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這東西在神霄宮就像山風一般靈通,不用多久,金鱗大名便傳得龍虎山沸沸揚揚,如雷慣耳。


    作為巴豆事件的始作俑者,金鱗做夢也想不到暗地裏竟辦下一裝天大好事,神霄宮弟子深惡痛絕的千年早課被迫關停了三兩天,這可苦了宋大義,落霞殿百年丹藥一日燒,這些半大小子仗著肚子痛,竟把熊蜂玉露丸當他娘的豆子吃,驚的老宋直捂著心口叫喚。好在那些熊蜂玉露丸也沒算糟蹋,小崽子們一通療效後,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用不了三兩日個個如狼似虎,就差不能胸口碎大石,喉嚨頂鋼槍了。


    消停了沒幾日,金鱗就聽到了一個讓他欲死不能的消息,年輕一輩的弟子中,竟然有人湊錢要弄他。小金爺本來沒太放在心上,權當是熊蜂玉露丸大補過頭,雄性激素直逼生理極限。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近些天,總有那麽些個膀大腰粗的朝陽殿弟子堵在廚房外,一個個兇神惡煞,摩拳擦掌。


    小金爺憑借十幾年來混跡臨安街頭打架鬥毆,欺男霸女的經驗斷定:不能出去,容易被打死!


    所以,頃刻乖巧了很多,也會燒飯了,也會洗碗了,就連摘菜和麵這類工作,一不叫苦,二不怕累。搞得一眾小道士心驚肉跳,紛紛以為孽壞的小祖宗是不是又在憋什麽大招,難不成這次毒瞎了全宮的道士不夠下次就該殺人滅口啦?


    可愁壞了老楊頭,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每天望著笑盈盈的小崽子,他一顆心髒就跳到了嗓子眼,如此這般下去,估計用不了半個月就該得心肌梗塞死了。無奈之下,隻好邁著一條跛腿,連夜趕了幾十裏山路,去乾坤殿請禰衡來把人帶走。


    誰知,禰衡白眼一翻,豪橫道:


    “你惹不起,我更惹不起,還就明說了,當初把人給你的時候,就沒想著把他帶迴去!”


    說完“彭”的一聲就把山門關了,暗自慶幸,這塊燙手山芋,終於是送出去了,你楊老頭愛給誰給誰,反正我乾坤殿就不要,拿我當阿無卵可不行!


    苦的一屆老頭著實沒有辦法,若不是狠不下心,估計都能偷偷在乾坤殿門外吊死。號喪似的在外頭哭了半宿,才一跛一拐的迴來燒飯。


    金鱗小祖宗是沒有想到,自己一番折騰居然能給孤寡老頭帶來這麽大的心理創傷。往後的幾日,老楊頭走路都饒著他盤道,殊不知,為了以防萬一,老頭兒恨不得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那更別說喝酒吃肉了,隻要現在一看到老酒,那不爭氣的肚子就跟翻了天一樣的鬧騰,活活逼著一位酒膩子,後半輩子從了良。


    不過,終歸是物極必反,苦盡甘來。一日,當柯鎮惡帶著一眾道士說明來意之後,老楊頭感激的熱淚盈眶,直唿上天開眼,連晚飯也來不及吃,偷了功德箱裏一把銀子,下山將幾個寡婦家門踢得碰碰作響,縱欲之後,以慰蒼天有好生之德。


    “送飯!”


    金鱗打老楊頭嘴裏聽到這個詞,就差沒活活氣死,眼瞧著一桌子的雞鴨魚肉,高粱燒酒,頓感沒了胃口。要知道,誰能有這個福氣,讓臨安小金爺給他送飯,就是姬天瑤臥病在床的時候,也是身旁小丫頭給伺候周到。


    老楊頭咂了咂吧牙花子,皮笑肉不笑的表示,一天不過幾裏山路算不得勞累,他們神霄宮後廚是他永遠的保障,隻要您小金爺應下這個活兒,以後必定是要肉給肉,要酒給酒,每月初一十五捎帶弄兩個風韻猶存的寡婦上山也不是不可以商量滴。


    小金爺聽到這話,嘴裏一口燒酒,立時噴了老楊頭一臉,急忙打住,好家夥,想不到這老爺子還挺有一套,自己那些勞什子愛好,全當一股腦的往金爺頭上灌,什麽風韻猶存的寡婦,說白了那就是見到漢子兩眼放光餓到走不動道的母夜叉顧大嫂,老小子插根雞毛當旗杆,把小金爺當成什麽人了。神霄宮那些黃花大閨女沒見你給我弄兩個,倒是往山下雞窩堆裏召婆娘,也虧你想的出來。


