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劈哩啪啦地震動作響。


    劇烈的衝擊襲來,直人從椅子上被拋了出去,跌到地上。他就那樣趴在地上無法動彈,即使想要站起也幾乎無法站立。


    ——即使在行星的一切都透過齒輪再現的現代,也一樣有地震。


    都市結構在係統承受壓力而進行壓力釋放的處理作業時,就會發生地震。這些程度屬於人類不易察覺的輕微搖晃,屢屢自發性地產生。


    可是這次的搖晃卻非同小可。


    那種衝擊好像空間本身都激烈地搖晃著,讓人不禁懷疑這樣下去整座城市就將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咖啡廳櫃台的櫥櫃倒下。


    飯店大廳巨型的吊燈掉落。


    飯店前的幹道發生了連環追撞的交通事故。


    這些爆裂聲和巨響相繼從耳機外頭傳到直人耳中。


    其間仍看不出震動有停止的跡象。


    然後直人看見了眼前的這番景象——


    茶杯從桌上向外飛出,但是卻飄在空中、沒有掉到地上。裏頭飛濺出來的液體,也變成一顆顆茶色的大水滴,輕輕地飄在半空中。


    這是……什麽情況!?


    像是要迴答直人的疑問一般,瑪莉大叫起來:


    「重力異常……!」


    瑪莉趴在地上,然後躲到桌子底下。一旁的哈爾達(因為身體太龐大)隻把頭鑽到桌下,焦急地說:


    「該不會已經開始崩毀了吧!?」


    「哈爾達,還剩下多少時間?」


    「七小時十二分——應該還有一點時間才對。」


    瑪莉張大著眼說:


    「該不會『軍方』把抹消作業提早了……!」


    「不對,冷靜一下。如果確實如他們所說,已經和『技師團』上頭的人談好的話,照理說,不會連我們的技師都一起殉難。」


    「但是這種規模的前兆,肯定無法事先計算出來啊,萬一混亂擴大的話,說不定他們會采取強硬的手段……!」


    過了一會兒,震動緩和下來。


    不過就像雷電即將劈下的前一刻般,空氣中仍能嗅到很強烈的跡象。


    直人將遠處傳來的哀號與怒吼聲暫時拋到一邊,站了起來。


    另一頭的瑪莉對他說道:


    「你——」


    「嗯?」


    「你的名字是?」


    她那翠綠色的眼眸浮現嚴肅的神情,往這頭直視著。


    那種眼神令人無法視而不見,直人答道:


    「……直人,見浦直人。」


    瑪莉聽了之後,深深地唿了一口氣。


    她似乎有些喪氣地低下了頭,然後又毅然決然地抬起頭來。


    「好吧,直人,剛剛我也說過自己的名字了,我叫瑪莉。要承認你是比我還厲害的技師,我是死也——」


    話才說了一半,就發現不知何時,琉紫神色嚴峻地站在背後。


    瑪莉擺起僵硬的笑臉,繼續說了下去:


    「生、生命可貴,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可以嗎?不必謙虛也不要客氣囉。所以你坦白說,對於這種狀況,你有沒有一絲絲可能解決的想法呢!?」


    「這個嘛……」


    「有的。」


    直人一時答不上來,琉紫卻立即代替他迴答。


    她對著轉過身來的瑪莉,淡淡地繼續說了下去:


    「就我所聽到的,你所遭遇的問題本質應該不是『沒有時間』,而是『無法確認故障原因』才對。」


    瑪莉遲移了一下,然後說道:


    「是啊……是可以這麽說,不過這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天差地別啊。因為反過來說,隻要能夠確認原因的話,就沒有問題了。」


    瑪莉還是有些疑惑,接著點點頭說:


    「嗯嗯,隻要能夠確認故障位置的話,那就沒有問題……」


    「這樣的話,那就什麽問題也沒有了,直人閣下。」


    「啊?什麽意思?」


    「您應該已經知道才對啊,這個都市發生異常的根源——發出聲音的來源。」


    瑪莉偏著頭說道。


    「聲音?」


    嗯,如果你說的是那個的話……直人點點頭說:


    「確切的位置還不是非常清楚……我得親自到第二十四層去看看才行。」


    「喂——等一下!」


    瑪莉像是哀號般叫了出來,她抓住直人。


    「為什麽你會知道發生異常的區域是在第二十四層!?」


    「嗯?」


    瑪莉用窮追不舍的氣勢追問愣住的直人。


    「不管是我或是哈爾達,完全沒有提到目前的工作現場是在第二十四層,連中心支柱都沒有去過的你,為什麽會知道呢?」


    「為什麽……」


    表情愣住的直人說道。


    「——因為那附近傳來不協調的聲音嘛。」


    「——啊……?」


    「之前我就一直覺得好吵啊,沒想到從前天開始,那個聲音變本加厲起來,我想肯定是『軍方』那群人偷懶了,沒把維修的工作做好吧……」


    「前天——」


    瑪莉吃驚地張大了嘴。


    她想起黎明前夕她因為重力異常而跳起來的事。那個異常——觀測班動員十個人才觀測到的異常——等一下,不協調的聲音?


    哈爾達從已經呆住的瑪莉身邊站了出來,慎重地問:


    「直人,我想確認一下是否就是這麽一迴事。你就站在這地麵上,光憑聲音,而且是用肉身,就能觀測到地底下七十公裏遠的異常,是嗎?」


    「嗯?是那樣沒錯啊,怎麽樣?」


    直人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瑪莉和哈爾達卻僵住了。


    兩個人一陣錯愕。


    他說的話本身可以理解,但是所指的那件事卻教人難以置信。


    眼前這個小個頭少年真的是人嗎?他們無法確信。


    瑪莉發出顫抖的聲音,叫了起來:


    「你……!你用一派輕鬆的語氣,在說些什麽荒誕無稽的事!?」


    「沒有呀,像這種事,你們也查得到吧?」


    直人像是要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一般,不過瑪莉自暴自棄似地對他大聲嚷著:


    「……對,沒錯,花了一整天才檢查到第二層,最後沒辦法隻好抓來一個軍屬技師拷問一番,還得死逼活問,最後才終於查到一點兒情報啊!」


    直人目瞪口呆地側著頭。


    「幹嘛要那麽麻煩呢?喔,所謂有備無患,小心為上是嗎?」


    「因為不那麽做的話,就查不出來了啊……!」


    哈爾達好像從他的人工肺髒深處擠出了一道歎息,這樣說著。


    「啊?我隻不過耳力好了一點而已,像是集音器之類的東西,你們應該也有吧?」


    「……我告訴你,光靠集音器就能分析的話,大家就不必那麽辛苦啦——」


    「等一下!」


    瑪莉打斷了按著眉心嘀咕著的哈爾達,神情緊繃地問:


    「——我現在注意到了,你頭上戴著的那個,該不會是降噪耳機吧?」


    「是啊,怎麽了嗎?」


    不會吧,瑪莉大叫起來,幾乎要把嗓子喊破。


    「你戴了那個東西——為什麽『還有辦法跟別人交談』啊!?」


    「沒有為什麽,不過就是個便宜貨嘛。」


    直人有些為難地抓抓臉,接著說道:


    「反正也沒有要聽音樂或幹嘛的,還是安靜一點比較舒服。」


    ——而且也會覺得比較自在。


    聽到直人說了這些,瑪莉用銳利的眼神逼視著他。


    「——舒服?現在就算再怎麽便宜的降噪耳機,也能達到『隔音性百分之百』的功能吧?」


    「話是這麽說,但我確實就是聽得到啊。」


    「所以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現在要進到你耳裏的訊息全都被阻斷了!?在這種狀態之下,你到底『聽到』了什麽啊!?」


    麵對瑪莉來勢洶洶地窮追猛打,直人翻著白眼搖搖頭說:


    「可、可是,話是這麽說沒錯……」


    「唉……算了,也不見得就是假的吧。」


    瑪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像是要吩咐直人一樣,慢慢地接著說下去:


    「也就是說,你光憑聽聲音,就能知道發生異常的原因。這樣如果把你帶到第二十四層去的話,就能確認原因所在了。隻要異常的地方有辦法確認的話,剩下的我們就能設法了——就這樣處理,好嗎?」


