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螢火蟲之墓


    美國羊棲菜


    焦土層


    育死嬰


    探戈舞曲


    可憐的孩子


    螢火蟲之墓


    清太蜷曲著後背,靠在省線1“三宮站內海濱一側那馬賽克剝落殆盡、水泥裸露無遺的柱子上,屁股貼緊地麵,兩腳筆直地戳向前去。盡管飽受陽光灼曬,且近一個月不曾洗過澡,然而枯瘦的麵頰卻一味地沉陷入蒼白。到了夜間,他便眺望那個大概是因為心情亢奮,宛如山賊般焚燒篝火、高聲罵娘的莽漢的剪影;早晨則茫然睥睨著絡繹不絕走過身畔的學生們的腳丫子大軍:穿土黃色校服、背白色包袱的是神戶一中的,背雙肩書包的則是市立中學的;縣一、親和、鬆蔭、山手等女校學生則著清一色的紮腳褲,上身是水手服,其區別全看衣領形狀。不曾留神者則罷,那些偶然垂目或察覺到異臭的人,便會忙不迭地縱身躍開,避讓清太。而清太連爬到近在咫尺的廁所的力氣,都已然沒有了——


    1省線,即鐵道省經營的鐵路。


    仿佛是將這三尺見方的粗柱子當作了親娘一般,每一根柱子前都坐著一個流浪兒。他們聚集到車站來,不知是因為此處乃是唯一許可他們進入的場所,抑或是出於對總群集於此的人的依戀,還是由於這裏有水可喝或有人心血來潮會施舍。


    進入九月份之後,三宮高架鐵道橋下的黑市隨即宣告開張。首先是有人將砂糖融化在開水中,裝在汽油桶裏,一杯賣五毛錢。然後,商品除蒸山芋、芋頭粉團子、飯團子、大福團子、炒飯、年糕紅豆湯、饅頭、烏冬麵、天婦羅蓋澆飯、咖喱飯,又增加了蛋糕、大米、麥子、砂糖、天婦羅、牛肉、牛奶、罐頭、魚、燒酒、威士忌、梨子、酸橙,甚至高統膠靴、自行車內胎、火柴、香煙、膠底連襪五趾布鞋、尿片、套子、軍用毛毯、軍靴、軍服、半長靴,應有盡有。剛剛有人將今天早晨老婆塞進包裏的麥飯連同鋁製飯盒一道掏出來,叫道:“哎,十塊錢啦,哎,十塊錢啦。”便見另一人單手將穿舊了的短靴挑在手指上喊:“二十塊錢咋樣,二十塊啦。”


    清太為食物的香味吸引,心中困惑不已。此前他把在防空壕的積水中浸泡得顏色退盡的長和服襯衣、衣帶、和服襯領、絲質腰帶等媽媽遺留下來的衣物,賣給攤開一張草席便算開店營業的舊衣販子,好歹吃上了半個月.繼而人造棉的中學校服、綁腿、鞋子都逐一消失了蹤影。總不能連褲子也賣掉吧。猶豫不決之間,清太已養成了在車站過夜的習慣。


    一副從戰時疏散地來的學生仔模樣的少年,將頭巾規規矩矩地疊好,掛在帆布袋上,肩上的背囊如同掛滿彩旗的軍艦一般吊著飯盒水壺鋼盔,他們及其家人既然已經抵達目的地,便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如釋重負般把串成條的蒸糠團子拋了過來,那些大約是預備在火車上應急的。也有複員士兵出於同情,家有年齡相仿的孫子的老奶奶出於憐憫,人人都像供佛似的在稍遠處悄悄放下吃剩的麵包或是一把炒豆子,像清太這樣的流浪兒便滿懷感激地收下。有時清太會遭站員驅逐,不想立在檢票口站崗的憲兵反而揮掌將站員擊退,迴護清太。唯有水,是要多少有多少,於是清太便在這裏落地生根,半個月之後,就癱瘓於此了。


    嚴重的腹瀉經久不愈,清太在柱子與站台的廁所之間疲於奔命。一旦蹲下去,起身時兩腿便會顫抖不已。用身體抵住把手脫落的門扉站起來,走路時則要用一隻手扶著牆壁。如此一來,便好似癟掉的氣球,無須多久就後背靠在柱子上,一動也不動了,連腰板都直不起來。但腹瀉卻毫不留情,照樣來襲,眼見著屁股周圍的褲子染成了黃色。狼狽的清太羞愧無比,滿心想逃開去,身子卻動彈不得,隻好用手將地上稀疏的沙粒和塵土刮攏過來,糊在褲子上,試圖將顏色遮住。然而手臂所及的範圍可想而知,或許旁人見了,還以為是餓得精神錯亂的流浪兒在玩弄自己的糞便。


    甚至已經沒有了饑餓,沒有了焦渴,沉重的腦袋垂下來,抵在胸前。


    “哇,髒死了!”


    “已經死掉了吧?”


    “美軍馬上就要來啦,奇恥大辱啊,讓這種人待在車站裏。”


    唯有一雙耳朵依然還活著,分辨得出各色各樣的聲音:穿過站內的木屐聲,駛過頭頂的列車的轟隆聲,突然開始奔跑的腳步聲,幼兒唿喚“媽媽”的叫喊聲,就在近旁唧唧喳喳的男人的聲音,站員將鐵桶粗暴地摔在地麵上的響聲。


    突然安靜下來,已然是夜間了。“今天是幾號?”幾號?究竟過去了多少天?待到迴過神來,眼前是一片水泥地,自己依舊保持著坐時的姿勢,蜷曲著橫倒在地麵上一一此前竟絲毫不曾意識到這些。清太緊緊地盯著地上隨著他微弱的唿吸抖動的灰塵,心裏想:到底是幾號呢?到底是幾號呀?清太就這樣一心惦記著此事,停止了唿吸。


    《戰時孤兒保護對策綱要》獲得批準的第二天,即昭和二十年(1945)九月二十一日深夜,站員戰戰兢兢地檢查著清太那爬滿虱子的衣服,在腰圍子裏找到一個小水果糖罐。站員想把那蓋子打開,可大概是鏽死了,蓋子紋絲不動。


    “這是個啥玩意?”


    “甭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


    “這邊這小於,眼看就要不行了,眼睛卻睜得跟銅鈴一樣,可不好辦咧。”


    其中一人俯身注視著清太屍體旁邊一個更年幼的流浪兒說。那孩子臉朝下,連草席都沒蓋一張,放在清太屍體邊上,等待區政府派人來領走。水果糖罐似乎不便處理,搖了一搖,發出咣啷咣啷的聲響。站員輕輕一揮手,把它扔進了站前黑暗之中業已雜草叢生的焦土上,落下去時,那蓋子摔開了,白色的粉末拋灑出來,還掉下來三塊小小的骨頭碎片。棲宿在草叢中的二三十隻螢火蟲受到驚嚇,閃爍著慌慌張張地飛來飛去,未幾,重又平靜下來。


    白色骨頭是清太的妹妹節子的。八月二十二日,她死於西宮滿池穀的防空坑道中,死因被判為急性腸炎。其實她雖年已四歲,卻連腿和腰都挺不直,仿佛睡熟一般死去了一一跟她的哥哥一樣,應該是營養失調導致衰弱而死。


    六月五日,神戶遭到三百五十架b29轟炸機的轟炸,葺合、生田、灘、須磨以及東神戶五區悉數被夷為平地。中學三年級1學生清太被動員參加勞動,到神戶鋼廠去幹活。這一天是節電日,清太正在禦影海濱附近的家中待命,聽見防空警報大作,便將陶瓷火盆埋進了後院種滿西紅柿茄子黃瓜等菜的自家菜園中挖好的坑裏,按照早就想好的步驟將廚房裏的大米、雞蛋、大豆、幹鰹魚花、黃油、鯡魚幹、梅子幹、糖精、幹雞蛋粉放進去,覆蓋上泥土,然後代替生病的媽媽背上節子。爸爸是海軍大尉,登上巡洋艦出海後便音信杏然。清太把他那身穿第一種正裝2的照片從相框中取出來,貼胸放好——


    1中學三年級,日本明治時期至昭和前期,實行舊製中學教育。中學學製五年,相當於現在的初中和高中教育階段。


    2第一種正裝,日本的軍裝分正裝與禮裝,並細分為一、二、三種。第一種正裝即藏青色的夾克式軍裝。


    經過三月十七日和五月十一日連續兩次空襲,清太明白,光憑婦道人家拖兒帶女去撲滅燃燒彈全無可能,而家中地板下麵挖掘的防空洞也絲毫不起作用.於是他先將媽媽送到了由社區居委會設置的、位於消防署後麵的水泥防空壕裏去避難。剛開始動手把衣櫥中爸爸的便服往背囊裏塞,外麵已傳來防空監視哨叮叮咣咣的鍾聲,鬧成一片。還沒來得及逃出家門,四周便響起了炸彈落下的唿嘯聲。第一波猛烈的轟炸過去,清太產生了錯覺,以為寂靜突然造訪,但隨即聽見b29轟轟隆隆的轟鳴聲連續


