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戰場並非憑空出現,而是由從前不是戰場的地方「淪落」而成。


    正因為如此,有時人們會以戰爭所需的便利性為最優先考量,來整備可以預期有極高機率變成戰場之地──例如城市建設等等。


    要塞都市加爾魯薑就是一個例子。那是在卡托瓦納帝國內以僅次於帝都邦哈塔爾的堅固著稱的古都,防衛力從軍閥時代起一再獲得證實。除了環繞市區的厚實城牆,還具備都市本身標高由周邊向中央呈階梯狀逐漸升高的獨特構造,給予防衛方占據高處的優勢,作為不陷之都的地位日漸上升。


    「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體驗到那座城市的堅固啊……」


    微胖的青年軍官拿開望遠鏡,摻雜著歎息自言自語。


    號稱堅固無比的城塞威容如今不是用來保護他和同伴,而是化為威脅聳立眼前。


    「──泰德基利奇少校,斥候已完成外圍偵查。」


    從背後趕來的部下報告。在聆聽內容前,「泰德基利奇少校」這個稱唿的怪異感先令他皺起眉頭。年方二十一歲的他,官拜少校顯得有些異樣。


    「在城牆的材質與高度、牆上配屬的兵力兩方麵皆未發現重大的弱點。西側城牆有年久劣化的跡象,但是否有戰略上的意義就──」


    「……這樣嗎。唉,雖然是意料之中……」


    他輕輕哼了一聲轉過頭。在年長部下們嚴厲的目光下,帝國陸軍少校馬修.泰德基利奇走向設為司令所的大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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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喔──?為什麽、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


    另一方麵,要塞都市加爾魯薑最頂端第五層。在可瞭望市區的特等座置宅的軍官一手摟著女人愉快地說。


    「國家對區區在下發出的小小挑戰派出了過量的大軍啊。你看,妮雅姆。城市徹底被包圍了,多麽壯觀。」


    「以閣下的實力,做出這種程度的戒備非常合理,米卡加茲爾克大元帥。」


    女子在臂彎中貼上他的胸膛,用諂媚的語氣附和。宛如妓女般的舉動做得爐火純青,連她身上樸素的軍服都顯得煽情起來。


    「我沒聽清楚。重複一遍,妮雅姆。」


    「重複一遍。碰到擁有人世間無與倫比軍事才華的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大元帥揭竿而起,帝國軍將領們理當恐懼萬分。」


    名喚妮雅姆的女子湊在他耳畔花言巧語。五官輪廓深邃的瀟灑男子──奈安.米卡加茲爾克聽到這番話,心情更加愉快地重複前言。


    「真是悅耳。重複一遍,妮雅姆。」


    「重複一遍。在古今無雙史上最強、超越人類智慧逼近神之領域的武藝化身,偉大的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大元帥閣下行經的霸道之路上,隻有被當成草芥般踐踏打垮的命運在等著可悲的國軍將領們。」


    盡管說的人有問題,信以為真的人也半斤八兩。將修飾過度甚至顯得滑稽的花言巧語當成烈酒般喝乾,米卡加茲爾克「大元帥」放聲大笑。


    「…………」


    另一名女子在一段距離外看著兩人的身影。她臉上表情看來若無其事,交握在腰後的雙手卻用力握到發痛。視線恨恨地投向眼前擁抱的男女,特別是後者。


    「唿哈哈哈哈!──嗯,就現實來說該打出持久牌。」


    當笑聲音量放到最大,米卡加茲爾克突然恢複冷靜俯瞰眼下。快得不自然的切換速度,是他自我警惕不能被氣氛牽著鼻子走而做的措施之一。


    「現在的帝國沒有餘力能將這種規模的大軍長時間駐留在此。因為長期出兵一旦被齊歐卡發覺,這次必然會招來侵略。」


    與剛剛誇下的海口相反,他們今後一段時日的戰略構想是徹底防禦。包圍米卡加茲爾克的正是帝國軍部隊,僅率領一州團級兵力的他不可能「當成草芥般踐踏打垮」那支大軍。


    「……正如您所明察的。國軍希望進行短期決戰、早期決勝。相對的,我等作戰方針為徹底防禦、長期固守城塞。除了地利之便,時間也站在我們這一方。」


    原本在一旁待命的女子像是難忍沉默般插口。妮雅姆露骨地沉下臉色,但米卡加茲爾克滿不在乎地轉向她。


    「沒錯,梅特拉榭少校。既然無法期望靠武力攻克,對方不久後將不得不坐上談判桌。這等於是在某一部分上默認了我們的實質統治。從那一瞬間起,本州將成為我們的王國。」


    名叫梅特拉榭的女子頷首。米卡加茲爾克以熱切的眼神注視眼下的大軍,感慨萬分地展開雙臂。


    「擁戴皇帝的伊格塞姆受挫,國家主權從基礎受到撼動。現在正是曆史的轉機──真令人興奮啊,妮雅姆。長年來被稱作『舊』軍閥名門的我們創造新時代的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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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人大概正慷慨激昂地說著這種話。」


    同一時間。包圍加爾魯薑的帝國軍旅大本營,這次討伐動員的校級以上軍官齊聚在帳篷內召開軍事會議。


    「奈安.米卡加茲爾克上校嗎?不用特別說明也知道的舊軍閥名門鷹派領頭人物──我以前就認為若有人在這種情勢下舉旗造反,那家夥會是第一個,真是不負期待。」


    掛著中校軍階章的軍人語帶歎息地說。他身旁的軍官也頷首同意。


    「現在好像自稱大元帥。因為他擅長對大眾吹牛說大話,士兵們的士氣也很高昂。」


    「那家夥從以前起就屬於用誇大舉止博得歡迎的類型,不僅唆使部下,還順勢豪言壯語巧妙地打動拉攏了加爾魯薑的市民吧。」


    會議上有幾個人在軍校時代認識米卡加茲爾克,全體對他抱持共通的印象。由於關於敵將性格的情報幾乎過於充足,議題自然地轉向其他方麵。


    「整座要塞都市發生了叛亂。無論如何,這是現實狀況。」


    「如果放置下去將發展成整個州的叛亂,必須盡速鎮壓。」


    「這我明白,問題在於該怎麽做到?」 當他們討論起攻略要塞的方法,坐在長桌末席的年輕男子開口。


    「──不,到什麽時為止得做到。不先決定這個不行。」


    軍官們錯愕的目光聚集到說話者身上。掛著少校軍章的微胖青年,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一臉厭煩地繼續發言。


    「要塞戰是持久戰。用正攻法攻略加爾魯薑至少需要幾個月,一個不好還得以年來計算。不過,我們沒有餘力用這種方式戰鬥吧。」


    當他如此強調,坐在斜對麵保持沉默的翠眸軍人也讚同地靜靜頷首。


    「……比起沒頭沒腦地討論,從剩餘時間反過來推算可采取的戰略更快。這樣應該會扣除掉幾乎所有軍事上的正統方針。」


    年齡看來與馬修相仿的年輕軍官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如此補充後,沒有再往下說。他──托爾威.雷米翁中校近兩年來變得沉默寡言許多。


    「結論應該是,剩下的手段隻有放棄靠武力直接解決,采用包含行政措施在內的委婉迂迴方法吧。」


    馬修抱著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情迅速說出答案。至今為止經曆的許多次軍事會議,已讓他鍛煉出這點程度的厚臉皮。


    當沉默籠罩長桌,上首的陰影處傳來一陣低笑聲。


    「你們主動扮黑臉啊,馬修少校、托爾威中校。」


    散發出強烈到難以解釋的權威感的少女嗓音,令在座軍官們肩頭同時一顫。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望向凝固在帳篷深處的黑暗。


    「這場議論會得出這種結論的結果


    ,打從一開始便顯而易見。幾乎所有人都發覺了,隻是拒絕說出口──一心不願讓人認為自己麵對堅不可摧的要塞都市,輕易選擇放棄攻略。」


    輪廓融入黑暗之中,她依舊繼續訴說。唯獨露出像龜裂般妻慘笑容的嘴角,不時從黑暗中浮現。為了保住身為軍人的顏麵,你們選擇繼續進行形式上的議論。多麽委婉。結果明明隻是在同一個結論上軟著陸罷了。」