    在瑪莉的注視之下,直人似乎有為難地抓著頭。


    ——他明白自己受到期待。


    隻是直人不習慣這種感覺——說不定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所以無法坦率地立即迴答。他語氣缺乏自信地說道:


    「呃……在讓你們失望之前我想先聲明,我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玩機械的東西也隻是興趣而已,別說技師了,我是連見習生都沒當過的業餘玩家喔。」


    「多謝你提供這些令人喪氣的訊息。」


    瑪莉半睜著眼嘀咕著,隨後聳聳肩說:


    「不過沒關係,雖然我不了解你,但是琉紫的構造之複雜我很清楚。你既然有辦法把琉紫修好,而且隻憑聽力就能發現琉紫故障的地方,那就說明了一切。我相信那是事實。」


    直人沉默不語。


    他想了想,然後轉過身來,第一次正對著眼前這位金發少女,然後問道:


    「喂……幹嘛要那麽麻煩啊?」


    外麵傳來十分淒厲的聲音,仿佛阿鼻地獄傳出的哀號聲。


    現在既然知道都市要被抹消了,就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說真的,心裏很想趕快逃離。


    「聽你們那麽說,四麵八方都是敵人,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幹嘛不逃走呢?」


    這是一般人會有的想法,可是——


    「我不喜歡把事情視為不可能。」


    瑪莉這樣說道。


    「極限當然是有,可是那要由自己來設定、自己決定放棄,這樣才幹脆。一路走來,不管什麽情況我都不放棄挑戰,即使是麵對我的父親、我的姐姐,還是報考一級鍾表技師資格時,我都是如此。」


    直人無法理解那種想法。


    「……為什麽呢?」


    「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啊——我們所生存的星球在一千年前滅亡了,麵臨到它的極限,然後終結了。盡管如此,因為有不願放棄、嚐試挑戰的技師,它才能維持到現在。」


    瑪莉露出微笑,繼續說了下去。


    「無可取代的東西,總是出現在超越極限之後,所以我不想放棄。如果這樣逃走——我就再也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


    「……」


    所以,瑪莉像祈禱一般輕聲地說:


    「拜托——幫幫忙。」


    直人沒有迴話。


    生為凡人、在底層成長、過著現實生活的少年。


    生為天才、磨練著自己的才能、為宣揚崇高理想而生的少女。


    兩個人截然不同。


    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要想相互理解,價值觀的差異卻大到令人絕望。


    「……」


    直人覺得既然這座都市就要崩毀,那就應該趁早逃走才對。


    幸好——可以這麽說嗎——現在已經無家可歸了,不管去哪裏都是一樣。


    再說要相信像瑪莉這種無法理解的生物,帶著琉紫去嚐試那種嚴峻的考驗,對我到底有什麽好處呢?


    「很抱歉,可是……」


    「呃——直人閣下,有件事我想向您報告。」


    直人正想拒絕,不過琉紫打斷了他的話,她說:


    「因為我隻能聽從直人閣下,所以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在那樣的開場白之後,琉紫接著平靜地這麽說道。


    她朝玻璃窗外瞥了一眼,看著中心支柱所在的方位。


    「如果沒有被移動的話,在京都中心支柱底下……我的妹妹就在那裏。」


    ——撲通。


    直人感覺到心髒猛烈的跳動。


    一瞬間他的唿吸停止,腦子裏重複響起十次、二十次琉紫剛剛所說的詞匯。


    ——妹妹……妹、妹……呃、妹妹……?


    「妹妹……?」


    他搖搖晃晃地扶著倒在一旁的桌子,抬起頭來看著琉紫。


    ——琉紫的……妹妹。


    在中心支柱底下?


    也就是在這個京都?


    在這座被抹消、即將崩落沉沒到已經死去的星球底下的都市?


    肺部缺氧、血液逆流的感覺傳遍全身。


    「那……也就是說,那個……」


    直人努力地深唿吸,想要裝出鎮定的樣子。


    不過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以尖銳的音調叫了出來:


    「比琉、琉、琉紫還要後期所製造出的自動人偶!?」


    「是的,代號y係列肆號機,『毀滅者』昂克兒應該就在那裏。」


    「等、等一下,也就是說,那是一具比琉紫還要精良的自動人偶嗎?」


    聽了直人興奮的口氣,琉紫皺著眉頭說道:


    「——整體性能比我還高的自動人偶是不存在的,不過我這些妹妹們在某些限定的狀況下可以發揮出比我還強的性能,完全不是下等的人類所能相比的。」


    直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體溫瞬間增高,血壓也像是要爆裂一般地飆升。


    「呃,那個,在確認之前,能不能先請教一下?」


    「好的,什麽問題呢?」


    「那個……是叫……昂克兒的?她是什麽樣的女生呢?」


    「這個嘛,留著漂亮黑發的妹妹頭,鮮紅色的鳳眼,以人類來說大概是十二歲左右的容貌吧。身高將近一百四十公分,一個不太會表達情感的孩子。一如她『毀滅者』的名號,擁有所有自動人偶中最強的武裝和機動戰鬥力——」


    「——那還等什麽,大家衝了啊!」


    他突然挺直背脊,高舉著拳頭。


    直人毅然決然地說:


    「隻要有挽救兩千萬市民生命的可能性,就算再怎麽微小,我都不能放棄!因為這恐怕就是——我的宿命!」


    直人語氣堅定地說著,他燃起鬥誌,眼神炯炯發光。


    那是一般被稱作『別有居心』或是『個人私欲』的情感。


    隻是一般人——特別是身為女生的瑪莉——並不清楚。


    憑那一時的情感,就足以讓男人搏命奮戰。


    男人就是這種既愚蠢又崇高的生物——


    「……哎,大小姐,這樣真的好嗎?把希望寄托在這家夥身上……」


    「不要問了好嗎……?」


    聽到哈爾達喃喃說著,瑪莉像是哀歎一樣,搖了搖頭。


    ●


    決定前往中心支柱的直人一行人,立刻走上飯店的通道。


    他們要前往地下停車場,哈爾達開來的車就停在那裏。


    穿過因為吊燈掉落而陷入一片混亂的大廳,他們走到樓梯口。


    哈爾達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那麽,重要的是,那個該怎麽辦呢?


    可想而知,一旦要前往中心支柱的話,一定會遇到阻撓的。」


    哈爾達眯著眼睛望向牆壁那頭,這樣說道。


    領會到那眼光所透露的意思,瑪莉點點頭說:


    「……必須想想辦法囉。要是被掌握到我們將前往中心支柱的話,還留在地下的團員們難保不會被當作人質……」


    瑪莉歎了口氣,不耐煩地聳了聳肩。


    一旁的直人說:


    「怎麽樣,不是要去中心支柱嗎?」


    「嗯嗯,是啊。」


    「不是沒時間了嗎?那怎麽還不趕快啊。」


    「……我們正在思考要是那麽做的話,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了解了嗎?」


    瑪莉略顯不悅地嘖嘖咂著嘴。


    直人看到她那副樣子,側著頭愣住了。


    「那裏有人戒備著我們?為了這麽一點問題,我們就必須特意停下腳步?」


    直人難得表現出察覺能力,瑪莉卻不高興地對他皺起眉頭:


    「……你如果已經察覺到的話,能不能再多動一些腦筋?有那麽一群家夥戒備著,你想他們會默不作聲地目送我們出去嗎?」


    「是不會,可是……」


    他看著哈爾達龐大的身軀,繼續說道:


    「大叔是機械化的士兵,而且還有琉紫在,隻要在他們通報之前先將他們解決,那不就得了?」


    「喂……你才提起幹勁,一下子就變得這麽急躁啊。」


    瑪莉壓低嗓子,對著愣住苦笑的哈爾達歎了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那麽做,可是這件事不是那麽單純,它還牽涉到政治方麵的事。『軍方』的技師再怎麽無能,他們的組織力還是——」


    「問題不在那裏,不然瑪莉你到底打算怎麽辦?也去搞政治嗎?」


    「——啊!」


    瑪莉朝直人揮起拳頭——然後卻停住不動。


    她用那雙目光炯炯的綠色眼眸瞪著直人,身體顫抖起來。


    在想藏也藏不住的盛怒之下,瑪莉忿然地說道:


