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與梅茵和路茲的會麵,歐托迴到心愛妻子等著的小窩。


    「珂琳娜,我迴來了。班諾也一起過來了。」


    「迴來啦,歐托、班諾哥哥……你們兩個跑去欺負還沒受洗的小孩子,居然還能笑得這麽開心地迴來。」


    「你嘟嘴的樣子也好可愛!」


    歐托一把攬住可愛妻子珂琳娜的腰,對著她奶油色的發絲親了好幾下,一邊走向會客室。班諾敲了他一拳:「等我不在了再親熱。」


    身為妻子至上主義者,歐托才想抱怨班諾打擾到了他們夫妻倆的悠閑時光,但要是在珂琳娜跟前這麽說,她又會生氣地叫他在哥哥麵前收斂ー點,隻能壓迴不満。


    歐托家的會客室,平常都是珂琳娜與客人討論工作的房間。房中央有張不同於用餐房間的圓形木桌,準備了四張椅子。右側牆邊放有櫃子,擺著可以看出珂琳娜裁縫風格的樣品,左邊牆上掛著拚湊了多餘碎片縫成的壁毯,色彩鮮豔繽紛。


    「哎啊,事情的發展真是出人意表。班諾居然不得不讓步……」


    歐托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笑嘻嘻地看著坐在對麵,臉色難看的班諾。


    「嗅?班諾哥哥嗎?歐托,快告訴我詳細經過!」


    珂琳娜的灰色眼眸閃閃發亮,稍微把椅子挪往歐托的方向,用撒嬌的語氣要他說明。珂琳娜平常很少像這樣子撒嬌,歐托不禁在心裏向梅茵送去讚賞的喝采,}邊簡單地說明了今天的經過。


    「……就是這樣,多虧有梅茵在,今天的會麵出奇的有趣。」


    「梅茵就是班長的女兒吧?你說過她頭腦很聰明。」


    「嗯,是啊。但是,她當我的助手已經過半年了,我現在還沒有完全了解她。是個奇怪到了我每次都在想究竟是怎麽教的,才能教出這樣的孩子。」


    身為旅行商人,在各種地方接觸過各種階級的人的歐托,也覺得梅茵明顯異於常人。本日同行的班諾似乎也有同感。身為商人,班諾也接觸過各種階級的人。如果曾是旅行商人的歐托了解的層次是淺而廣,身為城裏富商的班諾,了解得則是窄且深。 「歐托,她真的是士兵的女兒嗎?」


    「這點無庸置疑。但是,連我也覺得很奇怪。」


    「什麽意思?」


    珂琳娜不解地側過臉龐。歐托迴想著梅茵異常的模樣,開口說了。


    「首先,外表就很不尋常。梅茵每次都乾淨得不像是士兵的女兒。雖然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滿是補丁,但皮膚和有光澤的頭發卻乾淨得不可思議。明明班長是和一般士兵沒有兩樣的大叔,兩個女兒的皮膚卻都乾乾淨淨,頭發也很有光澤。」


    「會不會是母親悉心照顧呢?」


    一出生就是富裕商家的女兒,即使透過雙眼看見了貧民的生活,珂琳娜還是無法確切了解。要清潔肌膚與頭發,都得消耗時間、金錢和用品。她不明白生活困苦的時候,根本沒有餘力顧及這些。


    「嗯……我冬天的時候見過一麵-但看起來不像是母親先動手為她們打理。長得和梅茵很像,是位和班長結婚真是可惜了的美女。」


    冬季天氣放晴時為了去采帕露,梅茵曾留在大門等候。當時歐托和來接梅茵的母親打過照麵,但印象中並沒有乾淨到值得ー提。


    「……在班諾哥哥眼裏,也覺得梅茵很奇怪嗎?」


    班諾聽了這個問題放下杯子,仰頭看向天花板的梁柱,不疾不徐吐氣。


    「嗯。夜藍色的頭發有光澤到甚至會發光,白皙的皮膚沒有半點汙垢,手也像是不曾勞動或做過家務的貴族女兒的手。牙齒也很白。這一切都和破破爛爛的衣服呈現出強烈的對比,怎麽看都很不尋常。」


    「你說……有光澤到甚至會發光嗎?!她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咦?珂琳娜現在這樣就很美了喔?」


