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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紮德·考克這一天始終忙於應對來客。


    上午來訪的是西蒙·羅德魯姆。一見麵,西蒙便劈頭問道,


    “你是不是瘦了?”


    紮德麵帶苦笑,搖了搖頭。


    “無論遇到任何情況,我的飯量和酒量都不會有絲毫變化,這是我唯一的可取之處了。不過,這種事不再多給一個星期是看不出區別的。”


    “公的禁閉令已經被解除了。這樣就能心無掛慮地放懷吃喝了吧?”


    “解除了?”


    西蒙若無其事道出這個消息的樣子令紮德頓時傻了眼。西蒙指向窗外,確實,隻見包圍宅邸的士兵們正開始打點撤退。


    今早,也許是西蒙造訪皇帝的時機恰到好處,幾乎始終在與皇帝單獨對談。關於此次祭典;加貝拉、恩德的動向;此外,還有以西方宿敵巴茲卡家為首的陶琅諸國近期有所行動的情勢。邊談論著這些話題,西蒙裝出忽然想起來的樣子,提起了紮德的名字。皇帝也仿佛早就忘了這迴事似的,“哦哦”一聲,便笑了起來。


    “事後,陛下立即下令解除禁閉令。或許當時陛下也是一時激動,想必本人壓根就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所以請放心,您並不會受到什麽懲罰。隻要今後您也能繼續一如既往地向梅菲烏斯表現出不變的忠誠——”


    “我會向梅菲烏斯表示”


    紮德緊繃著臉應道。他早有埋骨於梅菲烏斯的覺悟,可是——


    麵對似乎覺察到他的言下之意而陷入沉默的西蒙,紮德扯出了凱紮爾·伊斯蘭這個話題。他的處刑即將在明日執行。這件事西蒙無力挽迴。從與皇帝唱反調這點來看,紮德與凱紮爾一樣。但隻因皇帝心情不同,兩者的生死處境卻如此極端相異。


    “這根本與劍奴隸無異。隨著觀眾的心情,會被命令『去死』,也會被高喊『饒了他』。皇族以外的所有人都不過是皇帝的奴隸罷了。”紮德長久低垂著頭,說著。“毋庸置疑,我愛著梅菲烏斯。無論是民眾樸實的氣質,還是尚武的風俗,全都是我所鍾愛的。兵強馬悍,定不會輸過任何一個國家吧。我甚至覺得,當到了魔素全部枯竭,飛空艇這類武器以及那令人作嘔的魔法從這世上徹底消失的時刻,或許稱霸整個世界的將會是我們梅菲烏斯。然而,以現在的梅菲烏斯——以現在的皇帝……”


    “別這樣,紮德。小心隔牆有耳。”


    “對西蒙公您來說,這不也是一種侮辱嗎?皇帝正企圖讓龍神信仰這種宗教重新複蘇。恐怕這隻不過是為了能確立自己作為君主的絕對君臨權利罷了。為了將與自己唱反調的人全部烙上叛教者的罪名進行處決。沒錯,就像過去的亞修·巴茲卡打著龍神的名義,在西方陶琅實施的恐怖政治一樣。”


    複興龍神信仰一事已成為確實的消息被廣為流傳。將前夜祭上請來的長老眾任命為擔負主掌整個祭祀的職責,並打算同時將龍神廟改造成神殿。而對此表示反對的凱紮爾,則作為首個叛教者被處以了極刑。


    “在與加貝拉的求和問題上亦是如此。雖說陛下一度聽取並采納了家臣的進言,可現在卻忽然變心。像西蒙公這樣的人物,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吧?陛下與恩德公國派來的使者頻繁進行會談。而會談的內容,隻需稍作推測便能心中有數——哪怕明天,碧莉娜公主被強製驅逐出境,而恩德的公女卻取而代之嫁入我國,我也不會感到任何意外。”


    “這……”


    西蒙眉目間也浮現憂慮之色。這些都是確實的情報。格魯皇帝原就不執著於加貝拉一國,爭奪大陸中央的霸權,維持包括恩德在內的三國關係平衡才是最重要的。格魯想要巧妙地挑起其餘兩國間爭鬥,令自己成為這種平衡的控製者。


    討伐留卡奧一事對加固與加貝拉間同盟關係起到了效果,但同樣因為此事,恩德必然無法繼續對梅菲烏斯熟視無睹。更有傳聞說,對方向梅菲烏斯提出了條件不賴的同盟締結方案。這一切正如格魯的預料。


    “可這麽一來必定會令梅菲烏斯失去其他諸國的信賴,梅菲烏斯的聲名也將一落千丈。如果陛下照現在這樣隨心所欲濫用權力,那梅菲烏斯早晚將步入衰退的命運。”說到這裏,紮德的目光一閃。“對皇帝抱有不滿的人非常多。如果西蒙公能成為他們的中心,率先站起來的話,以公的深厚人望,必定會有不少知名人士追隨而來吧。當前幾乎所有諸侯都在這索隆匯聚一堂,這祭典的時期正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啊。”


    “紮德,我就當沒聽到你說過這些話。恕我就此告辭了。”西蒙粗暴地站起身。“為這樣的未來感到憂慮,我們才更應該團結一心,緊緊聚成一股力量。凱紮爾的事非常遺憾,可我不想重蹈覆轍。”


    “之所以如此啊,西蒙公!”


    “萬一到那個關頭,拚了命也要上。可這一切歸根結底都建立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上,急於求成隻會造成無謂地流血。決不能將民眾卷進來,不能讓別國找到可趁之機,這些無論如何都要避免。你應該很清楚吧,紮德。”


    用手拍了一下紮德肩頭,西蒙步出了會客室。


    這就是上午的會麵。


    午後的訪客是奧巴裏·比蘭。雖然以前曾因職務所需,與他有過數次照麵,但實際與他有所交談還是最近才開始的。


    奧巴裏並未久留,扯了幾句家常,在興趣愛好的棋盤上對弈了才一場,便站起身。仿佛隻是恰好順便似的將一封書信遞給了紮德。


    “盤麵就維持這樣吧。”告辭時,奧巴裏指著盤麵笑道。


    “接下來的部分我們有機會再繼續。屆時要邊舉杯慶祝邊玩哦。”


    奧巴裏離去後,紮德找東西填了下肚子,便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加貝拉那幫家夥……”放下已經讀過數十遍的信件,攤在桌上。


    “……打算利用我嗎?”


