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後呀……我跟對方聊了百同學你的事之後,對方似乎對你很感興趣呢。嗬嗬嗬。」


    聽到同學可愛的笑聲,我也隨著她嗬嗬微笑起來,但其實我在腦海中拚命思索這件事到底哪裏有趣,雖然對我的同學不太好意思,但她話才講到一半時,我的思緒早已遊蕩到別的世界了。我從走廊上的窗戶望出去,外頭的天空積著即將落雨的雲朵,心想「對了,我切好昆布絲了沒呀?」然後又想著「今天的特價產品是哪些呢?」夾在報紙裏的折價商品照片,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


    「太好了,那我們趕快過去吧?」


    美幸同學牽起我的手,領我走了出去。七月初的放學時間,剛掃完地的同班同學的手心,有些濕溽。


    「那、那個……」


    「真不好意思啊,我和姐姐之後還有社團活動,沒多少時間耶。」


    「咦?啊……對喔。」


    我知道美幸同學加入的社團,是聖經朗讀社這種不可思議社團,反正能早早了事,我也是求之不得,畢竟等一下我家附近的超市,有一人限搶一罐的麵汁(注1:一種用高湯、醬油,味淋和砂糖混和而成的調味料。)在等著我。


    「話說我們是要去哪裏?」


    我讓她牽著我的手一邊問道。美幸同學停下腳步,一臉受不了地說:


    「哎呀,你真是的,你剛才沒在聽我說話嗎?」


    她沒輒地從頭再跟我解釋一遍,聽完我終於知道來龍去脈了。美幸同學的姐姐的同學正在找妹妹,而那位學姐的目標似乎就是我,推薦我的人,就是美幸同學,她想說我沒加入社團也沒加入委員會,不大有機會認識高年級生,才幫我製造這個機會。


    我們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有個奇妙的姐妹製度。簡單來說,就是不同年級的學生們冠冕堂皇地以指導這個名義,彼此黏在一起,互相幹涉對方。


    「但是我……」


    我本來想說點什麽,卻又放棄了,因為剛剛才敷衍地跟著美幸同學嗬嗬笑過,總不能現在才反悔說什麽「我不需要認姐姐」,雖然我感到困擾也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跟著美幸同學來到了「約好的地點」。


    約好的地點,就是從校門走到高中部校舍銀杏樹人行道路上的分叉路。分叉路上有個小庭園,裏頭立著一尊純白的聖母瑪莉亞雕像,這裏可謂訂立姐妹契約最熱門的地方。


    美幸同學的姐姐和想當我姐姐的那位學姐都還未到場。


    「總之你就先碰個麵看看,要是不喜歡,拒絕掉就好了。」


    雖然美幸同學講得很輕鬆的樣子,但事情都已經談到這個分上,如果沒有重大的理由,也很難拒絕掉吧。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的學姐妹關係很嚴苛,因此,我也隻能祈求對方先對我喪失興趣了。


    不過見到麵之後,我會改變想法也說不定,畢竟美幸同學也不可能故意陷害我,硬要塞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當我姐姐吧?美幸同學替我找的,一定是一個很棒的學姐——當我內心思量時……


    (啊,慘了。)


    我把手按到胸前,心髒忐忑地跳動著,這是「那個」發作的前兆。


    「美幸同學,不好意思……」


    能不能改天再說呢?——當我正想這麽說時……


    「姐姐,這邊~~!」


    美幸同學應該是從放學走出來的學生群裏發現了她姐姐的身影,才沒察覺到我的異狀而大聲喊著,她用力左右揮舞的手臂,看起來像是在旋轉。不,不是她的手在旋轉,而是我的兩眼發暈了。


    唉,又來了。我一邊這麽想,冷靜地把膝蓋和雙手撐到地麵上。


    2


    「什麽又來了,最近這星期都第三次了,這不是笑笑就可以算了的。」


    我一臉安心地躺在保健室的床上,這房間的主人榮子老師卻狠狠地盯著我瞧。


    「念國中時根本沒來過保健室的你,究竟怎麽了?」


    「唉……」


    剛上高中部時做的健康檢查,證明了我根本就沒有貧血,可是這樣的學生最近卻很常不舒服,來保健室給人添麻煩,她作為一個健保老師,會懷疑我患有健康檢查沒驗出來的病,或許是很正常的反應。


