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窮家富路,有錢的孩子吃不了虧,顯然這話是錯的。小金爺一覺睡到大天亮,許是昨兒個黔驢技窮,渾身酸痛,腦袋瞬間就搭錯了跟弦。


    到了神霄宮白菜,饅頭的飯點。這少爺懵憋了一日的委屈,終於發了寶氣。直嚷嚷著牛鼻子老道,要害死老子,粗茶淡飯喂狗都要嫌棄,非要那名守了六十年清規戒律的老頭改上牛肉,老酒。還特別囑咐肉要上好的嫩牛子,不然老了塞牙。酒要河陽的老窖子,不然就形同馬尿!


    起先神霄宮的老道士還當是萬歲爺來了,隻等他鬧了半炷香功夫實在忍不住,操起菜刀追了他一個山頭。可憐,小金爺饑腸轆轆,等跑了幾十裏山路,半死不活的時候,累的一屁股做到地上,掏出懷裏那塊幹硬如木頭的大白饃饃,幹咬一口真他娘的香,隨即就感動的稀裏嘩啦。


    此刻,無極殿外千餘名弟子排成長龍,等著師傅領人。柯鎮惡手拿著花名冊,前前後後找了幾十遍,就是找不見昨日大鬧慶典的探花郎,氣的他當下就以為這混小子是不是讓虎叼走了還是讓老狼給掏了。


    索性,欲拿起大筆就要給他除名,不過,一旁流雲始終沒有發話,他也隻有悻悻作罷。


    不多時,隻見,緩緩打遠處走來一名男子,青年道士裝扮,濃眉大眼,一張紫唇稍帶涼薄,身高八尺站在那群少年裏頗是鶴立雞群,更令人惹眼的是一雙濃重的黑眼圈,仿佛總是睡不飽似的欠覺,從入眼開始就一直打著哈欠,極為懶散。


    “禰衡!”


    柯鎮惡怒視他道。


    那位名叫禰衡的道士,更是懶得說話,伸手拘了一禮,就當迴答了。


    柯鎮惡冷哼一聲,輕笑道:


    “怎麽,你們乾坤殿的人都這麽散漫嗎?做師父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做弟子的裝聾作啞桀驁不馴!”


    麵對神霄宮談虎色變的戒律司首座,禰衡卻依舊我行我素,似乎這刀疤臉在對空氣喊話,自己樂的清閑。


    兩人僵持了好久,終於,還是禰衡大眼瞪小眼,歎了口氣,慢騰騰道:


    “師伯,如果你是要教訓弟子,那就算教訓過了,要是沒有什麽事,我就先走了,師父還等著我抄錄太皇上經考紀呢?”


    柯鎮惡眉頭深促,什麽叫就算教訓過了?難道,他一個做師伯還教訓不得他了?不由的就黑了臉,今天非要懲治一下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鎮惡,閑話少說……”


    突然,久在人後的一道聲音傳來,柯鎮惡明顯楞了一楞,如果是不神霄宮的流雲天尊,還能有誰?


    他頗是惱怒的瞥了一眼那個禰衡道士,伸手交給一道白玉令,冷哼道:


    “告訴你師父,這是掌教親自挑選的乾坤殿弟子。”


    禰衡隨手接過,嘴裏叫著麻煩死了,又是一步三晃悠,連個招唿也不打,自顧走出了龍虎台外。


    柯鎮惡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冷淩一聲,笑道:


    一個廢物入了劍宗,那是再好不過的。


    日頭高至,秋老虎的當空太陽,嗮的人活活脫了一層皮,要是往昔,飄香閣裏那個叫翠兒的小丫頭,肯定仰著笑臉,遞過一盤冰鎮葡萄,然後柔柔糯糯的問道:


    少爺,翠兒給您捶捶小腿?