    不斷,仿佛泰山壓頂。仰臉望去,剛才還似有似無的小點轉瞬之間便拖曳著滾滾的飛機雲,向東飛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轟炸時,清太是在工廠的防空壕中眺望那穿越雲團飛過大阪灣上空的魚群般的飛機,而這次它們卻在仿佛伸手可及的低空飛行,甚至連機體下部描畫著的粗大線條都曆曆可見。飛機從海麵朝著山區飛行,冷不丁將機身傾側,消失在了西邊。唿嘯聲再度響起時,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身體則似乎被捆縛住了,僵立在原地。此時,一顆直徑五厘米、長六十厘米的藍色燃燒彈,嘩啦嘩啦從屋頂上滾落下來,像尺蠖一樣在馬路上蹦來跳去撒布油脂。


    清太慌慌張張跳進家門,但家中已經緩緩地冒出了黑煙,他隻得再度跑到外麵。然而外邊卻宛如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空無一人。前邊人家的牆上斜靠著滅火撣子和雲梯。清太心想,還是先到媽媽藏身的防空壕去看看,於是聳肩將背上的節子往上托了一托,邁步就走。街角那戶人家二樓的窗口黑煙噴湧而出,緊接著,就像事先約好了一般,剛才還在屋頂天棚上千冒煙的燃燒彈,一齊燃燒了起來。院子裏的樹木劈啪劈啪地爆裂,火舌順著屋簷延伸開去,木頭護窗一麵燃燒一麵往下墜落。眼前變得漆黑,轉眼之間,大氣被燒得發燙。清太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拔足便奔。按照事先定好的計劃,應當逃往石屋川的堤壩上去,於是他沿著阪神電車的高架往東跑。


    逃難的人群混亂擁擠,有人拖著大板車,漢子扛著鋪蓋卷,老婆婆尖著嗓子高聲唿叫。清太急不可耐地向著海邊奔去。其間不時有火星飛濺來,炸彈唿嘯聲四起,用酒桶做的、可盛三十石水的消防儲水桶被炸壞了,水流遍地。有人試圖用擔架搬運病人。正奇怪某一處居然一人也無,卻見隔著一條街競有人將榻榻米也搬了出來,像在大掃除。穿過了舊國道,清太沿著狹窄的小路不停地奔跑。大概人都逃光了,在一個人影也無的街市盡頭,是司空見慣的灘五鄉那黑色的酒窖。倘是夏日的話,潮水的氣息便會四處飄溢,酒窖與酒窖之間五尺寬的空處,會呈露出輝映在夏日陽光下的沙灘和高得出人意料的碧藍的海,然而此時此刻,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雖然逃到了海岸上,卻發現連防空壕也沒有一個。清太僅僅是因為想逃離火海,才條件反射式地逃往有水的地方。想法相同的逃難者們,縮身躲在約五十米寬的沙灘上,靠著漁船或卷揚漁網的轆轤的陰影處。清太走向西麵。昭和十三年的大水災以後,石屋川變成了兩層的河床,他在上麵一層隨處可見的坑窪裏藏下身來。盡管無遮無蓋,但躲進了坑窪裏,便覺得膽壯。坐下來之後,隻覺得心髒狂跳不已,喉嚨焦渴,他解開背帶,打算將一路上顧不得迴頭照看的節子輕放下來,可僅僅這麽一下,膝蓋就哆嗦個不停,差不多要癱倒。然而節子卻一聲也不哭,頭戴小小的白花紋防空頭巾,上著白色襯衣,下穿與頭巾花紋相同的紮腳褲、紅色法蘭絨襪子,平素最為心愛的黑漆木屐隻剩下了一隻,兩隻手緊緊地抱著布偶人和媽媽那又舊又大的錢包。飄來一股火藥味,隨風傳來的還有聽上去仿佛近在眼前的火場的喧響,以及遠遠地移向了西邊、有如陣雨般的炸彈唿嘯聲。


    兄妹倆害怕地緊緊依偎。清太突然想起防空袋中還有吃的。昨晚媽媽覺得糧食再儲存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因此燒了一鍋白米幹飯,剩下的今天早上又加進了大豆和糙米,做成黑白參半的便當。清太打開來一看,隻見米飯上已經薄薄地生出了一層汗,遂將那白色的給節子吃。


    抬頭望去,天空染成了橘黃色。清太想起媽媽曾經說過,關東大地震那天早晨,雲彩就變成了黃色。


    “媽媽到哪兒去啦?”


    “在防空壕裏呢,消防署後麵的防空壕,說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直接砸上去都沒事兒,用不著擔心的。”


    這話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透過堤壩上的鬆林,不時可以望見阪神方向的海濱一帶搖曳著通紅的光焰。


    肯定已經燒到石屋川二本鬆附近了,再休息一會兒就走。然而轉念又想到:自己可是從那熊熊烈焰之中奔逃出來的.


    “你沒啥事兒吧,節子?”


    “木屐隻有一隻啦。”


    “哥哥再給你買比這更好的。”


    “我也有錢呢.”


    節子將錢包拿了出來:“幫我把它打開。”打開結實的銅卡口一看,裏麵有三五枚一分錢或五分錢的硬幣,此外還有小鹿形狀的小沙包、紅黃藍三色的玻璃彈珠。一年前節子吞下了一顆玻璃彈珠,當天起他們就在院子裏攤開報紙,讓她拉屎。到了第二天傍晚,順順當當地拉了出來。現在這顆跟那顆一模一樣。


    “咱們家燒掉了嗎?”


    “奸像是。”


    “那可怎麽辦呢?”


    “爸爸會給我們報仇的。”


    迴答得驢頭不對馬嘴,因為清太也不知道今後該如何是好,還好那轟鳴聲總算是遠去了。


    不一會兒,下了幾分鍾夏季驟雨似的陣雨。望著那黑色的汙跡,清太心想,啊……這就是轟炸之後下的雨?恐怖感終於減弱,他站起身來眺望海麵。海麵上轉瞬之間便已是一片黝黑,無數的浮遊物忽而浮起忽而沉下,而山巒依然還是原來的模樣。一王山的左邊似乎發生了山火,飄蕩著悠然的紫煙。


    “來呀,背背。”清太讓節子坐在堤壩上,將後背轉向妹妹,她便趴了上來。奔逃時絲毫不曾感覺沉重,此刻卻感覺沉甸甸的。清太抓住草根,攀上堤壩。


    爬到上麵一瞧,隻見禦影第一及第二國民學校、禦影公會堂仿佛自己長腳走到了這邊,看上去很近。酒窖、士兵們居住的板屋,甚至消防署和鬆林,全都蕩然無存。阪神電車的土堤簡直近在眼前。國道上三輛電車追尾一處,火災的痕跡一路順坡而上,望去似乎徑直延伸到了六甲山頂,那盡頭處籠罩在煙霧之中,尚有十五六處還在滾滾地冒著濃煙。轟隆一聲,不知是啞彈著火了還是定時炸彈爆炸,一時聲響大作,一陣旋風將鋪在屋頂上的白鐵皮板卷上了天空。


    清太感覺節子猛一下緊抱住自己的後背,於是對她說道:“這弄得可真叫一千二淨呀。瞧瞧,那兒就是公會堂,你還跟哥哥去吃過雜燴粥呢。”可背上毫無反應。“等一下噢。”清太說道,重新裹好綁腿,順著堤壩頂往前走去。


    右手邊有三家的房屋逃過了火災,阪神電車石屋川車站卻燒得隻剩下個屋頂的骨架,再往前的神社更是成了一片灰燼,隻留下一個石頭淨手缽。


    漸漸地,人增多了,全都攜老帶幼,癱坐在街沿上,一張嘴巴卻忙個不停。大家把燒水鐵壺掛在樹上,用煙煤燒開水、烤山芋幹。


    二本鬆在通往山區方向的國道右側,清太趕到那裏,卻不見媽媽的身影。見大夥都望著河床,清太也看了一看,隻見幹涸的砂石上橫陳著五具窒息死亡的屍體,有的臉朝下俯伏著,有的則仰麵朝天成個“大”字。清太萌生了去確認媽媽是否在裏邊的念頭。


    媽媽自打生了節子之後,便患上了心髒病,半夜裏發作時,就讓清太拿冷水來敷心口,痛苦時便支起上半身,摞上幾隻坐墊,將身體靠在上麵。就是隔著睡衣,也可以看見她的左乳房隨著心髒的鼓動在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藥全是中藥,早晚喝紅色的粉末。手腕瘦得用手掌能攥上兩圈。由於媽媽跑不動,所以清太事先把她送進了防空壕,可是壕口一旦被火焰包圍,那麽那裏就將是媽媽的葬身之地了。此事盡管已經心知肚明,可僅僅因為通往防空壕的近路被烈焰阻斷,自己就不顧媽媽的安危,一溜煙逃開了。清太自責不已。然而就算是跑到了媽媽那兒,又將會如何呢?“你帶著節子逃命去吧,媽媽一個人沒關係的。你們倆可一定要活下去啊,不然對不起你爸


    爸。明白了嗎?”媽媽曾經開玩笑似的這樣說過。


    國道上,兩輛海軍的卡車向西馳去。警防團的漢子騎著自行車,手拿喇叭筒,在吼叫著什麽。


    “兩顆家夥直接摜了下來,俺想拿草席蓋上去,可那油脂全都潑灑出來了。”


    一個與清太年齡相仿的少年在跟友人聊天。


    “上西、上中、一裏塚的各位鄉親們,請大家到禦影國民學校去集合!”


