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剛下過一場秋雨,殘葉凋零的枝虯上似是布上了一層醉人的迷蒙霧氣,平白增加了幾分殘秋的慍色。


    這是一片濃密的闊葉林,但因深秋夜半,殘禿的枯枝擋不住無孔不入的朗月,隻能留出殘褪破敗的空隙,使月色得以遍灑林地,親吻寸寸泥壤,絕不讓半點可疑的暗孔隱洞得以脫逃。


    楊野郎就像是一個踽踽獨行的浪子一般,灑然自若地昂首挺步於這片寧靜的林層裏,沐浴著柔和的月色,一派怡然自得神色,但與真正浪子有別的是,他的腳步中時不時夾著幾分沉重。


    透過枝密葉疏的密林,依稀可見十裏開外那一片經月色普照下像是籠罩了一層銀白光暈的入雲峰嵐。這座山有一個極其駭人的名字,便是萬獸,山下有連綿數十裏的濃密闊葉林,名曰不死。


    萬獸山不死林其實是屬於那亞向北的一個分支,山陡林闊,綿延百裏。這一帶山脈起伏跌宕,**疊起,錯落有致,且主從鮮明。此處距離那亞主脈數十餘裏,山峰陡峭,怪石嶙峋,殘垣斷壁,溝壑縱橫,最高**更高達百餘丈,儼然一副居高震從的威鑄不凡氣象,正是此支脈的最高主峰。在主峰的最高磐岩“紅焰石”上極目遠眺,恰可見數十裏外,細若絲線的一道銀白水流,水流貫穿了滇池和精靈邊境的岐水,被人精兩類人共同稱作“岐池”。


    僅次於“紅焰石”高度是一塊平如刀削的青岩,青岩後是一縱而下的殘垣峭壁,正是被天狐仙道捉來後令他陸琴風上下奔波、並被壁內的骷髏暗算的斷崖。


    主峰下是一望無際的闊林,林內野獸騰躥、飛鳥撲擻,雖殘秋逼摧,林木凋頹,亦盡顯勃勃生機。


    月色洋溢著怡然神色,楊野郎亦步亦趨地踽行於這片枝虯纏連的層林深處,前途卻是一片渺茫。自昨晚自己一人從殘肢裂喉的一群狼屍中醒來後,才發現與自己同來擒龍的二哥和英子及後來在暗洞中得見的陸琴風均已消失無蹤,而自己昏迷前明明記得是在那個深洞中,現在卻躺在一片山林內。當他神智盡複時,才終於認得這片山林正是幾人一年來遊一迴的萬獸山不死林。他在這片林內排遣了大半天,隻盼能尋著他幾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奈何林間除了鳥獸的足跡外隻剩沒足的殘枝敗葉。入黑前突然天氣大變,下起了滂沱大雨,無奈間,他隻有尋著一個還算濃密的多虯樹下躲避起來。但是狂風驟雨下,雨箭無孔不入,饒是他肩削人瘦,但還是免不了成為落湯雞這一命運。


    ****後,緊接而來的是黎明前的昭昭明月,朗朗月色,一路指引著他舉步瀟灑地怡然獨行。


    盡管已光臨過這片濃林數次,甚至對這條岔口繁多的小道也深熟於心,但他此時卻像是一個漫無目的的遊子一般,盡揀荊棘多生、入目荒涼、素未踏足的隱


    林地帶行去。他不知道最終自己會到達何地,他甚至懶得去想,隻是無神地提起他的雙足,然後迷茫地踏上一塊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亂泥還是溝壑的曠地上,舉步維艱。


    此時此刻,他腦子中所想的就隻有一件事:她原來還忘不了他,她畢竟還是追隨他去了。


    她就像是開在那亞山上的一朵牡丹,盡管自己也是那群和她感情極深的護花小子中的一個,但在自己的眼中,她是那麽的神聖,那麽地純潔,那麽地童真……他們或許把她當做自己的小妹妹,但我卻隻把她看成是傲放山尖的一朵神聖不可侵犯的彩蓮。


