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迴憶這樣痛苦,我將不再向他人渴求什麽。


    16歲的冬天。


    我經曆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離別。


    春之蓓蕾


    1


    我與栞第一次的相會,是春天的某一日。比往常早了許多來到學校的一個早晨。


    並不是有特別的事要做,為什麽那麽早上學,簡單地說就是弄錯起床時間了,僅此而已。我比平時早了一小時起床,走進最近的車站時仍未察覺,在登上電車後發覺身邊少了平常的擁擠時,我才明白過來。


    我本來就是不喜歡鬧鍾、也不會特別在意時間的人。所以早上鬧鍾響起,我真以為快遲到了。今後還是盡量避免出現這種錯誤吧。


    搭從jr的m站開出的循環公交車,在學園前的車站下車時,早晨的光線讓睡眠不足的雙眼稍稍覺得刺痛。


    用手遮擋著陽光,我穿過了高大的校門。從校道兩旁濃密的銀杏樹下仰望的藍天,有如在描繪一條長長的道路,就像是銀河一般。


    (銀河嗎……)


    有點羞恥,又帶點浪漫的說法。如果我在班上同學的麵前說出這種詞語,她們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意外呢,不率直的佐藤聖同學,也有這麽可愛的一麵啊。


    但是,這種像是為了故意取悅她們的話語,我沒理由去說。


    把背後蓬亂的長發挽起時,我小聲沉吟了一句:“像個笨蛋”。


    (誰像笨蛋?)


    與答案最相近的詞語是“全部”和“自己”。


    比如說,對於這個世界感到無比滿足、臉上帶著天真笑容的莉莉安學生們。


    還有對自己的養育方針從未抱有任何疑問的、卻仍憂心忡忡的父母們。


    以及隻要成績優秀,便不會給你貼上不良標簽的校方。


    還有無論對什麽都感到厭煩,但仍讓自己過著這日常生活的我自己。


    所有這些,全部。


    如果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沒有好感,或許最大的問題是自己本身吧。


    這個世界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存在,這個世界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如果有人無法適應,那麽責任肯定在於無法適應的人而不是這個世界。


    在尚未能認清這個世界時,還是先乖乖呆著吧——但是對十六歲這種叛逆的年齡來說,時不時會本能地拒絕做出某些“清純少女”應有的舉動。


    為什麽非得和大家一起笑不可?


    為什麽非得去聽那些毫無興趣的話題不可?


    所以我隻得保持沉默。


    沒辦法,因為這裏是天使的牧場。


    所以立在分岔路口的聖母瑪利亞像,在我看來便有如寺院門前的仁王像一般。


    (看吧……)


    雖帶著如此純潔清澈的表情,但她會守候在此處,無非是為了分辨學生的好與壞吧。


    我把右手作成手槍的形狀,指向那潔白的瑪利亞像。站在盆景般小小的綠色樹林中的聖母瑪利亞,正為莉莉安女子學園的學生們不分晝夜雙手合十祈禱祝福著呢。


    “阿門。”


    心中“砰”的一聲同時,我竊笑著快步逃走了。


    愉快。


    在萌生著新葉的樹叢中跑過時,心情非常爽快。身邊沒有人時,早就想這麽試著做一次了。


    被誰看見了也沒所謂,我隻是討厭被人問這問那的。


    我並不相信什麽聖母瑪利亞,所以報應什麽的也不害怕。拿撒勒的耶穌也好他母親瑪利亞也好,隻是很久以前已死掉的現實人物罷了。幽靈也好,經過近兩千年的旅途也已經相當疲倦了吧。


    而且如果聖母瑪利亞是接近神的存在的話,應該有義務拯救這樣的壞羔羊吧。來吧,快點降臨此處挽救我那迷失的靈魂吧。


    ——阿門!


    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叫喚的同時奔跑著。


    季節已完全是春天,


    我才剛剛成為高中二年生而已。


    並不是有什麽不服,隻是,在我心中缺少了某種滋潤。就像是被困在一片幹旱而廣闊的荒野中無路可走一般。


    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才好。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做什麽。


    大口喘息的同時,我伸手扶持著教堂的外壁。什麽時候來到這種地方了呢,也許我是潛意識中選擇了與校舍方向相反的道路吧。


    正好,就在這裏休息一小時吧。我走進了教堂後這樣決定。


    走過幽暗而靜寂的走廊,推開厚重的帶著裝飾的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最裏麵中央,木製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像。左邊是全彩的聖母像,右邊是色彩斑斕的玻璃窗繪,地板上長椅一排排地並列著,夾著中央的通路。


    大概修女們的早禮拜已經結束了吧,教堂裏沒有人。


    我選擇了倒數第二排靠牆的椅子躺下,仰頭向天。天花板上繪有天使的畫,這樣休閑地欣賞我還是第一次。


    我雖不信基督教,但仍感覺得到這教堂的美。佛教寺院也並不討厭,或許這種宗教風格的建築正對了我的胃口。


    我抱著自己的雙肩,閉上眼瞼,情緒緩緩安定了下來。我有種如同在堅固的外殼內蜷縮成一團,被保護著的感覺。


    誰都別來碰我,把我忘記吧。


    身體正在渴求睡眠,然而頭腦卻不可思議地清醒。這樣也好,我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閉上雙眼繼續躺在那裏。


    不知經過了多久,終於時間的感覺變得淡漠。正在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的時候,從某處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就如在休息的草食獸一般,我的身體很快起了反應,像裝上了彈簧的人偶一樣跳了起來。不是不怕被任何人看到嗎,作出反應之後我才想起這點。


    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吧,剛才發出聲音的人驟然迴首——她在最前方,接近中間的位子。


    兩人似乎都在沒有察覺對方存在之下,在這裏度過了各自的一段時間。


    剛才是一直在跪著祈禱吧,她緩緩地從低處站起,我的唿吸停頓了。


    玻璃彩繪的光線投映在右肩的她,看上去那麽的潔白,散發著神聖的光輝。


    “……貴安。”


    她微笑著緩緩走近。身上穿著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的製服,筆直的長發垂至腰際。在近處看來,肌膚並沒有最初感到的那麽白。


    “……新生麽?”


    我用尖銳挑剔的目光看著她。


    “是的,從今年起入學莉莉安。”


    清澈的聲音讓耳朵感覺很舒服。


    “……我猜也是。”


    雖不可能把全校學生的相貌一一記住,但若曾與她在某處擦身而過的話絕不可能忘記吧。


    “名字是?”


    “久保栞。”


    久保……栞……


    我把這名字刻在了內心的深處,雖然個是無甚意義的名字,但卻能給人一種特別清晰的感覺,真不可思議。


    對他人幾乎從不感興趣的我,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想了解這名叫久保栞的學妹了,然後我也坦誠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想法。單是名字還不足夠,從在哪個班級、初中時在哪所學校就讀、直到住所在哪裏等等,我都唐突地發問了。


    最初栞顯出一副困惑的樣子,但當明白我的言行隻是出於興趣而沒有攻擊性時,她便耐心地迴答我了。


    栞是在長崎的初中畢業,被推薦進入莉莉安學園高中部的。然而她話語中並不帶鄉音,因為她原本便出生在東京。小學3年級時雙親在交通事故中喪生,她被長崎的叔父收養,義務教育結束的同時返迴了出生的故鄉。在東京沒有親戚的


    她,現在居住在學生專用的女子公寓。


    十五年的辛酸人生,栞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了我,對此我稍稍有點感動。麵對一個萍水相逢、無禮的上級生,她不但能原諒而且還接納了,這樣寬闊的胸懷讓我感覺很舒服。


    看上去已經相當成熟的她,似乎就算被我帶刺的手觸碰到也不會受傷。


    “已經,可以了嗎?”


