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鎮,顧名思義是在一條大河的下遊,這條大河名叫蒼濟河,因盛產鱘魚而聞名,而鱘魚每年都會來河下鎮所處的水域產卵,據說鱘魚卵是城裏許多大人物的最愛,因此每到春夏之交,是河下鎮最為繁華的時候。


    春妮今天天不亮就起來了,一年中隻有這幾天可以捕鱘魚,若是錯過了便又是一年,作為靠水吃飯的人家,如何能耽誤得起?


    春妮和父親摸著黑出船,外麵昨夜下了雨,到現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現在又起了風,這樣的天氣,若非像春妮父親這樣幾十年的老把式,誰還敢出船?但也隻有這樣的天氣蒼濟河裏那些要命的水匪才能安生一些,這也是春妮和父親要這般搏命的原因。沒法子,春妮的弟弟轉過年便七歲了,要去私塾讀書便需要錢,雖說沒有錢木先生也會教,但春妮和父親卻都覺得過意不去。想到這些,十五歲的春妮緊了緊腰上的帶子,向著父親點了點頭,伸出並不強壯的手臂緊緊拉住帆繩,這操帆的活兒很是需要些力氣,但父親還要掌舵、操槳,兩人又不舍得雇傭旁人來幫襯,這操帆的活兒自然便落在了春妮的身上。


    風雨好急,春妮這個春天還沒見過這樣大的風雨,緊箍著的發繩都被狂風吹得散開,長長的秀發被雨水淋成了一股股細繩蚯蚓一樣粘在臉上,有些發絲被風吹進了眼睛裏,春妮忍不住伸手去揉。


    “嘭—”,硬櫸木的船身不知被什麽撞了一下,將這艘數丈長的大船撞的整個向上拋了起來,若不是春妮的父親常年在江河中行船,對水性十分了解,單這一下便有可能令這艘數千斤的漁船傾覆在風浪中。


    兩個人咬緊了牙關,死死操控著帆槳,好不容易穩定了下來,幸好這樣的撞擊沒有再發生,天亮的時候,父女倆的辛苦終於獲得了迴報,一千五百斤鱘魚足夠春妮一家大半年的用度。


    下江碼頭是河下鎮兩個下貨的碼頭之一,虎子今天破天荒的翹了課,他實在擔心父親和姐姐,雖然隻有七歲,但小小少年已經知道生活的不易,作為船家的兒子,虎子更知道這樣的天氣出船會有怎樣的風險,天還沒亮,虎子便來到碼頭等候父親和姐姐歸來。


    碼頭上討生活的力夫許多人都與春妮一家熟識,見虎子一個人前來,都在心裏稱讚孩子懂事,有的從懷中摸出塊饃,有些從褡褳裏取些鹹菜,這些賣力氣的漢子雖然沒什麽好東西,但有一副滾熱的心腸,小小少年就著鹹菜,啃著饃,心裏暖融融的。


    “呦,這不是春妮家的虎子嗎?”小小少年並不認識向自己走來的漢子,但周圍那些力夫卻認識。有的怕惹事默默走了開去,武猿卻動也沒有動,隻是冷冷盯著漢子。


    “瞧什麽瞧?貨挑完了嗎?沒挑完就快點滾,在這躺什麽屍?”漢子嘴上罵罵咧咧,卻終究沒敢再過來。碼頭上誰不知道武猿的狠辣?那是真的會拚命的主,漢子雖然手下有著幾十號人手,但輕易也不願惹這小子。啐了一口,寒著臉走了。


    春妮和父親靠了岸,許多卸貨的老兄弟紛紛上前道賀,父女倆心中也是高興,臉上的笑便沒有停過。


    過了秤,一千二百斤,陳老爹的臉色不怎麽好,春妮忍不住上前爭辯,卻被老爹攔了下來。沒法子,在河下鎮討生活的人,誰不知道巡河會的厲害?等閑克扣些斤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隻是今天克扣的太多了些,三百斤鱘魚,那可是足足十兩銀子,足夠尋常人家數月的用度。但能怎麽辦呢?好歹人家不是還留了一千二百斤給你不是?


    父女倆心中不忿,但瞧見了虎子,所有的不快也都煙消雲散了,老爹想著一千二百斤就一千二百斤吧,刨去租船的費用,怎麽著還能剩個二十兩銀子。雖說教虎子的先生兄妹人好,隻是象征性收些銀錢,但自己又怎麽好意思一直這樣占人家便宜?老爹盤算著這次說什麽也要買些金貴的禮物帶過去,聽說隔壁雙塔鎮的墨和紙都是極好的,正好買給先生。


    卸了貨,過了秤,便要到左老幺那裏結算銀錢,這一趟忙完,自己一家子便可以踏踏實實歇上個旬月,借著這個時間,尋個鋪麵,換個營生。春妮一天天大了,總在江河上討生活,整日風吹雨淋,肌膚都有些粗糙了,長此以往,還怎麽找個好人家?