    說到此處,笑聲停歇。像鉛一樣的沉默壓在軍官們的肩頭。


    「這叫浪費時間,一群蠢材。」


    君主猛烈的斥責彷佛要打斷所有人的脊梁骨。軍人們額頭冒出冷汗,嘴角因後悔和恐懼而發抖。


    「拚命討論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辦到的事情蒙混過去,以為這樣就能籠絡我嗎?」


    那侮蔑的聲調貫穿每一個人的胸膛。誰也沒有反駁,不光隻是因為說話者的地位。首先,她的指責一針見血。其次則是因為恐懼。


    「我不想看人耍猴戲。可行就是可行,不可行就是不可行,把一切都公開在我眼前。徒具形式的議論給我扔一邊去。


    先不提正常的軍事會議──我可沒有時間浪費在顧及你們的顏麵上。連一秒也沒有。」


    她的叮囑,不,嚴厲的警告深深刺進輕視她的全體軍官心髒。拋出殺氣騰騰的前言後,她親自帶頭展開議論。


    「那麽,馬修少校。拒絕當個蠢材的你,打算告訴我什麽?」


    被點名詢問的微胖青年先是為了承受壓力反覆深唿吸,接著下定決心開始發言。


    「……從此地撤兵,暫時擱置叛亂。目標放在敵方勢力的內部崩潰,而非從外部攻克。」   「繼續說。」


    「在撤退的同時,從那些家夥可能用來補給的鄰近村莊徵收物資,在幹道設置關卡對商人嚴加管控通行。徹底執行這些措施,不必特別做什麽,加爾魯薑也會漸漸乾涸。」


    他發揮經過兩年歲月磨練的流暢口才,一邊迴想昔日見過的黑發少年身影,一邊盡可能將他的身影重疊到自己身上,馬修拚命地組織話語。


    全盤理解他的提案後,帳篷的黑暗深處再度傳來迴應。


    「斷絕補給加以孤立嗎?就城塞攻略來說是可靠的方針,但解除這裏最關鍵的包圍網,將造成本末倒置的結果吧。不管再怎麽取走村落物資、管控幹道通行,必然都會冒出趁隙送達補給品的家夥。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切順利,現階段加爾魯薑儲備的龐大物資都要等許久後才會耗盡。」


    微胖青年停頓一下,好在適當的時機迴應意料之內的反駁論點。


    「我剛剛所說的計策,全部都叫士兵們假扮成反叛軍士兵──米卡加茲爾克上校的部下來進行。」


    少女在黑暗中加深笑意。


    「──喔?」


    「讓民眾以為徵收的物資送達加爾魯薑。隻要持續實行這個方法,州民的怨言很很快將傳向米卡加茲爾克上校。教唆人們叛亂,卻連三餐飯錢都拿走,他們不可能受得了。就用『為了支援米卡加茲爾克大元帥閣下的大義之戰』當作徵收物資的名義,雖然這得要士兵們演演戲。」


    我歸納得還不錯,馬修邊說邊心想。他順著勢頭再往下說。


    「總之,讓他失去州民的支持。對於在這個州長期經營兵團的米卡加茲爾克兵團來說,這應當是與饑餓不相上下的恐懼因素。其效果不久後會擴及加爾魯薑市內,不分軍人和民眾,他們當中應該很多人都在城市外有知交好友。一旦察覺自己的行動導致同伴挨餓,就無法一直對狀況樂觀以對。從一時的狂熱清醒過來的團體將迅速失去統馭力──隨即瓦解。不必等到物資枯竭。」


    馬修說明提案手法的優點,簡短地指出根據與結果。在對方指出缺點之前先自行補充比較好──他留意到演講的順序,細心地按部就班論述。


    「雖然需要連續的處置……比起從正麵攻略城塞,此一作戰計畫需要的人手及費費用都遠遠少得多。因此我推薦這個做法。」


    「……我同意馬修少校的提案。」


    托爾威的支援成了報告的結尾。不顧沉思的軍官們,黑暗深處傳來佩服的氣息。


    「基於判斷州民的支持乃敵軍基礎所做的提案嗎?原來如此,很有你的風格。不愧是自幼便觀摩父親經營兵團成長的人。」


    微胖青年吞了口口水。他早已做好覺悟,這位君主現在才要展現嚴厲的一麵。


    「不過,說不上沒有瑕疵。應該說──就算是作戰的一環,你過於輕忽長期放置叛亂的風險。」


    「…………這……」


    這是他難以否定之處。要推翻早期解決的前提,這當然是個問題。


    「如果反叛隻限於此州內部解決還好。不過,萬一其他兵團連鎖性的暴動該如何處理?叛軍將立刻突破封鎖的幹道,重新構築更加堅固、橫跨兩州的補給線吧。這麽一來,你擬定的長期戰計畫豈非將完全崩潰?」


    馬修苦思良久後正要開口,又慌忙閉上嘴巴。可以對鄰近州施加政治壓力避免這個問題──他正想這麽講,卻察覺重點不在此處。


    「早期解決這樁叛亂,正是對全國國土施加的最大壓力」。正因為下定決心這麽做,他的君主才親自來到前線。


    「你把隻為了反駁而反駁的台詞吞了迴去吧,馬修少校。你果然不是蠢材。」


    比侮蔑及斥罵少見的讚美,少女在黑暗深處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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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一臉痛苦地陷入沉默,選擇動搖人心而非攻陷城塞的主意本身沒有任何錯誤。繼續討論吧,從這個前提更進一步思考,該由用什麽方法來動搖什麽人?」


    僅僅承繼馬修提案中她所偏好的部分,議論再度展開。本來應由微胖青年贏得的現場主導權,在短短幾句交談後轉移到她手中。


    「以米卡加茲爾克上校為中心畫出一個大圓,與叛亂相關的人物放在圓形內側,態度愈是積極,位置就離圓心愈近。」


    沉思的軍官們臉色變得越發嚴厲。為了挽迴名譽,他們也很認真。


    「距離圓心愈遠的人物或團體對叛亂的積極度愈低,心理容易受到外界的幹涉動搖。但是,動搖人心帶來的影響力大小與跟圓心的距離成反比。愈接近外圍者愈容易撼動,而撼動位於中心者效果則較大。考慮到這個矛盾──目標應該放在何處?」


    當她刻意放緩的說明一結束,在座軍官們同時舉手。


    「……首先能想到的,是針對市內全體民眾展開說服。他們雖然被米卡加茲爾克上校籠絡,對叛亂本身應該抱著強烈的旁觀意識。既然是國軍之間的紛爭,即使支持較接近的那一方,卻不太拘泥於勝負──這是帝國民眾的特質。無論從正麵或負麵意義來說,都信任我等作為守護者的一麵。」


    「那要動搖他們很簡單。打破那天真的想法就行了。」


    她對這個算是及格的意見,輕易地加上答覆。馬修苦澀地彎起嘴角。


    「針對民眾下手促使他們叛離都市是可行,不過想撼動核心還需要再有一計。這部分不必大張旗鼓,要動手就該單點突破──米卡加茲爾克上校身邊可有適當目標?」


    少女在黑暗中睜大雙眸,金黃色的目光掃過桌邊眾人。在她眼中浮現失望之前,一名軍官從記憶中找出答案。


    「──他有愛妾。」 「愛妾?」


    「是,雖然是俗稱。他會任命為副官放在身旁的人可分成兩種,一種是一般針對戰術、戰略方麵提供建議的參謀人才,另一種,那個──有點難以啟齒……」


    「說到這份上我就明白了。愛妾,也就是情


    婦角色吧。」


    在猶豫之際被對方搶先一步說破,軍官惶恐地同意。


    「……因此,在他身邊副官之間的衝突從未停止過。純粹靠實力受到拔擢的參謀,與憑外貌與魅力蒙受寵愛的愛妾彼此互相厭惡。大概是想獨占長官關注的心態,連同男女之情一起產生了影響。」


    「原來如此──米卡加茲爾克的興趣可真不錯。」


    嘲笑震動黑暗。一聽到那個笑聲,軍官們眼中充滿了恐懼。因為他們迴想起當君主這樣發笑時,代表是那種結果的前兆。


    「好,這樣就知道下手目標在哪裏了。接著進入具體的立案──無論作戰計畫如如何安排,都需要有人在都市內部活動。有辦法將這些人員送進加爾魯薑嗎?」


    「依照做法而定,是可以的。但恕臣惶恐,陛下──」


    做好遭到訓斥的覺悟,馬修開口。然而,他鼓起的勇氣立刻被壓下。


    「後麵的話不必再說。馬修少校,你其實也察覺了吧?隻要稍微用點旁門左道,迅速攻陷那座都市絕非不可能實現之事。」


    「陛下,那是……!」


    不該用的方法。正要脫口而出,微胖青年的咽喉本能地僵住發不出聲音。因為從那雙在黑暗深處發光的黃金雙眸裏,看不到一絲遲疑。


    「那就去做。不必煩惱,你們的君主早在許久之前就已偏離正道──早在最開始的時候,從跨出第一步起就是如此。」


    *****************************************


    「──好驚人。看啊,周邊真的完全被包圍住了。」


    此處是兼具運動場及集會場地功能的公園與噴水池等公共設施的集散地,加爾魯薑市第三層。平常總是在較低層生活的部分市民自發性地聚集於此,眺望城牆之外。


    「那是中央派來的軍隊吧?不要緊嗎?雖然米卡加茲爾克大人說不必擔心……」


    「別擔心~國軍內鬥至今發生過好幾迴,我們總是置身事外吧?反正這次也一樣。」


    一對年輕男女正在交談。盡管置身在城市被大軍包圍的危險狀況中,一得知對手是國軍,帝國民眾總是有把內戰當成某種稀奇活動看待的傾向。


    「就算開打,也不會發展成連我們都受波及的大戰。吶,你也過來瞧瞧。難得我特地跟鄰居借了望遠鏡,來享受作壁上觀的樂趣吧。」


    「你真是的……」


    他身旁的女子傻眼地說。緊接著,看著望遠鏡的男子再度開口:


    「……喔?有支部隊穿越包圍接近這邊。」


    「咦?在哪裏?」


    「看,在那邊。他們打算幹什麽?」


    男子以空著的左手指尖指出地點,定睛看著鏡片後的景象。看清詳細情形後,他皺起眉頭。


    「……那是什麽?他們拉著一些怪家夥過來了。」


    由領頭的帝國士兵們帶來的那些樣子奇特的人影躍入眼簾。男子企圖看清那些米粒般大小人影的真麵目,但望遠鏡倍率不夠使男子嘖了一聲。


    「戴手銬係著腰繩……頭上還罩著袋子?真叫人不安,簡直像帶罪犯遊街示眾一樣。」


    「也給我看看。」


    女子也不禁在意起來,催促他交出望遠鏡。經過一番爭論之後,搶到望遠鏡的她終於目睹那幕問題景象。


    「是那個對吧。他們很接近外牆附近了。那些怪人排成一排──?」


    在她的視野中,手拿上刺刀風槍及弩弓的軍人走向排成一排、雙臂依然被束縛的問題人物──下一幕讓望遠鏡從女子手中掉落。


    「────刺下去了。」


    **************************************************8


    「嘎啊──!」「咕喔喔喔!」「嗚啊啊啊啊!」


    由瀕死前的慘叫交織成的大合唱在晴空下傳遍四周。士兵們當中有人難以忍受地別開頭,也有人眼角泛淚。


    「……結束了,班長……」「……唔。」


    身上噴濺著血花的部下顫抖地報告。盡管倒臥眼前的屍體令他感到事情已無法挽迴,擔任班長的男子還是依照步驟進行自己的工作。


    「──在皇帝陛下的威嚴之下,向加爾魯薑全體居民宣告!就在剛才,與你們連坐的罪犯已遭處決!」


    班長朝向聳立的城牆拉高嗓門大喊,站在一旁的光照兵緊接著開始傳遞光訊號。雖然不知道聲音能傳遞多遠,反覆發出相同內容的光訊號他們必定收得到。


    「整個城市勾結叛亂乃是重罪!其罪責不僅限於本人,更禍及滿門!現階段留在加爾魯薑市內者,與其親人無一例外都是製裁對象!」


    吶喊著違反自身常識的內容,班長胸中湧上難以言喻的不快。


    「這次處決的八名罪犯,是在東北茲艾利鎮逮捕的連坐犯!從今以後,我宣布我等將從州內所有村落逮捕相關者,在此地持續處決!」


    士兵們的表情抽搐。宣布要持續處決──代表從明天起還要繼續相同的工作,這個事實令他們恐懼。


    「償還你們所犯重罪的方法隻有一個!立刻停止固守城堡,打開城門!好好領會皇帝陛下的慈悲心腸!在你們贖罪之前,連坐犯的鮮血將不斷染紅這片大地!」


    口腔異常地乾燥。在自己淪為窮兇極惡之徒的錯覺中,班長依然沒有沉默的權力,按照計畫念起第二遍宣告。


    「重複一遍!在皇帝陛下的威嚴之下,向加爾魯薑全體居民宣告──」


    *


    「──抓來連坐犯處決?」


    果汁從右手的銅杯中灑了出來。收到部下報告的瞬間,米卡加茲爾克胸中湧現的亢奮徹底消失,沉沉的黑暗開始籠罩他的內心。


    「怎麽可能!既然自稱是國軍,不可能被容許做出這種暴行!」


    「不過──這是事實。部屬在外牆的士兵有許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


    「參謀」副官梅特拉榭以僵硬的語氣告訴他。她的長官咬著拇指指甲沉思。


    「對麵的司令官是誰?在帝國軍當中,當真有人會訴諸這種手段……?」


    參謀對自言自語的他進一步補充道。


    「盡管不清楚是否與此事有關──我方從敵軍舉起的部分旗幟上辨認出王冠圖案。」


    米卡加茲爾克猛然轉向屋外。此人心中也保有無法忽視這個事實的敬意。


    「皇帝陛下親自駕臨?雖然聽說過她在登基後多次前往前線……」


    思考這個事實與現狀有無關連,男子苦笑著搖搖頭。


    「……不,實在無關吧。陛下還是年僅十六歲的小孩,這年紀不可能指揮大軍,隻不過是被拿出來當神主牌罷了。」


    當長官做出結論,參謀看準時機提出下一個應當憂慮的問題。


    「處決的謠言口耳相傳開來,造成市民之間的不安。既然預計要長期固守城塞,不能無視這個傾向。現在必須請大元帥閣下發表演說,安撫民眾的心──」


    話還沒說完銅杯就扔了過來,橘子汁潑灑在她胸口。煩躁地擲出杯子的長官怒吼: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話聲方落,男子便轉身走出司令室。在低頭目送他離去的梅特拉榭背後,「愛妾」妮雅姆哼了一聲開口:


    「像個笨蛋似的,又惹火他了。」


    以手帕擦拭胸口的漬痕,梅特拉榭冷冷地迴應那帶著敵意的台詞。


    「……我和隻需要討好飼主的你立場不同。」


    接著兩人無言地互相瞪視。這一幕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楚描述出,中間夾著長


    官的兩名副官關係如何。


    「加爾魯薑的市民們!保持肅靜!請保持肅靜!」


    聽說方才那場「處決」的大批市民幾乎塞滿市內第三層通往上層的階梯前方,未經許可的一般人能夠進入的最後區域。米卡加茲爾克趕到那裏,在質問聲湧來前搶先開口。


    「在你們當中,應該有很多人聽說了剛才的處決消息吧!聽到此事後,各位想必也明白!國軍已徹底喪心病狂!」


    切身感受到市民們的騷動,男子繼續往下說。


    「各位可明白?那些家夥將應當保衛的人民性命當成道具利用!為了逼我們感到恐懼而投降


    ──此等惡行斷不能容!假借尚且年幼的皇帝陛下的威望做出這種暴行,那些家夥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叛軍!」


    他強調大義與自己同在,藉此設法應付拿不出具體方法解決市民不安的狀況,男子全力試圖轉移眼前眾人的注意力。


    「不過,我不會輸給他們!我要堅決對抗叛軍的暴行,保衛各位的身家性命!絕不讓敵人踏入加爾魯薑市內一步。請各位放心!」


    盡管是空泛的承諾,這番話配上他本人相貌堂堂的外表,多少安撫了市民們。但光如此不可能敷衍得過去,質問在他話聲停頓的空檔一擁而上。


    「可是,處決怎麽辦?」「這次遇害的是誰!」「我在茲艾利鎮有親戚……!」


    「請冷靜!各位請冷靜!」


    除此之外,他什麽也沒說。直到市民們叫喊到累了為止,米卡加茲爾克刻意停頓一會。向亢奮的人群說話時,感受整體的唿吸趁隙發言是關鍵所在。抓準喧囂平息的時機,他再度開口。


    「──不可上當!敵人的目的就是像這樣煽動各位動搖人心!他們想要打亂我等的團結從內部引發崩潰,不可屈服於這種卑鄙策略!不可認輸!」


    男子一邊說一邊拍拍厚實的胸膛。以這堪稱是他自身象徵的舉動再次彰顯存在感,奈安.米卡加茲爾克高聲宣言。


    「請交給我處理!我米卡加茲爾克答應各位,必定會帶來最好的結果!如至今為止我所做到的一樣,我會一直保衛這個城市和州的和平!請各位相信我的話,暫時再忍耐一陣子……!」