    短暫的沉默後,栞看了看手表小聲問道。


    “差不多該走了。”


    心中的不情願和些許的困惑交織在了一起,我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然後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對不起,無理地把你留下來這麽久。”


    “沒關係,已經習慣了。”


    轉學生很少見,所以經常被問這問那吧,栞善意地微笑了。


    “對了,我的名字是——”


    “我知道的,白薔薇花蕾,佐藤聖學姐。”


    “呃……”


    “新生歡迎式時已介紹過了。”


    栞迴答道,慎重地低頭行禮後,她獨自走出了教堂。沒有了栞的教堂猶如哪裏失去了光輝一般,


    2


    我似乎比自己想像的有名。


    栞似乎是在山百合會主辦的新生歡迎式上認識我的。那一天,記得身為白薔薇的姐姐命令我在歡迎式上幫忙,雖然很不情願,但無法逃脫,我也隻得順從了。


    如果那時更認真一點的話,我能在那人群之中發現栞嗎。


    迴答是yes,我確信。無論在多少人的人群之中,栞都是一個人,散發著與眾不同的獨特氣息。


    “久保栞?”


    水野蓉子仰起頭,帶著驚訝的表情。


    “什……什麽啊?”


    “……沒什麽,隻是從你的口中冒出別人的名字好像還是第一次,覺得有點新鮮而已。”


    放學後,我到久違的薔薇之館去看看,結果就變成這樣了。喜歡管閑事的優等生蓉子,一邊整理身旁的不知什麽文件一邊問道:“然後呢?”。


    “沒什麽,隻是今早跟叫這名字的一年級生相識了,問了之後知道是跟你妹妹同一班的,想問你有沒有聽過她的傳聞之類的而已。”


    “跟祥子同班的……?”


    看來她不記得。因為我感覺她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以為一定能得到什麽消息的,沒想到落空了。


    “不知道也沒事。”


    說了再見,正想離開時,手腕出其不意地被蓉子抓住了。


    “好不容易來了,拜托待久一點吧。雖然之前已經想說的了,聖,你作為花蕾的自覺似乎太少了點了吧。”,


    有著自覺過剩的蓉子在,少一個人左右也無所謂吧。我頭腦中的一半被這種想法占領了。


    “又不是自己想當而當上花蕾的。”


    “但是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妹妹時,不就等於同意了嗎?”


    “那時候的姐姐還不是白薔薇大人呢。”


    “又來了,這種無理狡辯。現在我一想到明年的事就頭痛了。”


    蓉子按著額頭歎息道。


    說得也是,除我之外的花蕾們,個個都慌張得不能自已。


    黃薔薇花蕾江利子,雖說該做的都做了,但她一直都是一副沒幹勁的樣子。我則總是邊笑著邊若無其事地開溜。明年我們三人都不再被稱為花蕾時,不誇張地說,這山百合會說不定會因我們而垮掉。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因為我自己也是一考慮來年的事情就覺得頭痛。


    “總之再待一會,至少到再有一個人來了為止。”


    蓉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我的手。


    “讓我逃走了也不是你的責任吧。”


    “但是我不願意發生有人在時卻沒能把你留下這種事。”


    “哼。”


    我在椅子上坐下,並不是為了蓉子,隻是覺得站久了有點累而已。即使如此,蓉子還是說了句“謝謝”,然後又把視線投迴文件上了。


    過了五分鍾左右,喀喇喀喇的上樓梯聲傳到了這個房間。


    “啊,有稀客在呢。”


    我的姐姐白薔薇大人,在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陪伴下登場了。


    這是什麽奇怪組合?不過這邊也彼此彼此罷了。走到門前迎接時,姐姐就像剛得到了新娃娃一樣高興地在祥子麵前笑道。


    “偶然在走廊遇見,便一起過來了。因為祥子就像日本人偶那麽漂亮,忍不住想招待她一下呢。”


    就如姐姐所說,祥子在誰的眼中看來都有著無疑能被稱為美少女的外表。對低自己一學年的她,我早在高中入學之前便已認識了。說是認識,其實也隻是單方麵的見過麵而已。


    作為罕見的容姿與財富雙全的大小姐,某種意義上她可算是這所學園的名人。蓉子認祥子做妹妹時,不禁對她為何會對照顧這種麻煩孩子有興趣而產生疑問。蓉子不行動的話,絕對沒人有勇氣認祥子作妹妹。


    “我長著一副西洋味的臉還真是抱歉呐,姐姐。”


    “啊,鬧別扭了?傻瓜,聖有聖漂亮的地方哦。怎麽說你也是我因為臉而選中的妹妹嘛。”


    “真不敢當。”


    心中泛起某種滿足感,我喜歡聽到姐姐說“因為臉而選中”這句話。人的內在是無法窺見的,所以因外表而受到的稱讚就顯得更有說服力了。


    “請坐。”


    祥子在蓉子身邊的座位文雅地坐下,我則在姐姐旁邊一向空出的位子上坐下了。我很不習慣那種大家聚在一起一團和氣的氣氛,但並不討厭這薔薇之館。姐姐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勉強我參加會議和茶會之類。她明白反正我想去的就會去,不想去的話就不會去,說了也是沒有用的。


    是的,姐姐從最初開始對待我的方式就很高明。


    高中入學那時,曾有數人提出要與我締結姐妹關係,但全因相性不合而沒成事。明明讓我一個人呆著就好了,為什麽非得定個姐姐不可?身邊的人每天不負責任、羅嗦地勸說著,當開始覺得應付這些勸說反而更麻煩時,當時還是白薔薇的花蕾的姐姐出現了。


    她說她喜歡我的臉,想一直看到這張臉,所以,待在我身邊吧。就這麽一句,我便決定成為她的妹妹了。


    有了能在人前顯示的東西,我的心情也變得稍微輕鬆了。


    所以,為了顧全姐姐的麵子,偶爾也會像這樣在薔薇之館中露露麵。會議什麽的當然全無興趣,但隻要坐在那裏聽著就好了。


    把蓉子、祥子和姐姐的話語聲和輕笑聲當成背景音樂,我在心中哼起了“聖母瑪利亞之心”。為什麽會是這首歌?隻不過是它首先在我空洞的腦中掠過而已。隻要是知道的歌,演歌也好什麽都無所謂的。


    我很不擅長加入與年齡相近的少女們的雜談,所以休息時間也都在閱讀文庫本中渡過,所以我很清楚,我在班上是孤立的。


    紅薔薇大人、黃薔薇大人等人陸續來到,會議開始了。我讓“聖母瑪利亞之心”在最動聽的一段停下,開始考慮起在教堂遇見的少女的事。


    久保栞。


    正如蓉子所說,我對他人產生興趣實在是非常稀有的事情。


    3


    我變得積極起來,連自己也很吃驚。


    首先考慮到的,是翌日一早離開家到校門前埋伏等候栞。使用從m站出發的公車的栞是必定會從正門通過的。避開電車和公車站,直接選擇校門前,是因為在莉莉安就讀的學生必定通過這個場所,所以找人會更有效率,我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連我也覺得自己幼稚。但若成功的話,便可裝成偶然遇見那樣二人並肩走到校舍,一想到這樣便


    無法抑製那激烈的心跳而繼續等了下去。栞會與朋友一起登校或者被拒絕這些可能性,在當時的我腦海中連閃都沒閃過,


    確實,並沒出現這種不幸的結果。因為不管等了多久栞都沒有通過校門,在我的眼前走過。


    黑色製服的波浪已平伏下來了,我忘了跑向校舍,隻是木然地看著守衛把門的一部分關上。


    遲到?請假?在考慮這些可能性之前,我首先沒有了自信。昨天的少女,真的是這現實世界的人類嗎?蓉子不記得有聽過久保栞這一名字,在教堂相遇時身邊再無他人,所以,沒有任何一點能證明她就是一年鬆組的久保栞。然而不可思議地,不屬於這世上的存在這說法對她而言反而更覺適合了。


    午休的時候,我來到一年鬆組往裏窺視。對二年級生的來訪已經見慣不怪了吧,班上的人隻是感興趣地在遠處張望,出來傳話的學生一個都沒有。


    “有什麽事嗎,聖學姐?”


    正想離開的時候,祥子出現在背後向我搭話。


    “久保栞同學是這班上的吧。”


    首先我不得不確認這點。


    “嗯,是的不過……”


    祥子稍稍側起頭,表示疑惑。


    “她今天請假了?”


    雖然確定了是現實的人物,但粗略一瞥,教室內沒有她的身影。


    “沒有。”


    “遲到了?”