    信件上,有著諾維·薩烏紮迪斯的署名。此前,諾維也曾數次捎來書信,可這次信件的內容卻更為直接。說直接,卻並不是說有什麽慷慨激昂。原以為對方為煽動自己,定會誇大其詞吹噓個不停。然而信中實際內容卻更像是在哭訴。


    打從基爾皇子和碧莉娜公主的婚事決定以來,加貝拉與恩德的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中。原本就預定將碧莉娜公主嫁入恩德,此事也一直非公開地進行著。可作出無法全麵信賴恩德這個判斷的加貝拉王為了優先本國的利益,決定將梅菲烏斯選為同盟的對象。當然,為了使恩德能保住麵子,加貝拉在外交上不吝於付出各方麵努力。降低恩德進口的絹以及香料的關稅;加貝拉第二王子兼猛虎騎士團長澤諾·阿維爾親自擔任使節訪問恩德大公,宣誓雙方維持不變的友誼。


    (然而——這位恩德大公馬爾基奧·魯·多利亞生命卻岌岌可危)


    通過梅菲烏斯的外交渠道以及諜報活動,多少也獲取了一些情報。馬爾基奧剛年過五十,可近期身體狀況卻突然急速惡化,甚至嚴重到出現懷疑他是否險些被毒殺的謠言。去年一年內,在民眾麵前僅公開露麵了2次。也許堅持不了多久了,恩德國內外絕大多數人都這麽判斷。


    恩德大公有兩個兒子。長子傑雷米公子,次子艾力克公子。傑雷米心思縝密但沒有武人的氣度,艾力克擅長武術但有欠考慮,外界對二人這樣評價。


    書信上這樣寫道,在這兩人中,次子艾力克似乎企圖向加貝拉發動戰爭。


    艾力克原是碧莉娜的首選夫婿候補,包括這個原因在內,他與將反悔締結同盟一事看成是種侮辱的那部分重臣聯手,謀劃對加貝拉進行宣戰。


    (如果按照順位,恩德大公的長子傑雷米理應繼承大公的寶座。原來如此,在明白這個事實的前提下,依然決定采


    取的行動嗎)


    他是打算通過展示自己的力量來聚集國民的信賴,證明自己比起兄長傑雷米更適合擔任下任大公吧。就算現任大公打算繼續與加貝拉友好共處,可在他本人不知何時就會駕崩的當前形勢下,恩德的進軍應該隻是時間問題。


    如此一來,加貝拉能夠依靠救命稻草就隻有同盟國梅菲烏斯了。但是——


    (諾維,真是個不好對付的男人)


    正如剛才紮德自己所說的,就在前幾天,皇帝格魯·梅菲烏斯秘密與恩德派來的使節進行了會麵。雖說是機密的會談,但諾維似乎通過他的某種情報關係掌握了這個消息。


    萬一戰爭正式爆發,梅菲烏斯皇帝究竟能向加貝拉派去多少援軍呢?心中委實有些不安。亦或許將留卡奧策劃暗殺皇族這件事挑明,在把碧莉娜趕迴國的同時,向加貝拉發動進軍,這樣的事態也並非不可能。


    正因為如此,諾維才盯上紮德。若是一位願以正義之名保衛與加貝拉間同盟關係的勇士,定會不吝於出手相助——書信上這樣寫。從加貝拉的角度看來,令當前梅菲烏斯政局處於不安定狀態才是其真正目的吧。哪怕紮德力所不能及,隻要能造成一時的混亂,也就不用擔心背後受敵的風險了。


    “可是,”


    紮德喃喃自語。反過來說,正是在恩德與加貝拉處於緊張局勢的現在,才更是梅菲烏斯千載難逢的機會。哪怕陷入短暫的混亂局麵,也可以不必擔憂他國的強行介入。


    禁閉解除後半天,紮德事先捎去聯絡,不久便離家外出。乘坐的馬車所趕往的目的地,是與紮德·考克麾下戰士團——蒼弓團幹部們約好的碰頭處。他們中每一個都是值得信賴的對象。從前就曾數次暗地裏敦促他們下定決心。而經過此次禁閉騷動,想必他們也早已做好『那個時期』即將到來的覺悟了。


    紮德無意間迴首向自己宅邸方向望去,隻見遠處的景色仿佛與火海交織。驀然迴過神,眼睛眨了幾下,眼前的火焰群卻已消失不見。那不過場幻象罷了。


    翌日上午,西蒙·羅德魯姆與諾維·薩烏紮迪斯在大競技場偶遇。


    諾維剛將昨晚搭上的貴族的女兒送上馬車,而西蒙正打算前去與被移送至競技場地下的凱紮爾會麵。


    二人互道寒暄,


    “這連續數日間,我每天都來這裏哦。”諾維微笑道,“我完全被劍鬥競技的魅力所俘獲,務必希望來年祭典時,能有幸再度訪問貴國呢。”


    “竭誠歡迎您的來訪。”


    就這樣客套了三兩句,西蒙一聲告辭,轉身離去。諾維定睛凝視著西蒙遠去的背影。


    (在梅菲烏斯的重臣中,那位大人應該算是最高位的吧。如果能將他拉攏到我方就好了。不過,畢竟紮德·考克那種小人物更容易擺布)


    那家夥和奧巴裏·比蘭一樣。在與梅菲烏斯進行和平交涉的時期,諾維就向那位將軍送去了書信。因風聞奧巴裏是反和平派的,因此打算籠絡他——表現出這樣的態度。作為名武將雖然不失剛毅,但也有對急功近利的一麵,頭腦也不是很好使,所以對自己受到的待遇怨聲載道。奧巴裏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也是最容易操控的那種類型。


    通過反複投遞書信,令奧巴裏充分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被加貝拉予以重視。這樣一來,奧巴裏就會對梅菲烏斯將自己丟放在如此不相稱地位一事感到越來越憤慨,而能正確評價他實力的加貝拉就顯得更具魅力。


    不久後,奧巴裏開始迴信。紮德·考克——這位相當於反皇族領袖般人物的存在,也是在奧巴裏送來的情報中獲知的。


    (可以利用)


    諾維這麽覺得,便隨即開始了與紮德的書信往來。在諾維看來,對方同樣是一位容易駕馭的角色。也就是所謂的隻會紙上談兵,和奧巴裏一樣自尊心過剩。


    (就像是梅菲烏斯的巨龍。對於自己的身軀,更準確地說,是對自身的長壽感到驕傲,甚至產生了自己軀體其實更為巨大的錯覺。正因為如此,才給與他人釘下樁子的機會。為了阻止他們的前進,在不久的將來給我方帶來優勢,一定要預先做好相應的準備)


    梅菲烏斯的貴族間對皇帝的不滿情緒正在日益高漲,這也是早已調查清楚的情報。他原本隻不過為向其中投入一個火種而策劃了這個計謀,但凱紮爾及紮德這些事讓事態向對諾維有利的方向一邊倒去。而這一切,並非經由諾維之手,幾乎全都是皇帝格魯·梅菲烏斯一手造成的。


    (梅菲烏斯正自己走向毀滅的道路)