    「……你懂什麽?」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所以才要問囉?」


    直人這樣說。


    「政治也好,組織也罷,現在最重要的不就是馬上趕到中心支柱,去把修理工作完成嗎?」


    其餘一切都不重要。


    正因為是一般市民,所以可以流露出不被牽絆、不受束縛的爽朗表情。


    正因為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毫不顧忌地采取堅決行動的少年,說出這樣直白的哲學。


    「——坦白說,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


    瑪莉閉上眼睛,舉起的拳頭狠狠捶向牆壁。


    然後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朝著站在一旁的大漢冷靜地說:


    「哈爾達。」


    「喔。」


    「我被這樣一個——一個蠢蛋駁倒了,雖然很不服氣,但也沒辦法。」


    「別罵人蠢蛋嘛。」


    瑪莉無視直人的抗議,繼續說道:


    「不過我問你,平心而論,你覺得誰說的對?」


    「這個嘛……嗯,如果想聽大人們說的那一套道理的話,當然是大小姐說的有理囉。」


    哈爾達搓了搓下巴,聳聳肩。


    「——不過我想既然是小鬼,那就像個小鬼般聽聽小鬼的意見,也不錯吧?要收拾善後的話,就是大叔的工作囉。」


    ……小鬼?瑪莉嘴裏輕聲嘀咕著,點點頭說:


    「是啊——對喔,這麽一說,我也還是個小丫頭啊。」


    「喔,現在不是技師,什麽也不是,就隻是個沒有見過世麵、狂妄的大小姐啊。」


    哈爾達抿著嘴笑著。


    他伸出厚大的手掌,像是嘲弄一般對著瑪莉說:


    「有什麽工作要吩咐嗎?瑪莉。」


    「——是啊。」


    瑪莉輕輕地點了頭,露出苦笑。


    一旁的琉紫冷冷地插話說:


    「得出什麽結論了嗎?你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寶貴的時間就讓你們隨意揮霍掉了,我能期待你們對這個有點自覺嗎?」


    「我知道啊……我先問你吧,可以把你算進我們的戰力裏嗎?」


    聽了瑪莉的問題,琉紫帶著優美的神情,拉著裙子行了個禮說:


    「隻要是直人閣下想要前進的道路,路上有任何阻礙,將它們劈開就是我的任務。」


    瑪莉對著她點點頭,接著轉向直人。


    「直人,我都已經那樣誇下海口了,你就幫幫忙吧!」


    「話說在前頭,要打架我可是超弱的喔。」


    「那個我是完全不抱期待啦,倒是——」


    瑪莉手扠著腰,帶著挑戰意味地看著直人說:


    「讓我們看看琉紫所說的——你的『才能』吧。」


    直人點點頭,靜靜地吐了一口氣。


    他輕輕地把戴在頭上的熒光綠廉價耳機拿下。


    瞬間——


    ——令人作嘔的龐大雜音,讓直人幾乎無法站穩。


    「嗚……!」


    他皺著眉頭,咬著牙。


    他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周圍的一切就要從他的耳朵鑽進腦裏。


    大概是重力變動的緣故吧,不隻是都市的齒輪發出異常聲響,連因為異象造成的災害或是人群的吵雜聲音,就像一首褻瀆聽覺的交響曲般,全都傳到了直人耳裏。


    「直人閣下。」


    琉紫輕輕地扶住幾乎就要倒下的直人。


    「沒問題的,直人閣下一定可以做到。」


    啊啊,直人細細地吐了一口氣。


    「能得到舉世最精良的自動人偶的信賴,不拚的話就枉廢我機械宅男的稱號啦。」


    他閉上眼。


    風暴般狂亂的雜音當中,聽得到風平浪靜的清澈旋律。


    那是琉紫運轉的聲音,美妙、優雅、圓滿,同時也是命運的曲調。


    憑借著琉紫身上所奏出的旋律,直人才能從鑽進腦海裏的龐大情報中,將所需要的部分篩選出來。


    然後——


    「……那麽——走吧!」


    直人開始慢慢地將那些一一列出。


    ●


    在通往地下停車場的一座穿廊迴旋梯上,瑪莉踩著優雅的腳步下樓。


    直人戰戰兢兢地跟在她背後。


    不過樓梯的平台上出現兩個男人,像是要擋住他們的去路。


    兩個人都是肌肉發達、高頭大馬的體格,他們並肩站在那裏,散發出一股致命的壓迫感。


    其中一名男子眼神銳利地說:


    「前一級鍾表技師瑪莉·蓓爾·布列格,是嗎?」


    瑪莉微微一笑:


    「我說不是,你們會相信嗎?」


    男子們不苟言笑地說:


    「我們是『軍方』的人,想要請教你有關軍屬技師新島良治失蹤的事。」


    「是這樣子啊,想拿那個當借口,準備得還真周到啊。」


    話一說完,其中一人就往前一步抓住瑪莉的手,就在那個時候——


    瑪莉身子一沉。


    她拐了那人一腳,腳再順勢收迴,朝著對方因為倒栽蔥而下墜的頭蓋骨踢了出去,那一踢力道之猛烈,讓人仿佛聽到了頭骨碎裂的聲音。


    看著兩三下就被她撂倒的男子,瑪莉咂著嘴說:


    「——誰準你碰我的啊?先秤秤自己的斤兩吧。」


    「你這丫頭!你想反抗嗎——!?」


    另一個男人激動地作勢要抓她。


    瑪莉在不經意的動作中,冷靜地將他的手架開。


    然後手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握緊拳頭朝著男子的下顎擊去。


    男子不由得踉蹌,想要護住上半身卻失去重心。


    瑪莉瞬間轉身。


    她的腳迅速畫出一個迴旋,借著高速的離心力,用靴子腳跟朝男子的太陽穴踢了下去。


    受到這一擊,高大的男子隨之倒下,沉重的肉身在地板上撞出聲音。


    「——」


    瑪莉的風衣輕輕飄起,雙腳著地。


    她看也不看兩個倒地的男子一眼,從口袋裏拿出糖果,放進嘴裏喀喀地咬碎。


    直人看了那幅景象,反射性地跪了下來。


    「我自以為很了不起地說了一堆廢話,真的很不好意思。」


    千萬不要把這些技能用來對付我啊。聽直人這麽一說——


    「哦,很高興能得到你的賞識。」


    瑪莉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去。


    她的目光投向樓梯下方,通往停車場區的通道處。


    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具軍用自動人偶。


    那是一具用雙腳行走的輕裝型自動人偶,身形雖然和人類相近,不過兩隻手臂不成比例地鼓脹著。他的右手臂前端亮出槍口,不偏不倚地朝著這頭站在平台上的兩個人。


    看到那把輕而易舉能將兩個血肉之軀的孩子轟成肉醬的兇器,瑪莉睜大了眼。


    「不會吧,想嚇死人喔!」


    隻是,那嘀咕聲並不是對著對方。


    暴露在機械的殺意之下,她的臉上卻沒有顯出一絲害怕。


    「哈爾達!」


    迴應她的一聲號令,一副龐大的身軀從樓梯井上頭跳下。


    喀——地重重的一聲撞擊聲。


    乘著落下時的力道,哈爾達掄出拳頭朝自動人偶猛力一擊,打到對方連骨架都嚴重變形。


    自動人偶腳步踉蹌,哈爾達像要保護瑪莉兩人般氣勢十足地著地。


    麵對突然來襲、具有敵意的對象,自動人偶瞬間重新計算威脅程度——從身體性能與彼此距離來看,認定這個完全義體化的機械士兵是最大的威脅,於是他把目標從瑪莉等人身上轉移開來。