    「開始射擊!別讓敵人接近!」


    壓縮空氣的爆炸聲在號令之後傳遍四周。駐紮在加爾魯薑的士兵們從屏障上迎擊全麵包圍城市並屢次接近的國軍作為對抗。


    「可是,隊長……那玩意的用途是什麽?」


    一名士兵說出疑問。在他們瞄準之處,全長有平均成年男子身高七至八倍的木造投石兵器,保持超過一百公尺的距離並排著。


    「接近外牆的隻有三架大型投石器和少量步兵。以聲東擊西來說規模太小了。」


    「我知道,但也不能忽視不理。」


    隊長同樣無法判斷對手的意圖。在狐疑的他們目光所及之處,原本豎起的投石器主棒嘎吱作響地漸漸彎倒。


    「要投石了!全員戒備!」


    發出警告後沒多久,三個重物隨著劃破空氣的聲響飛來。物體緊貼越過著外牆正上方,在空中描繪出拋物線墜落在士兵們背後。


    「馬上確認中彈點!報告損失!」在附近的士兵立即奔向墜落地點,不到兩分鍾後就送迴報告。


    「人員、建築物皆未受損!墜落物既非石頭也非抱彈!」


    「什麽?那他們投擲了什麽過來?」


    「請等一下。外麵用皮囊包了好幾層,內容物還不清楚……」


    「小心點。有可能是丟了動物屍體進來想引發傳染病。」


    一邊提醒部下小心防備,隊長自己也走向墜落在附近的那一處。謹慎剝開皮革的士兵看到裏頭的東西後倒抽一口氣。


    「是──是骨頭。」


    「什麽?」


    「看來是三顆人類頭骨和大量的……人骨碎片……」


    遲疑著不敢觸摸確認,士兵直接向長官報告他所看見的。此時,他發現另一個異樣之處。


    「──請等一下。頭骨口中有東西……折疊的羊皮紙?」


    士兵以指尖拈起羊皮紙抽出來,放在地上攤開。瀏覽過紙上記載的文字,他再度啞然無言。


    「喂,別不說話,把內容念出來。」


    「……『這是卡奴哈村連坐犯的下場。要是不開城門,你們遲早也會走向同一條路』……」   部下告知的內容,令隊長憤怒地歪歪嘴角。


    「又是恐嚇……給我扔掉!」


    「請、請等一下!假使這是連坐犯的遺骨,市民當中說不定有他們生前的好友。輕忽處置恐怕不妥。」


    「嘖……碎成這樣,根本分不清是誰的骨頭。」


    連隨便處置都不行的狀況,令隊長不禁嘖了一聲。此時,調查其他墜落地點的士士兵們趕了過來。


    「其他兩處也檢查過了。除了羊皮紙上記載的村落名稱之外,內容物幾乎相同。」


    「……總之先集中放到一處。通知大元帥閣下請他示下。」


    隊長發出深深的歎息命令道。他忽然想到什麽,重新轉向附近的部下。


    「喂。這件事千萬別告訴市民,隻會激起不安。明白嗎?」


    士兵們連連點頭。然而──難堵悠悠之口。雖然想靠現場指揮官的指示徹底隱蔽情報,然而此刻知道投擲「內容物」是什麽的人已經太多了。


    「……你聽說了沒?這次他們好像扔了白骨進來。」


    當天晚上,骨骸之事已傳進軍人之外的市民耳中。固守在同一個城市裏,軍民自然會有所交流。豈止如此,擴散的情報更由於一再口耳相傳漸漸加油添醋。


    「是大量的白骨吧?隻算外麵被處決的家夥數量對不上。他們在別的地方也這麽幹。」


    「連我們都被當成叛逆分子是真的嗎?我們隻是碰巧住在這個城市裏而已啊?不可能對吧?」


    沒有人能明確地迴答男子不安的疑問。在氣氛越發沉重的酒吧桌子邊,市民們為了拋開不安仰頭灌酒。


    「……市內的氣氛一天變得比一天陰鬱。」


    城市的狀況在數天後化為無法忽視的問題報告給司令官知道。在愛妾妮雅姆服侍之下,米卡加茲爾克神情苦澀地抱起雙臂沉吟。


    「我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若國軍以武力進攻我自有方法因應,但沒想到竟像這樣僅僅徹底地動搖大眾心理……」


    「不隻市民,驚慌的情緒也在士兵們之間蔓延。我不得不承認,那些表演對於沒做好被認定為叛逆分子覺悟的基層兵卒來說極為有效。」


    梅特拉榭的發言更加凸顯出嚴峻的現實。先是厭惡地瞪著迫使飼主麵對痛苦的參謀,妮雅姆轉而露出諂媚的笑容貼近男子。


    「米卡加茲爾克大人,請您打起精神……」


    「住口,妮雅姆,你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米卡加茲爾克對愛妾發出沉重的斥責,梅特拉榭嘴角流露出難掩的優越感。


    「容屬下僭越,提出一個提案。想轉換因為噩耗不斷變得沉重的氣氛,效果最佳的就是簡單的喜訊。現在由守勢轉為攻勢,打出一番戰果如何?」


    「──還不壞。不過,有可能做到嗎?」


    「我認為可行。也許是認定我軍徹底固守城塞,敵軍對自家營的防禦漸漸鬆懈,處處可見防禦薄弱之處。設置在都市東北方的物資集聚地也是其中之一。」


    梅特拉榭指向攤放在桌麵的都市周邊地形圖繼續說明。


    「趁著黑夜猛攻此地。除了奪取物資充作守城的糧食,給予敵人迎頭痛擊的事實更能夠激勵市民們。最重要的是──」


    「──可以向市民們宣


    傳,我等不會任人宰割?」


    男子一邊檢討一邊連連點頭,最後再度轉向參謀下令。


    「我準許實行這項作戰。由你來擔任指揮,梅特拉榭。全部交給你處理。」


    「謹領大任。」


    梅特拉榭敬禮領命。愛妾怨恨的目光,對此刻的她來說比什麽都令人愉快。


    *


    「──我指示的地點可是放鬆戒備了?」


    「是,一切都按照陛下旨意進行。」


    托爾威.雷米翁保持跪姿迴答君主的問題。在專為一人搭起的大帳篷內,翠眸青年與絲絹簾幕後的絕對存在對話。


    「快的話就在今晚,他們遲早會襲擊那裏。按照事前準備的歡迎他們。」


    「今晚……嗎?」


    「可能性不低,因為那邊的參謀急於立功。」


    簾幕另一頭傳來低笑。托爾威低垂的目光一動也不動。


    「你們說米卡加茲爾克手下有兩種副官,即參謀和愛妾──你認為這兩者之中,誰在平日裏更渴望立功?」


    被她問到的青年思考一會後迴以沉默。這多半涉及男女關係的微妙處──他本身也清楚,自己無法對這方麵的問題說出什麽風趣迴答。


    「不知道嗎?是參謀。愛妾每晚都有機會博取飼主的好感,參謀卻非如此。若想要立下大功吸引長官的關注,隻有在發生戰爭時才辦得到。」


    原來如此。托爾威意會過來出聲說道。那就不是僅限於男女關係的情況了,青年改變想法,在心中暗暗自愧無能。


    「因此,那邊的參謀對於機會十分饑渴,很可能跳進我方布下的陷阱。」


    翠眸青年也同意地頷首。越過簾幕射來的目光淩厲地貫穿了他。


    「不要吝惜誘餌,盡管灑出去。隻要假裝成上當的樣子,那些家夥就會拚命把戰利品搬迴巢穴──對裏頭下了毒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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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深夜。由梅特拉榭提案的作戰計畫按照預定執行,途中沒遭遇任何阻礙順利成功。梅特拉榭將奪取的物資全部交給部下處理,她踏著微微加快的步伐走向長官正在等候的司令室,報告達成任務的消息。