    然而今天,這朵彩蓮卻被自己最親近的兄弟給采摘了。


    楊野郎仰起頭,任憑滯留在身旁的一棵楊樹枝虯上的水珠滴在臉上,隻有這種震顫的冰涼才能壓製住他腦海中所有的旖念,使得他悲憤而又空蕩的心得以有稍許的慰藉。


    他就像是一個無業遊魂一般遊蕩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茫然不知自己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一座破棚的門口。


    棚的門是用十多株手臂粗細的枝幹堵住,枝幹是被一條時日久遠的外皮發黑的粗繩給綁住,經晶瑩的月色普照,烏黑的粗繩竟披上了一層泛青的光暈,無端讓人看覺陰氣森森。


    楊野郎無奈地看了一眼將棚堵的嚴實的枝幹,苦笑一聲,將後背靠了上去,也不管地上是剛下了雨的潮濕,就那麽“嗵”地一聲,一坐了下去。


    如果不是精神恍惚,他肯定能聽見方才棚內粗重的喘息和輕微的突然間沉寂了下去。


    “蓬”,便在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破壁般地爆響。楊野郎一跳而起,先是一驚,隨即暴喝一聲,道:“誰?”和身撞破那道“門”,闖了進去。


    楊野郎卻不負“野狼”之名,要知在這深山郊外,突然出現了一座破棚,本就是匪夷所思了,破棚內突然又傳來一聲破壁而出的巨響,等閑之輩隻會以為內中藏了什麽洪荒野獸,躲逃還來不及呢,又哪敢和身撞進?撞門其實也有很多講究,譬如腳踹、手推、身撞……而其中以身撞最險,因為前兩種撞法,破門而入後還能有幾分迴旋餘地,可是這種用身體強撞而入,因為身體用勢過猛,破門後勢必頓不住急勁而向前疾馳,那無疑是將全身各個部位都賣給屋內的對手,屆時隻能聽任對方的喜好來選擇攻擊點。


    但是,楊野郎即敢如此托大,自然有他的應策,因為“野狼”雖野卻畢竟是狡獪多計的狼!


    便在門破的刹那,他的身勢滴溜一轉,前進的勁力頓時螺旋般轉了開去,如果是屋內藏有敵人,定然會對他這種奇詭的身形頭痛不已,因為螺旋勢根本無強弱盛頹之分,更無從選擇攻擊力點。


    這中“螺旋轉”乃他楊家家傳的奇功異法,楊野郎隻從他父親那裏學到了三四層,但


    用在這個破亂的暗棚內倒也可教功力勝他幾籌的人束手無策。


    棚頂不知被何物密封,本來應是漆黑烏森,但那個壁上不知被何物撞破的一個大洞卻有一道朦朧的月光灑了進來,楊野郎螺旋著轉了十多個身法依舊沒覺得棚內有何物向自己攻擊,正要追出洞外,驀覺腳下一緊,似被地上一物絆了一絆,螺旋轉頓時失靈,一個不支,身子斜倒而下,正壓在一個渾身泛著熱氣的軟綿綿的物體上,便在這時,他清楚地聽見棚外一人漸去漸遠的高聲邪笑道:“精靈之主確是不凡,龍某領教了,不過可惜……你的孫女隻怕沒得救了。”


    語聲逐層消弱,最後變成了一陣蕩氣不波的嗡鳴緩緩縈繞在楊野郎的兩耳外圍。


    他這時腦海中才深深體會到父親當年傳授自己這套“螺旋轉”的精要,當時聽他說到“螺旋阻動不合靜”時,他還頗為不屑,暗忖螺旋勁既可阻止動勁又哪能阻不了靜物呢?但這時隻被腳下躺著的這軟綿綿的一物阻了一阻,竟可教自己狼狽萬分地撲到而下,一種窩囊至極的頹廢心裏驟然刺得他腦波一陣眩暈,正要用手撐起乏力的身子,驀地兩手似按中兩塊鼓起的酥軟潤手的柔物,正暗中驚愕時,乍覺後腦一緊,上身已被一雙柔而有力的手按了下去。