    不過這時哈爾達已經鑽進自動人偶的懷裏。


    哈爾達架住他粗大的右手,借助身體的重量猛力將它扯斷。


    「——!」


    隻見導線彈出、齒輪和彈簧飛散。


    自動人偶搖搖晃晃地後退,不過——他使盡渾身解數大吼一聲,腳往地板一蹬,朝哈爾達跳了過來。


    他身上僅存的左手,像斷頭台一般劈下。


    如果是肉身的人類,遭受那一擊可能就被搗碎,然而——哈爾達隻用單手就輕易擋住了。


    「——————」


    自動人偶的機體激烈震動著。


    這具軍用自動人偶動力全開,死命地壓了過來,不過哈爾達隻是笑了笑。


    「唉,真是小家子氣的戰鬥運算器啊,而且以你那輕裝型的功率,打算把完全義體化的我當作對手一決高下嗎?——太低估我了吧。」


    他軋吱一聲,將自動人偶的手給夾碎。


    哈爾達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裝甲折彎、軸心搗碎,然後再將骨架給掐毀。


    「這個——笨蛋!」


    隨即——


    哈爾達往前一步,巨大的龜裂呈放射狀在自動人偶身上擴散開來。


    他揮舞緊握的拳頭。


    用比碎片飛散還要快的速度,哈爾達送出一擊。


    他的拳頭與全身的結構連動,擊破了軍用機體的裝甲,然後不由分說地搗毀對方的中樞,直到那具機體完全失去功能為止。


    被扯下的發條四處散落,隻剩破裂的圓筒空轉著。


    哈爾達扔下那具形同廢棄物的機體,背後傳來瑪莉的聲音。


    「真了不起啊,哈爾達。辛苦囉!」


    哈爾達迴頭看著從樓梯走下的少女,聳聳肩說:


    「小事一樁嘛,不過——」


    他看看直人,嘟噥起來:


    「到目前為止,你完美地算出了敵人的數量和位置……你的耳朵是有聲納之類的嗎?」


    沒錯——直人所觀測到的情報,驚人地精確。


    原本哈爾達對於要如何判斷『對我們抱有敵意的對象』無法理解,但是直人卻能事先完全掌握到對方的人數、部署的位置、甚至是裝備。


    這究竟能為戰略上帶來多大的優勢啊——


    不過直人沒說什麽,反而臉上略顯興奮地問起哈爾達:


    「大叔大叔!你還真不是普通的軍用義體啊!」


    「喔,你連軍用義體都知道啊?沒錯,雖然外表如你所見是這樣英俊挺拔,不過內涵一樣不輸給別人吧?本人可是布列格公司所製造的『第八代』機種。」


    「咦,第八代?現行的機種應該還是『第六代』啊……」


    「比下一期即將投入市場的機種還要更往前一個世代的原型機啊,實實在在的高規格產品喔。」


    哈爾達擺出肌肉猛男的姿勢,接著說:


    「畢竟是這位大小姐的保鏢嘛,所以采用了一些布列格公司的機密技術囉。」


    「哇——!喂喂,晚一點給我看一下分解後的構造吧——」


    「你們在那裏瞎扯什麽男人間令人厭煩的閑話,快點采取下一步行動啊!」


    在瑪莉的催促下,直人和哈爾達兩個人閉上了嘴。


    他們走下樓梯進入通道,馬上走到停車場區。


    一部黑色轎車就停在出入口的側邊。


    然而正當瑪莉走近車門時——


    「不準動!」


    透過擴音器傳出的高分貝音量響遍整座停車場。


    瑪莉睜大了眼抬高視線,前方通往地麵的隧道口,有隻矮胖的鋼鐵巨人擺出要阻擋去路的架勢,在解除光學迷彩之後現出身影。


    「vs-08『歌利亞』——是裝甲兵!真的假的,不會吧?」


    哈爾達冒著冷汗低聲嘀咕著。


    那是瓦詩隆公司所開發,由人搭乘其中來操控的發條裝置人型武器。


    它憑借著徹底的靜音結構來達成無聲驅動,同時配備著熱光學迷彩的隱形功能,可說是特殊環境戰的一張王牌——他所擁有的壓倒性戰力,就算派上剛才所遭遇的輕裝型自動人偶整批上陣,也無法匹敵。


    他身上的那架火炮,即便是哈爾達所采用的最新型戰鬥用義體,一樣能夠輕易地加以粉碎。


    隨著流暢的動作,他把炮口朝向瑪莉等人——


    ——轟然一聲。


    ●


    在通話中聽到報告,黎孟茲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蠢蛋剛剛說了什麽?


    他感覺到握緊通訊機的掌心慢慢地滲出汗來。


    「……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


    「就是說,由於瑪莉·蓓爾·布列格和她的護衛官兩人激烈反抗,不得不將他們射殺。另外還有一名民間人士也被卷入戰鬥當中——」


    「那個無所謂!」


    黎孟茲大聲地咂著嘴,繼續說道:


    「是誰準許你們殺人的啊!?我說的是把他們抓起來啊!」


    「啊,可是——」


    曖昧不明的迴應更增加他的不耐,黎孟茲低聲地丟下這些話:


    「你們這些人,甚至把我們公司的歌利亞都給搬出來了,這樣就連要捉一個小丫頭都辦不好嗎?」


    「……您說的是沒錯,但是要把對方看成一般人,稍微有點……」


    「我是說小丫頭。」


    他口氣尖銳地說著。


    黎孟茲叩叩地敲著通訊機,撇著嘴繼續說道:


    「沒錯,就是個小丫頭。說到底,了不起就隻是玩機械很在行而已。」


    「……」


    「你們射殺了她,是嗎?這樣子啊……她死了?」


    他舔舔嘴唇,吸了一口氣。


    「在歌利亞的機關槍掃射之下,肯定已經屍首難辨了吧?」


    他的語氣像是期待著什麽,報告的人肯定地答複:


    「……是的,遺體因為嚴重受創,要確認身分還需要一些時間——」


    黎孟茲說:


    「不必了,那就那樣處理了吧,也不必送報告了。瑪莉·蓓爾·布列格被卷入都市的崩毀當中,行蹤不明——就這麽處理。」


    「……這樣子好嗎?」


    「要是被知道布列格家的女兒遭到瓦詩隆家的手下殺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再說,反正這座城市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毀滅啦。」


    「了解了。」


    通話就這樣結束。


    黎孟茲靜靜放下通訊機——然後把整張桌子給翻倒。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齒地任憑情緒爆發,放聲大罵:


    「混賬東西!一群沒用的東西……!」


    她這麽一死,我們就麻煩了。


    接下來可是要讓瑪莉·蓓爾·布列格扛下抹消事件的責任、成為眾人非難的對象,甚至還要借她來削弱布列格家的勢力。


    但是那也要她還活著才行。


    畢竟不能讓死人承擔責任,而且女兒被殺了,布列格家的迴應自然會變得更強硬吧,那樣就不符合瓦詩隆本家的意圖了。


    「那個死丫頭!到死都還要給我難堪……!」


    重要的是——


    那個女的死得那麽幹脆,就沒辦法羞辱她了。


    黎孟茲想要羞辱瑪莉·蓓爾·布列格一番。


    在喪失自尊和名譽之後,她那張臉會扭曲成什麽樣子,他非常想看。


    或者是在複權和舉行聽證會的場合,借著自身的權力,可以讓那個傲慢的少女難看地流著淚,像個廉價妓女一樣地侍奉著他——搞不好有這種可能。


    但是少女一死,就讓這種卑鄙的欲望完全沒有意義了。


    實在令人惱火。


    可是也沒辦法了,就連想踹她的屍體一腳,也沒那種空閑了。都市的異常正在加速中,抹消的時間也不斷地迫近。


    黎孟茲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著的同時,一邊快步走向屋頂的直升機起降場。


    ●


    ————


    「……這樣做真的好嗎?」


    哢嗞一聲,哈爾達按掉錄音機的開關之後這樣問了。


    瑪莉冷笑著,似乎很愉快地點點頭。


    「嗯嗯,布列格的女兒被瓦詩隆家給殺了——錄得很成功。」


    「老實說,總覺得有很多破綻啊……」


    哈爾達摸著下巴嘀咕著。


    「沒問題的,這個錄音可是真實的啊。不管之後那群被豢養的士兵們再怎麽說,都隻會被當成是要隱瞞真相,而沒有作為證據的能力。」


    「瑪莉一死,那群家夥的陰謀就幾乎要瓦解了……嗯,雖然照理說是這樣,不過能想到詐死這招,還真是絕啊。」


    哈爾達讚歎著,一邊輕輕轉向身後。


    兩個人的背後,在琉紫的黑色彎刀細切之下解體的裝甲兵曝屍在那裏,悲慘的碎屑堆成一座小山。


    少年——直人在那堆殘骸裏東找西找,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著:


    「世界五大企業之一瓦詩隆的獨門產品就是這樣子喔……毫無美學可言啊。」


    「沒錯。不過呢,直人閣下,若是小孩們努力堆成的積木,就算一無是處,也不能不讚美他們喔——做得好棒啊。」


    站在一旁的少女——琉紫伶牙俐嘴地對著直人輕聲說道。


    哈爾達注視著兩個人,在一旁自顧自地嘀咕起來:


    「……兩個活人、一具輕裝型自動人偶、一具裝甲兵、然後是通訊兵,全部都在直人『耳朵』的掌握之中——我還想說裝甲兵應該是搞錯了吧。」


    「瓦詩隆引以為豪的隱形歌利亞,就這麽輕易地被看穿,他們武器開發部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臉上會露出什麽表情——嗬嗬,肯定很難看啊。」


    「你看起來還真高興啊……」


    哈爾達丟下通訊機站了起來,語氣裏夾雜著歎息地說:


    「身為前軍方人士,就算事實已經展現在眼前,也實在不願意相信,連在地下的靜音結構都能聽出聲音,這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可是,這是無法質疑的吧,他的才能可是貨真價實的喔。」


    瑪莉眯著眼這樣說了。


    ——實際上,就理論而言並非不可能。


    例如『大象』這種動物,它們用來分辨聲音的器官並不是『耳朵』,而是『腳』。它們透過腳來感知腳步踩在地麵上所產生的震動,借此和有所距離的同伴溝通意思。大地的晃動、地板的震動、空氣的振動——所謂的聲音就是振動,它和所有的物體相互幹擾、產生共振。


    確實,在地底下行走的人,他們的『腳步聲』——也就是空氣的振動——無法傳到地麵。但是空氣的振動擴及牆壁,牆壁震動之後,相連的建築物也會跟著震動。


    就這樣,能夠聽出數公裏外硬幣掉落聲的動物確實存在。


    雷達和聲納的出現,也正是運用這樣的原理。


    但是——瑪莉眯著眼看著直人。


    ——見浦直人。


    他是『人類』,他畢竟是人類吧。


    戴著具有降噪功能的耳機還能夠與人交談,假設是用全身——像是骨骼傳導之類的方式來掌握那些細微的振動,或許還說得通。


    但是他的能力確實存在,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被使用著,這應該要如何理解?


    那不能用『專長』一詞輕易帶過。


    在瑪莉所能得知的所有知識中,若要為這種能力命名的話,就隻有『特異功能』這四個字。


    在一切都由齒輪所構成的這個世界中,這種能力與擁有它的價值,如果隻以個人『素質』的角度來解釋,它所代表的意義未免過於沉重——


    「瑪莉?」


    「——呃?」


    聽到有人喊她名字,瑪莉從思考的漩渦被拉迴到現實。


    「啊?什麽事?」


    「沒有,我看你在發呆,想說怎麽了?不是要快點行動嗎?」


    直人窺探似地側著頭看著瑪莉,她答道:


    「——嗯,是啊,抱歉。」


    瑪莉輕輕道了聲歉,將剛剛的思緒收到腦海的一角。


    現在先不管了。


    這一刻重要的是——如琉紫所說的——有這個叫直人的少年存在,確實足以令人抱持希望。接著就是……


    「……好吧,那麽,大小姐?」


    「嗯嗯,哈爾達,看你的了。」


    瑪莉這麽說著,把她胸前的『羅盤式懷表』從風衣上取下。


    那是她一級鍾表技師的證明。


    是瑪莉·蓓爾·布列格這個少女所得到的一枚勳章。


    瑪莉將這枚勳章……


    「——!」


    拋向空中。


    哈爾達同時朝著它開槍。


    擊發的子彈精準地打穿那枚飛在半空中的『羅盤式懷表』。


    「——」


    那枚懷表吃了子彈後,變形、碎裂成無數的齒輪飛散開來。


    「沒錯——什麽『一級鍾表技師』,全都無所謂了。」


    瑪莉像是一吐為快般,心情舒暢地嘀咕著。


    大小總計九個盤麵的超精密鍾表瞬間粉碎。


    那是躋身於世界頂尖技師之一的證明。


    也有技師終其一生就為了追求這枚勳章。


    優秀的素質、過人的才能、不懈的磨練——即使這些要素都具備了,但花上一輩子仍舊無法達成而感到絕望的技師,從古到今不計其數。


    即使是被視為布列格家秘密武器的瑪莉,也一樣嘔心瀝血地想要拿到它。


    「——」


    然而,這種東西已經無所謂了。


    它對於瑪莉此時此刻想要達成的『目的』毫無助益,反而隻會成為理應遵守的『理念』的一道妨礙。這樣的東西已經毫無價值可言。


    「從此以後,就做我想做的事吧。」


    瑪莉抬起頭,看著大家的臉。


    她緊握雙拳,堅定地說了下去:


    「我想要挽救這座都市,至於接下來的事會怎麽樣,我都不在乎。如果一個人不能發揮功能,那就跟坨屎沒兩樣。不管會有什麽阻礙,我都要將它們擊潰,徹底貫徹我的意誌。」


    有什麽問題嗎?瑪莉說得意氣風發,哈爾達卻抿著嘴對她微笑。


    他用手掩著嘴角,眼尾下垂地說道:


    「啊,那是沒關係啦,瑪莉老師。不過一位淑女把『屎』掛在嘴上,還是不太好吧?」


    「你少囉嗦啦,笨蛋。」


    瑪莉語氣漫不在乎地迴敬他,雙手扠在腰上。


    「身為一級鍾表技師的瑪莉·蓓爾·布列格已經不存在了。我就是瑪莉,身上既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隻是個普通的小丫頭而已。」


    說著,瑪莉露出鬥誌滿滿的笑容。


    然後她轉向直人和琉紫,對著他們說:


    「所以囉,就這樣,不管是好是壞,我和你們是對等的囉。不用客氣也不必拘謹,盡管差遣,話先說在前頭囉。」


    「啊、喔……嗯,好的,就這麽辦吧。」


    雖然顯得有些惶恐,直人還是點點頭。


    這之間哈爾達已經迅速確認過車上有沒有被放置爆裂物或是陷阱。在解除車上的鎖定之後,他爽朗地說:


    「好吧,上車,要開始狂飆囉。」


    ●


    瑪莉坐上副駕駛座,直人和琉紫則坐到後座。


    所有人都係上安全帶之後,哈爾達麵目猙獰地一笑,使勁踩下油門。


    車子以一飛衝天的氣勢衝上停車場的斜坡,然後哈爾達猛切方向盤。車子大甩尾後向右滑轉,直人則慌慌張張地抓住車頂把手。


    重力引擎高聲咆哮,汽車加速前進。


    「——真是誇張啊。」


    瑪莉看著窗外,發出悲歎。


    整個街道上的景象,簡直就像阿鼻地獄般的慘狀。


    天空上烏雲籠罩、雷聲隆隆,遠處可見幾道龍卷風正橫掃蹂躪著地麵。


    房屋、物品——還有人影,都被異常的重力攫住,刮到半空中。


    那股力量隻有增強,沒有減弱的跡象。


    宛如投下巨資的災難片場景一般的壯烈景象。


    哈爾達就開著車,穿梭在這街道上。


    目標是都市的中央——貫穿天地、巨大的中心支柱。


    那是控製著這個都市所有氣象及自然機能的龐大中央控製機關。


    「快點,哈爾達!」


    「喔!」


    哈爾達迴應著瑪莉。


    寬闊的幹道上到處都有事故發生,哈爾達操縱著方向盤,尋找縫隙穿梭在其間並且一再加速。


    取下耳機仔細聆聽的直人輕聲說道:


    「呃……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多事,不過好像有兩台可疑的車,正從左邊接近喔。」


    「什麽?難道是『軍方』的人!?」


    「呃,好像不是耶?」


    直人低下頭的同時,一旁閃出了兩部灰色的汽車。


    平板的車體上架著機關槍,是兩部無人駕駛的車輛。


    兩部車轉著輪胎切換方向,順勢高速地朝這邊接近。


    「——警告!警告!請立即停車!」


    其中一台車上傳來擴音器的刺耳聲音。


    「那不是『軍方』的追兵,是警察的無人巡邏車。看來像是車輛型的自動人偶,似乎是憑著自我判斷朝這頭追來了。」


    「啊?警察幹嘛追我們啊!?」


    聽了瑪莉的氣話,直人想了一下後說道:


    「大概是我們的車速已經破表了吧?」


    「開什麽玩笑!?」


    瑪莉踹了儀表板一腳後大喊:


    「這種時候還管什麽超速啊,日本人是笨蛋喔!?」


    她轉向駕駛座上的哈爾達。


    「可以把他們甩掉嗎?」


    「很難喔,他們的速度比我們還要快一些啊。這樣妨礙我們,實在是很麻煩。」


    「我知道了。」


    瑪莉解開安全帶,扭著身體,然後把副駕駛座抬高。她在底下嘎吱嘎吱地弄著什麽,一邊問直人說:


    「直人,我想確認一下那真的是無人駕駛的嗎?」


    「嗯,沒錯啊,怎麽了嗎?」


    「把頭趴下,找個東西抓緊。」


    「啊?」


    「直人閣下,這邊請。」


    琉紫像是要保護直人一樣,將他拉了過去。


    聽到追趕的車輛接近的聲音,直人的身體一陣僵硬。


    瑪莉打開車子的天窗,往外探出身子。


    她的手上持著某樣大約二十五公分長的物體——?