    若此次在梅菲烏斯的計劃能順利進行,自己就能專心於恩德一國的問題。諾維並不打算令梅菲烏斯徹底毀滅或是將其吞並。這兩個目的的達成無一不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諾維所掛心的,是恩德這個同盟國,以及東方強國阿裏翁的存在。阿裏翁即將完成耗時長久的東方遠征。如果在與加貝拉一戰中,阿裏翁千裏迢迢趕來參戰的話,就絕不是以加貝拉一國的實力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對手了。為此,梅菲烏斯若不能作為同盟國繼續存在下去,也會給己方帶來麻煩。


    正因為如此,當前隻要給梅菲烏斯帶來一時的混亂,讓皇帝的注意力集中於國家內部。紮德,亦或是皇族一側,不管事態如何,自己原本就打算隻向有利的那方派去援軍。而奧巴裏將會擔任援軍的將領。早已沉醉於“救國英雄”這個使命的他早就心有此意了。另外,身在梅菲烏斯內部的他,應該能很方便地對情況作出判斷,並跟隨占據優勢的一方吧。在此基礎上,若能與加貝拉重新確立新的同盟關係就更好了。


    從刻意選擇奧巴裏擔任梅菲烏斯內部協助者這點可以清楚地看出,諾維的計劃中,最初就沒有將碧莉娜公主算進去。


    (那位殿下太直率了)


    作為主君來說是個不壞的對象,但自己並不覺得她會讚同此次計劃。在這方麵,自己與對皇族血脈有一定執著的留卡奧不同。不,更準確地說,


    (如果皇族流出的鮮血能夠守護加貝拉的話,)


    自己也在所不惜。諾維那副微笑麵具下的雙眼中,斂藏著冷徹的光芒。


    就在諾維盤算著他計劃的同時,西蒙正與身處地下牢房的凱紮爾·伊斯蘭會麵。隨稱之為會麵,但準確地說,他們隻被允許在隔著鐵欄杆的狀態下進行不過五分鍾的對話。


    因此,西蒙省略了冗長的問候。


    “家人情況如何?”


    “我轉告他們不要過來。”凱紮爾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公,從今往後伊斯蘭家……”


    “我明白。放心交給我吧。”


    “萬分感謝。”


    凱紮爾直到最後關頭都是個耿直的人。老實說,在西蒙看來,凱紮爾是一個過分認真而枯燥乏味的男人。然而他也覺得,能將這種認真貫徹到最後的關頭,也正是凱紮爾這個男人的魅力。


    “陛下……”凱紮爾仰望著低矮的天花板說道,“真的變了。”


    “——”


    “這並不是抱怨。隻是當前皇後萊拉還在世時候,陛下的脾氣雖稍顯急躁,但不管是什麽人,隻要身懷陛下所看重的實力,就會被委以重任。然而如今,陛下變得隻相信自己。這一個月內,我向這虛無的空間投去了千萬哭泣、呐喊、怨言。可是現在,我隻為那樣的陛下感到悲哀。”


    即使身在宮殿中,也能時不時聽到類似這樣的耳語。萊拉殿下尚健在時,皇帝經常傾聽家臣們的進言。可見萊拉殿下人望的影響之巨大,隻不過失去了這樣一位起抑製作用的人,皇帝就開始隨心所欲、任意妄為——


    (可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呢?)


    西蒙與凱紮爾同是自皇帝年輕時代起便扶持他至今的成員之一。深知萊拉


    前皇後的事,以及他們夫婦倆感情的親密無間。


    皇帝的性格——雖說這說法究竟有多少人會相信還值得懷疑——其實相當內向。與梅莉莎再婚後,皇帝的精神看上去就像是恢複了年輕人般的旺盛,夫婦關係也仿佛比前妻那會兒更為親密。但西蒙認為,那不過是表麵現象罷了。


    (那樣子,不更該看成是失去了精神支柱嗎?)


    在西蒙的眼中,他隻感受到皇帝正一味地陷入孤獨。作為長年友人的西蒙已經無法探得他的內心世界,甚至在對待親生兒子基爾·梅菲烏斯時,也不會付出一絲一毫的愛情。


    ——之後,他與凱紮爾的對話僅停留在閑話家常的範圍內。抱歉,這話西蒙沒有說出口。他深刻告誡自己,唯獨這句話,決不能說出口。西蒙對紮德這麽說過,“我不想重蹈覆轍”,這種決心並非虛假。但也正因如此,對沒能阻止凱紮爾這件事的自己,西蒙感到最為惱火。


    離開之後,不知為什麽,西蒙忽然對那個從未見過麵,隻聽聞過其名的男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留卡奧這個男人。


    (他是一個愚蠢的人)


    留卡奧掀起的謀反是沒有未來可言的。那是不明時勢,或者該說是對時勢避而不見的愚蠢之人的行為。徒流鮮血,徒招混亂。


    可是,西蒙此刻心想。對這一切,留卡奧心中難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嗎?哪怕知道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他依然毅然賭上生命付諸實施。隻因他堅信,無論劍下的鮮血,還是付出的鮮血,所有的一切,對他的祖國加貝拉來說,都決不是毫無疑義的。


    (那是留卡奧的咆哮)


    西蒙如此感受到。


    2


    餐桌上擺放著看上去鮮亮可口的水果及飲料,肉料理的品種也很豐富。哪怕美食家大清早就看到麵前這排場,想必也會禁不住臉色發青吧。


    歐魯巴才啃了幾口麵包就停下手,幾乎再也沒有碰早餐。然而他的這種行為卻不是因為什麽身體不適或是沒有時間。


    歸根結底,他現在正與皇帝共進早餐。今天早上,餐桌旁不僅僅是格魯、梅莉莎、伊奈莉和她妹妹芙蘿拉這些皇族成員到場,更有西蒙·羅德魯姆、武將奧丁·羅魯格,以及重臣之一的格萊茵·伊斯方等人陪同。


    在謁見之間對外開放前,總會有像這樣希望覲見的人來訪。皇帝總會邀請這些人共進早餐,也能順便聽取他們的進言。雖說皇帝最近的專橫獨裁變得愈加明顯,但他卻依然傾力於這長久以來的慣例,與過去相比絲毫未曾改變。


    對歐魯巴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之前的好幾次都被他用種種理由推托掉了。畢竟這種場合中,他將不得不麵對熟悉基爾為人的家人們,因此費德姆囑咐他盡量避免露麵。可這次不同,他是瞞著費德姆擅自決定參加這次早餐的。若此事被他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進行阻止,或是不惜強硬手段也要陪同到場吧。


    (好了)


    懷揣一絲緊張,歐魯巴尋找著恰當的時機。此時,隻聞耳邊那些無關緊要閑聊話題終於告一段落。歐魯巴暗暗吸了口氣,張口說道。


    “父皇。”


    全場氣氛一頓,眾人的視線紛紛向歐魯巴投來。或許是因為過去的基爾皇子在這樣的場合同樣不怎麽會發言吧,皇帝也向他瞥了一眼。


    “什麽事?”