    驚覺到臉部觸上一人的柔嫩滑膩的頸部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吐氣如蘭的噬魂唿喚道:“琴風,琴郎,別……別離開茹兒。”聲音中透著幾分迷醉,好似出聲者正在夢囈一般。


    “琴風?茹兒……原來是你!”楊野郎原本正要驚慌地支起整個上身,這時突又重重壓下,口中狠狠地道:“五哥,你千萬別怪我,這全部都是被你所賜。”雖然不知這個原本純真賢淑的女子為何這時變得如此放蕩不堪,但他卻傾心極力地奉迎著,盡管方才因氣力透支而手腳稍顯乏力,他心中卻因報複而來的興奮如瀾似丘。


    夜半明月上梢頭,秋風殘意惹人憂。


    楊野郎突然被一個噩夢驚醒,駭然坐起,愣了片刻,才見一輪殘月斜下西首,似乎是秋夜將盡,黎明即至。借著殘頹的隻剩些許朦朧淡暈的殘月,他深深地瞥了一眼躺在身側的被自己當成報複對象的清麗女子。女子唿吸勻稱,雙眸緊閉,麵帶微笑,顯是沉浸在一個甜美的夢中,渾然不知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已被頹坐身側的自己這個禽獸般地混蛋給無情剝奪了。


    他首次意識到自己做錯事了,“她是那麽地安詳,那麽地美麗,純潔的就像是一個對塵世懵懂不知的小精靈。”她微隆的秀發就像是一條柔順地隨風蕩浮地仙帶,其中不含絲毫雜質;淡淡月色下,她的纖軀就像是披上了一層柔和地晶瑩銀紗,聖潔而又不容他人輕易侵犯。


    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侵犯了一個人間最美好東西的罪人一般,後悔


    、自責、痛苦……就像是一顆顆重逾千斤的鐵錘狠狠敲擊在他的心腑至弱點,“嗤”,良心終於戰勝了他的嫉念,他突然像是遭受雷擊的驚弓之鳥般暴跳而起,一頭從破牆竄了出去。


    長生殿規模不及神藏殿闊大,但亭台樓榭、小橋流水、花圃樹蔭、假山翠竹……倒也別有一番情致。


    主殿是一座占地十餘裏的吊瓦式建築,屋簷有琉璃瓦低垂,瓦身微向內屈,從側看去就像是一片片寬身大瓦經簷沿木樁垂吊而下,情勢蔚為壯觀。殿頂中央設置一道寬約米許的平台,上置有一塊恰能覆蓋台麵的涼席,想是殿主閑來無事時便和身躺上,居高眺遠,舒緩情懷。但此時,這塊席上躺著的卻是一個年方雙華、麵容雋秀的清麗少女,少女的兩旁各坐著一個宮裝婦人和一個青衫俊逸中年。


    宮裝婦人一副傾國傾城的麵容略帶憂愁,在曦日初現的晨輝下更顯**仙姿,正是那個被鷹雕掀飛的冷血妃子。


    青衫俊逸中年書卷氣極濃,一襲青衫下擺隨風浮蕩,宛若一個脫塵出世的賽神仙,隻是麵容稍顯倦怠,兩鬢也花白了。此刻他的雙眼無神地灑向緩緩高升的朝陽,輕歎一口氣,道:“避塵何嚐不知他的野心雄比滔天,隻是此生早決定退避凡塵,再不理會俗世紛爭。”


    宮裝婦人“嘿”地冷笑一聲道:“避塵,避塵,虧你給自己改了個好名字。哼,什麽再不理會俗世紛爭,本宮就不相信你真能夠將十年前的羞辱完全放下。”


    避塵無奈地搖了搖頭,淡淡瞟了她一眼,苦笑道:“十年都過去了,沒想到你還是這麽口齒犀利,一針見血。不錯,被人騎在胯下的羞辱確實令人終生難以忘懷,然而忘不了又怎樣,又能奈他河?這十年來我用另一種思想去理解這人世間的恩仇名望,漸漸有了心得,那就是萬千世界,千萬人生,或許你與其中的一人有恩有仇,但與他人卻平白相交、相互陌生;也許你在一些人的眼中是錚錚有名,但卻在另外一些人眼中連螻蟻都不如……與其讓有恩仇關係的人絆住你的追求自由的腳步,倒不如去和那些不認識的陌生人打交道活的自在;但凡有一個人不承認你是威名顯赫,那麽你這個名望便隻是徒有其表,得來無味。”