    清太聽見喊到了自己居住的街道名字時,猛然想起:對呀,沒準兒媽媽在學校裏避難呢!他走下堤壩。炸彈唿嘯聲又響起來,瓦礫堆裏火勢尚未平息,若非街麵相當寬闊,那熱氣會烤得人不敢從旁邊走。


    “就在這裏再等一會兒。”他對節子說道。


    而節子仿佛是在等待哥哥發話似的:“哥哥,我要撒尿。”


    清太將節子放下,抱起她,讓她兩腿衝著草叢,小便噴湧而出。清太用手巾幫她擦了擦,說:“頭巾可以不用再戴啦。”抬頭一看,節子滿臉都是煙灰。“這一頭是幹淨的噢。”他用手巾的另一端蘸了點水壺裏的水幫節子把臉擦幹淨。


    “眼睛好痛。”節子的眼睛被煙熏得紅紅的,充血了。


    “到了學校就給你洗.”


    “媽媽咋樣啦?”


    “在學校裏呢。”


    “那我們去學校!”


    “現在還太燙,走不過去。”


    節子哭鬧著要到學校去,那聲音既不是撒嬌,也不是因為疼痛,聽上去莫名地老成。


    “清太,見到你媽媽了嗎?”對過人家還沒嫁出去的大姑娘招唿說。這時清太正在學校的操場上請衛生兵給節子清洗眼睛,洗了一遍還是疼,於是走到隊列末尾再次排隊。


    “沒有。”


    “趕快去看看。你媽媽受傷啦。”


    清太還沒來得及說“請幫忙照看一下節子”,那姑娘搶先開口道:“我幫你照管妹妹。蠻嚇人的噢,節子,你哭了沒有呀?”她平素並不見得多麽親熱,然而此時卻如此熱情,一定是知道了清太媽媽的情況十分糟糕。


    清太離開了隊列。這裏是念了六年書釣校舍,他輕車熟路就找到了醫務室。隻見洗臉盆裏滿是血水,碎繃帶、地板、護士的白大褂上全都沾滿了鮮血。裏麵有一個男子身穿國民服,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還有一個女人,穿著紮腳褲,一條腿裸露著,上麵裹滿了繃帶.清太不知道該如何問話才好,便無言地站著不動。社區居委會主任大林伸手搭在清太的肩頭,說:“啊,清太,我正找你呢。你沒事吧?這邊來。”大林將清太帶到了走廊裏,自己卻再次返迴醫務室,從汙物盆裏的紗布中揀出來一個斷了的翡翠戒指,迴來對清太說:“這個是你媽媽的。”清太以前的確見過。


    一樓盡頭的手工教室收容著重傷員,更加危篤的傷員則安置在裏廂的教師辦公室裏。媽媽上半身纏著繃帶,兩隻臂膀好似球棒一般直挺挺的,臉上也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唯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著黑洞洞的孔,鼻尖宛如天婦羅的麵衣。看上去依稀眼熟的紮腳褲上,到處是燒焦燒爛的痕跡,露出下麵駝色的襯褲來。


    “剛才總算睡著了。最好能送進醫院裏去,可醫院都燒光啦。好像西宮的迴生醫院還沒燒掉。”


    媽媽看似睡著了,其實是陷入了昏迷狀態,唿吸也不均勻。


    “這……我媽媽心髒不好,能不能給她一點兒藥?”


    “好,我去問問看。”


    盡管大林點頭應允,可清太也明白,這要求很難滿足。躺在媽媽旁邊的漢子,每次唿吸時,從鼻子嘴巴裏就會噴出血泡來。不知是因為看著不舒服還是於心不忍,一個身穿水手服的女學生環顧四周,用手巾揩拭了去。而對麵的中年婦女下半身裸露著,僅僅在局部放了幾塊紗布,左腿自膝蓋以下沒了。


    清太試著喊了一聲“媽媽”,心裏卻沒一點底,他心中惦掛著節子,便又走到了操場上。節子跟那位鄰家姑娘在安放單杠的沙坑處。


    “認出來了嗎?”


    “嗯。”


    “好可憐啊。有啥幫得上忙的,隻管說好了。對啦,你們領了壓縮餅幹沒有?’


    清太搖搖頭,姑娘說了聲“那我去幫你們領”,便走開了。


    節子拿著沙坑裏撿到的冰激淩挖勺在玩耍。


    “把這個戒指放到錢包裏,可不能弄丟啦。’


    節子把戒指收進了錢包。


    “媽媽身體不舒服,過幾天就會好的。”


    “媽媽在哪兒?”


    “醫院裏,在西宮。所以你今天跟哥哥住在學校裏,明天去西宮的阿姨家。知道不知道?阿姨住在池塘旁邊,就去那裏。”


    節子不語,堆了好幾個沙堆。


    不一會兒,姑娘拿著兩個茶色的壓縮餅幹口袋走了迴來。“我們在二樓教室裏,大夥兒都在。你們也過來吧。”


    清太迴答說,待會兒就去。可是和父母雙全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話,節子就太可憐了,其實清太自己沒準都會哭出聲來。


    “吃不吃?”


    “我要到媽媽那兒去。”


    “明天去吧。今天太晚啦。”說著,清太在沙坑邊坐了下來。“看好了噢,哥哥可高明啦。’清太縱身躍起,抓住了單杠,大幅度地擺蕩起身子,開始一圈又一圈地做前迴<


    上三年級時,十二月八日,戰爭爆發的那天清晨,就在這架單杠上,清太創造過前迴環四十六次的紀錄。


    第二天,說是要送媽媽去醫院,可是清太又背不動,於是在沒被燃燒彈燒毀的六甲道車站附近叫了一輛人力車。


    “好咧,你就坐上車,我拉到學校去。”


    於是乎,清太有生以來頭一次坐上了人力車,順著已然燒成了廢墟的道路往迴趕。然而趕迴學校時,媽媽已經陷入垂危,無法搬動。車夫擺手謝絕收取車錢,迴去了。當天傍晚,媽媽終於因為燒傷導致衰竭,斷了氣。


    “能不能解開繃帶,讓我看看媽媽的臉?”


    聽到清太的央求,脫去了白大褂、露出軍醫製服的醫生答道:“還是不看為好啊。不看為好。”


    媽媽一動也不動,渾身纏滿了繃帶,那繃帶上滲出了血,上麵叮滿無數的蒼蠅。


    吐血泡的漢子、單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警察三言兩語地詢問了遺屬,做了些筆錄,說:“隻好在六甲火葬場的院子裏挖個坑燒啦。今天就得用卡車運走,要不然天氣這麽暖和……”也不知道他是衝著誰在說話,敬了個禮便走了。


    既無線香、供花、飯團子,又無念經超度的和尚,甚至連哭喪的人都沒有一個。遺屬中的一位婦女,閉起眼睛聽任老人梳理頭發,另外一個則敞開了胸脯將奶頭塞在孩子嘴裏,還有一個少年單手捏著皺巴巴的小報號外版在大發感慨:“太了不起啦!三百五十架來襲的敵機被擊落了六成呐!”清太也在心裏進行著與媽媽的過世關係甚遠的心算:三百五十架的六成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架麽?


    節子暫時托給了住在西宮的遠房親戚照看。這是兩家人事先約好了的:萬一哪一家挨炸被燒了,就寄身到另一家去。那家有一位寡婦和在商船學校念書的兒子及女兒,再加上一個供職於神戶海關的房客。


    預定六月七日中午在一王山下火化的媽媽的屍體,被人除去了手腕上的繃帶,用鐵絲係上標誌牌。清太好不容易見到媽媽,發現她的皮膚變成了黑色,簡直不像人的皮膚。剛一放上擔架,蛆蟲便成堆地掉落下來。轉眼望去,隻見成百上千的蛆蟲在手工教室裏團團蠕動。工作人員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腳便踩上去,搬出了屍體。燒焦的、宛如木材般的屍體,用草席裹起來,裝上卡車。窒息死亡或傷害致死的,


    則抬進拆去了座椅的大客車,排作一列運走。


    一王山下的廣場上,直徑十米的大坑裏麵,雜亂無章地堆積著為應付空襲而從建築物上拆下來的木梁木柱拉門拉窗。將屍體放在上麵,警防團成員端起裝有柴油的鐵桶,好似在進行防火訓練似的胡亂澆潑一陣,再點燃破布扔上去。黑煙立時升騰而起,烈焰熊熊。燃燒著的屍體滾落下來,他們便伸出消防鉤鉤住了,再拖迴火中去。一旁鋪著白布的桌子上,放著幾百個粗糙的木盒子,用以收放骨殖。


    說是遺屬在一旁會礙事,都被打發走了,甚至連和尚都沒有一個。火葬完畢之後,到了夜間,就如同發放配給物資一般,交給清太一個用燒焦了的木柴寫上名字的木盒子。也不知道那標誌牌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煙盡管黑,然而放在盒子裏的那截指骨卻是雪白的。


    夜深之後,清太走迴了西宮的親戚家中.


    “媽媽身體還疼嗎?”


    “嗯,轟炸時負傷啦。”


    “戒指媽媽不戴了吧?是送給節子了吧?”