    哎喲喂,那雙小手兒絕了,白嫩鮮滑,敲在人腿上,就跟吃了糖酥蜜餞一樣的香甜。當初,姬天瑤買來這丫頭的時候,直揚言要培養成小紅豔的接班人。小金爺那雙火眼晶晶一下就看出來了,這等小家碧玉絕對不是賣弄風騷的料。單是那一顰一笑之間,就沒有老娘們來的露骨風俏,倒是含羞純情頗符合自己口味。


    於是,那隻小跟屁蟲就在少東家全力護犢子下得以在狼窩裏周全。


    想到這裏,金鱗不覺鼻子一酸,那丫頭自己可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長到了十八歲,便跟走南闖北的糙漢子跑了。


    不覺,當下又是“翠兒,翠兒……”的叫喚起來,別提有多傷情。


    眼下,他開始後悔,跑出了無極殿的地界,方言望去那是一眾群山峻嶺,耳旁邊隱隱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野獸嚎叫,叫的人毛骨悚然。


    奶奶的,要是跳出個白額吊睛大蟲,非讓吃了不可,小爺這身細皮嫩肉,說不定真吃了就要成精!


    金鱗暗想道,他現在疲累交加,饑寒交迫,上午吃的那個白饅頭,估計早都頂不住了,可恨,那驢草的狗道士,怎麽還不拿著菜刀追上自己,好歹也能留個全屍。


    他就是這般罵罵咧咧,一路拖著,一路走,忽然,眼前不遠處,一個低矮的灌木叢抽風似的動了動。小金爺那條丈二伍佰的神經豁的搭上弦兒,驚天動地的叫了聲媽了個巴子的,撒腿就跑,暗道:


    老子果然是金口玉言,天選之子,隨口這麽一說的話,阿彌陀佛還居然當真了!


    良久,從那堆枯槁落葉裏鑽出一個人來,竟是禰衡,隻見,他慵懶的伸了個搖叉,白了一眼左角勾住的樹杈,無奈道:


    “好好一件道袍,又要補,這小子也是真是的,嚇的跟個雞崽子似的,麻煩……”


    他雖是嘴上這麽說,手段可是極高,身法一閃,那條藍白色的影子早也不見了。


    小金爺發誓,這輩子富則威武不仁,妻妾成群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必定不能去閻王爺家點卯!一口氣連跑了二裏地,難得,他腳步如飛,恐怕真是龍虎山上那些珍奇異獸瞧見了,也是不敢吃他的。


    一個典型的二百五,誰曉得吃了會不會有後遺症。


    他真是累了,心道:好險,好險,差點就當真成了金鱗鍋包肉,人肉自助餐了!料想之下,還有些後怕,慢慢迴過頭去。


    卻瞧看兩隻滿是黑眼圈的大眼睛,宛如一汪春水的看著自己。


    “我草,你大爺的!”


    作為久混江湖的小霸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抬腳便踹,可惜,禰衡何許人也,被你個小雞崽子踹到,那就枉為乾坤殿大弟子的身份,不用在神霄宮混了。


    抬手就是一擊大耳刮子,管你探花郎,還是郎探花,當下就是眼冒金星,七葷八素。


    “你罵誰呢?”


    金鱗被他拍出去三尺多遠,不怒反喜,叫道:


    “神霄宮人好手段,終於是看見活人了!”


    禰衡一愣,暗想這小子不是被自己一耳光抽的神經錯亂了吧,怎麽竟說胡話,但是,轉念想了又想,也對,如果是正常人誰會進乾坤殿呢!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大師兄禰衡,你跟我走!”


    小金爺大喜過望,誰知道,就在方才,他早就嚇的差點尿了褲子。


    一路往東,小金爺鼓著腮幫子,一道鼻血欲拒還迎般的掛在紅唇上,索性,乾坤殿的路途清淨,一般神霄宮人也大多不願往這裏走,沒有人看見,不然,那就是個普天同慶的新聞,神霄宮裏來的萬年老妖被人降服,活活佩服死禰衡的手段。


    對於,這天上掉下來的大師兄,金鱗還是摸不清他的套路,百般試探,發現他除了嗯,嗯,哦,啊幾個字迴答外,就沒有多說過一個字,淡漠的如同一盞新茶,叫人索然無味。


    他嚴重懷疑這位典型懶惰的大師兄,是不是從小缺愛,還是父母早亡,跟他娘受氣的小媳婦一般,就是臨安街邊的啞巴叫花子,也知道聲情並茂的表達個意思,這個禰衡決計沒有前途!