    “早禮拜的時候確實在教室裏的,還有——”


    樣子在我問下一個問題之前迴答了,


    “現在要找的話,大概是教堂裏吧。”


    “教堂……”


    “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好像早上都會很早就去祈禱。”


    原來如此。


    栞在我之前便已迴到學校,我在校門口埋伏時,她正在教堂中向神明祈禱呢。


    昨天相遇的迴憶明明還是那麽鮮明,為什麽栞會在那裏,那時是什麽時間這樣的問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栞當然不可能跟我一樣為了睡眠而來到那個地方。


    聽到桀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後,我暗中點了點頭,啊原來如此。我在栞身上看見的“白色的東西”,大概就是她的信仰之心吧。


    “需要我轉告她白薔薇花蕾到訪過嗎?”


    “不用了。”


    “現在要到教堂去嗎?”


    “——不去。”


    我沒有向祥子道謝便轉身離開了。不是說祥子有錯,隻是她的感覺太敏銳了,雖然我明白,那並不帶有惡意。我對栞的關心被下級生的祥子看破而變得不快了。


    一度想迴到自己的教室,中途我還是改變想法掉轉了方向。因為被祥子說中了而不去教堂未免太幼稚,而且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想投身到那嘈雜的教室之中。


    總之想先離開校舍,唿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從平時關著的逃生門來到外麵。新葉每天都在茂盛生長,那份閃著光輝的美給雙眼帶來的快感,不禁讓人覺得上課之類的實在太無聊了。


    若帶著一本文庫本出來就好了,就這樣逃課,在這份綠之中悠閑地渡過該有多舒適啊。


    有意無意地,我的雙足開始遠離校舍,向著東麵走去。說不定能見到栞吧。不過見不到也好,因為我也完全不知見了麵應說些什麽。


    現在的我最率直的心情是,想遠遠地眺望栞的身影。栞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沒有關係,一直能這樣注視著她的話——


    仰頭望天,閉上雙眼,感覺自己就像消融在綠的世界之中。我變成了樹枝,變成了新葉,變成了在它們之間掠過的風。就這樣,我想就這麽消失,讓佐藤聖這一存在從世人的心中抹殺掉,什麽時候開始如此企盼著了。


    睜開雙跟,栞奇跡般地就在那裏。從10米左右的遠處緩緩走近,到身前l米處停下了。


    “貴安,白薔薇花蕾。”


    就如理所當然般,栞就在那裏。作為與我正好相反的、被這世界所寵愛、所接受的存在,我不由自主地這麽想了。我會被栞如此觸動,大概也是為此吧。


    “我是來見你的。”


    我希望能被栞救贖,把這不適合的靈魂淨化,迴複正常。


    “我想見到你。這份心情,會讓你困擾嗎?”


    我再一次地重複了。帶著在母親麵前也不曾露出過的表情,衝擊著栞的心。不知何時起。我把一直以來守護自己內心的鎧甲卸下、拋棄了,被拒絕的時候已全無退路。我似乎在栞身上找到了一樣東西,一樣不惜把自己完全暴露也都想得到的東西。


    “不會。”


    帶著湖水般清澈而平穩的目光,栞迴答了。


    “因為我也是,正想與您見麵。”


    自己也感到意外,率直地,一滴淚水從我眼中流下。我從心底感謝把栞帶到我身邊的神。


    夏之溫室


    1


    我與栞,自從那春日的相遇以來,雖隻是漸漸地,但確實在變得一天比一天親密。


    學年不同的我們,盡可能地一天找一次時間兩人一起渡過。有時早上栞去教堂的時候我陪伴在身邊,也有時中午一起在外麵進餐。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的兩人,放學後還能在校園內漫無目的的散步。


    我非常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所以像把栞帶到薔薇之館、向姐姐和山百合會幹部們介紹這種事連考慮都沒有過。


    我離薔薇之館越來越遠,漸漸沉溺於栞的世界。


    “我說你,保持一點距離不好嗎?”


    初夏的某日。


    放學後,蓉子來到我的班上向我忠告。


    “你指什麽?”


    因為不久後與栞有約,我變得有點煩躁了。


    “你明白的吧?久保栞的事哦,她是你的什麽?”


    “什麽……的。”


    特意過來還以為是什麽事,沒想到是這種無聊的問題。多管閑事也要有個度嘛。把薄薄的日英辭典收進書包時,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


    “這可不是可笑的事。”


    “啊,不好意思。不過你也真有空啊,明明要照顧那麻煩的妹妹已經那麽辛苦了。有傳聞說,你讓祥子推掉了所有的課外輔導,是真的?”


    “現在不是討論我們姐妹的時候吧。是久保栞和你的問題哦。”


    “……什麽問題啊。”


    蓉子想說的,我其實是再明白不過了。


    我也認識到我與栞的關係很特殊。既非蓉子和祥子那種關係,跟我和姐姐的關係也不同。


    要說明很困難,大概,我們兩人都用與生俱來的兩雙手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其結果就是,把其他事物完全地排除在外了。


    大多數人在和誰牽著手時,為了方便抓住身邊的什麽都會空出一隻手吧,而我們則完全不同。蓉子所說的“保持距離”大概是這一類的意思吧。與栞緊握的雙手,至少也應該放開一隻。


    隻對一個人認可,其餘的事物完全看不見,這或許真的很危險。然而,我已經什麽也做不到了。與栞之間深深的羈絆被切斷、被修正的話,那就已經不是我們了。


    “你想認妹妹的話,那樣也沒關係。那樣,就不會有人再勉強地逼你們分開了。可是,現在這種狀況肯定不是好事吧?正式地移交念珠之後,好好地向大家介紹一下吧。”


    “我會考慮的。”


    我拿起書包,把椅子推進桌底,這個話題已經一秒也不想再繼續了。


    “我會考慮的……所以,可以走了吧?”


    “…………好的,要真的好好考慮哦。”


    很意外,蓉子居然簡單地把我放了。聰明的她,大概已料到過分責備將導致反效果的吧。


    我在人影稀


    少的走廊小跑起來,向著栞的所在地。


    說會考慮的當然隻是說說而已,我沒有認栞作妹妹的意思。我們之間一直都是對等的關係。事到如今,僅僅為了獲得大家的承認而授予念珠未免太滑稽了。姐妹儀式這東西,是那些沒有象征便無法安心的人做出來的事,我從心底裏嘲笑著這一切。


    “怎麽了?”


    看到我的同時,栞問道。


    “沒什麽。”


    搭著栞的肩邁開了腳步,我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不管多肮髒的場所也無所謂,隻要他人的視線無法觸及,對我而言便是無上的淨土了。


    我不想玷汙栞,不想兩人的關係投入肮髒的目光中。


    我們變得親密並沒有給任何人造成麻煩,至少我與栞開始類似交往的關係後,受她的影響上課變得認真了,遲到和缺課也變少了。這隻應受表揚,而不該被非難的。


    我們隻是想在一起,明明隻是如此而已。


    校舍的背後,我抱住了栞。


    “被人說了些什麽嗎?”


    栞把頭搭在我的肩上,輕聲問道。


    “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可能一個都沒有吧。”


    “不要這麽說。”


    明明肯定比我受到了更多的風浪,栞卻絕不說一句他人的壞話。就算與周圍的人關係惡化,我現在可還是白薔薇花蕾,背後有著山百合會的幹部們。對我們的關係感到不滿的人們若要當麵提出抗議的話,多數也都會將矛頭指向年輕的新生栞吧。雖沒有說出來,栞大概也因為我的關係而變得不好過了。


    “不可以現在就放棄哦。”


    我們在學園生活中愈是被孤立,便愈發感覺到對方存在的重要性,


    2


    暑假到來了。


    我幾乎每天都到學園一趟,與栞渡過兩人一起的時間。


    學生宿舍從8月開始便大半關閉,那段時間栞寄宿在了莉莉安內的某間修道院裏。雖是漫長的假期,但栞並沒有迴到長崎的叔父處,而是留在東京了。


    詳細的情形雖不知道,我也並沒有特意去問。似乎我們的院長與身為栞的監護人的叔叔是舊相識,在東京照料著父母雙亡的栞。


    圖書館的開放日,我從上午起便在閱覽室裏專注地做作業。雖然每天的時間不一樣,但栞都會在幫修女們做事結束後出現,然後做起自己的作業來。


    我們都是認真的。雖不指望旁人看見一起學習的我們便會改變看法,但成績一下降馬上就會被怪罪到對方的身上。我們並坐在一起學習,作業做完後,便會閱讀感興趣的書用以打發時間。


    某一日,我和栞來到了古老的溫室中。


    栞在上午有遊泳課的補習,算好了結束的時間,我穿過了校門。這時頭發濕潤的少女們剛好在身邊擦肩而過。泳池關閉的時間比預想的似乎要早。


    為了能快點與栞相會,我的雙足在途中加快了速度。不隻是加速,後來我根本就是在跑了。


    在聖母像前的分岔道往右轉時,大顆的溫暖水滴落在我額頭和肩上——是雨。


    跑過圖書館的轉角,當講堂納入視野時,栞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栞!”