    冷血妃子先是一呆,沒想到隻十年光景,竟將他由一個血氣方剛、不願屈居人下的血性漢子打磨成了一個看破紅塵、與世無爭地假道學,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再對眼前這人提不起半點恨意,反而竟對他性情巨大轉變有了幾分惋惜,愣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你……是為了我麽?”話一出口,她才大吃一驚,暗忖自己怎恁地心軟了?當下俏臉猛地轉寒,眼神霎間又變得犀利無匹,好似生怕被對方看出了自己心中的情緒波動。


    那青衫中年避塵乍聽對方充滿柔意得一句問話


    眼神突地一亮,情不自禁地朝她望來,但一眼瞥見對方寒霜的俏臉,激動的心波一下墜落萬丈,情緒複又變得低落地道:“都過去了,還提它作甚?”


    話雖如此,不過也等於間接承認了自己性情的巨大變化確實是因為她。


    冷血妃子終於再歎口氣,不知為何,在這個被自己傷害了的神界原甫台將軍麵前,自己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拒他於千裏之外,最後終於無奈道:“你……好自為之。”說著起身來,同時伸手扶起了躺在地上兀自不醒的英子。


    日方兩竿,令人眩暈的豔芒灑在這個白衣宮裝婦人身上,更有一番仙姿融融地柔美味道,避塵直看得雙眼呆了一呆,突見對方轉身欲走,才自醒悟過來,急忙起立,切聲問道:“你要去哪?那兩位朋友遇上了從漠東來的特強風暴,隻怕現在已不知去向,況且她的傷還沒好,這樣離開,恐怕……”


    冷血妃子突地打斷道:“多謝襄助,方才若不是你,隻怕我和徒兒都被那突如其來的風暴卷出域外。”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陸琴風二人消失的方向,幾分漠然神傷之色從眼角一閃而過,隨即像是勾起了心事似地歎了口氣道:“如果他二人僥幸逃過此劫,就煩請甫台將軍好生看顧。我……”突地雙眼利芒一閃而逝,沉聲道:“今次我來貴地,其實是要去長壽山找尋一個人,解決橫垣十年的個人恩怨。然後我了無牽掛,便去尋元嬰子那魔頭畜生決一死戰。”說到這裏,她冷漠的眸子裏透露出無盡的仇恨和決絕,仿佛是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夠阻攔她去替寶貝徒兒報仇雪恨。


    甫台將軍血冷原本是神界顯功赫赫的英雄人物,雖名曰血冷,其實是熱逐功名、血性未艾的剛性男兒,而且生的是風流倜儻、俊逸不凡,無疑是深閨少女們夢寐難求的好佳郎,隻因十年前迷戀上了聲明不佳的冷血妃子而遭到了族人們的冷譏熱諷。尤其是一心想要吞並人間的神界聖主元嬰子,當得知這位冷血妃子是人界一代武學宗師,元嬰子盛怒之下竟讓血冷當著數萬人麵受他胯下之辱……自此以後,甫台血冷隱退長生殿,成了長生避塵,性情從此大變,反而開始風花雪月、放浪形骸、寄托山水……


    當世人們都以為他是因受辱而改變性情時,卻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自己這種假夢於物、寄情於山的巨變其實是緣於冷血妃子的不顧而去……


    今天,當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讓自己幾乎毀了一生的絕世佳人再度離去時,有的隻是滿肚的苦水和無奈無處傾倒,因為他深知對方的情性,那是一種決定了一件事就算搭上性命也要做到的頑烈脾性,隻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阻不住她。


    當然,他也知道冷血妃子所說的一個橫垣了十餘年的個人恩怨是何所指,因為他深知長壽山住著的那人魅力究竟大到何等程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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