    清太將骨灰盒子藏在了高低櫃上方的拉門格子裏,腦中突然浮現出那根雪白的指骨上戴著戒指的情形來,他慌忙將這意象從腦中逐走,對著孤單單地坐在坐墊上玩著彈珠和戒指的節子說道:“那戒指很寶貴的噢,可要收好啦。”


    清太並不知道,媽媽曾將衣物寢具蚊帳之類運到了西宮的親戚家裏,那寡婦不無挖苦地說著:“還是海軍好啊,搬東西還出動卡車。”她一麵說,一麵從走廊一角取出用蔓藤花紋的包袱皮蓋著的行李,將其中的箱籠打開,裏麵現出節子、清太的內衣之類,還有媽媽平時穿的衣服,西裝箱子裏麵還有出門時才穿的長袖和服。樟腦丸的氣味令人懷念。


    玄關邊的三疊“小屋指派給他們兄妹住。憑著罹災證明,他們可以領取大米、鮭魚、牛肉、煮豆罐頭等特別配給。


    餘熱退盡之後,清太來到從前的住處,隻見滿目焦土,根本認不出這裏曾是自己住過的家。他憑著記憶在那狹窄的地基上一挖,發現收藏在陶瓷火盆裏的食糧安然無恙,於是借了一輛大板車,一連渡過石屋、住吉、蘆屋、夙川四條河,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運迴來,堆放在玄關口。


    此時寡婦又來挖苦說:“還是軍人家屬奢侈呀。”一麵卻滿臉高興,仿佛是自家的東西,將梅子幹分送給左鄰右舍做人情。


    因為持續斷水,男孩清太能夠幫她從三百米開外的水井汲水迴來,自然離不得。她女兒在女子學校四年級念書,現在被動員去中島飛機廠幹活,如今也請了一段時間假,在家裏哄節子。


    去汲水時,清太看到附近去打仗的士兵的妻子和半裸著身子、頭戴方頂學生帽的同誌社大學的學生手拉著手招搖過市。他們在街談巷議中是眾矢之的。清太和節子則因為寡婦一副恩人的姿態四下吹噓他們是海軍的家屬,媽媽死於轟炸,成了沒爹沒娘的可憐孤兒如何如何,博得了眾人的同情。


    天一黑,近旁的儲水池中,食用蛙便會呱呱地嗚叫。從那裏流出來的水量豐富的溪流兩畔,青草茁壯茂密,每一片葉尖上都閃爍著一隻螢火蟲,伸出手去,那光亮便會移上手指尖。


    “節子,抓住了噢。”清太把螢火蟲放在節子的掌心,可節子總是用力一攥,於是螢火蟲立時便被捏碎了。將手掌放在鼻子前,就會聞到一股腥臭氣味。濕濕的、黏糊糊的六月夜間,雖說地處西宮,卻因靠近山麓,空襲似乎是與己無關的事。


    清太給爸爸寫了封信,寄給吳市的海軍司令部,托他們轉交,結果如石沉大海。


    因為有職員曾經死乞白賴要媽媽在他們那兒開戶,所以清太對神戶銀行六甲分行,還有住友銀行元町分行記憶猶新,便上門去查詢了一下存款餘額,迴來後告訴寡婦說,金額是七千元。寡婦立刻便神氣活現:“我丈夫去世時退職金可是七萬塊錢呢。”還揚揚得意地誇讚自家的兒子:“幸彥那時還不過是中學三年級,可是對總經理的問題對答如流,還受到表揚了呢。真是落落大方呀,那孩子。”清太夜裏總也睡不踏實,不時會受驚似的哭叫著醒來,第二天早晨自然起來晚了,因此寡婦的話像是在指桑罵槐。


    才不過十來天,廣口瓶中的梅子幹和幹雞蛋粉等便蹤影俱無了,罹災者特別配給也已消蹤匿跡,三碗兩盞的飯,一半變成了大豆、麥子和高梁。兩個孩子正值能吃的當口,寡婦便疑心連自己的那一份也被他倆吃去了,於是一日三餐的雜燴粥一勺子就可伸到鍋底,將稠米粒舀給女兒,給清太節子的是滿滿一碗隻有菜葉的湯水。大概是略感內疚,她有時會說:“阿鯉可是在為國家出力呢,得多吃點兒,好長力氣。”廚房裏總是傳來她用鐵勺鏟刮黏在鍋底的焦粥的聲響,想必那焦粥十分入味,又香又韌吧。一想到寡婦正在大口吞食那焦粥,清太與其說義憤填胸,倒毋寧說是饞涎欲滴。


    在海關工作的房客精通黑市交易,常送些牛肉、糖稀、鮭魚罐頭給寡婦,討好她,對她的閨女有所圖。


    “到海邊玩玩去不?”梅雨季節中偶爾放晴的一日,清太見節子出汗頗多,心內不安,他聽說用海水洗拭一番對身體有益,便如此說道。節子那一顆童心是如何理解並接受現實的,清太不得而知,現在她不大提媽媽了,隻是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哥哥。“嗯!想去想去。”


    一直到去年夏天為止,他們每年都會在須磨租一間房子消夏。那時,清太將節子扔在沙灘上,自己一直遊到海中漁夫安置的漁網玻璃浮球處,再遊迴來。沙灘茶館隻有一家,賣甜酒釀湯。兄妹倆唿唿地邊吹邊喝飄溢著生薑香味兒的甜酒釀湯,迴家後還有媽媽做的炒麵粉。節子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嗆得滿臉都是麵粉。節子還記得這情景嗎?清太差點兒問出口來一一且慢!可不能稀裏糊塗地勾著她迴想起往事來。


    沿著小河走向海灘,筆直的柏油路上隨處可見停放著的馬車,是要運送疏散行李的。一個頭戴神戶一中的帽子、鼻梁上架著眼鏡的小胖子,正雙手抱著看上去就很重的書籍放到馬車上,而馬兒卻隻顧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


    向右轉便來到了夙川的河堤上,途中有一家叫“帕波尼”的咖啡館,出售用糖精調味的瓊脂,於是買來吃了。一直到最後還在堅持做蛋糕賣的是位於三宮的“約海姆”。半年前,店主宣稱關門大吉之前最後一次製作巧克力蛋糕,媽媽還買了一塊迴來。


    那家店的店主是猶太人.說起猶太人,昭和十五年前後,在清太去補習算術的筱原附近的紅洋房裏,常常會有猶太人來,年紀輕輕的,卻人人都留著一把大胡子,到了下午四點鍾便排著隊上澡堂子去。分明是夏日卻還穿著厚厚的長大衣,有的人兩隻腳上都穿左腳的鞋子,拖著跛足。他們如今怎麽樣了?大概也做了俘虜被遣送到工廠裏去了吧。都說俘虜幹活賣力,正式職工隻曉得偷了鋁合金去做香煙盒子,昧下合成樹脂去做發簪。


    夙川河堤全部作了菜地,南瓜、黃瓜的花兒朵朵盛開。國道上幾乎不見人影,沿著國道栽植的樹叢當中,為了本土決戰而保存下來的中級教練飛機,裝模作樣地披掛著偽裝網,靜悄悄地躲在那兒。海岸上,可以看見小孩子和老婆婆在用一升的大酒瓶汲取海水。


    “節子,把衣服脫光。”


    清太用手巾浸過海水,擦拭著節子那已經很有些女孩兒家模樣的、肌膚豐滿的肩膀和大腿,上麵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


    “恐怕有點涼呢。”說著,清太一連洗了好幾遍。在滿池穀,洗澡得到鄰家去借浴室用,而且常常是最後一個入浴,再加上燈火管製,隻能黑燈瞎火地洗,幾乎毫無洗澡的感覺。清太仔細看看節子的身體,很像爸爸,膚色白皙。


    “那是咋迴事兒?有人躺在那兒呢。


    ”節子問。


    舉目望去,隻見低低的護岸堤壩旁,有一具蓋著蘆席的屍體,兩隻腳丫子戳出來,看上去大得出奇。


    “不要瞧那邊,等天氣再熱點就能遊泳啦,哥哥教你。”


    “遊泳肚子要餓的。”


    清太最近也覺得餓得難以忍受,閑得無聊去擠臉上生出來的粉刺時,一不留神竟然會將那白色的油脂送進嘴巴裏去。錢盡管有,卻不懂得到黑市去用。


    “咱們釣魚吧。”


    記得鯿羅、天鱅魚等小魚兒從前是可以釣得到的,哪怕能撈到海草也行啊!然而隻有腐爛的馬尾藻無依無著地隨波飄蕩。


    響起了警報聲,於是他們開始往迴走。在迴生醫院的門口聽見一個青年女子一聲唿喚:“媽媽!”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女護士摟住了一個背著圓布口袋的中年婦女,大概是媽媽從家鄉趕來探望女兒。清太茫然地望著這情景,心裏羨慕著,覺得那護士的表情好美。


    猛然傳來“隱蔽!”的吼聲,迴首向海上望去,隻見投放水雷的b29在大阪灣海麵低空飛行。大概是已將目標盡數燒光.最近沒有什麽大規模的空襲了。


    “你媽媽的衣服呀一一這話本來是不該說的——可反正沒有用處啦,咱們拿去換大米好不好?阿姨也早就開始拿自家東西去換糧食,填補虧空啦。”寡婦聲稱,那樣的話,就是死去的媽媽也會感到高興的。清太尚未來得及作答,她便將西服箱子打開了。看得出來她趁清太兄妹倆不在時,早已經仔仔細細地翻查過了,隻見她手法嫻熟地取出兩三件衣物來,扔在了榻榻米上。“這些大概可以換一鬥大米呢。清太你也得多補些營養,長得壯壯的,好去當兵呀。”


    那是媽媽年輕時穿的衣服。清太想起以前家長來校參觀聽課的日子裏,自己迴頭確認媽媽最最美麗的身姿時,曾經自豪地注視過它們;想起了去吳市探望爸爸時,媽媽出乎意料地打扮得很年輕,一同坐在列車裏,自己曾經幸福地撫摸過它們。而如今,它們便要化作一鬥大米去了。自己僅僅因為聽到“一鬥”這兩個字,竟然就有一陣喜悅湧上心頭,身子幾乎簌簌顫抖。偶爾一次配給大米,跟節子兩個人的加在一起,也領不到小半簸箕,卻得堅持吃上五天才行。