    又是走了十幾裏山路,就在小金爺狂轟亂炸,幾度發狂的催促下,他們才到了乾坤殿。偌,好大一堂殿宇,破磚爛瓦,兩扇銅頭鐵鑄的大門,此刻倒了一扇,殿前雜草叢生,隱隱還有一群老鼠攜家帶口的爬過,說是石板鋪成的大路,風吹雨淋過後,長滿了青苔,腳踩上去濕滑的很。比起無極殿,什麽落霞殿的巍峨霸氣,此地堪稱三等殘廢。


    好在,無極殿有龍虎台,這乾坤殿也有,兩排兵刃鏽跡斑駁,一口威武的龍首大環刀,灰黑的讓人發怵,木製刀把上被蟲子蛀了有些日子,險些都快斷了,估計來口仙氣一吹,就要腐化的早登極樂。


    “師兄,你確定這是乾坤殿?”


    金鱗現在嚴重懷疑,流雲老道收了錢不辦事,把自己流放進了山坳苦窯裏,這鬼地方還能住人嗎?在他印象中,神霄宮六殿就應該燈火輝煌,法相莊嚴的,就衝乾坤殿這情況,還不如小虎子住的濟公廟來的穩當,至少地方小,不漏風。


    “費什麽話!”


    禰衡懶懶道,也無暇去看他的白眼。


    領著小師弟,進了乾坤殿,大殿裏幾乎沒有擺設,那些座椅板凳一概沒有,估計,全被這個懶東西嫌麻煩給丟到印度洋去了。


    當中一尊太乙神像,倒是和無極殿相似,隻是,那掌管二十八星宿的老倌兒灰頭土臉,桌上的貢品也不知何年何月祭上的,早就風幹,還別說香火蠟燭嘍,此刻,金鱗真的擔心,要是太乙在天有靈,非得降下一道神雷來劈死這個不孝子孫。


    “跟我來!”


    禰衡帶頭,領著他穿過大殿,來到一處貌似祠堂的小房間,裏頭可與大殿不同,燭火高挑,一張供桌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數百張靈位,叫人看的心驚肉跳。


    “跪下!”


    禰衡吩咐道,小金爺那可是讀過幾年書的探花郎,他深知上跪天地,下跪君王,在家跪父母,出外跪神仙。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幾個死人,還能讓自己跪嘍?


    正要反駁,誰知禰衡人狠話不多,抬腿就是一腳,金鱗膝蓋一軟,就地跪了下去。


    “現在我說一個,你就磕一個頭,先從第一任掌教青玉子起……”


    金鱗本不想磕,看到乾坤殿殘破成這副鳥樣,想來這青玉子在天之靈,必定不靈,這種祖師爺還磕個什麽勁兒?誰知,禰衡揚了揚巴掌,小金爺就徹底慫了,暗道這巴掌疼,比起挨巴掌,磕頭還是來的輕一些。


    接下來第二任祖師,知道第十二任祖師爺就停了。然後,禰衡開始數道:


    “這是師娘!二師兄,四師兄……”


    金鱗一驚,忙是攔住道:


    “大師兄,你是不是說錯了,那上麵怎麽會有師娘的靈位,而且我數了一下怎麽剩下的都是同門師兄弟!”


    禰衡不耐煩的,嗤了一聲,罵道:


    “小兔崽子,別廢話,叫你磕就磕!”


    金鱗無奈,他怎麽也在這位大師兄麵前牛逼不起來,不過看架勢,這乾坤殿裏好像除了他與禰衡就沒人了,難道,全死絕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哼,以後這三年跟這麽個懶成狗的大師兄在一起,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時不時的還要挨他巴掌,日子肯定不好過。


    接下來,金鱗也數不清自己磕了多少個響頭,隻感覺腦袋好像重了一倍,直到站起身來的時候,還是暈暈乎乎的。


    “大師兄,為什麽那裏還有一塊沒刻名字的靈位?”


    禰衡沒有說話,倒是,金鱗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興奮道:


    “難道,師父也去了?”


    想到昨日,無極殿裏諸如宋大義,柯鎮惡這些宗師做派,自己這個素未蒙麵的師父還是安心去的好。


    禰衡翻了個白眼,他現在肯定這小子不但二百五,而且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潛質。


    “別瞎說,要是讓師父聽見了,這裏就多你一塊牌位。”


    金鱗汗顏。發現這大師兄就夠詭異的了,現在這乾坤殿更是匪夷所思。


    “那師父在哪兒呢?”