    雨愈下愈大,已經不是能全身濕透地在雨中漫步的浪漫天氣了。出門時還是朗朗晴空,折疊傘之類的當然沒有帶在身上。我們搜索著能避雨的地方。時間明明還是正午,下著雨的天色已經有如黃昏一般了。


    我們飛奔進了古老的溫室。


    玻璃殘缺、地板破爛的溫室,卻是上好的避雨場所。溫度適當的空氣,似乎讓遊泳後的栞覺得很舒服。把擋在頭上的兩手舒展後,她微笑著說道“好溫暖”。


    “老師說可能會下雨,所以補習提前結束了。不過雨還是比老師預料的快了一點呢。”


    把棚上的花盆移開,我們並肩坐下了。


    “在泳池弄濕身體是沒辦法,不過,連製服也弄濕就太可憐了。大家搭上公車時沒被雨淋到吧。”


    從塑料袋中拿出運動毛巾,栞輕輕地拭著我頭發上的水滴。毛巾上泳池的氣味一瞬間掠過鼻孔,不過很快就感覺不到了。


    “我沒關係的,擦你自己的頭發吧?”


    故意說出冷淡的話,是不想讓栞發覺我的心情。單是讓栞擦拭頭發,我激烈的悸動便已經不能自已了。


    就如我所說,栞把自己的頭發挽成一束,在一邊肩上垂下。把毛巾貼在上麵,就像緩緩地挾著頭發般吸收著裏麵的水分。看著這一動作,我果然還是變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想做什麽了,隻是呆然地坐在那裏。


    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情的栞,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不知何時起睡著了。


    一定是累了吧,


    我沒有把她驚醒,就這樣讓她靠在身旁。


    暴風雨的話,很快就會平息。


    被雨封閉了的古老溫室中,我不受任何阻撓地感受著栞。隻有在這一瞬間,栞的全部都是屬於我的。


    為什麽,我們會作為分別的個體被生到這世上呢。


    為什麽,兩人無法同化成一個生命體呢。


    感受著栞的氣息,我無甚目的地,把兩人潮濕的長發各取一撮,再混成一束。然而顏色和質地均不同的兩種頭發,押著的手鬆開後很快就散開了。反正有的是空,我試著把頭發像繩一般扭在一起,但結果並沒有什麽改變。


    我不知為何變得執拗起來,把兩人的頭發編成了麻花辮,用栞的頭發兩撮,我的一撮。這樣一來,我們的頭發終於合而為一了。


    “在幹什麽呢?”


    睡眼惺忪地,栞問道。


    “不,沒什麽。再睡一會吧,雨停了我叫醒你。”


    “嗯,”


    單是頭發還不滿足,我把手指一隻隻地滑入了栞的指間。“好癢”,栞笑著蜷縮起了身體,但並沒有揮開我的手。


    雨啊,不要停。


    我也閉上了雙眼。


    黑暗,把我們和外界的一切封閉了起來。確實的東西,隻有栞的心跳、體溫和氣息。


    想永遠就這樣下去。


    我半認真地相信,時間是在此刻停頓下來了。


    秋之戀情


    1


    隨著時間的經過,栞的存在在我體內逐漸膨脹了起來。


    還留著夏天氣息的九月。


    與暑假前沒有變化的平凡的每天,我有點不能適應了。夏天時給我帶來夢幻般的每日的這個學園,莫名地變得讓人唿吸困難了。學年不同的兩人就算在同一學園內,能一起渡過的時間也很有限。隻要一有空閑就想與栞見麵,上課時也滿腦子想的都是栞的事情。


    不知從何時起,比起與自然融合,我變得更想與栞融為一體而消失了。


    這份心情是什麽呢?


    對自己以外的人的渴求,那終點會在哪裏呢?


    我沒法分辨,自己的這份感情與男女戀情有什麽不同。


    我愛著栞的靈魂,肉體則作為靈魂的容器,或是附屬品,亦應能在其中找到價值。


    然而,從何時起我變得不明白了。


    想與栞在一起。


    不想與栞分離。


    想與栞合而為一。


    這份心情,到底是什麽呢?


    我開始讀起與戀愛相關的小說來,想在裏麵找到能解釋我的心情、提出解決方法的作品。然而,結果僅僅是誕生了一個討厭小說的人而已。


    怎樣的名作、受到好評的作品也好,都無法成為現實中我的情況的教科書。


    同性戀方麵的小說也試著讀了,我所渴求的答案仍是哪裏都沒有記載。


    然後,我開始讀生


    物、生殖方麵的書。


    得出的結論是,也許是我體內的信號傳導裝置在哪裏故障了。如果說以遺留子孫作為目的,男女戀愛從而開始符合遺傳因子的策略的話,隻帶著一半遺傳因子而無法創造生命的同性的我們,為什麽如此不能自已地被對方吸引?這理由我怎麽也無法明白。


    連月經也在精神上令我痛苦。雖沒有想過放棄做女人,但為何要有性別這種東西存在,我確實地感到疑惑了。


    我真的羨慕起那些雌雄同體的蚯蚓了。


    2


    帶著未能解決的困惑,迎來了學園祭的季節,我來到了久違的薔薇之館。


    雖說想有與栞一起渡過的時間,但栞因為要參加班上的展示製作,最近都在教室裏留到很晚。我就算因為栞而抵製班上的活動,也不可能強迫她不參加。而我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逃脫得很順利,事到如今也無意參加班上的節目,等待栞時隻好漫無目的地打發時間。這時,蓉子半強迫地把我帶到薔薇之館來了。


    “有空的話,來幫忙吧。”


    姐姐沒有責備我這段時間的荒唐行徑,而是一如既往歡迎了我。我知道她有許多話想對我說,但她的態度就如同迎接每天見麵的同伴一般自然。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雖然心裏感激,但同時異樣的心情也開始翻騰,我有點無法率直地接受這歡迎。盡管如此我還是每天放學後,會以打發時間為名去薔薇之館一趟。


    為準備學園祭而舉行的會議,意外地並不如想象中無聊。


    驕矜的小笠原祥子有著嚴重的恐男症:江利子的妹妹支倉令與外表剛好相反,非常女性化。看著這些一年級生的本來麵目,我覺得還挺快樂的。


    這時候,我不經意地想到。


    本來,身為白薔薇花蕾的我,是不能在二年級已過了一半時仍沒有妹妹的。雖說被強迫的話隻會起反效果,但類似壓力的東西還沒有傳到過我的身上。硬要說的話,就是蓉子那像想要說什麽的目光吧。大概我是利用了姐姐作為護盾,相對地感到自己應該迴報些什麽?我不明白了。


    我試著對姐姐說,結束與我的姐妹關係,重新找一位妹妹如何。首先我不會認栞作妹妹,認別的誰做形式上的妹妹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


    “不行哦,”


    姐姐對我的申請一笑否決了。


    “我可不是隻為看到孫子的臉而活的沒用的婆婆哦,在你之後誰繼任白薔薇之位都沒關係。比起這個,請不要違反約定。在我畢業之前,你都要好好地待在我身邊哦。”


    到了三年級也還沒有結識妹妹的人也有很多的,姐姐撫摸著著我的頭發說道。所以,不用勉強,選自己不後悔的道路走吧。


    空無一人的薔薇之館中,姐姐的話語在我胸中滲透著。姐姐不愧是能被稱為白薔薇大人的大人物啊,我重新認識到這一點。就算成為三年級生,我也不可能向誰說出如此溫柔的話吧。


    學園祭平安結束了,山百合會幹部們主辦的話劇也獲得了好評。


    又再開始遠離薔薇之館的我。在某日放學後,被等在走廊上的蓉子攔住了。


    “什麽事?”