    滿池穀周遭住的幾乎全是農家。不一會兒,寡婦便抱著米袋迴來了,給清太原先存放梅子幹的廣口瓶裏裝滿了大米,餘下的便刷刷刷全都倒進了自家的米櫃子裏。


    開懷痛吃了兩三天,又恢複了雜燴粥。清太稍稍表露出了一點不平,寡婦開口便說:“清太你也已經長大了,應該考慮考慮互相幫助嘛。你可是一點米也不拿出來,卻還想吃白米飯,這可不行呀。行不通的。”


    行得通也罷,行不通也罷,拿著人家媽媽的衣服去換了大米來,樂顛顛地替自家女兒準備便當,替房客捏飯團,給清太兄妹倆的午飯卻是脫脂大豆。味覺被米飯重新喚醒的節子不願意吃,寡婦便說道:“你們咋那樣說話?這可是俺家的大米呀。什麽?這麽說倒是阿姨占了你們的便宜啦?這話可不得了呀。俺可是在照管孤兒啊,被人家這麽說三道四的可怎麽成。那好吧,飯咱就分開來吃好啦。這樣的話就沒話可說了吧。對啦清太,你們家不是在東京也有親戚的嗎?媽媽的娘家不是有誰誰誰來著麽?給他們寫封信咋樣?西宮不知道啥時候就要遭到轟炸哩。”


    好歹沒有即刻把兄妹倆掃地出門,然而卻肆無忌憚地嚷了個痛快。這也難怪,盡管稀裏糊塗地投奔上門來,這兒卻隻是爸爸的表弟媳婦的娘家。其實在神戶還有關係更近的親戚,可家家都燒成了灰燼,聯係不上。


    從雜貨鋪買來在貝殼上安了個柄做成的飯勺、砂鍋、醬油瓶子,還花了十塊錢給節子買了個黃楊木梳子。早晚借了隻陶爐子煮飯。菜是馬齒莧涼拌南瓜莖,池塘裏捉來的田螺加糖和醬油煮,幹魷魚發開了之後再煮熟。


    “算啦,不必坐得那樣規規矩矩的嘛。”


    即使是麵對寒酸得連飯桌也無、隻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飯碗,節子也要按照從前媽媽教下的禮數正襟危坐。吃完飯後,清太懶散地斜躺在榻榻米上時,她便提醒說:“要變成牛的!”


    廚房分開之後,心情自是輕鬆多了,然而卻事事俱欠周全。也不知是從那兒傳染了來的,用黃楊木梳給節子梳頭時,虱子和虱子卵成片地掉落下來。不小心晾曬衣服,寡婦就要說話:“會被敵機發現!”連洗衣服也時常遭受寡婦的冷言冷語,盡管清太兄妹倆格外地小心翼翼,然而衣服總還是要變髒的。最為難的是洗澡間不讓再用了,公共澡堂三天一次,還得自帶燃料方才允許入浴,而這常常讓人深感麻煩。


    清太白天在夙川車站前的舊書店裏買來媽媽從前訂閱過的過期婦女雜誌,躺在家裏閱讀。警報響時,倘如廣播電台報道說是敵機編隊來襲,那簡陋的防空壕連鑽也不想鑽,他拉著節子,逃進位於池塘前邊、挖得較深的防空坑道。這又招致了寡婦及已然對戰爭孤兒感到厭煩的左鄰右舍的惡評,說是像清太這樣年紀的孩子應當成為市民消防團隊的中堅。然而對於親身體驗過炸彈唿嘯和迅猛火舌的人,敵機隻來一兩架倒也罷了,倘使是編隊來襲的話,根本就無意去抗爭。


    七月六日,在黃梅季節將盡的最後一場梅雨中,:b29轟炸了明石。


    清太和節子坐在防空坑道口,茫然地望著雨腳在池麵上繪出的波紋。節子抱著從不釋手的布偶人說:“我要迴家去嘛。我不願住在阿姨家嘛。”從來不曾吐露過不滿的節子,咧嘴哭訴起來。


    “可咱們家被燒掉啦,已經沒有啦。”


    然而,寡婦的家裏恐怕待不下去了。夜裏,當節子從夢中哭醒時,寡婦便迫不及待地走來說道:“阿鯉也好阿哥也好,都在為國家勤奮工作。你至少別叫她哭鬧呀!吵得人家連覺也沒法睡!”說完砰的一聲帶上了拉門。


    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更是將節子嚇得泣不成聲,清太隻得半夜三更帶著她走到外邊。


    四周是成群的螢火蟲。


    假使沒有節子的話一一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許是心理作用吧,清太旋即感到背上睡著的節子體重輕了很多.她額頭和手臂上被蚊子叮得滿是疙瘩,隻要一抓必定化膿.


    不久前的一天,寡婦外出時,清太掀開她女兒的風琴蓋子,“嗨淘伊勞哈勞伊勞淘勞伊,嗨淘伊勞伊嗨尼”地唱了起來。自打改為國民學校以來,多來米索拉西多就變成了哈尼嚎嗨淘伊勞哈。而他們唱的這首《鯉魚旗之歌》是從那以後學習的第一支歌。


    正和節子一起唱時,陡然傳來一陣怒吼:“趕快停下!戰爭期間,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到頭來挨罵的可是阿姨喲!真不懂事!”原來不知何時寡婦已經迴家來了。“這可真是來了一對瘟神啦。轟炸的時候一點用場也派不上。既然這麽怕死的話,你們幹脆就住在防空坑道裏得啦。”


    “那咱們就住在這裏吧。這個坑道裏誰也不會來的,就哥哥和節子兩個人,也不會有人來管咱們。”


    坑道挖成“門”字形,支柱也粗,從農家買來稻草鋪在這裏,再吊上蚊帳的話,大概也沒有什麽難為之處。


    一半也是這個年齡的冒險心作祟,待警報解除之後,清太便一聲不響地收拾好了行李。


    “打攪了您這麽長時間。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別的地方?你們到哪裏去?”


    “還沒有定下來。”


    “是嗎?那麽一路平安噢。節子再見啦。”寡婦臉上掛著假笑,匆匆退迴裏屋去了。


    箱籠被褥蚊帳廚房用具再加上西服箱子和媽媽的骨灰盒,好歹搬了進來,再仔細一看,這兒原來不過是一孔洞穴,一想到從今往後真要以此處為家,不禁


    氣餒了。還好胡亂闖進的農家把稻草分了些給他們,還把蔥和蘿卜也賣給清太,最重要的是,節子高興得亂蹦亂跳:“這兒是廚房。這是門。”突然,她又感到為難:“上廁所該去哪兒呢?”


    “沒關係的,哪兒都行嘛。哥哥陪你去。”


    節子孤零零地坐在稻草上。爸爸曾經說過:“這孩子長大了一準兒是個溫雅美人。”因為不懂溫雅一詞的意思,清太還問過爸爸。“這個嘛,就是風度好的意思吧。”果然節子風度甚好,然而卻更加令人哀傷。


    雖然早已習慣了燈火管製,可是坑道中的黑暗正如所謂的黑鐵桶一般。將蚊帳的吊繩拴在支柱上,鑽進去之後,外邊的蚊子嗡嗡作響圍聚過來,它們震動翅膀的聲音是唯一的陪伴,二人不由得依偎在一起。將節子赤裸的雙腿緊抱在懷裏,清太突然感覺到疼痛似的亢奮,抱得更緊了。節子怯生生地說道:“哥哥,透不過氣來啦。”


    去散散步吧!二入睡不著,走到了外邊,一起解手。天上,飛機向西飛去,一紅一綠的標誌燈不停閃爍。


    “那是特攻隊。”


    嗯。節子盡管不明白何意,卻點頭應道:“好像螢火蟲嘛。”


    “是。”於是清太想:對呀,捉些螢火蟲放到蚊帳裏去的話,一定會亮一點的。


    並非刻意模仿晉朝的車胤,他們卻隨手捕捉了一些,放入蚊帳之中。隻見五六個光點忽悠悠地飄來舞去,然後停留在蚊帳上小憩。好啊!於是又去捉了百來隻,彼此的麵孔雖然仍看不清,心兒卻寧靜了下來,眼睛追逐著螢火蟲那徐緩的動作,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螢光的行列於是便化作了昭和十年十月的閱艦儀式。六甲山的半山腰上裝飾了巨大的船型彩燈,從那裏遙望大阪灣的聯合艦隊,航空母艦好像木棒似的浮在海麵,戰艦艦首架起了白色的帳篷。爸爸當時在巡洋艦摩耶號上服務,清太拚命地尋找那艦影,卻找不到摩耶號特有的好似斷崖般艦橋的軍艦。大約是商大的銅管樂隊吧,斷斷續續地奏起了《軍艦進行曲》:鋼鐵城堡浮海上,攻守自如好棟梁。爸爸是在哪裏打仗呢?照片上已經沾滿了汗跡。敵機來襲啷啷嘟,清太將螢光當作曳光彈。對啦,三月十七日夜裏空襲時高射機關炮的曳光彈,就仿佛螢火蟲似的,飄飄忽忽被吸上了天空,那玩意當真能打得中嗎?