    “我有個不情之請。”


    “哦,你想要什麽東西嗎。馬匹?還是將軍的地位?如果說想要王冠的話,還有些為時過早喲。”


    皇帝愉快地問道。或許是在期待他能有個出色的迴答吧。但歐魯巴卻並沒有領悟到這點。


    “是關於這次的劍鬥競技。”


    “你說什麽?”


    皇帝心情急轉直下,這大清早就把果酒當水一樣往嘴裏灌了起來。歐魯巴並非沒有覺察到現場氣氛的尷尬,但不論如何,他都決定將心中事先準備好的話先說出來。


    “我希望能派遣我的近衛兵,就是那位擊敗留卡奧的歐魯巴參加本次祭典的劍鬥競技。”


    對於這個意外的請求,除了皇帝“哦”地作出淡然迴應外,其餘在場成員都顯得非常詫異。伊奈莉則忽然雙眼燦燦生輝。而皇帝卻冷哼了一聲,


    “為何直到現在才提出這個要求?”


    “我對人們期待歐魯巴能參戰的願望略有風聞。想必民眾也會對這個決定感到欣喜的。”


    “我還當你這張嘴能吐出什麽好理由來呢。”皇帝徑直盯著歐魯巴。“說什麽民眾也會欣喜?你明明隻打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自己的近衛兵贏得勝利,以便增加自己的好口碑罷了。要不幹脆你自己去參加怎麽樣?皇族參加劍鬥並不是毫無先例的哦。”


    “您……您說笑了。”


    恐懼自己身為劍鬥士的真正身份會被對方識破,歐魯巴慌忙垂下頭。他萬萬沒有想到麵前這個人——皇帝格魯·梅菲烏斯的視線所帶來的壓迫感,和以往他那些對手的水平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哼。”格魯嘲笑道。


    “算了,隨你高興吧。你就好好祈禱你那位英雄能獲得勝利吧。”


    “請等一下,皇帝陛下。”


    此時插嘴的人,正是西蒙·羅德魯姆。刹那間,現場頓時陷入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在場的所有人當然都清楚那次發生在龍神廟的事。


    “請恕微臣多嘴。不管其原來身份為何,皇太子殿下的近衛兵參加大會畢竟有欠妥當。雖說並非所有的劍鬥士都是奴隸,但近衛兵在民眾的麵前與他們互相殘殺,是否會有損威嚴。”


    “哦……”


    “正如先前陛下所說,盡管在梅菲烏斯曆史上並非沒有皇族親自站上劍鬥場的先例。但如今時代早已不同,根本不能將其當作比較對象。”


    “哦……”又應了一聲,皇帝抬起擱在扶手上的手臂,拖起下顎。略顯沉重的眼皮下,他的目光狠狠怒視西蒙。正在這時候,一旁的格萊茵·伊斯方接口道。


    “此事其實無妨。吾等梅菲烏斯是龍與劍之國,是一個不論出身和血統,單憑實力來一決勝負的國家。”


    “但是——”


    “而且,能擊敗留卡奧的那位近衛兵確實是一位英雄。可隻因為他本為劍奴隸之身這個理由,民眾才會對是否能公然稱頌其名表示猶豫不決。恕微臣失禮,各位諸侯和將軍們是否也和他們一樣,為是否該邀請那位參加今晚舉行的宴會而感到左右為難呢?正因為如此,派那位近衛兵參與克洛維斯寶座的爭奪才顯得更有意義。”


    “說得好!”


    皇帝頷首,格萊茵不勝惶恐地躬身行禮。格萊茵本來就擅長這方麵的技能,他能揣摩並領會皇帝的意圖,哪怕那些不過是皇帝的一時衝動,他也能硬掰出理由,代為將這些解釋得看似合情合理。


    “每年一度,凡能贏得克洛維斯和其副官菲利佩名譽之人,哪怕原本出身奴隸,也都會被民眾所頌揚,是當仁不讓的英雄。他們中甚至還有人晉升為將軍。——這些應該不需要我迴溯曆史,把這三十年來的例子逐一列舉出來吧,西蒙?”


    “——呃”


    在祭典的劍鬥大會上,曆年都會選擇最終勝出的兩名劍鬥士擔任英雄角色。而在祭典最後一天,還會舉行由兩位英雄率領兩百餘名奴隸與龍進行戰鬥的重頭戲。所謂的英雄克洛維斯和他的副官菲利佩,無論這兩位在梅菲烏斯曆史上被譽為有名英雄的人物原本出身為何,依照慣例,最終都將被梅菲烏斯正式任命為軍人。


    “若能堅持到最後,則無愧於天地的英雄將會誕生。而中途落敗也表示他隻能到此為止,在克洛維斯寶座爭奪戰中倒下的戰士們都是為梅菲烏


    斯祭祀儀式所殉葬的英靈。根本談不上什麽有損威嚴。”


    “哦哦!”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其他貴族們紛紛表示讚同,西蒙也沒有再作出任何反對。就在他們撇開當事人的皇子,自顧自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這期間,


    “皇兄,您果然還是答應我的那個請求了吧?”


    伊奈莉滿麵笑容地悄悄問道。


    歐魯巴隻得似是而非地含混搪塞了幾句。而伊奈莉根本沒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立刻沉浸到自己的心思中去了。


    “如果他能獲得優勝,我定要親自擔任將作為克洛維斯之證的黃金頭盔交給他的任務。還有他也是從龍爪下拯救了公主伊奈莉的英雄這件事,也要在那時候公布。”


    完全沒有注意到在確認了自己計劃得以順利進行後,正開始盤算起下一步該如何行動的歐魯巴,伊奈莉徹底陷入了自己所描繪的少女般幻想。可與此同時,她內心對假麵劍鬥士歐魯巴還充斥著一種猶如劇毒般的感情。


    歐魯巴參戰的消息轉瞬間便在宮內傳開。雖說他原來就是個劍鬥士,但這依然改變不了皇族近衛兵參戰這個破天荒的事實。當然,眾人對此事的反響也分成了褒貶兩派。


    “皇子迴應了我們的期待啊!”


    有像這樣舉雙手讚成的人,


    “皇子不過是想延續他初陣時的榮耀吧?”


    也有這種在背地裏說壞話的人。


    另一方麵,費德姆·奧林在聽說了這個消息後頓時暴跳如雷。在他看來,沒有比自己千辛萬苦費盡心機打造出的傀儡自己主動去冒生命危險更愚蠢的事了。但此事為歐魯巴親自向皇帝直訴的結果,費德姆已經無力迴天了。


    “就打兩、三場就好了啦。”


    歐魯巴隱瞞了自己針對諾維和奧巴裏所準備的計劃,裝得一臉若無其事。


    “這還真好笑。現在這個世上最為我的性命擔憂的,恐怕是你吧?”