    「歐托你閉嘴,我在問班諾哥哥。」


    少見的強悍模樣讓歐托不住眨眼。看來對女性而言,頭發的光澤是非常重要的大事。真難得除了裁縫以外,珂琳娜會對一件事這麽感興趣。


    「好像抹了什麽東西在做保養,但對方不肯告訴我是抹了什麽。」


    班諾說完,珂琳娜就把充満期待的雙眼轉向歐托。


    「那她會告訴歐托嗎?」


    「……接下來她大概會心懷警戒,很難問出來吧。」


    但為了想知道梅茵頭發光澤秘密的珂琳娜,就算希望渺茫,下次見麵時還是問問梅茵吧。歐托下定決心。為了愛妻,他是不辭勞苦的男人。


    「不過,先不說充滿光澤的頭發,梅茵的手會那麽乾淨,是因為身體嬌小、沒有體力,幫忙不了多少家務事。而梅茵的皮膚會那麽白,我想是因為她體弱多病,成天老是臥病在床,沒辦法外出,很少曬到太陽的關係。」


    「……這麽說來,上次就是因為這個小女孩發燒,會麵才取消了吧。」


    班諾迴想著低喃說。歐托也想起了因為梅茵長達五天都高燒不退,班長的情緒變得暴躁易怒,讓大家都苦不堪言,露出了不敗迴想的表情點頭。


    「如果梅茵的外表是因為體弱多病,那不至於說她很奇怪吧?」


    珂琳娜聽了兩人的對話,似乎覺得他們是大驚小怪,頓時失去了興趣,聳起肩膀。「不對。」但班諾對她搖頭。


    「不隻是外表,我在意的是儀態和語氣。如果沒有人教,根本學不來。不可能是她的父母是落魄貴族,對家教很嚴格吧?」


    「班長還有一個女兒,但她就非常普通。雖然頭發也有光澤,皮膚也算乾淨,但僅此而已。不像梅茵那樣,在一群人當中顯得格格不入。」


    聽歐托說完,班諾輕點了點頭-注視著珂琳娜說了:


    「珂琳娜,那個小女孩的反常不隻有外表。她還有被我瞪了也不會別開雙眼的膽量,腦筋轉得也快,懂得隱瞞頭發光澤的秘密,讓情況對自己有利.,明明沒有成品,卻有勇氣誇下海ロ,還敢提出條件談判……全都不像是受洗前的孩子會有的行為。」 「居然有小孩子被班諾哥哥瞪了還不會別開眼睛?!那孩子真的很反常!」


    珂琳娜瞪著雙眼大叫。班諾是長男,珂琳娜是老麽,父親又在珂琳娜小時候過世了,所以班諾一直是兄代父職。從小就被班諾訓斥到大的珂琳娜,切身地體會過就連大人也會想別開雙眼的班諾的恐怖。


    「啊,還有,她的計算能力和記憶力也很驚人。給她石板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沒有任何人教她,她就能正確地拿起石筆寫字。好像早就知道怎麽寫字。」


    「會不會是你示範過了呢?」


    珂琳娜偏頭,發現歐托的杯子空了,又為他倒了 一杯。歐托喝著珂琳娜為他倒的酒滋潤喉嚨,思忖著該怎麽說明。


    「這嘛,我確實示範過了,但是才剛看過就能飛快寫字,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就算我教了怎麽拿石筆,但從來沒有孩子能夠馬上順利寫出筆畫,更遑論是字。」


    「這倒是呢……」


    珂琳娜也在教導學徒,所以很清楚就算做了示範,不代表就能學會。


    「梅茵的計算能力也非比尋常。雖然本人說了,是母親在市場教了她怎麽認數字,但隻是認得數字,怎麽可能也會計算?」


    「不,來我這裏的學徒,多少都會計算。如果父母平常就會算數,也會跟著學會一點。」


    成為商人學徒的孩子,基本上父母都是商人,不少人在接受洗禮儀式的時候,就多少會讀寫和計算了。歐托也從小就跟著旅行商人的父母親行遍各地,所以也學會了計算和寫字。但是,梅茵的計算能力等級不同一般。


    「不隻是多少會計算而已。像是會計報告,得算出


    南門所使用的備品數量和價格。不隻有在市場上會遇到的小數目,還有加總後位數非常可觀的數字,她都能輕而易舉地算出來。而且還是不用計算機,隻是在石板上把數字列出來。」


    「……果然是受到重用的得力助手嘛,竟然讓那種孩子幫忙會計報告。」


    歐托睨了一眼出言調侃的班諾,壓低聲音說了。


    「雖然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其實七成的書麵工作,都能交給她處理。」


    「……啊?!」


    「……七成,你……」


    兩人都比預料的還要吃驚。瞪大雙眼,一瞬間靜止不動的班諾和珂琳娜看起來非常相像,歐托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還是因為她記得的單字數量還不多,將來可不得了。在我不在的時候,還曾萬無一失地處理了貴族的介紹函。」