    禰衡順手指了後山方向,道:


    “風雷閣裏,已經閉關十六年了。”


    金鱗“哦”了一聲,暗想這老頭可真怪,閉關十六年,那能是正常人嗎?


    “死活不知?”


    禰衡歎了一口氣,終於是認真了一迴,望向遠方,答道:


    “以前還好,這近一個月來,我去送飯,每每都沒人動過,真有點不好說了。”


    金鱗愕然,忽然肚子咕咕叫了起來,發現天色近暗,自己就湊合了一隻饅頭,也該餓死了,都怪死的師兄太多,自己都給磕昏了腦袋。


    “師兄,我餓了!”


    禰衡翻了一擊白眼,那濃厚的黑眼袋更為明顯。果然,這小子幹啥啥他都不行,吃飯他是第一名。


    不多時,禰衡打後頭拿來一筐子發黃幹硬的白饅頭,還有幾疊明顯吃剩下的蘿卜,鹹菜,馬虎道:


    “湊活吃一點吧,餓不死就好了。”


    金鱗一條柳眉揚起二尺多高,他可是金貴的少爺,姬天瑤在臨安裏的幾年,哪裏肯讓他吃剩菜剩飯,他吃剩下的喂別人還差不多!


    當下,就豁的拍案而起,叫道:


    “這冷菜,狗都不吃!”


    禰衡也懶得再抽他,一個白癡吃多了巴掌,頂多是個超級白癡,要是打個生活不能自理,以後還不得麻煩死自己。


    於是,冷冷道:


    “不想吃,走十幾裏山路自己去神霄宮廚房去討,不過,我估計……”


    禰衡看了一下天色,陰笑道:


    “這山裏有狼有虎的,還真不好說!”


    金麟愕然,他真見識過白額吊睛大蟲的威喝,那一年,有個戲班子進臨安,就在後台裏一隻七個月大的老虎發了威,連著咬死十來個人,最後是李總兵親自彎弓給射死的,想起來,這種畜生可怕的緊,一隻爪子比他腦袋來的還大,比起吃點剩菜剩飯,自己還不如威武屈從的好。


    禰衡見他老實了很多,也不在意,飯後給安排了一間住處,就在他房間的隔壁。這可苦了小金爺,天還沒有黑,就拾當著被窩兒睡覺,想起飄香閣裏此刻,應該燈火通明,南來北往的漢子喝酒調情,姑娘們也打開了接生意的情景,這破地兒實在讓他無從適應。


    臨了,禰衡神情望著他,道:


    “明兒個,五更天起床我就教你一些入門功課,免得師父問起我來,要責罰!”


    金鱗木訥著點頭答應,望著一盞煤油燈下,那條死牛皮毯子的灰黃色,自己躺上去,竟聞到了一股腐爛味,床底下淅淅索索,也不知道是那家夜耗子串門嘮嗑,驚的小金爺一晚上如履薄冰,兢兢戰戰睡不著覺。


    此刻,他萬念俱灰,發誓又恨上了長樂公主,罵道:賤人,小爺遲早要讓你知道手段!可憐,又是幾隻不知名的虱子爬過,他驚的赫然坐起,兩隻手瘋了似的捧著腦袋,大叫道:


    “師兄,有虱子!”


    良久,等著燭火都燃了一大截,隔壁房間裏這才傳來一聲懶懶的聲音,道:


    “沒事,他們吃飽了就不咬你了!”


    金鱗腦後生出冷汗,他現在第一件事,就想衝到無極殿,揪住流雲的山羊胡子,暴打一頓,把那萬兩銀子討迴來,第二件事,就迴到大旗京都皇宮裏,摸到長樂床邊,給她一頓五花大綁,再大耳刮子跟不要錢似的抽她。


    不行!


    小金爺打心眼裏盤算了一番,暗道:


    這破地方沒法待了,一定要跑!了不起,就是抗旨,迴到臨安,帶著瑤姐,就往別國跑,逮住了殺頭,逮不住,憑著自己和瑤姐的手段那還不是分分鍾東山再起,花紅柳綠一片,到時候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這苦窯裏蹲著強!


    他要我五更天起床,小爺偏偏給你來個李代桃僵,四根天就溜了,大師兄,這可對不起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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