    “閉嘴!”費德姆一副讓人覺得他總有一天真的會被氣暈的表情狠狠念叨。“聽好了,別說死,連傷都不準有一個。那樣的話,等你恢複皇子身份的時候會被人懷疑的。啊啊,該死!等大會一結束,我一定要把你像奴隸那樣給鎖起來,你給我做好思想準備!”


    而這個消息同樣傳到了碧莉娜·阿維爾的耳裏。當她聽說這個消息的瞬間,猛得甩開企圖勸阻特雷吉婭,提起裙擺氣勢洶洶地向皇子的房間奔去。


    此時,預定明天出場的歐魯巴為提早趕往競技場,剛好走出房間。


    自己決定參戰一事,當然與眾望所歸這個理由毫無關係。歐魯巴覺得可以通過參加劍鬥大會,與那個叫帕席爾的進行接觸。奧巴裏口中明確提及名字的劍奴隸,毫無疑問會是擔起整個計劃一部分的角色。一定要想辦法從各方麵對他進行幹涉。


    (哦)


    還沒跨出兩步,就撞上了迎麵朝這裏猛衝過來的碧莉娜。公主的嘴緊緊抿成一直線,眼角憤怒地向上吊起。昨晚前來探望自己時隱藏的那種戰意十足如今再度爆發了出來。歐魯巴預感這次肯定又是自己的不知什麽地方直接惹她不快了,剛想到這裏,


    “為什麽?”


    碧莉娜張口第一句就是劈頭蓋腦的質問。


    “這個為什麽,是指什麽?”


    “我說的是歐魯巴。為什麽現在你還讓他參加劍鬥大會!”


    “奇怪了。這事和公主您有關係嗎?”


    “他是——”


    火冒三丈的碧莉娜頓時張口結舌。歐魯巴撇下她不管,繼續邁步前進。他萬萬沒有想到公主的來意居然與『自己』有關。而當得知了這點的現在,不知為何,卻有種不願與她正麵爭論的心情。


    “他是——我的朋友。”


    仿佛被人從背後砍了一刀似的,歐魯巴刹住了腳步。


    十四歲公主的雙眼中凝聚著堅定的意誌,


    “……所以,這與我並非毫無關係。一直以來,他在艱難的戰鬥中掙紮,贏得勝利並活了下來。終於好不容易能從桎梏中解脫,獲得自由之身。現在卻又得像是迴到奴隸時代一樣,被強迫著去戰鬥?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加貝拉的公主想必不知道吧。您雖然將劍鬥想象得猶如地獄一般,但這可是梅菲烏斯最大的娛樂活動。就算多一位有名的劍鬥士參加,也會令祭典多一分熱鬧。”


    “皇子隻不過是想通過主動承擔讓祭典熱鬧起來的工作,來獲得周圍人們的奉承拍馬而已吧。就算明知這樣會犧牲歐魯巴的生命!”


    “他不會死。”


    歐魯巴麵無表情地斷言。異國的公主雙頰漲得通紅,依然沒打算放棄逼問。這情景和那時很像。碧莉娜現在的表情,和在紮伊姆堡壘那會兒,對按兵不動的皇子煽動挑釁時一模一樣。


    “為什麽你能那麽肯定?”


    “那是因為……因為他是歐魯巴。他從來都未失敗過吧。既然你自稱他的朋友,就相信他的實力吧。”


    “我不是在和你討論這種問題!”


    “這同樣也是歐魯巴自己的願望。公主,不用多說了。”


    無論如何克製自己,煩躁之情卻依然不斷累積。自己現在的說話方式,與那些梅菲烏斯的貴族們完全一樣。不隻如此,


    “話說迴來,您居然說你們是朋友啊。”歐魯巴冷笑道。“你到底知道些他的什麽?那家夥究竟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這些你都知道嗎?絲毫沒有想過諸位『高風亮節』的貴族或是騎士們在戰鬥中所悟出的什麽大義、名譽、意義這些玩意兒,獨自一人,隻為了生存下去,隻不過為了這個理由,就在鮮血與腐肉中跌打滾爬。”


    “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們梅菲烏斯的貴族們……”


    “閉嘴!”


    突破了極限的感情化為怒吼,從歐魯巴的口中爆發。


    “不準你再把歐魯巴稱為朋友。也不準對他說話。別以為自己是王侯貴族,就一臉什麽明白的樣子!”


    一瞬,碧莉娜似乎也有些激動。可出人意料地,她隻是沉默地佇立在原地,再也沒有說任何話。


    歐魯巴對自己的感情同樣感到迷茫,心中充滿著糾葛,匆忙舉步離去。


    (我是誰)


    粗暴的腳步聲猶如和著心跳的節拍,沉重地刻在地麵上。到現在,歐魯巴才開始激烈地自問。


    (作為劍鬥士,感到不配和公主做朋友)


    (作為奴隸,無法忍受公主那如同能理解奴隸境遇般的話)


    (作為皇子,認為隻要能達到目的,區區歐魯巴一個人的犧牲並不足惜)


    “我,到底是誰?”


    不斷重複的這些疑問很快便融化於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歐魯巴剛好在日落前來到競技場。今天的競技已經結束,觀眾席上見找不到一個人影。


    場內零星可見劍奴們的身影。參加大會的劍鬥士中,有著奴隸身份的人都要被送入競技場附屬的收容所。在那裏度過一整天的他們正在寬敞的場地內活動身體,為明天的比賽做準備。


    在四周看守們監視的目光中心,有隨性地揮舞著劍的,有練習移動步伐的,還有進行一對一模擬戰的。


    就在此時,假麵劍士忽然出現在場上。銳利的視線頓時從四麵八方向他紮來。或許在場的所有人都多少聽說了這個消息,沒人表現出驚訝,但同樣也沒有奴隸主動向他搭話,或是靠近他。與之相對,一名競技場的工作人員向他走了過來。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但您也不用特地住到這種地方來吧?到了比賽當天,我們這兒會派人去宿舍接您的。”


    “畢竟是個久違的環境,我想


    要先適應一下。”


    歐魯巴讓這個顯得一臉茫然的工作人員取來一把劍,先從伸展肌肉開始,隨後揮起了劍。奴隸們則還是老樣子,始終盯著他直看。而反過來說,這同樣令歐魯巴完全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也無法消除他們的這種好奇心。


    裝作活動過程中轉身的樣子,歐魯巴數次向他們望去,可從中並沒有找到帕席爾的身影。


    劍鬥競技還剩兩天。無論負責的是什麽任務,隻要帕席爾參與了諾維的計劃,就必定會在這兩天裏有所行動。他是奴隸之身,不能自由活動。如此一來,行動必然會在這個收容所裏進行。