    「呃……我沒吃便當。」


    臨場編出來的謊言,馬上就被揭穿了。


    「但你的便當盒還真輕啊。」


    榮子老師捧著我放有便當盒的手提袋,上下提了幾下,確認重量。


    「把你帶過來的朋友,幫你把包包從教室拿過來了,說是等你好轉之後,讓你可以直接迴家。」


    「……這樣啊。」


    果不其然,我的書包就擺在床沿旁的椅子上。既然沒看到把我帶來這裏的人,就表示她和她姐姐都已經去參加社團活動了吧?


    「我想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好,記得還得跟你的班導和監護人好好談談才行。」


    「去也檢查不出什麽結果的啦。」


    我從白色的病床上挺直身子,重整鬆開的領結。我的症狀,就是會突然感到胸痛,痛到連站也站不起來,但不用多久,剛才的痛楚就像謊言一樣,神奇消失。說多久?大概就十分鍾或十五分鍾吧。


    「你又不是醫生,怎麽能知道檢查不出結果呢?還是說,你心裏有底嗎?」


    「算是吧……」


    我語焉不詳地點了點頭。至於我心裏有沒有底,當然是有。


    上個月底,才剛過完父親的十三年忌日,我媽就拋出了一個爆炸性的宣言:「我要和小修結婚了。」


    我從以前就認識小修。大場修人,是媽媽的前下屬,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話,那就是「好人」。當初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很憧憬我媽那種不輸給男人、拚命工作奮鬥的女性,但我從沒想過我媽會答應他的追求,畢竟我媽一直深愛著已經去世的爸爸,根本不可能再婚嘛。


    我的症狀就是從那之後開始的。隻要一點點小事,就會讓我胸口痛得難受。


    「我想應該是精神上的問題吧。」


    我已經準備好避開這個話題了。


    「也有專門診治這方麵問題的醫生喔。」


    榮子老師把臉湊過來說道,但我可不會輸在這裏!


    「我猜隻是心靜不下來造成的,我最近要搬家。」


    「搬完家之後就能冷靜下來嗎?」


    「是的。」


    我撒了謊。天知道我搬完家之後,是否就一定會好起來呢?但為了阻止她聯絡我媽媽和班導,現在也隻能撒謊了。


    榮子老師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看來她今天已經打算放過我了吧。


    「我可以迴家了嗎?」


    「啊,你等一下。剛才……」


    榮子老師製止我的行動,轉頭往後一看。就在這時候,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


    「啊,她醒了。」


    從隔間布廉的陰影中探出身子的,是我從沒見過的學生。


    「她是擔任保健幹部的筒井環同學。」


    請多多指教——她微笑的臉龐,為「美女」兩字做了最好的形容,茂密黝黑的卷發在她背後蕩漾。


    看看我這頭隻到脖子上的短發,明知沒什麽好跟對方的長發抗衡,我還是趕緊用手撥了一下自己滿頭的亂發。


    「筒井同學跟你迴家的路是同一個方向,就請她陪你迴家吧。」


    聽到榮子老師這出乎意料的話,我趕緊掙紮起來。


    「咦!我自己迴得了家啦!」


    「如果你不想請她陪,那我隻好打電話給你媽媽請她來接——」


    「等一下!暫停,不用這樣的吧。」


    榮子老


    師肯定早就猜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隻見她一臉得意地說:


    「那就這麽定了啊。」


    「唉……」


    反正那位同學陪我迴家,頂多也隻會陪到車站那邊吧?要是這樣就能讓老師放心,那也無妨啦。我當時輕鬆地如此作想,答應了老師的條件。


    3


    可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現在,那位親切的保健幹部坐在我家的客廳,霸占著電風扇納涼,張開大口咬著飯團。