    “不要擺出這種表情,簡直就像我是瘟神一樣。”


    不對嗎?我在心中嘀咕。或許在臉上表露出來了吧,蓉子苦笑著小聲說道。


    “看來我被你討厭了呢……沒辦法。是我沒用,做不到像白薔薇大人那樣高明地應對你。”


    “你哪裏會沒用了?”


    工作能力強、擅長待人接物,還是優等生和中上水平的美人。如同大家閨秀模範的她,居然會說自己沒用?笑話。


    “偶爾也陪陪我吧。”


    蓉子沒有等待我的迴答便走了起來。反正與栞相約之前還有時間,我不情願地跟在了蓉子的後麵。


    “以前我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確認沒有人後,蓉子把我帶到了中庭。


    “又要說教?”


    雖說是預料之中,但還是十分不耐煩。我討厭被人說起有關自己與栞的事,而且說教的人是蓉子這一點不知為何最難忍受。


    “‘保持距離’,我說過。”


    “是嗎。”


    “我現在還是這麽認為的,不,是越來越這麽認為了。你應該稍微冷靜一下,重新看清你跟栞同學的距離。”


    中庭的景色變得有點寂寥,從春到夏,各色的鮮花相繼爭豔的這個花壇,變得有如泡沫的夢一般縹緲,現在隻剩下野菊點綴其中了。


    “你明明對我們的事什麽都不知道。”


    我轉身麵向蓉子,拋出一個輕力的牽製球。


    “那,你又知道栞同學的什麽呢?”


    被反問時,我困惑了。


    “什麽……”


    我所知道的是,栞清澈的心靈,常在耳邊響起的澄清的聲音,還有那神秘的容顏。除此以外,還需要知道栞的什麽?


    “說不定是太多管閑事了,聽我說,還是別陷得太深為好。”


    “真的,太多管閑事了。到底為什麽要特意來說這種事情?”


    “因為不想看見你受傷的樣子啊。”


    蓉子說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話,為什麽會想到這種事,我不明白了。


    我會受傷?到底是怎麽迴事。


    “現在的你,看起來就像是已經在栞同學的身上投注了一切。到底你們兩人有一起商量過將來的事情嗎?栞同學一定是很堅強的人所以沒關係,但是聖,你有想過栞同學不在時,自己將會受到的傷害嗎?”


    “將來的事情?栞不在了?”


    蓉子就像是體內裝上了“吃一驚箱子”【注:玩具的一種,打開後會突然跳個玩具蛇頭之類的出來嚇人一跳】一樣,出人意料的話語一句接一句,讓我震驚得楞在當場。


    確實,與栞的交談中還沒有提及過將來的事情之類的。


    所以至少在高中期間,兩人的關係能這樣保持下去吧。高中畢業了的話,隻要我去上莉莉安的大學,每天就仍能和栞見麵。栞想讀莉莉安以外的大學的話,我去參加那裏的考試就好。


    這樣隨著時間的經過,成年之後,也許什麽時候能找到解答兩人之間關係的答案吧。我想把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先往後推延五年左右。


    “你真的什麽都沒有聽說過嗎。”


    蓉子的眼神從批評漸漸轉為同情,我感到不快了。若要受同情的話,還不如被人背地裏說壞話要好得多。


    “什麽意思。”


    “栞同學高中畢業後要進修道院的事,你怎麽沒聽說過呢。”


    “——呃?”


    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蓉子的話。


    “她要成為修女哦。”


    血液一瞬間凝固了。


    “說謊。”


    “為什麽我要說謊?還要扮演這種被朋友討厭的角色。”


    “但是……”


    這種事情,一次也沒聽說過。確實栞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也不是每一個都要成為修女的吧。


    然而反過來,確實覺得再沒有比這更適合栞的職業了——神職者。初識的時候,連我也仿佛在渴求她的救贖。


    “……我得去問問栞。”


    蓉子碰了碰我的肩,問道“沒事吧”。雖然我的精神絕非“沒事”的狀態,點一下頭還是做得到的。


    我現在是一秒也不想耽擱地想與栞見麵。


    從哪裏、怎樣跑來的已不記得了。迴過神來,我已站在相約的教堂入口。


    栞不在,這種時候大概還在裏麵祈禱吧。


    明知如此我還是莽撞地中途插入了。平時的話


    ,我是珍惜著栞心中的那份聖潔的。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信仰之心竟會從我身邊奪走我最重要的人。


    “栞。”


    我衝進教堂,叫著她的名字。栞就在初次見麵時的地方,數秒過後,她緩緩地轉過頭來。


    看見快步走來的我,大概是察覺到什麽了,“怎麽了”栞問道,向我走近。


    “高中畢業後,要成為修女嗎?”


    我緊抓著她的雙肩,索求著答案。


    我想聽到否定的迴答,就算是謊言也好。我希望聽到栞說沒有這迴事,就算是對流言散布者的破口大罵也好,我想讓栞打消我的疑惑。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是真的。”


    栞直視著我的雙眼說道。


    “進入這所學校之前便已決定的了,”


    “為什麽,要隱瞞到現在?!”


    “並沒有隱瞞,是找不到機會說而已。說了也不能怎麽樣的……”


    “說了也不能怎麽樣……”


    我沒能找出那之後接續的話語。不對,我從最初開始對此事便已沒有發言權。栞沒有對我說,是因為本來我便是幕外之人。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滑稽。


    “我喜歡栞,但你卻不喜歡我嗎?”


    “沒有這樣的事——”


    “反正就陪到我畢業為止,是這樣輕鬆地想的嗎?”


    連這也不知道,還一直為我和栞的未來而認真煩惱著的我到底算什麽。


    “我喜歡聖。也許你不相信,我還是第一次這麽的喜歡一個人。”


    “那樣的話為什麽……”


    要到我的手無法觸到的地方去?喜歡我的話,一生陪伴在我身邊就是了。


    “我是喜歡聖的,”


    栞再次說道。


    “但是……對不起。沒想到我的存在對你隻能是個傷害,”


    栞的淚水代替了我的,靜靜地流了下來。我沒有想過自己是個脆弱的人。但是在栞的眼中,我也是如蓉子所說的容易受傷者。


    “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修女嗎?!”


    還不死心的我,再次向栞問道。


    “喜歡我的話,就說放棄吧。說不會從我身邊消失吧。”


    “聖…………”


    我已經儀態全失了。然而怎麽難看也好,我也無法放棄栞。


    “比起我,你寧願選擇神嗎?栞以外能成為修女的人還有很多,但是,我除了栞就什麽都沒有了!你要舍棄我嗎?!”


    “成為修女是我的誌願。雙親去世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的了。”


    我無法做到像跟決定了自己前路的朋友分享喜悅那樣。與送走隻要等候,就必定會歸來的海外留學的友人也不同。栞一定是下決心作出把畢生都奉獻給神明的覺悟,才叩響修道院的大門的。成為神的所有物之後,栞便再也不是我的雙手能觸碰得到的了。


    “不要這樣為難我。”


    栞低下頭,逃避我的視線。


    “說,你會放棄的。”


    我轉過身,再次來到栞麵前。


    “已經是決定了的事了。”


    “那為什麽不能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是也在迷惘嗎?!”


    “不是的——”


    栞稍微麵向了我,馬上又轉過身去。我不喜歡這樣,追上去捉住了她。


    “栞……”


    喜歡你,說著,我把唇湊到了栞的唇上。


    “…………不要!”


    輕微觸碰到的瞬間,臉上感到了疼痛。我似乎是被抵抗中的栞擊中了。


    “聖母瑪利亞在看著的…………!”


    就在栞的身後,聖母瑪利亞像正帶著慈悲的微笑俯視著我們。


    “這就是,栞的迴答…………?”


