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常年已押運貨物為生,白蓮花自幼便常見父親擺弄車馬,前幾日自己用粗木換下銷釘,算算時間,也該斷了。正想著,整輛車忽然劇烈抖動起來,身旁少年急忙一提白蓮花,騰空而起,趕車的中年人此時正站在車下,單臂托了車轅,雙足在地上犁出一道長長的深溝,前麵橫木脫落,一匹馬已經跑遠,另一匹雖奮力掙紮,但手中韁繩被中年人牢牢攥在掌心,一絲一毫也前進不得。


    少年人輕輕將白蓮花放下,靜靜的守在一旁。中年人則將馬匹拴好,將兩口大缸搬了下來。接下來,白蓮花見到了一生中從未見到的恐怖一幕。中年人將大缸掀開,伸手從中提出兩個人來,這兩人渾身上下沾滿了醬汁,像極了一塊醃肉,此刻被中年人提在手中,仍在滴滴答答流著汁水。


    白蓮花望著兩個人,驚駭得已經忘記身在何地,掙紮著站起,便要撲上去,卻被少年死死按住。這兩個人雖然渾身汁液,但白蓮花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五婆和自己。她不明白五婆為何會出現在缸中,更不明白自己為何也在,看著自己的身子就這般任由人提著晃來晃去,白蓮花幾乎要瘋了,但此時全身無力,那少年的手掌鐵箍一般將自己死死箍住,一絲也動彈不得,白蓮花的眼中瘋狂漸漸化為絕望,一滴淚水緩緩自眼角滑落。


    中年人將兩口大缸用麻繩捆了,擔在馬背上,又狠狠刺了一刀,那馬匹悲嘶一聲狂奔而去。中年人則轉身將兩具身體扛在肩上,並不向著馬匹消失的方向前行,反而轉身向路旁的林中走去。


    白蓮花任由少年扛著自己,木然地望著搖晃起伏的地麵,想著自己自打生下來便受陰寒的病症折磨,這些年來父親四處奔波,不知問了多少郎中,求了多少藥,卻始終不見好。因為這病症,自己生得幹枯瘦小,打小也沒什麽小朋友願意同自己玩耍,便是自己的哥哥,對自己也百般厭惡。如今遇見了司徒先生,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身邊又多了青兒哥他們幾個,不嫌棄自己,願意陪著自己,又在楊家裁縫鋪找到了份夥計,可以賺錢養活自己,白蓮花覺得自己好幸福,每個清晨都是笑著醒來,見了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會微笑招唿。哪料想這樣的日子沒過上幾天,又生出這樣的事情,自己如今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就此死去,也免得在世間再受折磨。


    想到這裏,白蓮花忽然張口,一口便咬在少年的脖頸,一絲溫熱的血液順著喉嚨滑落,白蓮花忽然覺得很是興奮,這血液並不腥臭,反而十分香甜,忍不住又喝了幾口。


    “怎麽樣?可還滿意?”忽然一道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白蓮花一驚,自己這是怎麽了?莫不是真的變成了怪物?慌忙鬆口,見少年正望著自己,眼神中有些憐憫,有些悲傷。白蓮花說不清是厭惡自己,還是厭惡那少年,慌忙將頭別到一旁,不再看他。


    經了方才一幕,白蓮花再不敢咬那少年,想要掙脫少年,卻又使不出半分力氣,隻得任由那少年扛著一路行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行了多久,再醒來時已在一所破廟之中,高大的韋陀、怒目的金剛、莊嚴的菩薩,一個個都積滿了灰塵、森嚴的目光透過灰塵望過來,像是要為這可憐的少女破除心中迷障。


    白蓮花下意識向四周看了看,少年正在一旁望著自己,中年人在不遠處守著自己和五婆的身體,這大冷的天,中年人精赤著上身,竟將自己的衣衫脫了下來鋪在自己和五婆身下,顯然是對這兩具身軀極為愛惜。


    白蓮花原本已萌死誌,想著激怒少年將自己殺死,不料不但沒有死成,反而喝了幾口鮮血,經過這一路顛簸,不知不覺竟然睡著。此時醒來見到這一幕,忽然有些憤怒,想著就算自己死了,也得奪迴自己的身體,象眼下這樣被一個男人抱來抱去,白蓮花想著便是死了的心都有。