    「突襲毫不費勁地成功了,看來他們果然放鬆了警戒。在敵軍匯集過來之前,我軍便成功將幾乎所有儲備的物資搬空。」


    參謀裝模作樣地報告。米卡加茲爾克聽到後轉眼間麵露喜色,一把抱住副官。


    「幹得好,梅特拉榭!真是無可挑剔的成果,這下子市民們的心情也會略為好轉。」


    「承蒙謬讚。」


    被他粗壯的胳臂強而有力地擁抱著,梅特拉榭一臉陶醉地迴答。男子又湊在她耳畔呢喃。


    「晚點到我房間來領賞。」「……是。」


    梅特拉榭點點頭並安靜地退開,行禮之後走出司令室,正好與板著一張臉站在走廊一角的


    「愛妾」四目交會。


    「怎麽了,妮雅姆?愣在那邊生悶氣,不賣弄你最拿手的魅力嗎?」


    「……!」


    遭到挑釁的妮雅姆抿起嘴角迴瞪過來,梅特拉榭露出遊刃有餘的笑容接下她的目光。


    「這樣就好。你似乎忘了,這裏是戰場──隻懂得諂媚的母貓別出來礙手礙腳的,躲到角落發抖吧。」


    挑準關鍵之處乘勝追擊後,她得意洋洋離開現場。


    同一時間,在按照梅特拉榭指示奪得的大量物資中,出現好幾個蠢蠢欲動的氣氣息。


    「──外頭的人聲減少了。」


    「好,都出來。」


    躲在物資裏的帝國兵自內部打破木箱及麻袋,接二連三地現身。拿起一起裝在箱裏的武器,以班為單位點名確認人員沒有短少。


    「別被哨兵發現,直接混進市區裏。」


    將空空如也的貨箱推進深處避免引人注目後,他們屏息溜出儲藏庫。一個排共四十名士兵陸續消失在黑暗中。


    兩周之後。違背米卡加茲爾克等人的期待,加爾魯薑市內的氣氛日漸惡化。


    「今天又有人被處決……」「照這樣下去連我們都會……」「住在其他城鎮的家家人還平安嗎?」


    在都市外牆俯瞰可及之處舉行的公開處決與兼具勸降作用的投擲骸骨行動沒有一天中斷過。然而──令市民人心動搖的還不隻這些事實。


    「──事情交給米卡加茲爾克大人處理,我們都會死光!」


    危言聳聽的叫喊在街道一角迴蕩。從按照梅特拉榭參謀的提案奪取國軍物資的那一天起,市內各處冒出像這樣發表激進言論的人。


    他們是假扮成旅行商人、流浪神官或乞丐的國軍特務。異類想混進平常便出入頻繁的都市十分簡單,躲在物資裏入侵市內的他們,首要任務是煽動市民解放都市。


    「喂,別亂講話。」「巡邏兵會聽見的。」「可是,照這樣下去的確……」


    雖說是進行地下活動,他們並沒有特別做些什麽,隻是搶先把人人都開始隱約感受到的不安喊出口。僅僅如此,就使得都市的氣氛漸漸改變。對於煽動的一方來說,懷抱模糊的危機感卻欠缺自主性的人類群體易於操縱得令人驚訝。


    「──吶~不然這樣做吧?由我們來打開城門。」


    當不安上升到一定程度,他們終於提出具體的行動。此時,市民們已不由得覺得這樣的提案充滿真實感。已被特務馴養得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大夥多湊些人,衝到路麵寬敞的北門去。隻要一大群人一起抗議,士兵肯定放行。畢竟咱們沒有任何錯吧?不,豈止沒有錯,米卡加茲爾克大人擅自發起叛亂拖咱們下水才傷腦筋呢。萬一受牽連被處決,開什麽玩笑。」


    既未讚成也未反對,市民們隻顧著東張西望地觀察其他人的反應。然而──特務接下來的發言悄悄地促使膽小的群眾下決定。


    「不必全部人都逃跑,想留下的家夥盡管留下。不過,就算咱們跑了對戰力也沒有影響,沒必要覺得對不起米卡加茲爾克大人。同樣都是支持,在城外支持還不是一樣?我有說錯嗎?」


    用來消除罪惡感的藉口,替他們的企圖添上最後一筆。當群體意識走到這一步,之後放著不管也不會有多大的差異。陷入集體心理的市民們,獨自奔向特務誘導的終點。


    「盡可能通知更多人,明天傍晚行動。」


    隔天,應當發生的狀況發生了。


    「大元帥閣下!期望撤至市外的市民們湧向北門!」


    梅特拉榭衝進司令室同時大喊。米卡加茲爾克抱住腦袋呻吟。


    「怎麽可能,市民等得不耐煩的速度太快了……!說服群眾叫他們解散!不能在這種狀況下打開城門!」


    「我已經嚐試過了,但市民們太過激動沒有人聽得進去。別提說服,就因為太過吵雜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參謀麵露羞愧地說。男子怒火中燒地俯瞰下方的街景。


    「夠了,我來出麵!隻要我開口,市民們也會──」


    「……?不行,太危險了,閣下!」


    擋在衝動的長官麵前,梅特拉榭愈說愈激動。


    「從固守城塞後經過這麽長的時間,敵兵入侵市內的可能性不等於零!這個情況是不是為了誘出閣下設計的圈套也不得而知。如果閣下出現在市民麵前,或許會瞬間被風槍狙擊……!」


    「嘖……!」


    理解風險的米卡加茲爾克表情扭曲。趁著他還沒發脾氣,梅特拉榭搶先決定如何行動。


    「……市民們由我來應付。請閣下繼續坐鎮


    司令室。」


    留下這句話,她立刻不由分說地走出司令室。此時──她發現妮雅姆正和上次一樣站在距離門口幾步路的走廊邊。


    「──這不是你的錯嗎~?」


    「愛妾」壞心眼地問正要經過眼前的「參謀」。


    「雖然米卡加茲爾克大人沒注意到,對敵兵可能入侵市內這檔事,你心裏有數吧?」


    「…………」


    「是那時候對吧。在你一臉得意地搶來敵軍糧食時,我看敵兵也混在裏麵一起進了城吧?物資集聚地的防禦之所以薄弱是誘餌,自以為立下功勞的你完全上了敵人的當。」


    妮雅姆咯咯發笑地指出對手的過錯,梅特拉榭握緊雙拳垂下頭。


    「……我無法否認。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願意低頭道歉──但是,妮雅姆,我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強行按下痛苦哀鳴的自尊心,她懇求最厭惡的對手。


    「在我前往北門時,請勸住米卡加茲爾克大人。盡管接下這個任務,要說服市民想必會碰到困難……這麽一來,閣下說不定會等得不耐煩想親自出麵。」


    「你要我攔住他?嗯~這個嘛~」


    「求求你!想保護閣下的心情,你我都是一樣吧?」


    梅特拉榭拚命鞠躬懇求。那股不顧顏麵的氣勢令妮雅姆瞪大雙眼,接著歎口氣聳聳肩。


    「坦白說,我覺得米卡加茲爾克大人差不多要倒黴了。」


    「…………啊?」


    無法理解她說了什麽的「參謀」反問。妮雅姆突然改變態度換個說法。


    「一開始先是興致勃勃地固守城塞,但到了這個地步,情勢完全不利嘛?就算支撐過眼前這幾天,感覺他遲早會輸。我啊,唯獨在這方麵的直覺特別敏銳。」


    「你……說什麽……」


    「就是指戰敗後的事啊,我們彼此都該考慮一下前途比較好。」


    還沒聽完,梅特拉榭的身體就行動了。搧向妮雅姆臉頰的巴掌,被事先察覺得她輕鬆躲開揮了個空。


    「不知羞恥!你竟敢在我麵前講這種話……!」


    「喔~好兄。一本正經的家夥就是這樣才麻煩~」


    妮雅姆邊開玩笑邊重新拉開距離,刻意地發出歎息。


    「醜話說在前頭,可別拿我剛剛說的去告密喔?就算你去揭發我,我也會堅持都是你編出來的。這樣隻會讓閣下的心情變得更糟。」


    「…………!」


    「相對的,是你導致敵人入侵的事我會保密。就這麽扯平如何?」


    妮雅姆提出秘密交易讓梅特拉榭咬牙切齒,目光從她身上別開。


    「……勸住閣下的任務就交給部下去辦。拜托你是個錯誤。」


    「是是是~你就加油吧,盡管我覺得八成是白費力氣。」


    妮雅姆揮揮手。努力說服自己沒這迴事,


    「參謀」再度在走廊上邁步前進。


    「別再靠過來!」「退後!退後、退後──!」


    在都市北側的城門,士兵們正被迫麵對背著行李蜂擁而來的民眾。從一大早開始聚集的市民隨著時間過去愈來愈多,如今淹沒了城門前的道路。


    「糟糕,人數愈來愈多!」「擋不住了,該怎麽辦!」


    將人群擋迴去的士兵之間也發出哀嚎。看出狀況惡化的指揮官,經過一番苦思後下了決定。


    「實在不得已,隻好鳴槍警告!朝空中鳴槍!」


    接獲命令的士兵們舉起沒有填充子彈的風槍,一起對空鳴槍。壓縮空氣的爆裂聲響起,前排的市民們露出怯色,對於後麵的人卻影響不大。慌亂的民眾立刻與後麵的人交替,群體又恢複和先前相同的氣勢。


    「不行,槍聲被喧囂蓋過……!」「一點警告效果也沒有!」


    發現效果不彰的士兵們嘖了一聲。能靠著聲響警告解決的階段早已過去,想同時嚇退人數如此龐大的人群,不是抬出爆抱,就是得放棄這一招。


    迴到混亂現場的梅特拉榭,對於短時間內惡化得超乎想像的狀況感到一陣戰栗,開始指示周遭人員。


    「這裏的人手不夠應付這麽多市民。唿叫更多支援!你們排到門前組成人牆!特別是城牆上的開關裝置,絕不許他們靠近!」


    眼見難以將全部群眾擋迴去,梅特拉榭先設定必須守住的要點,在該處集中兵力。然而,那些士兵立刻發出疑問。


    「這麽被動行嗎?市民完全群情沸騰,我看不見血沒法收場──」


    「不可以!盡力避免傷及市民,這是大元帥閣下的命令!」


    女子斷然搖頭。正因為知道市民的支持是米卡加茲爾克的立身之本,梅特拉榭在此劃下不可退讓的底線。一旦被民眾拋棄就完了──身為地方的軍官,這項認知超越理論深深在她心中紮根。