    栞什麽也沒有說,喘息著,直視著我。


    “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突然間,全部都明白了。我輸給了聖母瑪利亞。


    兩千年前的幽靈,我一直譏笑著的聖母瑪利亞。


    隻是造出來的雕像,而活生生的我卻…………


    太奇怪了,奇怪得眼淚也流不出。


    心底的某處仍期盼著栞會把我叫停,我緩緩地走向教堂的出口。


    沒有聽到栞的聲音。


    我也沒有迴頭。


    冬之殘花,以及……


    1


    從那天以來,我對任何事都沒有幹勁了。


    失去為了栞而不得去不學習的強迫觀念下,理所當然地,我上課的態度惡化了,測驗的結果也不盡如人意。


    我數度被叫到職員室詢問原因。到現在為止生活態度一直都那麽不好,與班上同學全無協調性這些方麵也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成績一下降馬上被另眼相看接受指導,我對班主任這樣的態度感到厭惡。


    沒有學習動力的原因是,與一年鬆組的久保栞失戀了——這樣說的話,班主任會吃驚成什麽樣子呢。說教的過程中,我靠著這樣的空想打發時間。你本來是能做得更好的孩子,之類的台詞,認真聽的話耳朵會腐爛的。


    當然空想與現實是兩迴事,我在班主任的麵前一次也沒提及到栞的名字,成績低下的原因,隻是我個人行為的偏差而已,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就算無法見麵,我還是不能忘記栞。聽說到吵架分手的事後,老是要我們保持距離的執著的蓉子應該能滿足了吧。然而,我的心情跟物理的距離成反比,對栞的愛慕隻能是越來越深了。


    第二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了,迎來了一周的試後假期。過了數日,我受到了學校的傳召。


    假期中要到學校去,我當然不願意,但被傳召這個詞嚇得臉色發白的母親,硬是把我塞到車裏,強行帶到學校來了。


    因為考試的結果不盡人意,想著會是一向的說教而已,但想想看覺得氣氛有點怪。特意在假期中還要讓母親同來,說不定是相當嚴重的事態了。


    我和母親來到職員室的旁邊名為生活指導室的、感覺沉重的房間。裏麵等著的,有看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班主任——中年男性,一年鬆組的班主任——年輕的女教師,還有兩位修女。其中一位是生活指導,另一位是院長。


    看見栞的班主任後,我有點明白了。今天的議題,不會隻停留在我的成績上了吧。應該是不知從哪裏聽說了,要討論我和栞的問題。


    我們到達後,生活指導室的門被關上並從裏麵上鎖了。看來這次栞沒有被傳召。還是說雖然日期或時間不同,她也被同樣傳召過了呢。然而我不能提及她的名字去詢問。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心不在焉地聽,不得不留意起談話的動向了。


    問候完之後,班主任把我的期末考試卷啊出席薄啊像參考資料一樣拿了出來,向母親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一直毫無疑問地相信著我是個優等生的母親,發出了悲鳴似的叫聲。一定是什麽地方弄錯了,她向班主任激動地申訴。


    “那是當然的啦,伯母,佐藤本來就是模範的學生嘛。”


    先把母親穩住,接著,班主任對我的讚譽開始了。將在來年的學生會裏擔當重任啊,有著很多優等生的朋友啊,說到最後我變成不怎麽樣的學生的最大原因時,沒有忘記提及栞的名字。


    班主任在檢討自己的指導力不足之前先倒打一耙,就如同形容魔女之類。對栞用敵視的口氣描述著。在他的心裏,大概栞是使我墮落的唯一原因了,


    “是真的嗎,小聖?”


    母親歇斯底裏地叫道。


    “並不是栞的關係。”


    我不是對著母親,也不是對著班


    主任,而是對著院長說的。除了充分了解栞的院長以外,在場大概沒有能理解我的人了。


    “我的成績下跌的事和栞的事之間有什麽聯係?就算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那也全都是我的責任,栞什麽過錯也沒有。”


    “久保栞也這麽說了哦,你沒有不對,全是自己的錯之類的。”


    院長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雖已明白了,但還是硬把我和母親叫來了。


    事到如今,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膚淺了。就算跟栞吵架分手,起碼在學習上我還是應該認真下去的。隻要我還是成績優秀者,班主任就不會把事情鬧大。班主任不鬧大的話,問題就肯定不會傳到院長那裏去。其他學生的話盡管小題大做,身為栞在東京的監護人的院長,肯定不會用自己的權限對她做什麽有的沒的吧。


    我拚死為栞辯護著,然而隻能讓班主任對栞的詆毀變本加厲。


    栞的班主任是因職位壓力而屈服了吧,什麽都沒說一直低頭站在那裏。畢竟是自己親手帶的學生,想為栞說幾句庇護的話而焦躁不安著。


    結果,在嚴重警告之後把我釋放了。隻不過是成績下降,本沒理由要受處分的,大概是因為與期中考試成績的落差太大,以致讓人太看不過去了吧。結業式那天,我拿到了幾乎全科掛紅燈的、史上最低記錄的考試結果。


    “雖然學園生活不隻是學習而已,對一樣事物沉浸得太深以致看不見身邊其它東西,不會有點寂寞嗎?”


    院長的話,對我來說是雪上加霜。


    我是明白的。母親,還有在場的其他老師都沒有留意到。我對栞的心情,隻被院長一人看透了。


    之後的我會變成怎樣呢,我無法預見了。


    2


    迴家後,我給栞的宿舍打了個電話。


    剛到家時,母親還在激動著不肯放過我。自言自語般地重複說著栞的壞話,滿足之後總算讓我迴房間了。我已經疲倦得連反駁的念頭都沒有了。


    栞不在宿舍裏。兩天前提出了外宿申請,之後就再也沒有迴來的樣子,


    我又給莉莉安裏的修道院打了電話,但迴答是栞並沒有來。這樣一來,對栞的行蹤我已是毫無頭緒,一籌莫展了。長崎的叔父的聯絡方式我就不知道了。


    一句也好,我想聽到栞那有精神的聲音。因為我的關係而遭受那麽多的麻煩,若能說一句道歉的話,就算栞冷冷地切斷電話我也滿足了。


    我每天都打電話到宿舍詢問栞有沒有歸來,或有沒有從外麵來的聯絡。然而栞雖有聯絡迴來,但具體的所在卻無從得知。就這樣迎來了終業式的日子。


    雖是早已料到,我無論哪科的成績都比第一學期下跌了。然而跌幅比想象的要小,應該是期中考試拉迴了一點分數吧。還算是不至於讓母親歇斯底裏發作的成績。


    我出席了全無興趣的平安夜彌撒。第二學期終業式那天,莉莉安從別處請來的神父舉行的彌撒。參加與否雖是自由,我為了能見栞一眼而到教堂裏來了。隻要還來上學,她是必定會參加彌撒的。


    我變得連自己也吃驚地小心謹慎。一想到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再給栞造成困擾,以往奔放不羈的我便不由得被束縛了。


    栞果然來參加彌撒了。在比較前麵的座位,帶著沉靜的表情端坐著。


    我稍稍保持著距離,注視著栞。看見平安無事的她,我感動了。在我的心中,栞便是那超越神的存在。


    在薔薇之館裏將舉辦聖誕晚會,到時歡迎光臨。蓉子特意來到班上向我勸誘道。


    “小令會烤好吃的餅幹,光是這一點就很值得來哦。”


    “啊啊……”


    有心情的話會去的,我這樣說著走出了校舍。


    “等著你哦。”


    蓉子的聲音清楚地從背後傳來。


    我室內鞋也沒換,就這樣走向了教堂。雖沒有作過約定,我有種到那裏去或許能遇到栞的預感。


    栞靠在教堂的外壁,在等著我。


    “讓你久等了。”


    聽到我的聲音,抬起頭的栞,讓人吃驚地自然地撲入了我的懷中。


    “栞?”