    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方設法接近帕席爾,搞清計劃的全貌。


    盡管歐魯巴越來越焦急,但內心卻暗暗告誡自己,此事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這次的賭注,是梅菲烏斯的未來。換言之,就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光明,以及身為基爾皇子的這個立場,


    (——公主的性命)


    側身迴轉,劍尖斜翻,“咻”地向下揮去。


    3


    翌日。


    歐魯巴透過鑿於石壁上的小窗觀察鬥技場中的情況。此處是劍鬥士的休息室。當還是一介奴隸時,他會被送去與其他劍奴隸們共處一室。現在好歹已是近衛兵了,哪怕再怎麽狹小,也會被分到一間單人獨間。腳上當然也沒拴鎖鏈。


    與此前陪伊奈莉他們前來觀看時相同,場上同時進行著數場戰鬥。才心不在焉地眺望了沒一會兒,就到了該歐魯巴上場的時間了。


    “請用”


    一位競技場的女奴隸走進房內,放下了為他準備的裝備。歐魯巴還記得這位女性,她正是與伊奈莉來這裏觀戰時,站在一旁遞送茶水的女性。那張淡定的容貌給歐魯巴留下了印象。


    她幫歐魯巴穿戴上革鎧。武器是細長的小劍,盾呈仿古圓形式樣,衣著服飾和鞋履也像是在模仿過去某個時代的風格。


    “相當古風的裝備嘛。”


    “這是克洛維斯時代的特征。但我覺得其實應該沒人知道古代劍鬥士是否這身打扮吧。隻是為了追求氣氛罷了。”


    女性聳了聳肩開著玩笑。歐魯巴一時興起詢問她的名字,“米拉”,女性這麽答道。但隨即,米拉反倒是像有什麽話想說似的,顯得有些扭捏。


    “請問您是皇子的近衛兵吧?不知像我這樣的人托您傳話會不會顯得有失禮數,但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您能代我向皇子道謝。”


    “道謝?”


    “感謝他救了帕席爾大人。”


    米拉雙頰染上一層羞紅,離開了房間。


    (哦)


    那個名為帕席爾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出人意料之外,也是會引起女性好感的那種類型嘛。


    房間裏隻剩下自己。一如以往出戰前的習慣,歐魯巴背靠著牆壁,做著深唿吸。


    (又迴到這裏啊)


    (依舊在這裏嗎)


    原打算整理自己的情緒,但內心卻擅自騷動個不停,令歐魯巴鬱悶不已。伊奈莉他們今天一大清早就來約基爾皇子出去逛祭典,而且正好是邀他來觀賞這場劍鬥。不用說,歐魯巴用“今天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的”這個理由拒絕了邀請。


    (伊奈莉說她曾在巴·魯圓形鬥技場見過我——)


    那應該是指索佐斯失控那時吧。不過令人驚訝的是,皇子本人當時居然也在場。也就是說最起碼那時,他還活著。


    (難道皇子是被費德姆殺害的?打從一開始他就盤算讓我成為替身,為此始終窺探這個機會嗎?)


    歐魯巴的思路被攪得一團混亂,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就在此時,外麵傳來了觀眾們連唿「帕席爾」的喊聲。


    定睛一看,隻見場上正在進行一對一的決鬥。與此前觀戰時一樣,他表現出穩健的戰鬥風格。長劍交鋒還不到三個迴合就取得了勝利。


    還沒來得及表示佩服,就該輪到歐魯巴出場了。


    聽到士兵的點名,走出房間。一間間擠滿了其他劍鬥士們的休息室沿著走廊縱橫排列,所有在場男人們的目光都緊緊追著歐魯巴。從正麵,側麵,甚至已與對方擦身走過,都還能感到銳利的目光從背後刺來。


    沿著通道走了沒一會兒,就看見凱旋歸來的帕席爾恰好迎麵向他走來。漆黑的頭發和胡須,雖隻比歐魯巴略高一些,但體魄壯實。仔細打量一番,甚至可以說他的身材已經勻稱到理想的狀態了。


    戰鬥才剛結束,他的唿吸還很粗重,雙眼充血。歐魯巴與他擦肩而過。


    “你這條狗腿”


    瞬間,耳邊傳來帕席爾唾棄的聲音。迴頭看去,隻見帕席爾那結實的背脊。後背上有一個猶如用滾燙烙鐵印下的標記。由x字和中央一條細長豎線組成。歐魯巴也背負著與這相同的東西——奴隸的烙印。


    “梅菲烏斯的狗腿,你可不要在撞上我之前就輸給其他人啊。我要親手將你撕碎。”


    帕席爾頭也不迴。也許是因為他的氣勢,又或許是因為高溫的炙熱,從歐魯巴眼中看來,那遠去的烙印仿佛正在燃燒。


    (原來如此)


    帕席爾是奴隸。無論他是出於什麽原因才會淪落至此,但從那種口氣中可以看出,他一定非常憎恨梅菲烏斯。所以他才會將被譽為英雄,還成為近衛兵的自己看作梅菲烏斯人來憎恨。


    雖說這些問題並不足掛齒,但現今這卻成了歐魯巴的絆腳石。照此下去,自己將難以獲取帕席爾的信任。但與此同時,剛才那次短暫的照麵卻令歐魯巴產生了一種確信。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我的對策)


    跨出低矮拱門的刹那,本以為會迎來刺眼的陽光,但隨著每一步的踏進,眼前的光卻不斷繪出巨大的圓環,逐漸將世界灼為一片雪白。


    “是歐魯巴”


    “那個就是!是鐵虎!”


    “哦哦哦”,擠得水泄不通的場子裏,人們的聲聲高喊匯成巨浪,聚為海嘯,仿佛想從各個方向將歐魯巴壓潰。


    就算坐在最前排觀眾的位置也都比歐魯巴的頭還要高,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顆顆米粒。而這些米粒般大小的人將座位塞得滿滿的,給場上的人以巨大的壓迫感。


    那些在烈日灼烤下揮灑汗水戰鬥的記憶在腦海中清晰浮現。隨著心髒的每一次撞擊,肌肉塊塊隆起,甚至產生了全身神經都繃於一線的錯覺。


    “近衛兵歐魯巴,上前!”