    「隻有當有人想動開關裝置時才準許開火!隻要守住那裏,不管湧來多少群眾,城門都不會打開──」


    剛下令到一半,響亮的鍾聲忽然傳入她耳中。警鍾從群眾的另一頭──都市的中心傳來。


    「──怎麽迴事?」


    沒多久後,傳令兵錯愕地飛奔而來。


    「敵、敵襲──!敵軍大部隊正接近都市!特別是南側,敵軍正用攻城武器發動大規模的攻勢!」


    「什──」


    她有數秒啞口無言,表情悔恨地扭曲起來。


    「時機算得太準了。果然中了暗算……!我收迴剛剛的命令,將唿叫的兵力派往南門!現在不是拘泥於這些市民的時候!」


    「那這裏該怎麽辦!再怎麽說也不能丟下不管啊!」


    「在關閉裝置前留下一個排,繼續從城門上往內進行鳴槍警告。敢在槍林彈雨中衝進來的市民想必不多,靠這個辦法設法支撐過去!」


    梅特拉榭最後如此下令,往遭遇敵襲的都市南側前進──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在場士兵要應付的,並非純粹的市民。


    「看啊,城門開關裝置就在那裏!往那個地方衝過去!」


    梅特拉榭離開城門前不久後,注意到城牆上開關裝置的市民開始針對該處。唆使他們的,當然是潛入市內的國軍士兵。


    「別過來!長官已下令準許開火,誰上來這裏就要挨子彈!」


    這麽一來,負責防衛的士兵們也不得不舉槍。看著他們在階梯上排成一排保衛開關裝置,顯然軍方無意放人出城,使市民們的不滿爆發。


    「什麽?別開玩笑了!」「讓我們出城!放我們自由!」「這邊可是有婦孺在啊!」


    當眾人的注意力聚集在大聲抗議的市民身上,國軍士兵看出「時機」到了。


    「──好,動手。」


    一下令開始攻擊,他們從人牆縫隙間伸出槍口──扣下扳機。


    「嘎──!」「……!咕啊!」「……什……?」


    階梯上的士兵們中彈蹲下身。以為隻需應付「市民」的他們無法馬上因應狀況,僵住不動。


    「敵、敵襲──!那些家夥有風槍!」「開火!開火反擊──嘎?」


    來自另一個角度的掩護射擊毫不留情地襲向幾秒鍾後終於展開迎擊的守城士兵們。眼見同伴一個接一個中彈,士兵們愕然地瞪大雙眼。


    「射擊不光隻有正麵!」「可惡,在哪裏?是從哪邊瞄準的?」


    他們匆忙地環顧四周,這番努力卻沒多少意義。進行掩護射擊的狙擊兵分別配置在約四十公尺外的樹上、約六十公尺外的屋頂以及另外兩處。


    作為帝國要塞都市,國軍方麵自然知道加爾魯薑的結構。國軍士兵也知道開關裝置位於城門邊,在潛伏期間仔細地擬


    定了鎮壓該處所需的戰術。


    開關裝置本身雖然位在牆上深處,保衛通往裝置階梯的士兵們卻不得不曝露在射擊中。從容許特務侵入市內起就有五成,沒預料到這場襲擊則有十成機率,國軍事前就確定對方會處於劣勢。


    「迎擊停了──就是現在,衝過去!」


    在狙擊造成相當損害之際,混進市民之間的正麵進攻組同時衝鋒。畏懼射擊退後到城牆內側的敵兵無法充分迎擊這波攻勢,在怯懦的時候遭受攻擊,他們沒抵抗滿一分鍾就宣告全滅。


    「鎮壓完畢。開關裝置怎麽樣了?」


    「已經拿下!立刻進入開門作業!」


    「動作快!趁現在引友軍進城!」


    接獲命令的士兵們集結十人之力轉動起巨大的門把。數十秒鍾後,牢閉的城門開始嘎吱作響。


    ****************************************************


    另一方麵,微胖青年率領的一營部隊也從城外目睹這一幕。


    「馬修少校,正麵城門打開了!」


    「嗯,看來潛入部隊做得很好──帶頭的工兵部隊,往城門前進設置夾具!其他兵員掩護他們!」


    士兵們即刻應對展開攻城。工兵穿越來自城牆上的射擊奔向開啟到一半的城門,在護衛步兵的保護下往城門左右兩端設置約兩公尺高的木造夾具。


    「城門內人山人海!進攻部隊不要急著前進,先讓路給逃出城的市民通過!城門下方設置了夾具,再也無法輕易關上!」


    成群的市民在下達指示的馬修眼前衝了出來。由於擔心誤傷市民,在人群沒停步直往前跑時,城牆上的敵兵也很安分。


    「大規模的群體都通過了!現在城牆上的射擊也停止了!」


    「好,衝進去!一口氣侵入市區!」


    從群眾人潮離去的那一瞬間起,市民們眼中的出口化為馬修等人的入口。帶頭的部隊衝進都市內,要塞都市加爾魯薑的陷落就此以決定性的形式展開。            *


    「這──這是怎麽迴事?」


    都市的統治者目瞪口呆地俯瞰著那宣告他的野心終結的景象。


    「北門被突破了……國軍不都跑進城裏了嗎!」


    米卡加茲爾克歇斯底裏地叫嚷著,周遭的幕僚表情抽搐地向他報告:


    「現、現階段我軍正在第一、第二層與敵軍交戰。不過……由於兵力大都調往都市南側,人數不利的市內友軍形勢不妙……」


    「這麽一來,想奪取及維持第二層以下的區域已然無望……應當依序撤退下方兵力,防衛包含此處在內的上層。」


    「到哪裏!有辦法防衛到哪裏!」


    「以、以實際情況來看……應將放棄第三層也納入考量,死守更高層……」


    幕僚們邊擦拭額頭冷汗邊迴答,所說的內容令米卡加茲爾克感到一陣暈眩。


    「隻剩第四、第五層……?市區幾乎全麵陷落,這不等於都市有一大半落入敵手嗎!」


    迴過神時已在一瞬之間被奪走大部分的內髒。被宛如夢饜般的漂浮感所困,男子依舊掙紮著尋找生路。


    「總之,叫南側的兵力迴上層!既然對方入侵市內,再防守城門也沒有意義!不先鞏固防衛重整旗鼓簡直不像話!」


    聽到這道命令,幕僚們尷尬地麵麵相覷。「外牆南側的部隊被從城外攻入的敵軍與攻進北門的敵軍包夾,正在交戰……」


    「即使很想召迴部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迴到這裏……」


    連召集剩餘兵力都做不到。得知這個事實,連掙紮也變得困難的米卡加茲爾克不禁呆立當場。


    「……吶~你們幾個。這該不會──」


    從窗邊俯瞰加爾魯薑的街景,男子麵對著長久以來都很熟悉的景色問道。


    「──是場敗仗?」


    幕僚無人開口,沉默就是所有的答案。


    ******************************************************


    戰爭在迎向正午時分出勝負。從國軍部隊開始自北門衝進市內,與司令官失去聯係的孤立士兵們陸續投降。一直抵抗到最後的南門勢力,終於也在看見司令部豎起白旗後放棄抗戰。


    「背後有槍口指著你們,別打歪主意。」


    原本在南門指揮現場的梅特拉榭在投降的同時被俘。馬修一邊要部下們舉槍,一邊走到她背後。


    「……以軍官來說,你看上去非常年輕,你是營長?」


    「我是陸軍少校馬修.泰德基利奇。要是別提年齡這件事,我會很感謝你。」


    青年一臉厭煩地迴答。聽到這句話,梅特拉榭總算理解。


    「原來如此,你是傳聞中的『騎士團』成員嗎……在先前的內亂中投靠有利的一方,飛也似的出人頭地。真是令人羨慕不已。」


    「如果這是打算挖苦我,你們可沒資格說這種話。」


    「對極了。就當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


    對連一句諷刺也說不好的自己感到失望,梅特拉榭大大地歎口氣。踏著通往都市上層的階梯,再度發問。


    「你們要帶我去哪裏?可以的話,我想確認米卡加茲爾克閣下的安危。」


    「你之後應該會見到你的長官。不過,我不保證他平安無事。」


    青年以不帶感情的語氣迴答。「參謀」淩厲地吊起雙眼。


    「……這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得依陛下的意思決定……你最好也趁現在做好覺悟。」