    老楊頭委屈,他實在有心無力,不要說神霄宮裏的女娃子,就是普通人家的黃花大閨女,自己也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如果真有那手段,也不枉白活了六十多還孤獨終老。


    金鱗歎了一口氣,拍著老楊頭的背,知道他又提到傷心處,連忙表示安慰道,黃花閨女有什麽稀罕的,那都是是不懂事年輕人才喜歡的玩樣兒,河陽城裏的寡婦多好啊,服務周到,技術全麵,斥候起男人來那叫一個殷勤愜意,你老楊頭可以嘛,在這一塊發展發展還是很有前途滴。


    二人這麽墨跡了一宿,酒喝得高了,期間高歌起舞自是不用說了,那一夜可謂驚的龍虎山一脈雞飛狗跳。


    次日,天尚蒙蒙亮,老楊頭求爺爺告奶奶一般拉扯著小金爺起床,給斥候了洗漱以後,親自提了一筐饅頭青菜,讓小道士帶路,給送了出去。


    臨行前,一眾道士跟打了雞血似的,站成兩排歡送,仿佛是要太子登基,老楊頭更是不放心跟了他一路,總算是瞧不見了,這才又端起老煙槍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心道:


    這閻王爺,總算是送走了,日子也好過了。


    此刻,山那頭的落霞殿裏,一處偏矮小竹屋,趁著陽光恰好,一名少年懶懶的躺在臥榻上酣睡,也不知他夢到了些什麽,哈喇子流了半個枕頭,他渾然不覺,隻顧裂開大嘴,嘿嘿的傻笑。


    忽然,有隻靈巧的小手猛的掐住了他的鼻子,少年瞬間憋紅了臉,四隻手腳在床榻上一陣翻騰,最後撐大了雙眼,猛的驚醒過來,重重的吐出一口子濁氣,嗆的連連咳嗽了幾聲,瞧見了麵前那一張笑顏如花的俏臉,霎時呆了,末了低下頭木木的叫了聲:


    “師姐……”


    宋玲瓏嬌笑可愛,瞧見自家小師弟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故作老氣橫秋裝,道:


    “陽明,你又在練功的時候偷懶,看我不告訴爹爹,叫他好好罰你!”


    那個叫陽明的落霞殿弟子,天資平平,素來不招宋大義喜歡,又攤上這麽個喜好作弄自己的大師姐,這些年吃過的大虧小過沒有一千也有一萬。


    “小師妹,你別嚇唬他。”


    此時,又推門進來一個高瘦道士,在他身後陸陸續續的走來幾人。


    陽明一看,便如同見到救星,慌忙起身紛紛見禮道:


    “三師兄,四師兄,伍師兄。”


    那師兄是個高瘦男人,名叫劉季,早年間是個泗水亭長外加潑皮無賴,隻因,隔壁馬寡婦與他情深日久,被人浸了豬籠,一時間想不開,來到神霄宮做了道士。可憐,他那位白發暮年的老爹,本想姓劉取個季字,效仿當年高祖斬白蛇起義,圖點帝王氣,可惜,兒子不爭氣,還未開枝散葉,便做了道士,那時候,道士身價普遍不高,比起太監稍微好點,但掄起本職工作,好歹沒卵子的閹貨能在宮裏上班,伺候皇帝婆娘,說出去大小是個五品官,劉父氣絕,不過三月就撒手人寰,可謂又一個坑爹玩樣兒。


    “小師妹,我和你兩個師兄都到齊了,有什麽事就說吧!”


    劉季高蹺著二郎腿,這些年來,身上的流氓氣不減反增,也不知道道家學說都讀到哪條狗肚子裏去了。反倒,宋大義喜歡的緊,每每紀慈要教訓,他總是第一個護著,道:


    “莫生氣,莫生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做道士已經夠苦了,這點歪風邪氣應該要有的,不然,做人多少無趣。”


    其他,他是不知,宋大義門下弟子本來就少,劉季雖說時常不著調,可也算天資上層,能勤修苦練的主兒,比起諸如門下青鬆這等榆木腦袋大師兄,他還是寄希望於老三多一點。


    宋玲瓏嘿嘿一笑,偷摸道:


    “我們去作弄一番那個叫金鱗的小崽子,可好?”