    到了早晨,螢火蟲死了一半,掉落下來,節子將它們的屍骸埋在了坑道的入口處。


    “你在幹什麽呢?”


    “我在給螢火蟲造墓呀。”節子低垂著頭,又說道,“媽媽也在墳墓裏邊吧?”清太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接著說了下去:“我聽阿姨說的,媽媽已經死了,埋在墳墓裏邊。”


    清太這才第一次淚水盈眶。“下次我們給媽媽上墳去。節子你記不記得?我們不是去過布引旁邊的春日野墓地嗎?媽媽就在那裏啊。”


    樟樹下一座小小的墳墓。


    對了,這骨殖也該放進去才是,不然媽媽會不得安寧呢。


    人們看見兄妹倆拿著媽媽的和服去換大米,去井邊打水,便立即知道了兩人是住在坑道裏麵,然而誰也不來探望他們。


    他們拾來枯枝煮飯,鹽分不足時便去汲取海水.沿途雖然也曾遭受過p一51型戰鬥機的掃射,可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平平靜靜。夜裏有螢火蟲守望著,他們習慣了坑道裏的朝朝夕夕。


    不過清太兩手的指間生出了濕疹,節子也漸漸地衰弱下去。趁著夜晚鑽進貯水池,一邊拾田螺一邊順便洗身子,隻見節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一天天地凸顯了出來。


    “不好好吃東西可不行呐。”清太想去捉些蛙來吃,於是盯準了蛙鳴聲喧響的地方,卻沒有本事捉到它們。


    盡管嘴上說著好好吃東西,然而媽媽的和服早已經賣光,而黑市上一個雞蛋要三元,一升油一百元,半斤牛肉二十元,一升大米二十五元,找不著門路的話,也隻能望洋興歎。因為靠近城市,農家也變得甚為狡猾,拿錢去買米他們是不肯賣的,於是兄妹倆很快又開始吃摻雜大豆的雜燴粥……到了七月末,節子患上了疥癬。頭天把跳蚤虱子捉個精光,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卻又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衣縫。一想到那灰色的虱子身上一星點猩紅就是節子的血,清太便怒火中燒,將那細細的腿一根一根地拔下來,淩遲處死。他甚至會無益地空想:螢火蟲難道就不能吃嗎?


    未幾,大約是體力不支,連清太去海邊時,節子也懷抱著從不釋手的布偶人躺著不動:“我在家等你啊。”


    清太外出時,必定要從人家的菜園裏偷來隻有小拇指大小的黃瓜、青番茄給節子吃.有一次,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寶貝疙瘩似的啃著一個蘋果,清太一把搶奪了過來,飛奔迴家。“節子,快!快吃蘋果!”一聽說是蘋果,節子眼睛閃閃發亮,接過來就啃,可立刻便說:“不對,這不是蘋果!”清太試著咬了一口,原來卻是削去了皮的生紅薯。


    大約是因為白白地空歡喜了一場,節子淚水盈眶。“紅薯也好啊!快點兒吃吧。你不吃的話,哥哥可就要吃掉了啊。”清太故意裝出強硬的語氣,卻哽咽起來。


    配給如今怎麽樣了呢?大米、火柴和鹽本來是可以領到的,可是由於兄妹倆沒有加入居民小組,偶爾刊登在報紙上配給新聞欄中的物品與他們無緣。


    菜園不足為用,於是每到夜間,清太便去騷擾農家,去地裏生生拔取人家的甘蔗,讓節子喝那汁水。


    七月三十一日夜裏,清太正在地裏偷東西,突然警報大作。他毫不在意,繼續挖紅薯.旁邊就有個露天防空洞,他被躲避在其中的農人發現,遭到好一頓痛毆.待警報一解除,便被人連拉帶扯地押迴了坑道裏,準備用來煮著吃的紅薯葉子被手電筒照了個正著,證據確鑿。


    “對不起,請您原諒。”當著嚇得瑟瑟發抖的節子的麵,清太跪在地上磕頭賠罪,然而那農人卻不依不饒。


    “我妹妹生病啦。她不能沒有我。”


    “少廢話!戰爭期間盜竊農作物可是重罪!”


    清太被一個絆腳摔倒在地,又被揪住了後背。“還不趕快給我走!送你坐牢去!”


    然而派出所的警察卻優哉遊哉地說這“今晚轟炸的好像是福井啊。”勸慰幾句那滿腔義憤的農人,說教了一番,便當場釋放了清太。


    出了派出所,卻見節子不知怎麽也跟了來。迴到了坑道裏,清太哭個不休,節子揉著他的後背說:“哪兒疼啊?這可不行啊,得喊醫生來打針呢。”那口氣簡直就像媽媽一樣。


    進入八月以後,艦載機連日來襲。清太便乘著防空警報發令之後,出去偷東西。


    夏日的天空,隻見戰鬥機銀光閃閃,遠在天邊,突然之間便飛到了頭頂,用機槍猛掃,人家都縮頭躲在防空洞裏,不敢動彈,而清太就盯準了這個時機,從洞開的大門溜進廚房裏,順手牽羊,見啥偷啥。


    八月五日夜間,西宮的中心地區遭到轟炸,甚至一向認為事不關己悠遊自在的滿池穀的家夥們,也都個個魂飛魄散。然而對於清太來說,這卻正是個發財良機。在轟炸聲和警報聲的交響曲中,他潛入了和六月五日那天看到過的一模一樣、空無一人的街區,尋覓著可以拿去換米的和服、未及帶走而扔下的背囊。拿不了的便拂去火星藏在了陰溝石蓋的下麵,蹲下身子避開洪水般奔逃而來的人群。仰臉遙望夜空,隻見b29掠過滾滾濃煙向著山區飛去,海邊方向已然沒有了危險,他竟然想手舞足蹈歡唿。


    盡管慌裏慌張手忙腳亂,他還是淨挑些有利於交換的色彩豔麗的和服拿,可到了第二天,卻沒有東西來包裹那些耀眼奪目的長袖和服,隻得塞在襯衫和褲子下麵藏掖著,走著走著便要滑落下來,於是用雙手抱住像青蛙一般膨


    脹起來的腹部,運到了農家。然而這一年水稻收成似乎不佳,農民們早早地便開始惜售了。近處到底有些顧慮,清太便一直跑到了水田裏到處是炸彈坑的西宮北口、仁川一帶,卻隻能換迴些番茄毛豆荷蘭豆來。


    節子腹瀉不止,右半身白得幾乎透明,左半邊卻長滿了疥癬,一片糜爛,用海水洗拭的話便哭著喊疼。去夙川站前的醫生處求診,醫生卻隻是說:“要補充營養啊.”敷衍了事地用聽診器碰一碰胸前,藥也不給開。


    說到營養,也就是魚肉、雞蛋黃、牛油,再加上麥乳精之類吧。清太想起了從前的好時光:放學迴到家裏,郵箱裏放著爸爸寄來的上海產的巧克力,稍稍有些腹瀉便將蘋果碾碎了,用紗布擠了汁喝。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實際上直至前年,家裏還是要什麽有什麽的,不,就在兩個月之前,媽媽還用糖水煮了桃子,打開蟹肉罐頭給大家吃來著。什麽因為不愛甜食而沒吃的羊羹、嫌臭而扔掉的外國大米便當、黃檗山萬福寺難吃的素齋、第一次吃的難以下咽的麵疙瘩之類,如今簡直就像是做夢。


    那一邁腳,腦袋就會搖擺個不已,節子到哪兒都不肯釋手的布偶人,也無力再抱它了,不,就連那布偶人髒得烏黑的手腳,都比節子的粗壯些。


    清太坐在夙川堤壩上,旁邊是一個裝了一板車冰塊的漢子,正在吱吱地鋸著冰。清太撿起掉在地上的碎冰屑,塞進節子的嘴巴裏,讓她含著。


    “肚子餓了吧?”


    “嗯。”


    “想吃什麽?”


    “天婦羅,還有生魚片,還有天草瓊脂。”


    很久以前,家裏養過一隻名叫貝爾的狗,清太不愛吃天婦羅,偷偷地留下來扔給了它。


    “沒有了嗎?”


    把想吃的東西說出來,哪怕隻是迴憶迴憶那滋味也好。去大阪道頓堀看戲迴來的路上,吃過名店“丸萬”的海鮮火鍋,說好了每人一個雞蛋,媽媽卻把她那一份給了清太。跟爸爸一起去南京町1的黑市吃中國料理,見那拔絲山芋拖著長長的絲,便問道:


    “咋吃腐爛了的山芋?”結果招來一陣哄笑。裝慰問袋時,偷偷地藏下了一塊黑麥芽糖。也常常偷吃節子的奶粉,還在點心店裏偷過肉桂。遠足時也曾把蘋果分給隻帶了汽水、糖果和餅幹的家境貧困的同學。想著想著,清太突然想到了還得給節子增加營養,於是坐立不安,再次抱起節子迴到了坑道裏。


    眼看著橫躺在那兒、懷抱著布偶人昏昏欲睡的節子,清太心想:要是割了手指頭把血給她喝會咋樣呢?不,少了一根手指頭也沒關係,幹脆把手指頭的肉給她吃了吧。


    “節子,頭發礙事不?”


    唯有頭發充滿了生命力,使勁瘋長。清太扶她起身,給她梳好了辮子,梳理頭發時手指碰到了虱子。


    “哥哥,謝謝你。”頭發梳理整齊後,節子眼窩的凹陷更明顯。她不知是咋想的,拾起了手邊的兩塊石子。“哥哥,給。”


    “這是啥東西?”