    馬修始終淡淡地說道。他沒有用露骨的威脅口氣,反倒讓梅特拉榭感到毛骨悚然。她從走在背後的青年身上感覺到,他正拚命試著接受某種難以接受的事物。


    他們於交談中抵達第三層,在國軍接管的房屋前停下腳步。


    「陸軍少校馬修.泰德基利奇,帶敵將副官梅特拉榭.蘭茲少校前來──謁見陛下。」


    微胖青年帶頭穿越敞開的門踏入屋內。一跟著他走進去,前所未有的寒意立刻撲向梅特拉榭。


    「馬修少校,辛苦你了──那女人就是『參謀』?」


    軍人們神情僵硬地並排而立,少女的聲音嘹亮地傳遍四周。那道身影就坐在位於屋內最深處的臨時寶座上。


    女皇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她身穿金銀裝飾如繁星般點綴其上的漆黑黑衣,頭戴皇室代代相傳的王冠。今年滿十六歲的身軀抽高許多,五官漸漸褪去稚氣,顯露出聰慧的美麗容顏。女皇左腰佩著一柄軍刀,從開始佩刀起經過兩年,軍刀不再顯得與其體格不相襯。


    「皇、皇帝陛下……」


    最為壓倒謁見者的,是她嘴角那抹刻薄到殘酷的笑容與雙眸中宛若劫火的光芒。梅特拉榭甚至產生被那道目光灼燒的錯覺,膝蓋咯咯打顫。


    黑衣女皇用俯望瀕死螻蟻的眼神望著她,麵對俘虜問道;


    「是誰告訴這女人,可以在我麵前抬頭?」


    梅特拉榭本人還沒發覺自己殿前失儀,馬修就先抓住她的肩膀強押她跪下。勉強準備好謁見的形式後,女皇再度開口:


    「梅特拉榭.蘭茲。接下來我將親自盤問你,隻準迴答我所問的事情。」


    「……遵命……」


    盡管感到口腔發乾,梅特拉榭設法擠出迴應。此時,兩個人從旁邊被拉了上來。是她很熟悉的兩個人──司令官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及其「愛妾」妮雅姆.奈伊少校。


    「第一件事。這名男子確實是你的長官吧?」


    女皇自寶座發問。用焦慮的腦袋拚命分析狀況,梅特拉榭謹慎地迴答。


    「……確實沒錯。這位是我的長官奈安.米卡加茲爾克閣下。」


    「好。第二件事,這名女子可是你的同事?」


    她指向另一人問道。這個問題同樣也隻有直接迴答一途。


    「……她是幕僚妮雅姆.奈伊少校。和我、一、一樣是……米卡加茲爾克閣下的副官。」


    盡管說得結結巴巴,梅特拉榭還是迴答。聞言,女皇的視線像是失去興趣般從她身上轉開。


    「好。關於你的盤問結束了──馬修少校,摀住她的嘴。」


    微胖青年奉命從背後架住梅特拉榭,堵住她的嘴巴。她一瞬間險些陷入恐慌,但聽見青年以近乎懇求的語氣呢喃「別掙紮,拜托你老實點」,她直覺領悟那是青年給予的忠告。


    她體認到,此時的一舉一動絕不可犯錯,否則這條性命活不到明天。


    「那麽,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可記得我剛剛說過的話?」


    女皇轉而望向自封的「大元帥」確認道。梅特拉榭不知道她所指為何,但發現他們在自己到達前曾交談過。跪在女皇眼前,米卡加茲爾克臉上冒著冷汗沉默不語。


    「如果你記不清楚,我隻重複一遍──若你交出性命,我就饒剩下兩人一命。若你交出她們兩人的性命,我就饒你一命。我是這麽說的。」


    梅特拉榭錯愕地仰望女皇,但背後的馬修慌忙按住她。半晌之後,米卡加茲爾克口中擠出聲音。


    「……陛下,開玩笑還請適可而止……」


    「喔。在你眼中,這看來像是玩笑麽?」


    女皇如此迴答,微微加深嘴角的笑意。光是那些微的變化就令米卡加茲爾克覺得自己的命運往滅亡邁了一大步,焦慮地采取行動。


    「……讓我解釋!懇求陛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允許,說。」


    她乾脆地同意。覺悟到這是最後的機會,男子猛然說了起來:


    「──我!夏米優陛下的股肱之臣奈安.米卡加茲爾克!正因為替陛下著想,此次方才揭竿而起!為了借陛下威嚴擊退蹂躪國土的叛軍,秉持正當的忠義替陛下效命!為了排除萬難趨謁陛下腳下!」


    他竭盡全力的解釋在屋內響起。女皇已露出觀賞小醜表演的愉悅神情。


    「真有趣。你稱唿我指揮的國軍為叛軍?」


    「正是。恕臣惶恐,正是。」


    「就讓我問問你,將他們看作叛軍的根據為何?」


    米卡加茲爾克毫不停頓地立刻迴答君主的問題。


    「容臣迴答。隻要目睹這次的戰鬥情形,自稱國軍的叛軍諸將,其心肝之卑賤洞若觀火。因為他們將應當挺身保衛的臣民貶低為戰爭的道具,卻不對此等行徑感到羞愧。」


    米卡加茲爾克背後的馬修臉色發白。不知是否清楚他的反應,夏米優陛下依舊愉快地繼續問道:


    「將臣民貶低為戰爭的道具?具體而言是指?」


    「首先,那為使加爾魯薑市民心生恐懼而執行的陰險毒辣公開處決,其作法之愚蠢無須贅述,因此犧牲的許多性命,都屬於被蒙上連坐犯汙名的無辜臣民。可憐的加爾魯薑市民們,隻不過是在我起義時碰巧在都市內,卻稱他們為叛賊,稱其親屬為連坐犯,此舉可說是殘暴至極,非筆墨言詞所能形容。」


    男子像受到催促般繼續說道。這並非比喻,他將一切全賭在這個解釋機會上。深信眼前的少女──是對臣下的邪惡本性一無所知,可悲地被拱為神主牌的君主。


    「再加上,將處決犧牲者遺骨拋擲到市內的魔鬼行徑。隻要心中對亡者尚抱持一絲敬意,都不可能做出這等蠻行。雖不知道是諸將中何人想出的,但此案未受掣肘付付諸實行的事實,令我難掩恐懼。」


    每一個形容詞或連接詞都陰氣逼人。米卡加茲爾克窮盡所知的詞藻,背水一戰地繼續施展辯才。


    「未兼具倫理及健全判斷力的軍隊已不是軍隊,等同於魔鬼羅剎棲息的魔窟!不知那些戴著忠臣麵具的魔鬼本性,被拱為神主牌的陛下真叫人心痛萬分!求您睜開眼!陛下,求您睜開眼!」


    眼裏泛著血絲的米卡加茲爾克大喊。霎時間,被那滑稽表演逗得忍不住的女皇開口:


    「那兩個計策出自我的提議。」


    男子的時間凍結。在他心中膨脹的妄想,隨著她拋出的一句話出現龜裂。


    「──啊?」


    「公開處決和拋擲遺骨,你所說的這兩個計策,皆由我構思並下令實行。不過,原來如此──在你眼中看來是魔鬼行徑?」


    「咦──啊……嗚、啊……」


    大前提被顛覆的米卡加茲爾克舌頭打結。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純真的人。因為直到這一瞬間為止,他都無條件相信君主具備健全判斷力。


    「我反問你,皇帝拿臣民性命當道具使用的行為,何殘暴之有?」


    她質疑倫理的基礎。手貼著黑衣胸口,女皇再往下說。


    「我乃卡托瓦納帝國現任皇帝。從兩千萬人民算起,國土內存在的所有事物,連一片小草都不過是我的所有物。那麽,誰能夠插嘴指責我該如何使用它們?你哀悼的無辜臣民,的確是按照我的希望濫用掉了。甩開和你同樣訴諸健全判斷力的諸將掣肘,我將其親手丟進戰場化為柴薪點燃熊熊戰火──事情豈非僅僅如此?」


    女皇的一舉一動都在表明,她未因此感到任何愧疚。在啞口無言動彈不得的米卡加茲爾克麵前,少女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托住下巴。


    「啊──對了,還有神來著。四大精靈不屬於我,屬於主神。原來如此,那麽你插嘴幹涉我的領域的無禮倒也非無法理解。很遺憾,我至今尚未得知擁有神的方法。」


    厭惡地越過天花板仰望天空,女皇的視線重新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那,你可是神?奈安.米卡加茲爾克。」