    「你別介意。」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第二顆飯團。她噎到喉嚨之後便喝起麥茶。


    我本來打算在車站就跟她道別的,但是她說自己有責任送我迴家,一點也不聽我的勸,無論我怎麽鄭重迴絕,她就是不肯退讓,甚至一路追我追到了超市,最後我輸給了她的堅持,還請她跟著買了一人僅能買一瓶的麵汁。我想我就是敗在這點,就為了多買那一瓶麵汁,我讓她侵入了我的領地。


    最後,那個人帶著麵汁,來到了我家。我在家門口正想說「謝謝您」請她離開時,她迴我的話不是「平安」,而是「我要上廁所」。


    既然都讓對方送到家門口了,也沒理由不借人家廁所。我隻好無奈地打開家門請她進來。


    從廁所裏走出來的她,簡直就像算計好的一樣,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這聲音當然是表示她肚子餓了。


    於是我便從冰箱裏拿出飯,微波加熱捏起飯團。由於事出突然,家裏隻有昆布和酸梅,便隻做了這兩種口味。我把海苔擺在瓦斯爐上輕烤一下,接著包住飯團。雖然我一邊心想「怎麽會變成這樣」,卻還是從甕裏拿出米糠醃菜擺盤,招待她用餐。隻見她毫不介意、美味似地吃著我做的飯團,本來我還覺得事情的發展很莫名其妙,但看到她的舉止之後,現在卻也覺得無妨了。


    「我不會做菜,所以很尊敬像你這樣馬上能端出料理的人,原來米糠醃菜是可以在家裏自己做的東西呀。」


    她一邊說,一邊抓起一塊醃茄子塞到嘴裏。看來她家的醃菜都是從超市買的。


    「不介意的話,要不要我分一點米糠給你?」


    由於她對醃菜很感興趣的樣子,我便這麽對她說了。


    「不行不行,我家沒有人會做菜,不過百百可以永遠愛惜嗬護那米糠,甚至拿來當嫁妝呢。聽起來真不錯。」


    「百……百百?」


    「你不是叫小百嗎?所以就是百百,不覺得這綽號很可愛嗎?」


    「咦——!?」


    「哎呀?你不喜歡嗎?」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被剛剛才認識的人取綽號,正常人都會說「咦——!?」的吧?


    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裏,同學之間並不常用綽號稱唿對方,同學問基本上都是以名字互稱,通常還得根據不同場合,在名字後麵加「學姐」、「同學」,或是在前麵加個「小」字。


    「你也隨你喜歡幫我取個綽號吧?我叫環,所以要叫小環或是環環都行。」


    「……我怎麽可能叫學姐您環環呀。」


    筒井環學姐大我一屆,是二年級生。


    「那叫我環姐姐如何?」


    #插圖


    問我如何?


    「我們又不是姐妹。」


    我隻是隨口一說,但環學姐卻擺出有點認真的表情說:


    「那要是成了姐妹,你就會叫我姐姐嗎?」


    「啊?」


    對環學姐來說,我不過是個「剛好家在附近,好心送迴家的一年級生」,兩人「此後」還會不會繼續交流都是個謎,她何苦糾結彼此的稱唿呢?


    該不會……


    我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想法,接著謹慎地問道:


    「環學姐您的父親,應該不叫修人吧?」


    環學姐扯著她的卷發迴道:


    「我爸叫信五郎喔。」


    還不能大意。


    「那您有年紀相差甚遠的兄長嗎?」


    「我是有哥哥,但他也不叫修人喔。」


    「……也是喔。問您這些怪問題,真是抱歉。」


    仔細想想,小修姓大場,又不是姓筒井。再說,他跟我媽不一樣,這迴是他人生第一次結婚,而他又是獨生子,因此身邊沒有拖油瓶或妹妹才是,就算他身邊真有這些人,也沒道理用這麽迂迴的方式來接近我呀,我怎麽會有那種可笑的想法呢?


