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獅待簡秋山離去,便下了觀望台進入礦場查看。副將見他是三公子帶來不敢攔阻,隻得領了護衛緊緊跟隨。常獅進了礦場並不深入,隻沿著礦場外周觀看。這一看便近一個時辰方與眾護衛離去。


    亥時過半,火銅礦中工人開始換班。誰都未曾注意有一人時而出現在這裏,時而出現在那裏,宛如瞬移一般。這人穿著工人的衣物,若遇人望來,便笑著額首。漸漸這人離著庫房愈來愈近。庫房周邊百米內生人禁入,守門兵丁見了那人厲聲喝止,喝聲方才出口,七竅中卻生起煙霧,轉眼便木立不動。離遠看卻看不出任何異常,那人影幾下閃動間便不見蹤影,所過之處隻留下一個個呆立不動的兵士,空氣中彌漫著焦臭的味道。不多時那人來至一所巨大建築的門外,那大門兩丈高下,通體精鋼所鑄,那人向前一步背貼在大門之上,那門漸漸變得赤紅,竟生生被融出個人形洞口。


    入得門來是一處深邃的廊道,廊道兩側整齊分布著許多通道,道口上貼有字牌,沿著通道兩側牆壁,排列著大大小小屋室,關著鐵門,門上刻有各種標識。那人一處處看過去,在一處路口處停了下來,緩步走進,神態悠閑得似在自家花園散步。走至第二處房門,伸出手按在門上。


    “轟”一聲巨響,道口落下一道門閘將通道封得嚴密,火光亮起,兩側牆上燈盞齊明,將通道內映得如白晝般。在通道盡頭現出幾道身影,一名紅衣女子正席地撫琴,身後立著五名綠衣侍女。


    那人見了紅衣女子臉色一變:“原來綠綺姑娘親至,還帶了大娘的五方琴使,還真是給足了老夫臉麵。隻是不知姑娘是如何得知老夫會來這裏,以至姑娘不在天水陪伴夫婿禦敵,卻來這裏阻攔老夫。”


    “世人隻知烈火大造常獅精於鍛造,尤擅農具製作。卻不知侯爺更是火靈之體,一身修為在赤火一族亦屈指可數。”那紅衣姑娘嫣然笑道:“這不,我家將軍言道侯爺遠道而來,簡家總要有人招唿。他們父子各有要事,妾身左右無事便來走走。”


    “哈哈,好好。明知老夫身份,仍是麵不改色。人言簡長青之妻螓首蛾眉,雷霆手段。今日一見更勝聞名。老夫此來本是為這火銅,今日即便不能帶走,但隻要能毀了這裏,老夫亦死而無憾。有佳人作賠,人生樂事。來來,休要多言,咱們手下見分曉。”


    話音未落,老者手中現出柄赤紅大刀,帶著熾熱氣息撲麵斬落。身上三條火龍向四周屋室鐵門飛去。


    “錚——”琴聲響動


    “叮咚——”琵琶聲起


    老者這一瞬間仿若置身殺場,黑甲將軍一柄長槍如龍如矢,無可抵擋。四下兵士齊出,各自決死。殺機彌漫,蒼涼悲壯。又有樂聲音起,似家鄉的秋天,老母倚門望兒歸。戰士卸甲,馬放南山,承歡膝下,天倫之樂。


    老者貴為當今赤火候叔父,天縱奇才,為解決山戎沉屙之患,自少年時入中原學農耕、冶煉之技,拋棄候位,在凡塵中一點一滴作起,四十年來未迴家鄉一次,直至學有所成,偶爾秘潛迴國傳習,赤火候方知叔父下落。以赤火候一代梟雄,仍如孩童般痛哭失聲。而今聽得樂曲,想起少年離家,再迴首己兩鬢如霜,老母離去,竟不能歸,一時悵然。隻這一瞬,黑甲將軍長槍已然當胸刺到。


    “好,好一個胡笳十八拍,直擊人心。今日能得聞此曲,可以無憾。”老者撫胸而退。方才受了那一槍,以他修為雖不致命,但修為大損,今日斷難生離此地。這些年所為,老者從未後悔,但對親人的愧疚如附骨之蛆。成就愈高,其痛愈深。罷了,罷了,不如歸去。


    “小姑娘,你在樂陣一道天縱之才,今日若能撐過老夫這一擊。我便不再為難你。”老者這一刻心中再無執著,身影慢慢消散。一朵白色蓮花綻放,一層層震動隨著花朵漸次開放,向四周傳遞。那波動如春風拂麵,如慈母凝望,雖不見一絲溫度,卻令人沉醉其中。五女目光漸漸迷離,如夢似幻。綠綺心中現起這些年與丈夫秣馬塞外,共抗胡虜。多少大好男兒拋灑熱血,永留異鄉。他們心中可曾後悔?朝中陰暗,忠臣蒙冤,夫君一家忠心為國卻屢遭排擠。他們可曾後悔?當年兩國交戰爹爹隨君遠征,兵敗滄瀾山。爹爹被誣通敵,滿門被斬。自己這些年未曾報仇,反倒戍邊。自己可曾後悔?


    琴聲激越,似嘯似泣,滿目刀兵,離亂情仇。


    爹爹衛護君上卻並不隻是為了這一個人,君上雄才大略,朝中忠直之臣多有所為。若無此人,奸佞攬權,獨斷朝綱,天下必亂。爹爹必不後悔。


    夫君一家滿門忠烈,怎耐朝中波譎雲詭。隨周帥戍衛青山,隱忍待機,至少還可保一方安寧,心中也必不後悔。


    大好男兒為國盡忠,雄關背後是他們的妻兒、父母,以及無數個和他們一樣的家庭。他們倒下的那一刻,一定見到了親人的微笑。定也不後悔。


    自己雖失了父母、親人,但他們求仁得仁。這些年父君一家待如己出,弟弟、妹妹依戀如母。丈夫更是寵愛依順。帳下兵士同心,百姓敬重。大愛無疆,夫複何求?


    琴聲時而如萬馬奔騰,殺伐決斷。時而如亂雲穿空,驚濤拍案。時而如海上明月,一波萬裏。漸漸琴聲裏有了人氣,如置身市井,酒肆叫賣,家長裏短。有慈母喚兒,垂髫相逐。妻子織布,丈夫幕歸。五女眼神亦漸次清明,琵琶應和,一片繁華景象。那白蓮花所生震動一入市井如泥牛入海,點滴不見。漸漸蓮花再難維係,驟然消散。老者身形踉蹌,頹然長歎“原來無所執亦是有所執,有所執方是無所執。拓跋受教,從此世間再無烈火造,唯願跟隨姑娘做一琴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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