    她滿懷希望的眼神看著眾師兄弟,老三就無所謂,這些年除了與師父師娘平日裏切磋,每每被打的皮青臉腫,他娘的盡挨揍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幸揍人,他表示同意,一雙手恰時就癢了。


    老四,老五,一個叫曾理一個叫曾毅,天生的雙半兒,無論模樣戳蓋兒,脾氣秉性一致相同,當下也表示智力不夠,隻要能動手就行。


    倒是,老七陽明無不擔憂,他這個大師姐宋玲瓏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口裏說著捉弄戲耍,到頭來還不是被她吊起來打。真擔心,那什麽叫金鱗的同門師兄弟真的可憐。


    悻悻道:


    “那要不要告訴一聲大師兄……”


    他越說越小聲,不料先是挨了他三師兄劉季的一個腦崩兒,罵道:


    “你他娘的讓他知道又該他娘的倒黴了!”


    宋玲瓏也是給他一記白眼,喝道:


    “你個慫貨,每次打架就害怕,看麵相就是叛徒!”


    說完,仿佛不解氣也照著他腦門上來這麽一下,陽明小嘴一倔,索性委屈的不說話。


    豈料,宋玲瓏見他賭氣,不覺心裏得意,起哄道:


    “三師兄,四師兄,伍師兄,咱們先欺負欺負小七練練手!”


    一陣哄堂歡弄,隨著陽明哀嚎慘叫,這就鬧開了。


    再說,金鱗跟了那小道士走了不知幾裏山路,天色可就慢慢暗了,腳下路崎嶇泥濘,小金爺忍不住腹誹道:


    那姓楊的老小子,是不是成心騙自己,又或者躲在那裏看他笑話。這哪裏是隻有幾裏,都快走出龍虎山地界了。


    “偌,就在那兒!”


    小道士伸手一指,但見不遠處小竹林分開一路,盡頭成一片原型空地,中間靜靜的立著一所小屋,此刻,秋色漸遲,忽,聽得屋裏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道:


    “牛鼻子道士,本座要殺光你們!”


    那聲音比鬼魅淒涼,似老鴉驚悸,聽的人汗毛倒豎,隱隱給那小屋蒙上了一層鬼氣。


    金鱗遍體生寒,問道:


    “那裏麵住的什麽人?”


    小道士訕訕一笑,忽又作陰霾奸笑狀道:


    “來了你就曉得了。”


    說完,自顧自的走了,金鱗在他後頭,疑神疑鬼,剛才還亂跳的心裏生出了一個怕字。


    距離很近,金鱗卻感覺走了一輩子那麽滿場,此刻,他腦子中就差把山海經裏的妖魔鬼怪數了個邊。


    那小道士越走越快,直到帶金鱗走進了那間屋子。一到裏頭,本想著應該是黑燈瞎火,有個不知名的紅衣女鬼在人身旁繞來繞去。可沒曾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是一間四麵磚牆打造牢固的房子,從門頭進來燈火通明,一張矮床靠近東南角,顯的格外孤單,正對過有一條鐵窗,幽幽月明從當中撒了進來。


    “放本座出去!”


    一雙琵琶鉤重約百斤,從那人胸前鎖骨穿過,她動的急了,隱隱還滲出鮮血來,白衣早就染黑,那些黑色暗暗發紅,仔細聞起來,尚帶有一股腥味,可見,她困在此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金鱗感覺毛骨悚然,在他眼前,是一個白發老嫗,雪一般的白發遮掩了她的麵容不知,此刻,那老嫗兩手兩腳都分別給一條精鋼鐵索鎖住,索頭釘在了牆麵上,四條鐵鏈剛好容她可以爬行一個身位的距離,一身囚服原本應該是雪白的,眼下老破的發黃,順著胸口還有鮮血緩緩流下。


    金鱗發誓,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如此殘酷的景象,但是,他不傻如果一個人沒有犯下滔天大罪,是不可能被神霄宮鎖在這片深山曠野當中,受盡琵琶骨穿胸斷骨的折磨。


    這就是煉獄,永世不能翻身!