    「就我推測,是環境變化引起的?」


    環學姐突然說道。


    「咦?」


    「我看你家似乎正準備要搬家,不是嗎?」


    她用沾著海苔的手指指了一下牆壁邊堆著的層層紙箱。


    「是沒錯啦。」


    「原來你不想搬家啊?」


    環學姐一臉安詳的微笑,說出來的話卻直接了當又一針見血。


    「您怎麽會這麽認為呢?」


    「嗯~~隻是一種感覺吧。」


    感覺這種東西是最吊詭的,正因不是理論,反而難以推翻。


    「把真正想說的事藏在心裏,對身體很不好。大家不都常這麽說嗎?」


    「我又沒什麽真正想說的事。」


    「是嗎?你還真是乖孩子啊。」


    環學姐丟下這句帶刺的話,接著離開了我家。


    家裏剩我一人。我靜靜看著兩張發票,苦笑了出來。


    「兩瓶麵汁……」


    都快要搬家了,買那麽多囤積起來做什麽呀?


    4


    八點半之後,母親迴到家了。


    「迴來啦,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呢?」


    「吃飯!……在吃飯前,我要先喝啤酒!」


    「是、是、是,記得先洗手漱口呀。」


    我從冰箱裏拿出罐裝啤酒,和杯子一起擺到餐桌上。她像是脫皮一樣,把上班套裝亂丟一地,我邊走邊幫她撿起裙子、絲襪和襯衫。


    父親不在的家裏,媽媽就是一家的支柱,而我就是守護家庭的專業主婦。


    「哇耶~~我複活了。」


    媽媽不用玻璃杯,直接嘴巴靠著瓶罐,一口氣灌下半罐啤酒,接著用手背抹掉沾到嘴邊的泡沫。她穿著內衣,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坐著。她公司的人絕對無法想像,在外洗練可靠的她,迴到家竟是這副德性吧。


    「怎麽了?」


    媽媽注意到我的眼神,並問道。


    「沒什麽。」


    我沒什麽特別想說的。


    媽媽的結婚對象小修是個好人。再說,小修願意舍棄他的姓氏「大場」,改姓「朝倉」,因此,我和媽媽都可以不用改姓。


    我和媽媽所需要做的,隻不過是搬個家,這沒什麽。


    這個客廳、廚房、臥房三合一的小出租公寓房間,不大可能容得下三個人居住。聽說小修家裏還有多的空房間,搬去他家也較方便。再說,小修他是獨生子,遲早得肩負起照顧雙親的責任。當然,小修願意改姓這點,也是讓媽媽決定搬過去住的一大理由。


    我想媽媽會下定決心搬到小修家裏去住,肯定是為了我。


    現在小修家裏有他的爺爺奶奶、阿姨和雙親,是一個大家庭。前陣子媽媽才剛晉升成了部長,她自然也希望不用擔心一個人在家的女兒,無後顧之憂地積極工作,加上我從懂事起,就一直跟媽媽兩人一起生活。這對從未體驗過完整家庭是什麽感覺的我而言,是一石二鳥的選擇。


    我望著美味地幹掉啤酒的媽媽心想——


    媽媽的選擇總是正確的。從以前到現在,從未失敗過。如果硬要挑,那她唯一的失敗,就是第一次結婚時,選了一個身子不硬朗、


    無法長久的男人當老公這點吧。


    5


    隔天。


    到了學校後,美幸同學跑來,問我「身體好點沒?」等我和她說「沒事」之後,她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對我說:「之前說過的那件事,就當做沒這迴事吧。」


    那件事,是指她要介紹姐姐給我的那件事,好像是對方看到我在約好的地點倒下,有點嚇到,才取消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對方跟我一樣,本來就對這沒多大興趣。無論真相如何,都無所謂,對方先拒絕掉這件事,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接著走去保健室。


    「喔~~你今天臉色真好。」


    保健室裏沒有保健幹部,隻有榮子老師一個人,我從榮子老師那邊打聽到環學姐的班級,但還沒有去拜訪她。


    畢竟我也不知道見到她要說些什麽才好,謝謝她昨天送我迴家嗎?不,我確實頗想再見見她,但理由卻不在此。


    那之後沒多久,學校就開始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周,在我忙著學習和做家事的那段期間,都沒有發作過。