    把驚喜和困惑交織的感情暫時抑壓,我把栞帶到人跡罕至的教堂後麵。


    在那裏,不知是從誰開始地,兩人的唇交合在一起。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複雜感情,如此便能傳遞到彼此心中吧。


    “見不到麵的時候,我隻想著你一個人的事情……祈禱的時候也是,沒法讓你的臉從腦海中消失。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真沒用。”


    總算稍微冷靜下來後,栞一口氣地向我訴說了。試後假期裏是住在了修道院裏院長的房間,與上京的叔父見過麵,就今後的事情商量過之類。


    “院長先生察覺到了我們的事,十分擔心著。為了不讓我誤入歧途,熱心地找我談話過。我對先生的話十分有同感,覺得果然是不能再和你一起了。也跟先生約好再不和你見麵的。但是,我做不到。”


    見麵的瞬間,堤防便崩潰了。我們已被卷入了無法與之抗衡的巨浪中,前路已完全無法預見。現在光是緊捉著一起被卷走的同伴的手就已是竭盡全力了。


    “我們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


    然而,這樣下去的話必定被強行分開這點是肯定的。我們突然變得害怕起來,緊緊擁抱在一起。感到對方的體溫、心跳,想籍著確認自己不是一個人來尋求安心感。


    “栞,一起逃走吧。”


    也許在很久之前,心中的某處便已有這一想法了。什麽時候我們把這日常生活全部舍棄,隻選擇與一個人在一起。


    “…………啊?”


    “沒關係的,我們一定做得到的。到未知的土地去,不受任何人阻撓地活下去吧。”


    “活下去…………?”


    “對。”


    不願意嗎,我對栞問道,不想與我一起上路嗎。


    “怎麽可能不願意。跟聖一起的話,我到哪裏去都沒關係。不過,這種事情——”


    我把食指按在栞的唇上。


    “做的到哦。”


    做的到還是做不到,不試試看是無法得知的。在嚐試之前,不想去考慮做不到的問題。


    “收拾好必要的行李,趕緊出發吧。”


    我想就這樣帶著栞逃走。時間拖得久的話,決心或許會越來越弱。因為我明白離家出走靠的是一時意氣的行為。


    雖說如此,現實問題是就這樣穿著製服上路也未免太顯眼,還有不管逃到哪裏旅費和短期的生活費也是必須的。所以我不得不先迴家一趟,把信用卡之類的帶在身上。


    我們為了不引人注目,分別地走出了校園。各自迴去收拾行李,約好傍晚到車站見麵。


    “就這樣。”


    教堂的後麵,我和栞道別了。


    “待會見呢。”


    栞輕輕地揮著手,目送著我迴到校舍。


    待會見呢。


    我不會忘記那微笑。


    那時候的我,對數小時後能再次看見這笑容這點沒抱有任何疑問。


    3


    我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40分鍾來到了等候的地點。


    下午5點,m站的三、四號月台。為容易辨認,選在電車前進方向的最邊緣處,


    栞還沒有來。


    我稍微後退,在身邊的長椅坐了下來,打開了站台書店裏買的時刻表。下到這月台的樓梯隻有一處,搭公車過來的栞是一定會從這長椅之前走過的。


    討厭時鍾的我今天特意戴上了手表,確認著與栞會麵的時間。


    等候栞的時光,既痛苦亦快


    樂著。


    她來了之後,首先得商量要到哪裏去。我用紅筆圈起時刻表上的m站,尋找著不用轉車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考慮著到新宿站、東京站的可能,就這樣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來了。


    我收起時刻表,把手伸進了手提包之中。為了不讓母親起疑,我的行李少得就像出門買東西的樣子。替換的內衣還有存折,其餘的東西到那裏買迴來就行了。


    對母親謊稱是要跟山百合會的人舉行聖誕晚會,我離開了家。聽說是與能夠信賴的蓉子、姐姐她們在一起,母親毫不反對地把我送出了門。


    不要鬧到太晚了,玩得開心點哦——我稍微覺得有點對不起母親了。


    橙黃色的列車在眼前停下,像深唿吸一般把乘客吐出,又吞進肚裏,往西麵離去了。每隔數分鍾,同樣的景色一次又一次地,無休止般地重複著。


    偶爾,會看見小心地抱著四角型大紙盒的工薪族走過。這麽說來今天是平安夜。車站南口,圍著公車總站的樹木也都掛上了燈飾,向來樸素的街道有如化妝了一般華麗。


    早知道電車滿員,在最近的車站買蛋糕就好了——我帶著漠然的表情看了看手表。


    5時12分。


    (聖誕蛋糕…………嗎)


    我很討厭聖誕蛋糕上的樅樹啊、山上的小屋啊天使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裝飾,寫著“聖誕快樂”的巧克力碟子也不喜歡。所以父親每次總是提前數周就按照我的喜好預訂好蛋糕,然後在當天小心翼翼地帶迴家裏,


    近幾年家裏也不再舉辦聖誕晚會了。三年前創建了新公司的父親變得繁忙起來,我也不再是會為聖誕蛋糕而高興的年齡了。


    5時40分了,栞還沒有來。


    時間上本應是有充足的餘裕的,現在這樣,怎麽想都是太遲了。


    因為平安夜的關係而道路混雜,公車晚點嗎,還是說弄錯了等候的地點呢。


    出於這念頭我從月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期間注意看了下一、二和五、六號月台,沒有發現像栞的少女的身影。


    難道說,栞要出走被院長發現後被迫留下了嗎,我坐立不安起來,拿起了商店裏公共電話的聽筒,試後休假期間已不知撥過多少次,莉莉安修道院的號碼已經倒背如流了。


    考慮到我的名字可能會引起警覺,我謊稱是栞的同班同學祥子,詢問起萊的去向。然而萊今天四點時,鄭重地打過招唿後離開了修道院。


    沒有放下聽筒,我馬上又給宿舍打了電話,下午四點已經出發了的話,早就應該來到車站了。栞可能是有著無論如何也要取迴的東西。所以迴了宿舍一趟吧。


    然而,栞也不在那裏。不是外出而是退舍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認為與我出走有必要做足手續。


    那麽,為什麽?


    宿舍退舍,離開修道院,栞是想到哪裏去呢?


    現在,栞到底在何處?


    手表無情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終於七點到來了。


    栞已經不會來了,我這樣想著。


    然而一想到可能就在下一刻,栞就會從這樓梯走下,來到我身邊,我便無法從月台離開。無法放棄這一僅有的希望,


    不會來我是已經明白了,然而,理由是什麽,我不明白。


    改變心意了?還是說遇到意外了?考慮過度,我的思考能力已經接近崩潰了。


    真是,所有的一切都煩死了。就這樣和今天一起消失吧,明天已經不需要到來了。我哪裏都不能去,就這樣一直坐在長椅上。


    我被醉漢和站台工作人員分別搭了一次話,那時為止我還堅持得住,等到被ol二人組問道“不舒服嗎”的時候,眼淚已經就快流出了。


    “沒關係的,隻是在等約好的朋友而已。”


    我忍住眼淚,低頭迴答道,想盡早讓這兩位女性從這裏離開。我明白滿溢的淚水很快就會止不住的。


    “是在玩什麽懲罰遊戲不成?”


    可能是喝了點酒。兩人笑著走上了出站的樓梯。我突然覺得冷了起來,抱住了自己。蜷起雙腿,縮起脖子,盡量減少受風吹的麵積,即使如此嚴寒還是無法抑止。去年的聖誕晚會兼生日晚會的禮物的這件厚大衣,亦無法讓我暖和起來。現在對我來說必要的,隻是栞手掌的溫暖而已。


    我閉上了雙眼,即使是夢,也想與栞相見。


    肩上模糊的觸覺,讓我睜開了雙眼。


    看來是淺睡了一會,一瞬間,時間的感覺喪失了。


    本想把視線落在手表上,轉過念來往背後望去。把我搖醒的那隻手,現在還停放在我的肩上。


    “ll點已經過了哦,今天要離開東京已經不可能了吧?”


    意外地,熟悉的姐姐帶著微笑站在那裏。


    “為什麽…………”


    “代替栞同學,來迎接你了。”


    “栞呢!?”