    當時他也大吃!驚。開完會,幫忙顧著工作崗位的梅茵就向歐托報告,有位拿著下級貴族的介紹函的商人在等候。


    原本由貴族介紹給另一位貴族的訪客,就規定要在確認完畢後,盡快讓訪客能夠動身前往城牆。即便訪客是平民,也要當成下級貴族接待。


    當天恰巧在上級貴族的召集下要開會。論兩者的優先程度,當然是上級貴族。但是,一旦接待上有了疏失,訪客可能會雷霆大怒:「太無禮了!」倚仗下級貴族的介紹函,擺出盛氣淩人的高姿態,或者還有可能闖進會議室,觸怒上級貴族,事態將一發不 可收拾。


    在這種情形下,梅茵讓並非貴族的商人待在下級貴族專用的等候室等待,滿足對方的自尊心,並說明「現在是上級貴族召開的會議」讓對方理解。然後,會議一結束就馬上報告,也就不會與士長錯開。不僅處理迅速,還激發了不知所措的士兵的上進心,覺 得以後不能再向小孩子求助。簡直無懈可撃。


    「好厲害的孩子……呢。」


    「豈止厲害……簡直是異常,太詭異了。但是,我想身為父親的班長大概沒有發現到梅茵的奇特。看班長和她相處的樣子,隻覺得她是體弱多病又可愛的女兒吧。如果不 是我說了想請梅茵擔任助手,恐怕永遠也不會發現梅茵有多麽優秀。」


    「也幸好父母很遲鈍。要是覺得她惡心,把孩子丟在路邊也不是不可能。」


    班諾說,珂琳娜就難過地擰眉。


    「就算是開玩笑也別說這種話。我一點也不想去想像。」


    「放心吧,珂琳娜。就算父母覺得惡心把她丟掉,班諾也會把她撿迴來。因為梅茵可是優秀到敢和班諾討價還債。」


    歐托露出戲弄的笑容說完,珂琳娜也輕聲笑了。


    「……歐托,你覺得那個小女孩真的做得出來嗎?」


    班諾用指尖輕敲兩下桌麵,凝視歐托。班諾赤褐色的雙眼,變成了商人想洞察先機的眼神。


    「你是說羊皮紙以外的紙嗎?她一定會做出來。」


    「你很相信她嘛。」


    「因為我前陣子才鼓吹她,如果自己做不到,就讓其他人代替她完成。路茲如果真能照著梅茵的指示成為她的左右手,肯定會做出來。」


    梅茵不甘心地說過自己沒有力氣也沒有體力,也就表示她確實知道做法。正因為梅茵有勝算,才敢宣稱自己能夠做出成品。歐托不認為隻是誇下海ロ。


    「……要是真的能做出來,整個市場會天翻地覆。該怎麽處理這個小女孩呢?」


    「難道你也想招攬梅茵?」


    聽班諾的語氣,不隻路茲,似乎也有意招攪梅茵為徒弟,歐托於是這麽問道。班諾立刻瞪大眼睛。


    「那當然!這種人才怎麽能讓給別人?!光是一個小女孩,就不知道可以製造出多少種產品!她頭上的發簪、能讓頭發浮現光澤的產品、羊皮紙以外的紙……我今天知道的就有這些,她絕對還隱瞞了很多機密。她會成為顛覆市場的災難。」


    「等一下!梅茵是我的助手,不準你隨便帶走她!」


    班諾的主張沒有錯,但歐托也有話要說。梅茵是他花了半年的時間,為了結算時期栽培至今的珍貴戰力,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搶走。


    但是,班諾哼笑ー聲,勾起嘴角。


    「本人的第二誌願是商人,還說對助手沒有興趣喔。你隻訓練了半年吧?再去找其他人吧。」


    「怎麽可能有人能像她這樣,隻訓練半年就這麽好用!由梅茵出主意,路茲再做出來,那梅茵繼續留在大門工作也沒問題啊!」


    尤其結算時期絕對不能拱手讓人。歐托這麽心想著狠瞪班諾,但班諾也毫不退讓。他放下杯子,往前傾身。


    「不行!保險起見,我會讓她和商業公會簽約,免得被其他地方搶走。」


    「考慮到梅茵的體力,她不能和商業公會簽約!她虛弱又容易生病的程度,真的會讓你大吃一驚。絕對無法從事要用到體カ的工作!」


    「……她那麽虛弱嗎?」


    班諾像是措手不及,氣勢矮了下來。眼見機不可失,歐托乘勝追撃:


    「還以為讓她待在有暖爐的房間不會有問題,結果等到下次鍾響的時候再過去看,她已經發燒暈倒了。」


    「啊?」


    歐托必須負責守門,所以讓梅茵自己留在有暖爐的房間,結果後來去察看她的狀況時,發現她已經發燒倒在地上。前來接她的昆特還說?.「別在意,老樣子了。」看來她的虛弱程度在家人眼中,已經是見怪不怪。


    「初春的時候更嚴重。那陣子她甚至沒辦法從住家走到大門。」


    「咦?不管她住在哪裏,要走到大門都不遠吧?」


    外牆環繞地圍起了整座城市,所以城市本身並不大。靠著小孩子的雙腳,從西門走到東門,也隻要兩次鍾響的時間內就能走到。


    「沒錯,從班長家到南門並不遠。但是,她之前根本走不到。每次都走到一半就筋疲カ盡,得班長抱著她來大門,之後更要在值宿室裏躺到中午才能活動。而且,迴家後


    一定會睡上兩、三天。」


    「喂,她那樣子真的沒問題嗎?讓她工作會死吧?」


    確實有這可能。尤其現在班諾的事業正扶搖直上,工作的地方充滿生氣,同時也非常忙碌。歐托不認為梅茵的體力可以勝任。


    「唔……」


    一直說她體弱多病,大概也沒料到虛弱到這種地步吧。班諾按著眉間陷入沉思。


    話題至此也告一段落,珂琳娜起身離開,準備做飯。


    桌上擺著燈,還有可以添酒的小酒桶,以及放了肉乾當作下酒菜的盤子。咀嚼著有些過鹹的肉乾,歐托看著又倒了一杯酒的班諾。


    「班諾,梅茵說的有熱意會在體內流竄的病,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看他聽到梅茵問題時的反應,歐托猜他可能知道是什麽疾病,果然沒錯。


    班諾顯然猶豫著該不該說,視線望著上方。思索了 ー會兒後,難得用含糊其詞的聲音嘀咕說了:


    「我猜可能是身蝕,但不確定。」


    「……身蝕?那是什麽?是怎樣的病?」


    「那不是病。而是魔力在體內過度増幅,結果被魔力吞噬至死。」


    聽到了平常根本不會接觸到的單字,歐托瞪圓雙眼。


    魔力是平民不會擁有的,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因為極少親眼目睹,所以歐托也不清楚,但據傳如果沒有魔力,就無法維持國家的運作。所以,擁有魔力的貴族才能站在 萬人之上,統治國家。


    「……雖然極其少數,但也會有貴族以外的人擁有魔力。更正確地說,是用來釋放魔力的魔導具價格太昂貴,所以除了貴族,很少有人能夠正確地操控魔力。


    」


    正成長為與貴族也有往來的商會的班諾,比歐托更了解這個國家。


    「雖然不確定,但如果是身蝕,那個小女孩會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又動不動就暈倒,一切就有了解釋。但如果真的是身蝕,又沒有魔導具的話,那個小女孩……大概 活不了多久吧。j


    「什麽?!」


    昆特溺愛梅茵的模樣浮現在眼前,歐托的心情就像被人潑了盆冷水,凝視班諾。但是-班諾的神情一樣凝重,歐托知道他不是在說笑或調侃。


    「好像是隨著成長一起增幅的魔力會把本人吞噬。聽說很多沒有魔導具的平民,都撐不到洗禮儀式。」


    「沒有什麽辦法嗎?j


    神通廣大的班諾也許知道什麽好方法。歐托用著抓住浮木的心情問,但班諾隻是撩起頭發,歎i 口氣。


    「如果和貴族簽訂契約,就能借到魔導具,免於一死……但是,一輩子都會被貴族豢養。這一生,都隻能為了貴族使用自己的能力。要就這樣在家人身邊迎接死亡,還是一輩子當貴族的寵物,我也不知道哪一種更好。」


    班諾的話沒有帶來任何希望。歐托自己也不知道哪一種更好。雖然不想死,但他也打從心底不願意一輩子成為貴族的寵物。


    「歐托,別想得太嚴重。還不確定那是身蝕。更何況如果真的是身蝕,現在早就隻剩半條命了,沒辦法像她那樣在外頭走來走去。」


    「是嗎……」


    些許的安心和莫大的不安同時壓在歐托的心口上。


    梅茵好幾次都遊走在垂死邊緣。現在能夠在外走動,都是她從春天努力至今的成果,聽說在那之前是個幾乎無法走出家門的孩子。


    真的不會有事嗎?是不是該向昆特報告一聲?這些想法在心裏頭徘徊不去,歐托把難以形容的情感,用酒精硬是灌進了腹部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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