    「等一下!?」


    是衝鋒槍。


    瑪莉不理會直人的製止,朝著右手邊的車開火。


    她以全自動模式朝著對方掃射。


    然而飛散的子彈卻隻是在對方表麵的裝甲上留下輕微的彈痕。


    「……是防彈規格?這麽囂張喔?」


    連巡邏車都用這種規格,讓瑪莉不由得咋舌,這時直人說道:


    「呃——如果這是在拍動作片的話,身為普通市民而被卷入的路人甲我,對於該不該插嘴感到有些猶豫……」


    「怎樣?」


    「剛剛你射擊的那部車是兩輪驅動的,右前輪的轉動不太尋常,所以你如果朝那裏打的話,大概……」


    直人話還沒說完,瑪莉馬上就轉迴她手上的衝鋒槍,迅速重新組合。


    ——那是一把機械槍劍。


    它瞬間變成一把小型的來福槍,瑪莉間不容發地火速朝對方狙擊。


    她以跳彈的方式朝著柏油路麵開槍,子彈被吸進右前輪的懸吊處,右側的輪胎隨即彈飛,車體劇烈搖晃。


    然後車身開始打轉。


    向右旋轉之後嚴重失去平衡的車體,和後麵追上的車相撞,在那股力道之下兩台車一起翻滾,最後激烈地撞上路邊的護欄後隨之翻覆。


    「……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耶。」


    瑪莉迴到副駕駛座,重新係上安全帶,一邊發出感歎。


    直人幾乎是一邊顫抖一邊嘀咕:


    「就連這樣的狙擊技能,也是成為一級鍾表技師的必要條件嗎……?」


    「你別拿這個大小姐當標準喔。」


    哈爾達笑笑地打著方向盤。


    車子在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大甩尾之後,他又猛力加速衝刺。


    這附近的街道上政府機關行政大樓林立,道路寬敞筆直。


    穿過這裏之後再往前直衝過去,就能抵達中心支柱的入口。


    「……到目前為止都還算順利啊,我還以為至少會


    來個盤查什麽的。」


    「要封鎖都市也要有一定的戰力啊,說不定其實軍方已經撤退了。」


    對著看來有些不安的瑪莉,哈爾達這樣迴答。


    隨即,有股寒意從直人的背脊傳到全身。


    正當他要開口之時——


    「直人閣下,失禮了。」


    在那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琉紫有了動作。


    她把坐在身旁的直人強拉過去,抱住了他。直人的臉埋在她柔軟的胸口,發出「嗯——唿」的怪聲。


    「嗯?你們在做——」


    瑪莉轉過身,話隻說到一半。


    因為她看到琉紫的裙擺正輕輕搖曳著。


    瑪莉了解她的構造,知道那個舉動意謂著什麽。


    琉紫身上配備的唯一『武器』——從裙底伸出的黑色彎刀,揮舞的速度之快,連機械化之後的哈爾達都無法掌握。


    很快地哢嚓一聲,車體不可置信地被切成兩截。


    車身雖然被俐落地腰斬切離,卻仍依著慣性繼續在馬路上直線滑行。


    「喔喔——!!」


    「怎麽會突然……!?」


    在瑪莉和哈爾達發出的慘叫中,爆出一聲轟然巨響。


    一個尖銳而沉重的物體從分離的兩截車體之間貫穿。


    ——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朝這頭飛來的『那個東西』,就連直人的超感知覺也無法掌握。


    它隨即在後方傳來的爆炸聲中四分五裂。


    那是一顆炸彈——一顆火力強大的榴彈。


    衝擊的氣勢直衝上天。


    在爆炸造成的空氣波動下,不穩定的車體倒下,在火花四射之中滑行著,琉紫抱著直人從當中一躍而出。


    雖然抱著一個人,琉紫仍像跳舞一般飛向空中。


    然後她直接以那副優雅的姿態著地。


    她對著在自己懷裏翻起白眼的直人說:


    「直人閣下,您沒有受傷吧?」


    「我沒事,我反而擔心你有沒有受傷……」


    說著,直人從琉紫的手上滑了下來。


    兩截滑行的車體就那樣順勢猛烈地撞上護欄,被擠扁的車體翻覆後,車輪朝上嘎啦嘎啦地發出哀號似的空轉聲。


    這下子那兩個人的性命——直人才剛想起,就看見摔到一旁的那團白色物體——瑪莉突然站了起來,身上的風衣已經染上汙漬。


    看來好像及時逃脫了。


    瑪莉叫了出來,那雙美麗的綠色雙眼中充滿殺意。


    「琉——紫!!你想殺人嗎!?」


    不過琉紫聽了,卻隻是露出吃驚的表情側著頭說: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客觀來看,可以說是托直人閣下的福,救了你們的小命——你們不妨低下頭來禱告,獻上感謝的話語吧。」


    「那也該考慮一下作法吧!」


    從一旁悠悠走近的哈爾達,也是一樣全身泥巴。


    他將視線轉向後方,看著路麵一處又一處的窟窿,呻吟似地嘀咕著:


    「……喂,瑪莉,更要緊的是那些家夥已經對整座城市進行炮擊了。」


    「啊,真是……!所有人都瘋了嗎——!?」


    「瑪莉小姐似乎有些情緒不穩的傾向,缺乏冷靜是幼兒性質的象征,雖然你的體型確實像個孩子,不過能不能稍微像個大人呢?」


    聽了琉紫的話,瑪莉的嘴巴開開合合,低下了頭。


    她緊握著的雙拳顫動著,發出像是地獄傳來的詛咒一般的聲音。


    「……這種時候,我心裏的恨意足以將軍用自動人偶劈成碎片。」


    「真的嗎?那麽就盡早試試吧。」


    聽了哈爾達的挖苦,瑪莉抬起頭正想要還嘴,隻是當她見到眼前的景象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在前方三百公尺附近,道路的中央正發出紅光。


    ——那是眼球。像是要阻擋去路一般沉穩地站在那裏的,正是巨型『單眼』的身影。


    身長約六公尺的巨大軀體,圓滾滾的軀幹之下是一雙逆關節的腿,身型令人聯想到扭擺著腰的兔子或是短腳的駝鳥,腹部配備著一架一二〇厘米大炮。


    瑪莉忍不住失笑。


    「怎麽樣,大小姐,要不要用你自豪的拳擊來秀兩下?」


    「你是明知故問嗎?哈爾達!?那是重裝型的自動人偶啊!」


    ——重裝型自動人偶。


    用於強襲壓製而被開發出來的無人駕馭機動武器,擁有強力的火炮,具備堅固的複合裝甲,並且具有優越的崎嶇地奔走能力。因為比起戰車更能靈活迴轉,尤其在現代的街道巷戰中,無疑可以說是最強的陸上武器之一。


    而且還不是隻有一台。


    仔細一看,後頭還有第二台、第三台……舉目可見的範圍中可以看出一共有十六台。


    在他們的腳下還有輕裝型的自動人偶和自走炮,天上則看得到無聲直升機的身影,哈爾達看了之後舉起雙手說道:


    「……這下子大概玩完了吧?唉,完蛋啦,我連去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大贏一場、讓金發女模服侍的夢想都還沒實現啊。」