    我環顧著四周,聽到栞這個詞,一瞬間有種她就在身邊的錯覺。


    “栞同學不在,她看來是不會跟你走了。”


    “說謊!是誰把栞藏起來了吧!?栞在哪?我現在就去救她。”


    陷入錯亂的我。繼續在月台上尋找著栞。


    “誰也沒有把她藏起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哦。”


    姐姐從口袋取出一張紙片,交到我手裏。用凍僵的手指把折疊的紙片翻開,裏麵露出了栞那方正的字跡。


    起頭的一行,把我推進了絕望的穀底。


    “對不起,我還是不能跟和你一起走。”


    這裏麵清楚地證明了,栞是因自己的意誌與我訣別的。數張被寫穿了的筆記本紙,滿滿地記載了栞的心情。我雖將其全部過目了一趟,然而她想表達的意思幾乎完全沒有理解。明白的事隻有一件,我被栞拋棄了,如此而已。


    “栞同學似乎是來到過這月台,從遠處眺望著你,然後覺得果然還是不能出走的樣子。”


    “來過的話……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我不去了’呢?”


    若是從她的口中直接得知的話,或許還可以接受。比起手中僅有的幾張紙片,心情的傳達一定能更確切吧。


    “見麵的話,意誌會變得薄弱吧。”


    “薄弱?”


    “當然的吧?雖然看起來很成熟,那孩子還隻是高中一年級生,理所當然會動搖的年齡。對你這樣說也一樣適合哦。”


    姐姐牽起我的手,說道“迴去吧。”我攙扶在姐姐的臂腕內,


    走上台階,穿過了驗票處。


    “栞要到哪裏去了嗎?”


    “嗯,到很遠的地方。試後休假時跟院長商量過後,她好像決定轉學了。現在她已經向著那裏出發了。”


    就從這車站——姐姐這樣說著,轉頭望向站裏。


    那個時候的我,到底在做什麽?根本不曾想過這樣的結局,還在構思我和栞的美好未來吧。


    “是我的錯……”


    本已忍住的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也是她已接受了的結果哦,”


    不安、絕望、孤獨、憤怒,從我體內一氣爆發出來,向著姐姐傾瀉而去。我無法止住滿溢的淚水,伏在姐姐的胸前痛哭起來。


    “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我的話……”


    栞大概就能在莉莉安內渡過快樂的三年了吧。


    “是呢。不過能夠相遇是好事哦。人生是個學習的過程。隻要能創造可以坦然迴想‘能夠相遇太好了’的未來的話,那樣就沒關係了哦。”


    “這樣的未來一定不會到來的。”


    “沒關係的,因為你還活著。傷痕總有一天是會愈合的


    。”


    不過對我來說,已經和死去沒兩樣了,若栞已不在身邊的話。


    我們走出了車站南口。燈飾在淚光中閃爍著,如同天上的繁星。


    “你不是還有我在嗎。”


    “呃?”


    “難道你真的以為,我隻是愛著你的臉嗎?”


    被姐姐的話驚醒,我的淚水一瞬間停下了。


    “……不是嗎?”


    “真失禮呢。那隻是為了不增加你的負擔的權宜之計哦。我應對你的方式很高明的,你是知道的吧。”


    “但是,姐姐不是很快就要畢業了嗎?”


    “擔心著你的可不隻我一人哦,看。”


    指尖的前方,蓉子就站在那裏,在通宵營業的家庭餐館門


    前,對著手嗬著氣。察覺到走近的我們,抬起了頭。


    “蓉子真是,對你擔心過分了以致腦袋不靈光了吧,明明叫了她在店裏等的。”


    姐姐朗爽地笑了起來。


    蓉子小跑到我們身前,什麽都沒說,一時間無言地注視著我。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我老實地道歉了。看見蓉子的臉後,深切地明白到我有多令她擔心了,


    “真的呢。”


    蓉子稍稍鬆了口氣,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袋子,把裏麵的什麽東西塞到我口裏。


    “小令的餅幹哦。”


    光是吃到這個便值得參加的晚會的、慣例的餅幹。


    “……嗯。”


    雖已放了不少時間,但一直被放在口袋裏以致還有少許的溫暖。在滿是淚水鹹味的口中溶化開來,實在太好吃了,我的淚又流了下來。


    “走吧。”


    姐姐把另一隻手也搭在蓉子肩上,走了起來。


    “去哪裏?”


    “我家裏。剛才已經打電話告訴聖的母親的了,開個三人的晚會吧。”


    “呃……”


    “閑話少說,是姐姐的命令,立即執行。明天開始就是開心的寒假了,今晚就安心地鬧到深夜吧。”


    我是一輩子都敵不過姐姐的了,我這樣想。


    這樣子就算迴到家裏,我也不可能在自己冰冷的床上睡著吧。


    失去栞的傷口是如此深如此大。這時若有能理解我的誰陪在身邊的話,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安慰啊。


    在街邊的樹下並肩走著,突然,姐姐手表的鬧鈴響了。


    “happybirthday!”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對我說道。


    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來,我知道自己又大了一歲了。


    4


    我把頭發剪了。


    對栞的思念雖不可能如此簡單地切斷。然而已感受過栞的長發,我的長發。看在眼中已經是一種痛苦了。


    幹淨利落地剪掉了,開始時頸邊總覺得涼颼颼的,過不久也習慣了。肉體習慣了話。失去了栞的心中的嚴寒也終有一日能習慣下來吧。


    新學期一到,姐姐絲毫沒有給我去黯然神傷的空閑,而是把山百合會各種各樣的工作一股腦塞給我做。直到二年級第二學期都在花蕾的工作中開溜的我,不得不一口氣把要繼承的東西全部記下來,忙得手忙腳亂也是自作自受了。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我來年要成為白薔薇大人,隻要蓉子是紅薔薇大人的話,莉莉安女子學園的山百合會還是能穩如泰山吧。


    我開始稍稍留意起蓉子了。


    後來聽說,在m站偶然發現要就此離去的栞,並且一直追她到了東京站請她留下書信的,不是別人正是蓉子。考慮到若栞就此離開,沒有那封信的話我可能不會相信姐姐和蓉子的話,果然是很適當的處置。蓉子目送栞乘上新幹線後迴到m站,然後聯絡到了姐姐,


    我沒有去詢問栞的去處,隻要是在哪裏安穩平靜地活著,那就夠了。


    二月已過了一半,我終於能做到冷靜地重讀栞的信了。


    然後,雖是一點點的,我漸漸變得能理解采想表達的心情了。


    例如說,這樣的一段——


    “那時候的我,真的是在想著,能與你一起活下去就太好了。不過,在車站看見等待著我的你時我就明白到,那實在是太難了。在前方等待著我們的到底是什麽呢?我不想因為你與我相遇,而受到更大的傷害了。”


    最初讀到這裏時,再沒有比你從我麵前消失對我傷害更大的事了,我這樣想著、對栞怨恨著。不過,我錯了。


    那時候。即使兩人牽著手逃離,無力的我們能做到的到底有什麽?就如栞所說,等待著我們的絕非什麽明朗的未來。


    現在想起來,在我們旅途的前方,隱隱徘徊著死亡的氣息。大概不久過後,我就會與栞一同選擇走上死之路吧。她一定也從某處隱隱感覺到了。


    我決定要活下去,實現姐姐所說的話。


    傷口是終有一天必會愈合的。


    未來是會把過去清算的。


    三月。


    我們送走了三年級生們。


    “聽好了?你是容易沉溺下去不可自拔的類型。以後得到了重要的東西的話,自己先後退一步冷靜想一下吧。”


    這是姐姐最後的勸告了。姐姐從四月起會在別的大學就讀,以後即使有什麽困擾,也已經再無法依賴她了。


    “我……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味受著姐姐的恩惠,還沒來得及報答……”


    對這樣差勁的妹妹,居然如此關懷備至。我確實地對姐姐表示感激了。


    “沒關係哦。這是身為姐姐的責任。如果想報恩的話就向別的誰迴報吧。對呢,向你未來的妹妹如何。”


    我苦笑了。事到如今,還說妹妹什麽的。


    “是嗎?”


    雖然就時節來說還早,姐姐就像滿開的櫻花一般華麗地笑了。


    有如等不及一個月後到來的、夢一般的風景那樣,我抬頭望向櫻樹。


    還在給人寂寞之感的枝條之間,藍天是如此的高,如此的遠,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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