    歐魯巴的對手名為米凱爾·德斯,據說他是一位備受期待的新銳劍鬥士。根據觀摩過他初戰的希克給出的評價,


    “固守基礎而又前衛的劍鬥士。”


    似乎給人這麽個印象。


    “既然已經決定要去做,那就要做好思想準備。”


    歐魯巴迴想起前幾天格威嘮嘮叨叨的說教。格威起初對歐魯巴決定參戰一事表示反對——“你已經一個多月沒碰過劍了,你也應該很清楚劍鬥這玩意兒還沒有輕鬆到現在這樣就能順利撐過去。”——可當他知道了歐魯巴的堅定決心後,隻得邊歎息邊指點他。


    “別因為對方是標準型的劍士就掉以輕心,還不如說這種家夥反而在關鍵時刻底氣最足。無論多強,無論多了不起,都不能忘記基礎。各種技巧、奇招、或是靈光閃現的必殺一擊,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基礎上。同時還要保持平常心。”


    格威甚至直接衝到皇子房間,頑固地對他死纏爛打到最後,還說如果不這樣做就會死。


    (我明白)


    歐魯巴走向索隆鬥技場中央,直麵米凱爾·德斯。米凱爾金發碧眼,二十前後,是個給人以單純印象的年輕人。他那藍色的眼睛率直地看著歐魯巴,


    嘴邊露出淡淡的微笑。截至現在,他此次的劍鬥成績是十戰全勝。


    “多多指教。”


    米凱爾無畏地向他問候。歐魯巴從未迴答過這類在劍鬥前向自己問候的對手,這次也不例外地閉口不言,


    “留卡奧是加貝拉騎士中最強的吧?”可對方卻依然用那如少年般的語氣向他搭話。“梅菲烏斯最害怕的也是他。也就是說,假如能贏過你,我就比加貝拉任何一位騎士,比梅菲烏斯任何一位武將都要強。我要對你此次的參加道一聲謝,沒有比這更令人求之不得的比賽了。”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的笑容表現出仿佛已經曆了五十餘場戰鬥似的從容。


    “那個叫米凱爾的如果能繼續贏下去的話,應該也能在索隆擁有那麽點人氣吧。”


    今天伊奈莉的身影依舊出現在了貴族專用席上。端坐在最前排,享受著女奴隸奉上的茶。


    “長相還不錯,而且似乎也有點小聰明,想成為他讚助者的貴婦人一定會有很多。”


    “他有哪裏好啊。”


    頭扭向一邊的巴頓·卡德莫斯應道,而肥胖的托洛亞正在專心致誌地與攤販處買來的美食奮鬥。


    “話說迴來,那個就是歐魯巴吧。比想象中的要瘦小得多嘛。說不定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呢。”


    巴頓傲慢地批判道。他對伊奈莉的態度和基爾在場時判若兩人。然而少女卻並不打算反駁他。


    “居然敢妄自尊大地迴到劍鬥場上,他究竟能不能存活下去呢?我始終覺得沒人能在任何時候,麵對任何人時都很強。區區匹夫之勇根本沒什麽可值得期待的。”


    “但是他在我的麵前把龍給殺了哦。”


    “那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懷疑。多半是為了能讓劍鬥氣氛熱烈起來的表演罷了,那頭龍一定也是被藥物所操……好痛!”


    被用力跺了一腳,巴頓不禁跳了起來。伊奈莉狠狠盯著他,


    “但我確確實實被襲擊了哦。除非你想說連我也參與了那場表演!”


    她用手拂了拂自己的肩頭,巴頓的手從剛才起就時不時伸過來想摟住她。


    “哼,算了。那就讓我們來領教一下他的身手吧。那個叫米凱爾的昨天表現得也相當不俗哦。”


    從四周的人連唿米凱爾名字的情況來看,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實。能夠吸引在劍鬥方麵目光挑剔的索隆人,說明他的實力也絕不是個繡花枕頭。


    (算了,你就看著吧)


    伊奈莉圓潤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叫喊歐魯巴名字的唿聲也非常響亮,可他們知道的隻有他的名字。伊奈莉沉醉於這位英雄曾親手救助過自己的優越感中。


    另一方麵,與梅菲烏斯貴族們席位幾乎正對麵的來賓用席上,坐著從加貝拉來的使者——諾維·薩烏紮迪斯。在這種狂熱漩渦的正中,他那張令人不禁想將他納為自己女人的美貌容顏依舊維持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旁觀著眼前的劍鬥比賽。


    “開始”


    歐魯巴和米凱爾的決鬥開始了。米凱爾當即作勢企圖向前衝去,可那不過是單腳向前跨了一步的幌子。歐魯巴敏捷地向後跳退。看見他的過度反應,米凱爾故作無奈地聳了聳肩,引發了觀眾席上一陣哄笑。


    唯獨一人例外,


    “就是這個”


    伊奈莉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米凱爾再次故作向前,歐魯巴也再度跳退。他的後背微微弓起,仿佛是在觀察對方舉動似的,始終與對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簡直像隻貓呢。”


    伊奈莉對巴頓的嘲諷充耳不聞。


    米凱爾認真地又一次向前踏去,歐魯巴還是用跳躍拉開雙方的距離。可這次米凱爾並沒有停下腳步,用像被歐魯巴吸過去似的巧妙的步伐緊追不舍。


    雙劍交鋒了數次。歐魯巴似乎始終想將對方推開,但米凱爾依然漸漸縮短著二人間的距離。歐魯巴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米凱爾虛實難辨的的一擊終於觸及他的麵具。


    就在觀眾席轟然沸騰的瞬間,歐魯巴縮身切入對方下懷。並非米凱爾的劍追上歐魯巴,而是歐魯巴主動貼向對方,以至於去勢過猛的劍尖撞上麵具而已。


    兩者間距離甚至已經近得能觸及對方的劍柄,有些手足無措的米凱爾企圖用力量一決勝負。可就在這刹那間,歐魯巴再一次後退,米凱爾用盡全力的一招撲了個空。看準他腳下踉蹌的這個機會,歐魯巴的劍襲了過去。這一連串巧妙利用重心移動的動作令伊奈莉雙眼中透出了興奮的神采。


    就在此時,場上“叮”地傳來一聲金屬尖銳的撞擊音。慌忙迴防的米凱爾手中長劍被挑入半空,手與膝蓋被迫撐在地麵上。歐魯巴反轉握劍的姿勢,正想給對手一個了結時,隻見他向著地麵用力錘下兩拳。是“投降”的意思。


    頓時,四周三三兩兩地傳來不似失望,亦不似讚賞的感歎聲。


    歐魯巴仰首向周圍示意。


    在劍鬥比賽中,若勝負已定,但敗者卻依然存活的情況下,他的下場會交由觀眾們來定奪。如果大部分觀眾拇指朝下,表示“殺了他”,那敗者的生機將被無情地拋棄。反之,如果觀眾揮手齊聲高唿“放過他”,那敗者就能暫免一死。


    受歡迎的劍鬥士,或是表演了一場令人歎服的經典決鬥的劍士經常能被饒恕。但有時即使這樣,隻要活動氣氛沒有達到最高潮,或者觀眾依然沒有滿足於殺戮,也會有作出殘酷判決的情況。


    萬幸,米凱爾由於大量支持者的要求,被饒過了一命。歐魯巴扔掉了長劍,撇下場中孤零零的敗者轉身離去。他雖然展示了自己與對方實力的壓倒性差距,但全場卻因為那過於直截了當的落幕陷入一片茫然若失的氣氛中。


    “看到了嗎?我說巴頓,托洛亞。你們看到他的實力了嗎!”