    等考完試放假,我下定決心偷偷去看小修的家長什麽樣子。


    下星期天兩家人約在飯店碰麵與吃飯,然後我們預定要趁八月份時盡早搬家,因此我想在八月份前先看看自己未來要住的地方。


    我找出今年小修寄來的賀年卡,前往寫在寄件人欄位上的住址,上頭的地址其實離我們家很近,也不過距離四個公車站牌遠而已。即使如此,在不熟的地方,看著不熟的門牌號碼排列,要找出小修的家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上麵寫的地址應該是這裏沒錯吧……」


    聳立在抵達住址的房子,是棟老舊的洋房,門牌上的姓氏寫著「小森穀」三個字。但是,小修應該姓「大場」才對啊。


    「哎呀,找大場家啊?」


    剛好有名騎著機車送信的叔叔經過,我便向他問道。聽完問題後,對方立刻說:「就是這裏喔。」


    據這位叔叔所言,原來小森穀是「大場家」已過世的母親還是祖母的姓氏。由於這個高檔的名牌已經跟門柱形成一體,就算家裏已沒人姓小森穀,大場家的人也沒有去改裝它。不過,這棟房子還真是出奇地大,難怪小修會說家裏還有空房,依這房子的大小,有空房也不足為奇。


    「咦?百百?」


    當我傻傻看著這棟房子感歎時,有人從背後叫住我,不用迴頭也知道來者何人,會叫我百百的,這世上隻有一個人。


    「環學姐……您怎麽會在這裏?」


    「我家就在附近。不行嗎?」


    她撐著黑洋傘,穿著t恤和短褲。她腳上穿的鞋子,與其說是涼鞋,還不如說是拖鞋。還有,她另一隻手上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從她的打扮來看,確實就像稍微出個門,去買一下東西而已。


    「原來環學姐您家在這附近啊?」


    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今天難得巧遇,我自然是很想請你來我家坐坐,順便招待你喝個茶,可是,我家今天有事不行啊。」


    「啊!沒關係的。」


    我可不是為了到環學姐家做客才問她家在哪裏的,我剛才隻是覺得沒有多聊幾句就道別有點尷尬,所以才多問那一句。


    「不過,我請你喝杯飲料好了,來吧。」


    「咦!?」


    她沒理會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講完就徑自快步離去。因此,我隻能把「小森穀」這偌大的房屋拋諸腦後,趕緊追上環學姐的腳步。


    走了五分多鍾,兩人來到便利商店門口。不知為何,這家便利商店的店名,跟環學姐手上塑膠袋上印的店名不同。


    「我要可樂,百百你呢?」


    由於她說要是我不自己選,她就要自行決定幫我買可樂,於是我隻好從冷藏櫃裏拿出一瓶寶特瓶裝健康茶並走到收銀機前,向她道謝。


    便利商店附近的公園裏沒半個人影,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平常日,也有可能是因為時值盛夏中午,公園裏也看不到母親們帶孩子玩耍的光景。


    兩人坐到樹蔭下的長椅上,一邊喝著寶特瓶飲料,一邊眺望著空無一人的沙坑與遊樂器材,我心想——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天,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梅子和昆布,你要哪種?」