    「────」


    「不是吧。若是神明,不會辯解自己的行為──那麽,你果然是我的所有物。還是已一腳踏進垃圾桶的玩意。別不自量力,蠢材。」


    侮蔑的目光貫穿男子。領悟到他以渾身解數施展的辯才全部落空,米卡加茲爾克茫然自失地低頭望著地板。


    「浪費時間。不許再作拖延,說出你對先前問題的結論。」


    不再觀賞小醜表演,女皇切迴原先的話題。對她來說,這才是正題。


    「不必想太多。對國家而言,隻要有人背負罪名接受懲罰,在維護秩序上就不成問題。三人一起接受懲處也好──但不愉快的是,現在的帝國軍人才奇缺,受過軍官教育的人才非常寶貴。就算要切除腐敗部位,我也想盡可能維持在最低限度。」


    她所說的內容忽然變得很實際,讓米卡加茲爾克的大腦稍稍恢複思考的餘力。自己的命運尚未結束──他拚命這麽認定,仔細聆聽女皇的話。


    「我將判斷交給你決定,米卡加茲爾克。從軍人的角度來看並不困難吧?讓你一人活命,還是讓兩名副官活命──你隻需考慮,哪一個才是對帝國更有利的選擇。」


    她最終提示的,是單純至極的二選一。經過剛剛的落空,米卡加茲爾克再也沒有餘力足以顛覆問題本身。


    「說出你的答案,米卡加茲爾克。迴答是什麽?」


    被催促迴答的瞬間,他的腦袋停止思考。既然除了迴答之外什麽也做不到,那隻需對自己坦誠──話語從突然豁出去的他口中輕易地脫口而出。


    「──我獻上這兩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自己的性命無可取代。這是奈安.米卡加茲爾克此


    人的結論。


    「妮雅姆、梅特拉榭,可別為性命求饒,起碼在最後派上用場吧。」


    男子依序瞪著兩名副官,以急迫的口吻警告──那一瞬間,在一旁關注事情發展的「參謀」心中有什麽東西破碎了。她推開馬修摀在嘴上的手,不顧失儀被處死的風險開口:


    「──閣下,為性命求饒是什麽意思?」


    對著長官的背影,女子以顫抖不堪的聲調發問:


    「我的性命獻給了您。我應該反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告訴過您,在效命於您的歲月中,在愛慕您的日子中──在您的臂彎中。」


    往昔的日子掠過腦海,梅特拉榭眼角泛淚。不過──真正令她悲傷的,並非那段日子將要在此結束。


    「若您要拿我當踏腳石活下去,我願意接受。從一開始就願意接受。


    可是──您連這個約定也不相信嗎?所以、所以您直到最後都懷疑我會改變主意?把我和妮雅姆一視同仁,警告我不可背叛嗎!」


    她難以忍受的,是那段日子的價值遭到否定。是從她奉獻一切深愛至今的男子口中,聽到懷疑她奉獻的言語。


    「我──我是你的什麽?參謀?妾?還是──兩者都沒當上的沒用棋子?」


    男子什麽也沒有迴答。眼見時機已至,女皇以眼神示意馬修牽起梅特拉榭的手走向門口。她一邊竭力反抗,一邊悲痛地不斷對男子愈離愈遠的背影發問:


    「求求您迴答我,米卡加茲爾克大人──」


    不放鬆拉著她的力道,是馬修唯一能做到的溫柔。眼前的大門在兩人離開之際關上──梅特拉榭.蘭茲和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從此永無相逢之日。


    「──最後一件工作辦妥了嗎?」


    女皇冷然的話語,在女子吶喊聲遠去後恢複寂靜的室內迴響。


    「那就夠了。向我證明你的恭順之意,米卡加茲爾克。」


    被這麽要求的米卡加茲爾克跪在君主眼前深深地垂下頭。


    「……全憑陛下吩咐。您想要什麽證據?」


    他以無力的聲調詢問,女皇毫不猶豫地命令他如何行動。


    「在原地雙膝跪倒低下頭,向我伸出雙臂。」


    「……?是,謹遵旨意。」


    盡管不明白指示的意思,男子什麽也沒想地依言而行。保持向女皇前傾伸出雙臂的姿勢,米卡加茲爾克再度詢問:


    「這樣可以嗎?」


    「嗯,非常完備──動手,露康緹!」


    一頭紅褐發絲隨動作飄揚,一名騎士從並排站在寶座兩側的臣子裏衝了出來,揮下長劍一口氣自上臂處斬斷男子毫無防備地伸出的雙臂。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緊接著,男子的慘叫聲充斥整個空間。濃鬱的血腥味漸漸彌漫屋內,女皇不悅地皺起眉頭。


    「真刺耳,讓他閉嘴。」


    米卡加茲爾克周遭的軍官即刻摀住他的嘴作為迴應。揮舞著已斷的雙臂抗拒,男子淌著口水向女皇叫喚。


    「您──您說會放過我!隻讓我保住一命……!」


    「你以為還有機會幸存?真膚淺,叛賊。」


    一邊以手肘靠著寶座抵住下巴,少女厭惡地宣言:


    「我剛才要你做的,是身為她們長官的最後一件工作。這意思你可明白?」


    「哈……啊……!」


    「不明白嗎?是繼承。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愛妾』裝模作樣地物色起新飼主,而『參謀』到了這個地步還醉心於你。我一眼就看出──想把她們與奈安.米卡加茲爾克分開納為己有,必須經過相對的通過儀式。」


    米卡加茲爾克絕望地瞪大雙眼。夏米優陛下加深嘴角的笑意。


    「沒有那場鬧劇,梅特拉榭.蘭茲多半會主動追隨你自殺。關於這一點,我要向你道謝,米卡加茲爾克。多虧你用那短短的一幕,徹底地使醉心於自己的女人幻想破滅。如今帝國軍缺乏人才是確然無疑的事實,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讓年輕軍官被你這種貨色拉著一起尋死。」   少女說到此處暫時收起笑容,憐憫地搖搖頭。


    「可是到頭來,你搞錯了。那個選擇並非用來決定你自身的生死,正確來說是要決定兩名副官的前途──同時,也用來決定你的死法。看樣子你似乎選了更痛苦的那一種。」


    女皇這麽告訴他,同時自寶座上起身。她悠然地走到被按在血泊中的男子麵前──湊在他耳畔悄悄呢喃:


    「你將被砍掉四肢處以串刺刑。」


    「────?」


    「這是你這個叛賊的死法,米卡加茲爾克。處刑地點是聳立在這座要塞都市加爾魯薑最上層──第五層的尖塔頂端。士兵們會把你搬運到那邊,活生生地綁在塔頂。這墓碑很壯觀吧?在你眼下展開的街景想必景色絕佳。」


    前所未有的恐懼使米卡加茲爾克因失血而朦朧的意識恢複清晰。此時他忽然發覺──像羽虱般成群湧來的衛生兵,正沉默地替他斷臂的傷口進行止血及縫合,好讓他無法輕易死亡。


    「你就在生前花費數天,死後花費數年──親身展示違抗我的人會麵臨什麽下場吧。這是你的人生真真正正的最後一個任務。」


    「──咿──啊──」


    「別窮嚷嚷。身為一國之君,我對你可是感激不盡,米卡加茲爾克。願意主動承擔這等大任的人,除了你之外可是打哪兒也找不著!」


    女皇口中迸出一串失控般的大笑。打從心底畏懼那黑衣飄揚不斷嘲笑的身影,米卡加茲爾克眼眶地含淚環顧周遭。


    「誰──誰來……救救……救救、我……!」


    即使他急得想抓住稻草救命地懇求,也沒有人迴應。在被女皇給予的恐懼所控製這一點上,盡管有程度之分,大部分的軍官都和米卡加茲爾克處境相同。麵對慘劇時,他們的反應大致可分為兩種:別開目光等待一切結束,或是壓抑感情投入職務中。


    「……妮雅姆……拜托,救救我!替我懇求陛下大發慈悲!拜托、拜托……!」


    這種狀況下,他最後仰賴的是「愛妾」。既然「參謀」不在場,這對米卡加茲爾克來說大概是當然的選擇。然而,他的懇求並未如願。以看著已經完蛋東西的眼神瞥了一眼前任飼主後,妮雅姆重新轉向女皇深深地垂下頭。


    「──皇帝陛下,鄙人妮雅姆.奈伊,從今天起將成為隻效忠於您的家貓。」


    大笑戛然而止,女皇背對著她轉而靜靜地開口:


    「嗯。然後呢?」


    「我不想像他一樣死掉。能否請您雇用我?」


    妮雅姆毫不掩飾真正的意圖或修飾言詞,因為她理解若是這麽做,這次將輪到自己被斬首。理解眼前的人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得到滿意的正確答案,女皇緩緩地轉過身直視妮雅姆同時斬釘截鐵地說。


    「想要飼料就去抓老鼠。我要說的隻有這句話。」


    她拋出的酷寒冷笑,令不再是愛妾的女子渾身一顫──隨著契約成立,她也加入女皇臣子中成為新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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