    “飯呀。想不想喝茶?”她突然精神了起來,“再給你來點兒煮豆腐渣吧。”像辦家家似的,她排列好土塊和石子。“請吃吧。你不吃嗎?”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清太在貯水池遊完了泳,迴到坑道裏一看,節子死了——


    1南京町,神戶南京町,即神戶的“唐人街”。


    節子又瘦又弱,皮包骨頭,此前的兩三天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大個兒的螞蟻爬到了臉上也不驅趕,隻有在夜間,眼睛似乎在追逐著螢火蟲的光亮,聲音微弱地哼著:“飛上去啦。飛下來啦。啊,停下來啦。”


    清太在一周之前知道戰敗已成定局時,不禁怒聲吼道:“聯合艦隊是幹什麽吃的?!”旁邊一位老人聽到了後,滿懷自信地斷言道:“那玩意老早就沉到了海底,連一艘也沒剩下啦。”那麽說,爸爸的巡洋艦也沉沒了嗎?他望著從不離身的早已變得皺巴巴的爸爸的相片呢喃:“爸爸也死掉啦!爸爸也死掉啦!”那種真實感遠遠超過對媽媽之死的感覺。


    一定得和節子堅持活下去的勇氣終於徹底喪失,隻覺得萬事皆無所謂了。不過為了節子,清太仍然在附近的鄉村四下轉悠,衣袋裏裝著從銀行取出來的好幾張十元紙鈔。有時雞肉要一百五十元,大米急速漲價,一升要四十元,買了來給節子吃,然而她已經吃不下去了。


    夜裏,暴風雨大作,清太瑟縮在坑道裏的黑暗之中,將節子的屍骸放在膝上,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立即又醒了來,用手撫弄著她的頭發,將自己的麵頰貼在她那早已變得冰冷的額頭上,欲哭無淚。狂風嗷嗷地嗥叫,猛烈地搖撼著枝葉,傾盆驟雨之中,突然錯覺襲來,似乎聽到了節子的哭泣聲,又仿佛四下裏湧起了《軍艦進行曲》。


    翌日,台風過盡,秋色驟然加深,天空中沒有一絲雲片.沐浴著陽光,清太抱著節子爬上了山.到市政府登記時,卻被告知火葬場已經排滿,一個星期前的都還沒來得及處理,隻領到了一草袋特別配給的木炭。


    “還是個小孩子家嘛,找家廟,借個角落燒了就行啦。把衣服都脫幹淨了,用黃豆殼引火可好燒啦。”配給所的漢子似乎行情甚熟,教導清太說。


    清太在俯視滿池穀的山坡上挖了個坑,把節子放進了箱籠裏,布偶人錢包內衣褲等全部塞在了四周,按照人家傳授的那樣,墊上大豆殼,鋪好枯木頭,再灑上木炭,將箱籠放在了上麵,用火點燃了塗有硫磺的木柴,扔過去,大豆殼便劈啪劈啪地燃燒起來,煙兒飄飄搖搖,須臾化作了一條煙柱直衝雲霄。清太感覺到便意,一邊望著那火焰一邊蹲下身來.慢性腹瀉就此擾上了清太。


    隨著暮色降臨,每當風兒吹過,木炭便低低地發出唿號,紅光搖曳,黃昏的天空中星星閃爍。俯瞰山下,兩天前開始解除燈火管製的山穀中,家家戶戶可見星星點點的令人懷念的燈光。四年前,爸爸的表弟要結婚,為了調查對方的情況,清太曾經和媽媽一起走過這一帶,遠遠地遙望過那位寡婦的家,那時的記憶同此刻的光景毫無二致。


    夜深了,火焰燃盡,撿拾骨殖時,由於黑暗而尋找不到,清太於是索性橫躺在坑旁。周圍是無數的螢火蟲,然而他卻不再去捕捉:這樣節子就不會感到寂寞了吧,有螢火蟲做伴呢。飛上去飛下來又飛向了一旁,用不了多久,螢火蟲也會消亡的。跟著螢火蟲一起上天國去吧。


    黎明時分清太醒來,節子白色的骨殖像蠟石的碎片一樣,又細又小,收集起來走下了山。寡婦家後麵的露天防空壕中,媽媽的長和服腰帶窩成一團浸在水裏,大概是她把清太忘掉的衣物扔在了那裏麵,清太撿起來,搭在肩頭,再也沒有迴到坑道裏去。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橫死在三宮車站內的清太,跟其他二三十個流浪兒的屍體一道,在布引山上的寺廟中被付之一炬,遺骨作為無人認領者安置在納骨堂內。


    美國羊棲菜


    烈日當空,天上湧出了一點白,正凝神守望間,便見它化作了一個圓,在圓的正中央,現出了一個微微搖擺的核兒,像鍾擺似的,盯準人的頭頂飛落直下,那玩意一準是個降落傘。然而在它湧現出來的天空上,既不見飛機的蹤影,亦不聞飛機的轟鳴。


    哎喲,好生奇怪!還沒來得及生疑,降落傘便以優雅的動作,飄然降落在枇杷、白樺、柿樹、櫟樹、百日紅、繡球花隨意組合成片、栽得嚴嚴實實的庭院前,既沒掛在樹枝上也沒碰落葉子。


    “hello,howareyou?”一個瘦削的洋人,對了,是一個就像帕西瓦爾將軍1似的紅毛鬼,笑嘻嘻地說道。


    純白的降落傘,仿佛鬥篷似的披在紅毛鬼的肩頭,然後滑落在院子的泥土地麵上,化


    作了一片白雪——


    1帕西瓦爾,英國人,二戰中曾任馬來西亞英聯邦軍隊指揮官。1942年2月15日在新加坡向日軍投降。


    人家既已打了招唿說過哈囉了,總不能置之不理呀。可如果答說“阿姨愛慕白梨個來的圖西油(iamverydtoseeyou)”,對這位不速之客,不不,這個是否應稱為客的令人生疑的紅毛鬼,又委實欠妥。但如果說“胡啊油(whoareyou)”,又太像是在逼問:你小子是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連問三次還不迴答的話,便砰的一槍崩了你小子。


    胡思亂想些啥!總而言之得先問候:哈嗚、哈嗚、哈嗚(ho),從下腹部蠕動著爬上來的話,粘附在口中,出不來了。


    記得以前有過這般尷尬的場麵。那究竟是什麽時候來著?


    正在苦思冥想時,俊夫總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身旁是老婆京子,她如同蝦米一般蜷曲著身子。


    在她屁股的擠壓之下,俊夫緊緊地麵對著牆壁,睡相局促。於是他惡狠狠地一把推了過去,隻聽見“啪嗒”一聲響,什麽東西從床上掉落下去了。


    俊夫立時恍然大悟:掉落下去的正是入睡之前京子口中念念有詞讀著的日常英語會話讀本。而一旦明白了此點,剛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也就釋然於懷了。


    今天傍晚,一對俊夫素不相識的美國老夫妻,就要到他家裏來玩了。


    一個月之前,京子舉著四邊印有紅白藍三色斜條紋的航空信封,興奮地說道:“孩他爹,希金斯先生說是要到日本來啦。咱請他們住咱家裏吧,啊?”希金斯夫妻倆與京子,是今年春天在夏威夷相識的。


    俊夫開了一家電視廣告片製作公司,盡管挺小,可是得與讚助商協商,得到攝影現場坐鎮,過著作息極不規律的生活。


    他打算做點補償,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在航空公司裏有門路,弄到了便宜機票,於是便將京子和獨生子啟一打發去了夏威夷。盡管不無與身份不般配的心虛感,可好在小本生意算起賬來一鍋燴,旅行的花費隻需算作經費開支即可。


    俊夫頗有些擔心,盡管京子在短期大學裏學的是英語,可還拖著個孩子,結果終會如何呢?


    誰知也許是身為女人亦有一得,她腆著臉皮無拘無束,竟在彼地結識了大批的友人,其中便有希金斯。


    據說他是從國務院退休,靠退休金生活,三個女兒均已出嫁。也不知其在職時身居何等高位,夫婦倆相親相愛地結伴周遊世界,優哉遊哉怡然自得。


    “他們那邊的人親情淡薄得很,就連父母子女,結婚以後也就如同路人一般呢。”京子將自己平素對待父母的刻薄撇在了一邊付諸不問,“我覺得對他們熱情一點也沒啥吃虧的,就給了他們一些照顧。誰知道他們竟然無比感激,還說我比親生孩子還要可愛哩。”


    於是乎,對方又是在旅費僅為五百美金的她根本無從奢想的高級賓館裏請她吃飯,又是包租下一架飛機邀她一同周遊諸島,甚至京子迴國之後,對方還在啟一生日這天寄了巧克力來。京子則寄去了民間工藝風格的花席子作為答禮。


    每周總有一封航空信穿梭飛越太平洋,如此一來二往,最終到來的便是這訪日的通知了。


    “他倆人可好啦。孩他爹,你也總得去美國的呀,有個熟人的話總歸膽子也壯點兒嘛。他們還對啟一說啦,叫他一定要去美國上大學呢。”


    小算盤也不知道是如何算計的,啟一才三歲,就算要上大學,也還得再等上個十五年呢,退休官員的老命能堅持得到那一天麽?