    小道士看的冷笑一聲,隻見,他放下手裏的食盒,忽的一轉身,從牆邊去下一隻開刃鐵片的長鞭來。但見,他麵色古怪,似乎暴虐下的暗暗欣喜,完全不像平日裏看上去的那般憨厚老實,站到老嫗麵前三尺距離,那距離算計的極好,剛是她夠不到的地方。


    小道士忽的高高揚起手裏鞭子,金鱗眼瞧著老歐忽的縮成了一個球般,腦子紮進了卷曲的膝蓋間,用手護住後腦,竟在瑟瑟發抖,兀自嘴裏還喃喃嘀咕著:


    “不要打,不要打……”


    那小道士哪裏肯聽,手裏的鞭子唿唿風聲作響,照著她的身上就招唿了下去,看的出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那使鞭的手法,和此刻臉上得意暴戾的神情,就像地獄裏油鍋跳叉的小鬼。


    隨著他鞭子一下二下的落下,老嫗發出了淒厲的慘叫,又開始兀自討饒的話,隻見,那鐵片厲害的很,隨著鞭子的抽動,一下下擱在活人肉上,金鱗早前看過殺豬,知道白刀子割入肉裏時多少殘酷。


    那時候,他還小心智單純,問姬天瑤道:


    娘,豬會疼嗎?


    姬天瑤笑著迴答他,刀子很快,豬感覺不到什麽就死了。於是,他笑了隻當那隻三百多斤的肥豬睡了一覺。


    現在,他可笑不出來了,一幕幕的皮開肉綻,一記記的血肉橫飛,仿佛刀片一般擱在他的心裏,叫他瑟瑟發抖。


    他不禁問自己,這是個人啊,不是牲口!


    小道士還不盡興,他眉頭凝在了一塊,嘴角上揚,似登仙極樂般舒爽,看在外人眼裏,此刻,脫去那件藍白道衣,就是個赤條條的活鬼。


    他剛還要揚鞭,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小道士詫異,迴頭望向金鱗,他嘴角居然還在笑著,金鱗猛然感覺這個孩子的可怕,心中莫名驚恐。


    “要是打死了,你不好向上頭交代。”


    小道士點頭,表示同意,他熟練的收起鞭子,轉身又到門口拿來一隻糟糠的木桶來,金鱗隻感,一股騷臭酸腐的氣息撲麵而來,直是要熏的人暈過去。


    隻見,那小道士提起食盒,便把裏頭的饅頭白菜一股腦的都倒進了裏頭,然後用腳踹到那老嫗的麵前,冷笑道:


    “吃吧,爺賞你的。”


    金鱗愕然失色,他親眼瞧見,那老歐接過那桶豬食,真的伸手去抓,狼吞虎咽了起來。不禁胃裏一陣翻騰,隔夜的苦膽水都嘔到嘴邊。


    此刻,他冷,瑟瑟發抖的冷,望著小道士滿足的嘴臉,平生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惡鬼!


    “她就交給你了,千萬別手軟。”


    說完,小道士輕車熟路的推開門就出去了。


    金鱗尚在餘驚當中,那老歐吃著手裏一團不知何物的湯水,滿嘴流油,透過白發下一雙空洞黑漆的眼睛,竟在望著他嘿嘿發笑。


    第一次,小金爺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公子,拉近了殘酷的現實,他發現人其實是可以卑賤的活著,所謂的尊嚴也可以被別人踐踏。


    隻是,少年人尚還天真,他的良心沒有抹黑殆盡。下一刻,他止住了顫抖的身體,喘著粗氣,一腳過去踢翻了那隻木桶。


    老嫗驚的又往牆邊縮了縮,但見,新來的這個少年伸手往牆邊去取鞭子,她開始害怕,遍體鱗傷的身子反比剛才抖的還要厲害,歇斯底裏的叫嚷著,依稀裏金鱗聽清楚了她的話。


    別打我,別打我……


    “別怕……”


    金鱗隻是淡淡的道,他拿過鞭子往門外一扔,然後走進老歐身邊,也不知此刻應該是哭還是笑,伸手從懷裏摸出兩個尚帶餘溫的白饅頭,道:


    “以後就別吃豬食了,頓頓有幹淨的白饅頭給你吃!”


    老嫗似乎驚了,她應該從來沒有想過天下還有少年這般的傻子,她桀桀怪笑著,忽然,伸嘴咬向金鱗的手臂。


    金鱗吃痛,急忙縮迴去,兩隻白饅頭掉在地上,老歐一把搶過,就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囫圇吞棗的往嘴裏塞。


    金鱗手臂火辣辣的生疼,抬起一看隻見兩道整齊的牙印破了一塊皮,滲出血來。此刻,他才後悔自己方才心善,險些被瘋婆子咬掉一塊肉下來。


    恰在此時,老嫗又開始罵開了。


    “你們這些臭道士,狗道士,本座要是出去了,一定殺光你們,殺光你們……”


    金鱗駭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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