    「丟掉你那種下流的妄想好嗎!」


    瑪莉輕蔑地瞪著哈爾達,這樣嚷著,不過她的臉上也看不出半點從容的神色。


    「無人駕馭的武器……應該已經被設定好自動攻擊接近中心支柱的人吧。」


    他們之所以沒有繼續追擊,是因為在認定攻擊對象的距離設定上,對於車輛之類的移動物體與靜止的人類有所不同的緣故。


    「近乎一個大隊規模的兵力,打算就這樣用完就丟?會不會太浪費啊!」


    「要讓人誤以為是意外事故的話,多少還是得承擔一些損失,不然就不像了,不是嗎?」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俏皮話,不過絕望的氣氛仍舊在他們之間彌漫開來。


    在這當中,琉紫靜靜地走出來說道:


    「換句話說,你們兩個打算就這樣放棄囉……這麽做好嗎?」


    「唉——呀。」


    瑪莉帶著焦躁神情半睜著眼,歎了聲氣。


    「要正麵突破那些是不可能的啊,得設法從設定範圍看出什麽漏洞,找到可以衝進去的路線——」


    「如果你真認為有那種時間的話,那麽目前被歸類為『廢物』的瑪莉小姐,就有必要重新定位為『連廢物都不如』了……」


    琉紫吐出惡毒的挖苦話,一邊優雅地往前一站——


    ——然後往那群像是將殺意和暴力加以具現的武器走去。


    「琉紫?你究竟有什麽打算啊?」


    直人有點不放心地對她說,不過得到的迴複很簡潔。


    「我要排除它們。」


    話一說,琉紫身體退了半步。


    她瞪著展開在眼前的這些障礙,像是瞪著極為令人不快的東西。


    「那些不堪入目、毫無藝術性可言的破爛工藝,竟然將炮口朝向直人閣下,真是豈有此理。既然如此,也就是我必須排除的『敵人』了。」


    聽了琉紫大義凜然地這麽說,瑪莉繃著神經叫了起來:


    「等、等一下!那可是最新型的軍用自動人偶啊!?」


    「那又如何?」


    「你要怎麽……!」


    「一千年前的古董品,怎能戰勝最新銳的武器——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的話——」


    琉紫臉上微微露出無畏的笑容。


    那雙金色的眼眸直視著前方。


    「就讓我這麽迴答你吧——」


    然後她仰望天空。


    「即使過了一千年,你們這些人也還


    是老樣子,隻能做出一些比起眾『姐妹』之中最弱的我都還要不如的『玩具』,比虱子還不如的腦袋依舊沒有進化。」


    聲音從她口中傾吐而出。


    那並不是像一般歌曲那樣輕快的聲音。


    在單調且機械式的語調中,琉紫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訂正,是發表這樣的宣言:


    「定義宣言——代號y係列壹號機『侍從者』琉紫——」


    沒錯,是正式的宣言。


    「固有機能——『虛數時間』……進行啟動步驟。」


    那是一項反叛的主張。


    表明從現在、這一瞬間開始——她將要違背物理法則。


    直人睜大了眼。


    琉紫的身體裏發出了一般人大概無法聽到的微弱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刻畫著時間的秒針聲。


    它緩緩地、明確地、不規則地、不合常理地——然而卻極為自然而漂亮地歪斜著。


    同時,齒輪的咬合聲發出迴響,啪的一聲,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禮服變換了顏色和款式。她披上了半透明的薄紗,露出白色的肌膚,纖細的身體緊緊地包著一襲珍珠色的結婚禮服。


    金色的眼眸則亮起紅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鍾表『實數時間』至第二鍾表『虛數時間』,轉換開始。」


    琉紫胸口上的表,盤麵切換而下。


    隨即,隱藏的第二隻表,顯現在盤麵上。


    難以聽出的秒針聲,擾動著直人的鼓膜。


    這個空間、這個時間、這個宇宙,沒有任何的改變。


    然而琉紫所發出的那個超自然的聲音,讓琉紫、琉紫的時間還有她的存在,在脫離常規的法則之下完全改變了。


    直人無法理解。


    不過他的知覺仍然緊密地追隨著那個聲音的變化。


    「驅動——由普通運動轉換為虛數運動。」


    琉紫突然轉過身。


    她吸了一口氣。


    望著直人的那雙深紅雙眸裏,像是前衛藝術設計般的複雜紋路淡淡地發著光,然後燦爛地浮現。


    像是歌唱一般,琉紫喃喃細語地說:


    「直人閣下。」


    「——嗯,怎樣?」


    「我之所以停止運轉了兩百零六年的原因,問題全在一顆齒輪。直人閣下為我修理好的『虛數運動裝置』,我將讓它啟動。這對直人閣下而言或許隻是一瞬之間,但是就『我的時間軸』來說,卻會是幾個小時的事情。」


    ——你在說什麽呢?直人露出不太能理解的表情。


    不過琉紫似乎有些抱歉地低下頭,輕聲地繼續說:


    「這項功能一旦啟動,不到發條動力用盡是無法停止的。我一定會迴來,所以到時務必請您要將我的發條……一切拜托了。」


    「嗯,好。」


    「那麽,雖然說隻是我個人主觀的時間,不過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請務必允許我離開您的身邊。」


    琉紫這麽一說,動作優雅地拉起她的裙子,深深地向直人行了一個禮。


    她說出這個機動方式的名稱:


    「——『相對機動』——」


    瞬間,在直人的認知之中,一切都結束了。


    ●


    直人無法依序對那些一一加以說明。


    原因在於以直人——不對,應該說以人類不完全的視覺來看的話,隻能將那一切理解為『同時』發生。


    而那一切都是事實。


    宛如將電影快轉了五分鍾那樣的錯覺。


    於是應該交代的經過全部都遺漏了,給人一種不自然的感覺。


    這個超乎常理的現實就是——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間被改變了。


    那是連說明都無法說明,冒犯了人類常識的現實。


    如果真的要嚐試描述閃過眼簾的那幅景象,大概就像這樣——


    首先是阻擋在前方的十六具重型自動人偶一起被粉碎。


    堆積而成的殘骸邊,照理有數百具之多的輕型自動人偶則毫無例外地頭、軀體和腳都被砍斷。


    配置在各個要害處的自走炮,像是喜劇的布景一般被縱切成兩半。


    十幾架無聲直升機散發著製空的壓迫感,然而被扭斷機翼後隻能束手無策地墜落地麵,爆炸聲此起彼落。


    一切就這樣結束。


    為了封鎖中心支柱而部署的相當於一個大隊的無人兵力,全部就在『刹那』之間,徹底化為一堆又一堆的鐵屑。


    「這、這是什麽情況……」


    哈爾達整個人愣住了,這樣嘀咕著。


    「……這是琉紫一個人的傑作嗎?」


    直人這麽說著,同時察覺有股舒坦的重量壓在自己腳上。


    他低下頭,看見琉紫依偎在他腳下,表情就像睡在母親懷抱裏的小孩一般。


    「啊,對了,得幫她上發條——」


    想起琉紫拜托他的事,直人連忙讓她躺平。


    他橫抱著琉紫纖細的腰,撥開她銀色的發絲,將手伸向她身上的發條——巧妙地隱藏在頸部的一根小小栓子——然後小心翼翼地轉了起來。


    另一方麵,瑪莉則像是哀號一般叫了出來:


    「虛數……什麽虛數時間——!?」


    她的眼神裏浮現難以掩藏的恐懼。


    「怎、怎麽會……連假設都尚未成立的控製時間的技術!?這是怎麽辦到的!?」


    「呃,抱歉在你正『興奮』的時候打斷你,不過能不能幫忙解說一下?」


    搞不清楚狀況的哈爾達發出了感歎。


    瑪莉吞了一口口水。


    她反複地深唿吸幾次,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說道:


    「——虛數時間,就像是在夢境裏的時間感那樣的東西,比方說……我們一定有過這樣的經驗,隻是稍微打個瞌睡的時間,卻做了長長的夢,讓人產生仿佛已經過了好幾天的錯覺。」


    在夢境裏,時間並非照平常那樣流逝。


    當中並不存在連續性和規則性。


    在夢境中所觀察到的時間或快或慢,不論是迴到過去或邁向未來,都能自由地移動。


    它所提示的事實,是『時間』的概念原本就是相對的。


    所謂絕對的時間觀,是時間以一定的速度從過去向未來流逝——換言之,鍾表所測量的,隻不過是刻畫著人類連續的意識及共通的時刻等現象而已。


    揭露這項事實的,是一道僅能從數學上得到證明、與一般的時間軸垂直相交的時間軸。


    它是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虛構數字。


    是透過想象而虛擬出的時間。


    也就是——『虛數的時間』。


    ——瑪莉連續講了一長串之後,哈爾達對著她說:


    「呃……那個,抱歉,你講了這麽一大段法語,我怎麽可能……」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都是日語好嗎!」


    瑪莉使盡全身力氣罵了迴去,整個人氣喘籲籲,就快喘不過氣。


    一旁的哈爾達困惑地問:


    「……可是,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抱歉,我還真的是完全沒概念。」


    我好歹也是個二級技師——哈爾達這麽嘀咕,瑪莉於是接著迴答:


    「不存在……不對,應該說就算存在,也無法進行觀測。」


    要觀測虛數時間,前提是必須找到在虛數空間中運動的物體,而那隻存在於數學之中。


    人類的意識既然隻能單向而連續地流動,別說要加以觀測,就連理解也不可能。


    可是——咦?直人疑惑地歪著頭。


    他轉動著發條的手停了下來,指著琉紫,淡淡地說:


    「這裏不就有一個嗎?」


    「我不是說了,這是不可能的!!」


    瑪莉嘶吼著,哈爾達像是要安撫她一樣試著插話。


    「也就是說,這位小姐應該是掌控著虛數時間之類的東西,位在和我們不同的時間軸,然後就創造出這麽一幅慘烈的景象?」


    「不對,不可能。」


    哈爾達這麽一問,瑪莉猛搖著頭加以否定。


    「不可能有這種事。正數的能量卻能產生負數的功率……除非存在著足以進行此種不合理運動的物體,不然無法解釋。她一定隻是用了這樣的名稱,不過是以別的方式——」


    「啊,該不會是那個原因?」


    直人這麽說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


    瑪莉狐疑地看著他說:


    「怎麽了?有什麽線索嗎?」


    「剛剛琉紫不是說了嗎?她之所以停止運轉,隻是因為一顆齒輪的關係。」


    「嗯,這麽說來……」


    「琉紫故障的原因,就隻是因為那一顆齒輪——」


    直人這麽說明。


    「這樣一顆齒輪,盡管向右迴轉,動能所產生的功率卻和向左迴轉的齒輪一樣。」


    「……………………………………………………………………………………咦?」


    在長長的沉默之後,瑪莉挑眉瞪著直人:


    「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呃?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有這樣一顆齒輪,用那種方式在運轉——」


    「那種東西你是怎麽修好的!?」


    「呃、嗯?很奇怪嗎?」


    瑪莉緊迫不舍地叫了起來:


    「當然奇怪啊!別說奇怪,根本就不可能啊!你的頭腦是有問題嗎!?」


    「呃,這個嘛……」


    「用點常識想想嘛!!你在學校裏都學些什麽啊!?」


    「呃,這個嘛……除了實技課程之外都是在睡覺耶。」


    直人難為情地吐著舌頭,瑪莉無言地看著他。


    似乎從她的目光中感覺到什麽危險的跡象,直人慌張地說了下去:


    「啊……可是你想想看,就是因為認定了那是向右迴轉的齒輪,所以反而沒辦法把它修好,不是嗎?」


    瑪莉的眼神與聲音像要凍結一般,這麽問道:


    「往前擲出的球卻往後飛去,你認為這有可能嗎?」


    被她這麽一問,直人表情呆愣地側著頭說道:


    「嗯……被你這麽一說,想想還真的是很奇怪?」


    「對吧,所以——」


    總算能讓對方理解,瑪莉放心似地歎了一口氣,不料直人卻說:


    「可是如果本來就是那樣的設計,那也沒辦法啊。」


    「你在開什麽玩笑啊!」


    瑪莉甩著頭發大叫起來。


    她的肩膀顫抖著。


    「布列格家代代相傳了一千三百年的曆史,竟然會敗在這個神智不清又不起眼的變態家夥身上……這是在開什麽玩笑……!?」


    瑪莉咬牙切齒、感到火冒三丈。


    眼前這個笨蛋,真的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荒誕無稽。


    如果說要帶有這種瘋狂和不合常理,才能把那個自動人偶修好的話——原來如此,這樣布列格家出身的曆代技師全都遭到挫敗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


    理解歸理解——


    「我實在無法認同,這是什麽違反理性的無稽之談……!」


    聽著瑪莉發出悲歎,直人歪著頭對她說:


    「你說的什麽常識啊、不可能啊,事到如今又有什麽意義?」


    「你想說什麽……?」


    「你想想看,琉紫是『y』做出來的吧?」


    「是啊,所以呢?」


    「所以——利用齒輪來讓整顆星球運轉,這樣的想法不就是頭腦非常奇怪的人才想得出來的嗎?」


    「————————————————————————————————」


    「那樣的家夥所做出來的自動人偶,多少有些違背常識,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


    瑪莉無法辯駁。


    她的舌頭像是凍結住一樣,動彈不得。


    ——『y』。


    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傳奇的鍾表技師。


    他是這顆行星——『時鍾機關之星』的設計者,也是琉紫的製造者。


    瑪莉至今未曾懷疑過他的存在。


    她尊敬他是一名技師,並且不斷地鑽研,希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所留下的技術。


    然而——但是——


    今天,瑪莉第一次覺得他的存在是一個異數。


    他是發明了在千年後都還無法趕上的技術,描繪出這顆行星的設計圖,甚至還能駕馭相對時間——虛數時間的一個怪物。


    「——真是荒謬,這種事不可能嘛。」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異常,技術和實物就擺在眼前;既然如此,也隻能承認了。就像直人說的,就是「那麽一迴事」囉。


    ……盡管如此,身上一度感受到的惡寒卻一直沒有消失。


    眼前的景象也好像就要崩解一般,那樣的錯覺並沒有消失。


    「——」


    就在這時候——


    「……早安,直人閣下。」


    被上了發條之後,琉紫重新啟動。


    瑪莉和哈爾達兩人看了她那樣子,不由得戰戰兢兢起來。


    兩個人的眼睛直盯著琉紫看,眼裏清清楚楚地浮現的是——恐懼。


    看到琉紫這樣一具自動人偶令人難以置信的性能之後,他們產生身為鍾表技師極其自然的反應。


    虛數時間——相對機動。


    簡直就像在無聲中傳遞死亡的機能。


    一具可以在靜止的時間中,讓對方毫無抵抗餘地、將一切破壞殆盡的自動人偶。


    ——誰也不能保證那些被破壞的對象,不會包括我們自己。


    如果隻是一般的武器,還不至於有什麽問題吧。


    可是琉紫是自動人偶,自律自發,不受我們的擺布。


    而且還沒有倫理規範。也就是說,琉紫是可以殺害人類的。如果有那種必要的話,這具自動人偶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人類殺害……


    這個事實擺在眼前,沒有人會不覺得恐怖,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存在。


    琉紫緩緩站起身,不過直人劈頭就說:


    「琉紫。」


    他倒抽一口氣。


    「請你當我的————『我 的 新 娘』!」


    直人這樣喊了出來。


    ●


    琉紫的迴答,幾乎是毫不遲疑的。


    聲音就像音樂盒一樣清晰、輕快,像歌唱一般。


    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帶著一絲絲情感地微笑著。


    她說:


    「直人閣下您瘋了嗎?能不能請您有點自知之明呢?」


    …………


    這樣不留情麵、直接了當的拒絕,讓直人隻能瞬間倒地,趴在那裏抽搐。


    令人心痛的沉默籠罩著。


    瑪莉抬起頭,看著哈爾達。


    他也半睜著呆滯的雙眼看著瑪莉。看到他那副冷淡而無奈的神情,瑪莉有所領會似地點點頭——兩個人有同樣的感想。


    那就是——這家夥在講什麽啊。


    「直人……」


    瑪莉一邊歎著氣,一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時鍾機關之星Clockwork Planet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榎宮佑 暇奈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榎宮佑 暇奈椿並收藏時鍾機關之星Clockwork Planet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