    伊奈莉一個人興奮地叫喊著。“嗯”巴頓非常不爽地點了點頭,幾乎沒看劍鬥的托洛亞則隻能一臉茫然地表示同意。


    令巴頓最窩火的是伊奈莉那朦朧的眼神和泛起潮紅的雙頰。直覺告訴他,她的這種激動可能並非因目睹殺戮而起。事實上,伊奈莉確實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興奮中。隨著旁觀歐魯巴的戰鬥,發生在巴·魯圓形鬥技場的那一幕幕場景不斷在腦海中重現。


    當索佐斯逼近眼前時,除了恐懼,她心中已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然而被歐魯巴救下後,癱坐地麵的她仰頭所見的那張假麵劍士的側影,卻深烙心中久久揮之不去。她是個厭倦日常,總在不斷追求著新刺激的人。每當迴想起那時的場景,內心不僅悸動不已,還蠢蠢湧上一種快感。


    在偏袒假麵劍鬥士的同時,伊奈莉也憎恨著歐魯巴。將她從龍爪下救出後,甚至沒有撇她一眼,便轉身揚長而去。可當她在舞蹈上向碧莉娜提出挑戰,在僅差一步就能給對方造成無力重振的屈辱的這個關頭,他卻偏偏向這位異國的公主伸去了援手。伊奈莉對此無法原諒。


    (既然要贏,就要贏得華麗。一定要成為被所有人稱頌的英雄)


    (而死時,就要悲慘地落敗而死。我會親手將那張麵具從你的屍體上扒下來)


    截然相反、卻又同樣炙熱的良種情感互相碰撞,令伊奈莉心中充滿了禁不住全身顫抖的快感。


    “是否有辦法邀請他參加今晚的宴會呢?如果我親自派使者前去未免太有失身份。巴頓,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祭典期間,劍鬥大會上的勇士作為賓客受邀參加每晚在王宮或貴族宅邸中舉辦的宴會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不僅如此,能邀請到當紅劍鬥士出席的貴族也能體現自己的身份。


    “你幹嗎不去求皇子殿下呢?”完全不想幫忙的巴頓敷衍道。“反正他本來就是基爾皇子的近衛兵嘛。”


    “要不是那個哥哥根本靠不住,我幹嗎要對你說啊?”


    伊奈莉氣得鼓起腮幫子。托洛亞見狀,咧開沾滿烤肉醬的嘴,笑了起來。


    “他的身體狀況好象還沒完全恢複。想必是在戰場上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吧。”


    “算了。對了,我去拜托費德姆看看。我記得他好像是劍鬥公會的長官吧?不知道他能否和歐魯巴通融一下。”


    就在他們討論的過程中,劍鬥士們相繼出場比試,將命運生死全部寄於手中長劍。


    那之後,歐魯巴又戰了兩場。其中一場或許意是為了影射他名號,讓他與一隻擁有東方地域特有黃金色毛皮的猛獸——虎進行搏鬥,另一場是孤身與二人組的劍鬥士對戰。


    無論哪一場,他都贏得令人無可挑剔。和窩在宮殿、置身不習慣生活環境中的情況截然不同。隻要劍握手中,開始戰鬥,歐魯巴將無所畏懼。


    觀眾們對這不容置疑的實力報以「不負眾望」這個評價。但他那稍顯樸素的勝利方式對愛好劍鬥的索隆市民來說,有些無法令人滿足。


    日落時分,今天所有的比賽也都迎來了落幕。


    當天晚上,歐魯巴並沒有迴宮殿,而是拜托收容所的負責人,讓他和奴隸們在同一個住所過夜。表麵上的理由是嫌每次都要迴去太麻煩。


    食堂也是和劍奴們共用同一個。隻見坐在石製長凳上的半裸男人們傳遞著食盆,最後接到的女奴隸那本該少得可憐的飯菜卻滿滿地堆了起來。歐魯巴邊用手抓著吃飯,邊感到了一絲懷念。不禁自嘲在這種事上產生鄉愁的自己多少有些奇怪。


    劍奴隸們分別來自各地的奴隸商會,所以在進餐過程中,彼此間幾乎沒有什麽交談。雖說對明天即將互相殘殺的他們來說,能愉快地聊天才稱得上不可思議,但現場的氣氛總有些異樣。與昨天如出一轍,所有的人都將注意力放在歐魯巴身上,可誰都不向他搭話,維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歐魯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帕席爾,他正好也向這邊看來。視線對上的瞬間,帕席爾舉起了空杯子。手執水壺的米拉見了,一路小跑趕了過來,向杯中注滿水。


    負責監督奴隸們的男人隻出現了一次,什麽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就在眾人即將結束進餐時間的時候,帕席爾意外開口道。


    “你這家夥來了以後,起碼還算有一件好事。”


    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歐魯巴一臉茫然。


    “緊盯我們的看守就因為你這個近衛兵在這裏,今天才會放我們一馬。多虧了這個,吃飯的時間也變得充裕了。”


    帕席爾低聲笑了起來,周圍眾人見狀,也紛紛笑著應和。


    不一會兒,見笑聲漸漸安靜下來,帕席爾再次問道,


    “為什麽要來這裏?你不是梅菲烏斯的英雄嗎?是對自己殺人的本事相當有自信嗎?”


    “因為命令才來。你認為還會有什麽其他理由?區區奴隸別來和我搭話。”


    歐魯巴故意用刺激對方的措辭反擊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隻有歐魯巴的雙腳與他們不同,沒有被鎖鏈拴起來。他剛想轉身離開,


    “現在的你和我們又有什麽不同?就算你腳上沒有鎖鏈,但隻需一個命令就必須去殺戮,現在的你還是和奴隸一樣。說得更直接一些,你和那些被鎖鏈拴著,被迫在人們麵前自相殘殺的牲畜沒什麽區別。”


    “閉嘴!”


    歐魯巴粗暴地扔下一句,大步離開食堂。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停下腳步,陷入了沉思。在他看來,僅剛才那兩三句對話也是一大成果。


    (帕席爾恨梅菲烏斯。非常憎恨)


    那這個計劃當然也不會為梅菲烏斯的貴族們帶來什麽利益才對。


    (究竟是奧巴裏和紮德隱姓埋名向他提出這個計劃,還是諾維以可以向梅菲烏斯報一箭之仇為由,向他提出計劃的呢?)


    按預定,明天歐魯巴將會進行騎龍戰。這是一種對戰雙方騎著中型龍拜安進行決鬥的比賽。


    歐魯巴當然不隻是為了殺奴隸才來到這個地方的。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有效地利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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