    “呦,這不是春妮嗎?”一條腿斜擔在桌子上的漢子一見到春妮,立時變得眉開眼笑,忙不迭過來招唿,見春妮冷著一張臉,躲到了陳老爹身後,漢子的臉也冷了下來。


    “嗯,一千二百斤,核銀二十八兩整。”漢子很認真的扒拉著算盤,核算了良久,這才報了價錢。番薯


    這次老爹也變了臉色,“姓左的,莫要欺人太甚。”陳老爹向前踏了幾步,黝黑的麵龐漲的通紅。


    “陳老爹,你摸著良心說這兩年我可曾克扣過你的銀錢和斤兩?沒有,對不對?但你又是怎麽對我的?三番兩次的提親,你是理也不理,若不是看在春妮的麵上,你以為你還能在這個碼頭繼續過活兒?今天我也不會當真克扣你的,所差的銀錢晚些時候會當做聘禮送到你家,至於收還是不收,你自己看著辦。”漢子說完話,瞧也不瞧父女兩一眼,徑自走了開去。


    “收你媽。”一聲如雷的唿喝自門外想起,隨著唿喝聲,一條身影狂風一般卷了進來,左右幾個上前攔阻的嘍囉才迎上去便踉蹌著後退,那姓左的漢子聽到聲音,頭也不迴,拔腿便跑,卻被那身影趕上不由分說便是一拳,哭爹喊娘的聲音整個碼頭都能聽得見。武猿打了半晌,過足了癮,這才徑直到桌前拉開抽屜,點了四十兩銀子,護著春妮一家向外走去。


    陳老爹帶著春妮和虎子迴了家,擔驚受怕的過了一整日,直到酉時,太陽都快落了山,也沒發生什麽事,左老幺並沒有來尋麻煩,倒是教虎子的先生在晚飯時拎了一條臘肉來看虎子。


    “嘭—”,陳老爹正陪著先生說話,忽聽到外麵院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落了進來,才要起身查看,便聽到虎子驚慌的叫聲響了起來。


    陳老爹快步出了房門,院子裏已經站了幾個人,虎子正縮在一旁抹著眼淚,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地上躺了一人,身上的衣衫已經破爛不堪,絲絲縷縷染了許多血跡。陳老爹還沒說話,春妮聽到聲響已經奔了過來,見到地上躺著的人,驚叫了一聲便撲了過去。


    春妮不住的哭喊,不住的搖晃,地上那人也不知是不是已經死了,就是沒有絲毫反應。春妮緩緩鬆開了手,站了起來,死死的盯著為首的漢子,眼睛已經變得通紅。


    陳老爹瞧出要不好,正要上前拉住女兒,春妮已經瘋了一般衝上前去,卻被兩個漢子架住,任憑如何掙紮,再難往前半步。虎子見到姐姐被人捉住也衝了上去,但他太小了,被為首的漢子輕輕一提,便到了半空,小小的手腳在空中亂踢亂打卻沾不到漢子半點。


    見到兒女都落入人家的掌中,陳老爹也有些紅了眼,操起倚在牆邊的一柄鐵鍬,想要上前救人,又顧忌兒女的安危,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定在那裏,一張臉憋得通紅。


    “老爹,你說你們這是何苦?我也沒說不給你們錢不是?隻不過是當做聘禮而已,但這姓武的仗著自己會耍些拳腳,不分青紅皂白硬是要出頭。結果怎麽樣?痛快了一時,但是碼頭的錢若是給他就這麽拿去,日後大家都有樣學樣,咱們巡河會還怎麽管理碼頭?”為首的漢子提著虎子,也不去理會小小少年的掙紮與哭鬧,隻是看著陳老爹說話,神色間倒還算和善,隻是身後的幾個漢子已經抽出刀來。


    “左老幺,你想要怎樣?”陳老爹壓抑著胸中怒火,他知道這個無賴今天是沒憋著好屁,這是要逼著自己將春妮嫁給他。陳老爹想著,若是當真如此,今天便權且答應了他,待這無賴走後自己便帶著兒女連夜逃走,天下這麽大,哪裏不能討一口吃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女兒嫁給這個無賴。


    “老爹,瞧瞧你這樣子,春妮日後過了門,我也要跟著她喊你一聲爹,哪有女婿會為難丈人的?小婿今天來此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想問問丈人,那聘禮可算是收下了?”說著話手上緊了緊,虎子的小臉兒立時憋得通紅,手腳不住的蹬刨。春妮一口咬在一個漢子的手臂上,那漢子吃痛,下意識的鬆了手,春妮瘋了一般衝到左老幺身前,又抓又打,竟將左老幺的臉頰抓出血來。


    “鏘——,”左老幺這下變了臉色,右手向後一抓,已經從一名漢子身上抽出刀來,踹翻了春妮,獰笑著將手中刀向著虎子劈了過去。


    陳老爹和春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駭得呆了,一時竟忘了上前救人,春妮已經被嚇得閉上了雙眼,慘叫聲響了起來,卻不是虎子的,七歲的孩子還沒有這樣的中氣,能發出這樣淒慘的叫聲。


    陳老爹呆呆的望著眼前這一幕,他說什麽也不敢相信,平日裏文質彬彬的木先生竟然有這樣可怕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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