺,那時候的張江陵可謂是如日中天,拜首輔,封太師,相爺的均旨比皇帝的聖旨還要管用,他卻說出這麽一番話,你說他是自在還是不自在呢?”


    徐北遊望著那副字,緩緩道:“大約是不得自在的。”


    “張江陵不得自在,藍玉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如今藍玉的處境與當年張江陵的處境又是何其相似,如果換成你是藍玉,你該怎麽辦?”老人輕笑著問道。


    徐北遊想了想,迴答道:“江陵相公死後幾乎被大鄭神宗皇帝抄家滅族,如果我是藍玉,有前車之鑒在先,要麽放手一搏,成王敗寇,要麽就激流勇退,用幾十年的情分換個餘生安穩,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韓瑄欣慰點頭,道:“你能有這份見識,說明公孫仲謀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我也不多誇你,總之你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等到有一天爬到山頂上,領略了上麵的無限風光之後,再去公孫仲謀的衣冠塚前敬一杯酒,這樣他即使身在九泉之下,亦能欣慰含笑。”


    如果是有當年的朝堂老人在此,就會知道韓瑄的這番話分量有多重,韓瑄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識過,年輕時跟隨先帝蕭煜起事,與徐琰和端木睿晟並稱為齊初三傑,在蕭煜從黃龍改元為太平的那一年,韓瑄登閣拜相,位居當朝一品。


    在他與藍玉組閣的二十年中,來了又去的年輕才俊如同過江之鯽,最終被他看上眼的又能有幾人?可有一手之數?能讓老人為之動容的人或事當然不少,但無一不是秋葉、公孫仲謀這個層次的大人物,徐北遊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縱然有兩人關係親厚的原因在裏麵,能讓老人說出這番話也是殊為不易。


    不過徐北遊對於這番話倒是沒有太多感觸,仍是一臉平靜的模樣,還是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差點沒讓老人沒忍住提醒他一聲,老夫都把你誇到這個份上了,你也好歹表現出一點欣喜和雀躍應個景也好。


    韓瑄問道:“何時去江都?”


    徐北遊沉吟了一下,說道:“等過去這個年關,一開春我就動身。在此之前,我也好趁著這個時機鞏固下自身修為。”


    韓瑄收斂了臉上笑意,緩緩說道:“此去江都,不比西北塞外,中原江南自古都是豪閥遍地,臥虎藏龍之地,你說不準哪家就藏著個千年老王八,說不定哪家就可以上達天聽,更別說那些根深蒂固甚至可以隻手遮天的地頭蛇,所以此行要處處謹慎,萬事小心。”


    這一晚,徐北遊和韓瑄兩人談了許久。


    第二日清晨,徐北遊獨自一人來到小方寨後的斷崖上。


    十年前,他就是在這兒遇到了師父公孫仲謀,公孫仲謀尋訪韓瑄未果,卻意外收下了一個徒弟。


    也正是在這兒,徐北遊見到了誅仙出世,知道了外麵的世界是如此廣闊。


    徐北遊就像當年公孫仲謀那樣盤坐於斷崖上,將劍匣橫在膝上,望著崖外的風景許久許久,最後用袖子遮住了麵龐。


    當年握著夏蟬的孩童已經長大,將手中的夏蟬換成了膝上的劍匣。


    可臨近初冬時節,不管是怎樣堅韌的寒蟬,都難免在淒切哀鳴中死去。


    正如橫秋老氣,終究敵不過新冬來臨。


    沒有蟬。


    也沒老人。


    徐北遊在這兒為公孫仲謀修建了一棟小小的衣冠塚,將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黑袍葬在了裏麵。


    徐北遊對著墳塚叩首三次,轉身大步離去。


    光陰穿梭如流水,轉眼間已經是小年,徐北遊先為師父上香之後,來到丹霞寨,去了最常去的那家酒樓,點了一碟茴香豆和一壺熱茶。


    酒樓大堂裏有位說書先生,是酒樓掌櫃專門從陝州那邊請來的老先生,一月就要二兩銀子,不過也的確物超所值,上到公卿權貴的廟堂鬥法,下到升鬥小民的鄉野奇談,竟是沒有這位老先生不知道的。


    此時說書老人正一邊小口呷著熱茶,一邊說前不久轟動天下的巨鹿城互市。


    先是說靈武郡王蕭摩訶笑迎天下客。


    再說八方雲動,巨鹿城中魚龍混雜。


    說那道門仙人踏雲而至。


    說那劍仙禦劍五千。


    當說到時道門仙人大戰劍仙時,老人興起,以手中清茶作酒,一飲而盡。


    最後說道門仙人招手引來天雷壓頂,劍仙則是拔出仙劍出鞘,一劍破去天雷無數。


    此時整個客棧已經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徐北遊麵無表情地啜著茶水,默不作聲。


    一場書說完,徐北遊起身結賬。


    臨走前他向掌櫃要了兩壺酒。


    從來不喝酒的徐北遊走在長街上,將其中一壺酒飲盡後,臉色通紅,舉起另外一壺酒,自言自語道:“師父,我先幹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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