    環學姐向我問道。她從她手裏本來就提著的塑膠袋裏取出東西,原來裏頭裝的是飯團。


    「醃漬食品不巧賣完了。」


    她一手拿一顆三角飯團,在我眼前晃了晃,問我要哪一個。


    「不,我就免了。」


    「這樣啊?」


    被我婉拒之後,環學姐撕開飯團的塑膠膜,一個人默默地吃起飯團。


    我抬頭看著眩目的藍空,凝視緩緩飄流而去的白雲,既然環學姐正在吃飯,我覺得兩人不用多聊什麽也無妨。


    就算隻是一下下也好,我之前想要的就是這種時光吧?這種默默坐在環學姐身旁就好,什麽也不用多講的時光。


    環學姐打開第二顆飯團的塑膠膜。


    「我媽媽要結婚。」


    終於,我打破了沉默。我開口當下內心懷抱的心情,與其說是想講給誰聽,不如說是想講給自己聽的。


    「結婚對象是我很喜歡的人,也找不出半個反對的理由……」


    「所以有時候才會更難熬吧?」


    默默啃著飯團的環學姐突然這麽說。她說這句話時,沒有改變視線,而是始終望著遊樂器材那邊。


    「要是對象明明還年輕卻不工作,或是花心、浪費成性,又或是會家暴……要是有這類可以反對的理由,你反而會覺得比較輕鬆吧?」


    是這個樣子嗎?原來我其實很想反對母親再婚,卻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才會感到難過嗎?不,不是這樣。


    「是個好人很好呀,如果是個我必須反對的對象,那我媽媽也太可憐了吧。」


    「會講這種話,就是當好孩子的困擾呀,不想被當做壞孩子,才會把許多事情都往心裏悶吧?」


    她這句話狠狠戳進我心裏,我趕緊壓住胸口,不過卻沒有發作。


    環學姐把吃完飯團剩下的塑膠膜丟進袋子裏,笑了出來。


    「百百你還隻是隻嘴巴稚黃的雛鳥啦,沒人規定你含進嘴裏的東西,就不可以吐出來呀。」


    「咦?」


    她這出人意表的話,讓我有點困惑。環學姐緊緊盯著我的臉龐,然後用一道非常、非常溫柔的聲音說了:


    「『媽媽,我最愛你了』、『我好寂寞』、『永遠待在我身邊吧』。」


    然後……


    究竟是為什麽呢?從我的眼眶裏,流出一串串的淚水。


    環學姐剛才說的那些話,的確是一直累積在我心裏,向媽媽說不出口的話語。


    因為我想當個好孩子,所以才不敢任性,不想讓媽媽困擾。


    即使是在學校裏,我也總告誡自己不能惹麻煩,也不能受傷。等我迴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身旁沒有半個能聊真心話的朋友。


    我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個成熟的大人,但其實我隻是一隻稚嫩的雛鳥。


    初次直視自己軟弱的部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沒關係。」


    環學姐輕輕摟住我的肩膀。


    「雛鳥就像隻雛鳥一樣,張開嘴吵著說『給我食物』就行羅,說不定你媽媽內心其實也希望你能這麽做呢。」


    「是這樣嗎?」


    「一定是啦。」


    環學姐笑了起來。


    「你和你媽媽至今都是兩人互相扶持一路走來的,既然有了新爸爸,那就可以卸下重擔,做迴一個普通的小孩子


    就行了,不是嗎?」


    真不可思議。聽環學姐這麽說,我也覺得很有道理,媽媽、小修和我,就像飯團一樣,形成一個三角形,這種形式,其實也頗可愛的嘛。


    「話說迴來……當一個小孩,該做些什麽才好呢?」


    我從小就告誡自己不能做一個普通的小孩子,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該怎麽變迴小孩子。


    「不去想這些事才叫小孩啊。」


    環學姐有點無奈地說了。


    「但要是我在新家裏不處理家事等等,被人說突然變得很孩子氣的話,我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才好哪。」


    「這個嘛……突然要你這麽做也有點困難吧?不然等你愁沒事做時,就偶而來給我做幾顆飯團吧。」


    「飯團?」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之前吃過你做的飯團和醃菜之後,我就喜歡上了,之後也試吃過了不少家店的飯團和醃菜,但是都比不上你做的。」