    一旦有了目標,少女的心思便活泛起來,想著五婆每天都要向醬缸中添加草藥,看來也是因為這兩具身體,如今這中年人也這般愛護,也不知這兩具身體到底有何特異之處。這樣想著,少女忽然動了動身體,痛唿了一聲,旁邊少年見了,動也未動,仍舊望著少女。


    白蓮花心中一喜,自己竟然能發出聲音,自打到了孫家窪,也不知被賊人動了什麽手腳,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如今忽然能開口,更增加了求生的欲望。瞥了一眼少年,強撐著向中年人方向爬去,她要看一看這些賊人對自己的身體做了什麽。才爬了沒兩步,被那少年一把提起,又放了迴來。才被放下,白蓮花又掙紮著爬行,如此往複了七八趟,白蓮花的額頭已見了漢,少年也不似最初那般粗暴。這次將白蓮花放了迴來,見她又要起身,試了幾次又無力的躺了迴去,但仍然不肯放棄。少年忽然歎了口氣。


    “姑娘,不要再掙紮了,即便你爬到那邊又能如何?莫非還能將自己的身子搶迴去?我和師弟隻是負責照顧好你們,待將你們送到地界,我們就算完成任務,仍舊過我們原來的日子。你是師父極為看重的,日後和我等不可同日而語,想來也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姑娘又何必為難我等?”少年這一路從未開口,此時說起話來竟有幾分真誠。


    白蓮花原本以為五婆都遭了賊人毒手,自己怕也命不長久,現在一聽自己原來這般重要,心中忽然不再似先前那般沮喪,這還是少女第一次聽到有人看重自己,而不是可憐自己,一時有些呆住。


    少年見白蓮花失神的望著遠處,以為這少女已經放棄,搖了搖頭轉身要走,卻忽然聽到身後少女開口。


    “喂,你叫什麽名字?”白蓮花忽然有些好奇。


    “孫長福,”少年下意識答道。


    “哪裏人?”白蓮花想著這兩人看上去似乎是這少年做主,自己多了解一分,便多一分機會逃離。


    哪裏人?少年想著自己到底算哪裏人呢?若說是青鸞縣,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整日隨著父親在山中捉鳥的少年。若說定邊縣,自己又何嚐是那孫長福。


    少年這些年跟著師弟二人在定邊縣開了一家酒館,也替人操辦宴席。自打自己和師弟來到定邊,堂裏從未找過自己二人。這定邊縣比家鄉要太平許多,二人日子過得太平久了,心也漸漸放鬆了下來,若非這次師父找來,竟真的以為自己便是孫長福,倒忘了原本的身份。今日被少女一問,少年忽然不知要如何迴答,想著這孫氏父子被自己和師弟奪了身子,自身的靈魂早已被吞噬一空,如今空有副軀殼,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而自己空有靈魂,卻沒有身體,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少女見到少年忽然愣在那裏,心想莫非這少年和自己一樣,都是活在別人身體裏的可憐人?想到這裏,似乎眼前的少年也沒有那麽惹人厭惡。便柔聲問道:“莫非你也如同我一般,是個活在別人身體裏的人?你想你的父母嗎?想見到他們嗎?”


    少年和師弟原本是同村的少年,村子靠近山戎,常常有流兵、盜匪侵擾,不但將錢財搶去,更時常有人因不堪受辱跳了山崖。兩個少年想要變強,但家裏太窮,上不起學,直到遇見師父。


    那天村裏又來了兵,火光將半邊天都映得通紅,滾燙的鮮血和著溫熱的肢體四處飛舞,那些兵揮舞著屠刀,興奮的叫著、跳著,宛如惡魔在狂歡。


    師父那天真的好美,就向眼前這少女一樣,也是這樣溫和的和自己說話,將那些惡魔一個個綁了送到自己麵前。那天少年才知道這些惡魔也有恐懼,見到刀鋒刺入身體,也會哀嚎求饒。兩個少年將刀鋒刺入最後一個惡魔的身體,看著他絕望的倒下的那一刻,心中並不覺得喜悅,反而變得空蕩蕩的,沒有依托。


    那時兩個少年還未曾意識到,這一刀刀斬斷的,不僅僅是敵人的生命,還有自己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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