    所以她才特地繞去遠一點的便利商店啊。那個塑膠袋被風吹拂而過,塑膠摩擦的聲音,就像是發笑一樣。


    「雖然隻是點小菜,但你喜歡的話,隨時都能幫你做喔。」


    我笑著說好。


    反正搬家之後,兩人就是鄰居了,彼此上的也是同一間學校,午餐便當偶而可以多做一點菜帶給她吃。


    「那就這麽說定羅。」


    環學姐伸出小指頭。


    我把自己的小指頭勾在她的指頭上,內心暗自竊喜。能以做飯團為借口,繼續和環學姐保持聯絡真是太好了。


    「是。環……學姐。」


    一方麵也是感謝她聽我訴苦,沒有說出口「……」的部分,我偷偷地放入了「姐姐」兩字。


    那天晚上,我試著和媽媽撒嬌了,雖然已經入夏,我還是抱著媽媽入睡了。


    我偷偷溜進媽媽的棉被裏,像摔角選手似地用手腳纏住她,隻要緊緊摟住她,我便會反複呢喃:「你真是世界第一的媽媽。」


    光是這樣我就很心滿意足了。隔天早晨,縈繞心頭的煩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這一定是因為我全身心都深刻感受到了世界第一的親情的緣故。


    我知道今天過後,我大概再也不會發作了,然後,我也終於能衷心祝福媽媽和小修兩人的婚禮了。


    6


    下個星期天。


    依照預定,大場和朝倉兩家人在東京都裏的飯店碰麵。


    我和媽媽在約好的十分鍾前抵達飯店大廳,但小修他們一家人早就先到了,小修趕緊害臊地向我們介紹他的家人。


    「這兩位是我的父母,幸二和柳子。」


    小修長得還真像他的父母,那兩個人以後就是我的爺爺和奶奶了,但是那兩人看起來都非常年輕,要叫他們爺爺奶奶還真有點奇妙。


    「然後這位是我的祖父信五郎,還有他太太樁小姐。」


    小修的祖父非常瀟灑英俊,簡直就像男演員一樣,至於站在他祖父身旁的女性,不是小修的祖母,聽說是他祖父的再婚對象,難怪那位小姐非常年輕,看起來甚至比小修的媽媽還要年輕。


    「還有另一個人,不過她剛才去上廁所了……」


    小修迴頭一看,正好有個人朝我們揮手,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拖了你們時間。」


    才看了一眼對方的臉,我便失聲驚叫。


    「環、環學姐!」


    「哎呀,百同學,平安。」


    要說哪點讓我懊惱,就是對方一點也不吃驚,還若無其事地笑著。


    「啊,對喔……小環和小百念的是同一間學校喔。」


    小修他人是很好,就是有時有點神經大條,他好像真的現在才發現這件事。聽到他的發言,大人們說著「有趣、有趣」,嗬嗬嗬地笑了出來。但是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好笑呀。


    我慌張地思索——環學姐怎麽會在這裏?她到底是誰呀?


    「我是信五郎和樁的女兒,叫做環。」


    環學姐遊刃有餘地自我介紹。至於我,則趕緊絞盡腦汁,把我和環學姐的關係整理了一遍。


    小修的祖父的女兒……也就是……是我的……


    「姑婆?」


    我話一出口,環學姐馬上露出惡鬼般的表情狠狠瞪我。


    「你敢再這樣叫我,我絕不饒你。」


    難怪她之前才會一直要我叫她「環姐姐」。確實,一個高二的女生光是被人叫「姑姑」就已經夠嗆了,要是被人叫「姑婆」,聽起來簡就像老太婆一樣,任何一個高中女生都會討厭被人這樣叫吧?


    「不過您也太奸詐了吧?」


    我瞪了迴去。明明知道卻還什麽也不說,這不是太卑鄙了嗎?


    「但我可沒有說謊喔。」


    確實……她的爸爸既不叫修人,即使有年紀差很多的哥哥(小修的爸爸),對方也不叫做修人,而在小森穀宅邸附近說「我家就在附近」,嚴格來說也不算是謊話。


    雖然如此……


    但我還是覺得有些地方無法認同。


    #插圖


    「以後大家一起生活,肯定很有趣啊。」


    環學姐對我眨眼。


    「嗚——!」


    對一個才剛要轉移到新巢的雛鳥來說,未來的生活似乎沒有想像中簡單,我恐怕是無法天真地成天吵著要食糧就行了吧——我就是有這種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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