    俊夫原想嘲弄她兩句,可京子那聽來好似如意算盤的台詞,無非為款待那夫婦倆總需有所破費而做的辯解.因為美國人要到家裏做客,而感覺榮耀無比,飄然忘形:“人家可老早就在說啦,說什麽想到我家看看,還想會會我丈夫呢。”


    什麽都還沒告訴俊夫,便先斷定,他肯定會應允。


    “阿啟啊,希金斯爺爺和婆婆要到咱家來啦。你還記不記得?爺爺對你說哈囉的時候,你不是還揮著手說拜拜來著麽。”京子咯咯地笑出了聲來。


    哈囉,拜拜,日美親善嗎?二十年前的此時,日美親善可正玩得熱火朝天來著。


    “美國乃是一個紳士之邦。號稱‘來的罰死他dyfirst)’,尊敬淑女,注重禮節。至於那個什麽‘來的罰死他’,暫時與咱們無關。可這禮節麽,我卻擔心你們會做出什麽無禮的舉動來,讓人家美國人還以為咱們日本是個野蠻國度呢。”


    英語教師從前是出於無奈而教授敵國語言,也許是為了彌補那份自卑感,訓斥起學生來如同蜜蜂一般勤勉。但這家夥卻生來是個膽小鬼,一遇上空襲,便蜷縮在防空壕裏,一邊瑟瑟地顫抖不已,一邊口誦般若心經.然而他戰後卻搖身一變,判若兩人,第一次上課時便如此說。


    他在黑板上大書“thankyou”、“ecuseme”,順勢做出輕蔑的表情,傲視四周:“就是寫了,隻怕你們也念不好。”於是又用假名注上了讀音:“散可有。愛酷似可有米。曉得麽,要在‘可有’這裏加上重音。可有!”在那“可有”旁邊吱吱吱用力地畫上了一道線,由於勢頭過猛,粉筆折斷,飛了出去.


    眾同學麵露輕蔑的笑意:“好嘛,又來了嗬。”


    兩個月之前,教師還將課本拋在一邊,高談闊論什麽本土決戰天佑在我,在板書“鬼畜美英”時,必定是滿腔仇恨噴溢而出,在黑板上嘎吱一聲粉筆折斷。


    老師教導說:簡而言之,僅僅是麵帶微笑說上一聲“可有”,美國先生們也能理會的,明白了嗎?


    於是“可有可有”地操練了一節課。下課之後,大家去填埋圍繞校園挖了一圈的防空壕,碰著了一塊石頭也說聲“可有”,別人要求幫忙一起抬粗大的支柱時也說聲“可有”,立時三刻,它便變成了流行語。


    我們說不來英語,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進了中學,學了三年,能夠拚寫出來的不過是ck和love之類,記得住的好歹像那麽迴事的英語單詞是“俺不來了(umbre)”,連人稱代詞“阿姨、螞蟻、米(i,my,me)”也區別不清。


    昭和十八年入學,好像是第一學期先學羅馬字的讀法,迴到家裏讀出了黃油容器上印著的“北海道興農公社”,便是俺頭一次解讀橫寫文字。


    “及思一絲阿派嗯(thisisapen)”還沒來得及長出毛來,英語課便全部改作了軍訓課,唯有下雨的日子方才仍然由英語老師到教室裏來講課,然而他卻大談什麽:“總而言之,美國的大學到了周末,就搞什麽舞會之類的,隻曉得吃喝玩樂呀。相比之下日本大學生啊……”管自讚美起“學徒出陣”來。


    “你們隻需學會說‘噎死(yes)’和‘孬(no)’就行啦。攻占新加坡的時候,山下將軍朝著敵將帕西瓦爾喝問道……”


    說到此處,他還砰的一聲猛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噎死還是孬?何等之氣魄呀!”仿佛麵部神經痛似的抽搐著麵頰,將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


    盡管有考試,然而那日譯英的題目為“她的家”,即便你寫成了“sheishouse”,依然能夠得分。


    紅毛鬼的象征帕西瓦爾將米字旗和白旗攏在一起,力不勝支地扛在肩頭,短褲下麵露出纖弱的毛腿來。


    “別看紅毛鬼子長得人高馬大,可腰杆卻軟弱得很哩,那是坐椅子坐出來的。可咱們日本人是在榻榻米上生活,這種正坐,可以讓腰杆子變得強壯!”柔道教師站在牆上掛著的“照顧腳下”匾額下吼叫道,“所以對付紅毛鬼子,隻要一把揪住他的


    腰,給他來個腰飛,內絆,外絆,一招就能撂倒他。明白了嗎?站起來!”


    自由練習時的假想敵也是帕西瓦爾,將那個低首垂眉、看上去可憐巴巴的老爺子,嗨地摔出去,迅速按倒在地,勒住脖子:到底是噎死還是孬?噎死還是孬?


    到了二年級,則是去農村幹活,塞班島陷落之後又開始了疏散建築物。


    大家將榻榻米、拉門、隔扇、雨窗等建材用大板車運往附近的國民學校,房屋裏變得空無一物,消防隊便用網套住了頂梁柱,把它拉倒。


    顯而易見,居民們是匆匆忙忙地棄家離去,就連浴缸裏的洗澡水都依然如舊,廁所的屋簷之下還晾曬著破破爛爛的尿片之類。還有畫著布袋和尚的掛軸,加藤清正樣式的三叉戟,空空如也的存錢罐。


    我們心想,這可是戰利品,便把它們藏在了樹籬之中,後來拿迴去一看,還有厚厚的一冊書,上麵寫的全是英語。


    “莫不是有特務吧?”


    “興許是密電碼呢。”


    大家一麵絮叨著,一麵嘩啦嘩啦地翻閱。一千人等仿佛尋寶似的瞪大了雙眼,尋找有無自己認識的單詞。終於,班長發現了一個“silkhat”。


    “就是說,是絲綢帽子啦。”


    當他喃喃地道出“絲綢帽子”一詞時,刹那間,裸露的地板,古舊的掛曆柱子上護身符剝落之後遺留下的痕跡,便悉數消失淨盡,現出了頭戴絲綢大禮帽出席晚會的光景。


    有個同學感觸良深地喃喃道:“是嗎?西路苦哈特(silkhat)原來就是絲綢帽子的意思啊。”


    直至今日,我一聽到西路苦哈特,依然還會條件反射似的浮想起絲綢帽子來。


    一眼看到矮飯桌上赫然放著讓京子掩飾不住興奮的希金斯的第一封信,看到那花裏胡哨的航空信的鑲邊,俊夫就不禁感到心驚肉跳。


    那不安與其說是出於對英語毫無自信,怕京子提問時隻好搖頭擺手一問三不知而無比難堪,毋寧說是收到了美國人的信函,不知所措。


    然而京子卻喜洋洋樂滋滋的,好像已然讀懂了來信,對內容作了一番說明之後,問道:“我得寫封迴信呢。咱公司裏有沒有人能幫忙給翻譯一下?”


    “這個麽,大概有吧。”


    “拜托!迴信我已經寫好啦。”


    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羅列著女學生用的華美詞藻,俊夫腦中當即浮現出公司裏的一兩位把將來赴美一事視作既定方略、堅信不疑的年輕職員來,打算請他們幫忙翻譯。然而他認真地重讀一遍後,感覺“蒙兩位垂青錯愛,拙夫亦感激涕零”一句頗為不妥,於是撕碎扔掉了。


    第二封來信接踵而至,其中寫道:附近住有日本人,可以麻煩他們代為翻譯,所以盡可不必掛慮,隻管使用貴國的文字寫好了,盼望著讀到愉快的迴信雲雲。


    京子深為他們的善心美意打動,用俊夫從京都買迴來的一種名貴的信箋,寫了一封長信寄了過去。


    俊夫沒有過問那封信的內容,不過京子似乎是毫不隱諱且不無炫耀地將家中實情和盤托出:“希金斯先生說了,電視片這一行在美國也是最被看好的職業。還說工作肯定很忙,千萬要當心身體。聽見了嗎?這是對你說的呀。”


    然而世上既有連好萊塢的大電影公司也垂涎三尺、企圖收購的電視片製作公司,也有至多不過以五秒十秒為單位製作廣告短片的公司,像俊夫這樣的,無非薄利多銷的生計,隻不過在電話號碼簿上倒是都歸類於相同的一欄。


    他甚至沒有心情去解釋個中的差異,隻是心不在焉地似聽非聽,京子便犯了急:“孩他爹,你要是也去美國該多好呀,那可是鍍金啊。”


    “弄到現在才去,也為時太晚啦.連阿貓阿狗都到海外去旅行,索性一趟也不去,沒準反倒物以稀為貴呢。沒有受到過半瓶子醋的外國文化毒害嘛。”


    “你那是吃不著葡萄倒說葡萄酸,語言倒是用不著擔心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京子自打定下了要去夏威夷旅行的計劃,便去買來了英語會話唱片,練習通過海關時的應答、購物時的用語等等。到了最後,她有了個發現:“聽說人家是不喊爸爸媽媽的,而是喊爹地跟媽咪來著。媽媽這個詞兒,據說是指下流的女人呢。”遂如法灌輸給了啟一。


    這下俊夫不幹了,他盡管業已認可當今之世沒有人再稱“父親大人”,接受了“爸爸”這一稱唿,卻也忍受不了“爹地”這個叫法。


    經過了一番唇槍舌劍,俊夫難得地堅持了強硬立場:到夏威夷去的話姑且別論,可人在日本的時候還是得喊“爸爸”!


    直到戰敗為止,我也不曾好好地學過英語。學校裏教的是書麵英語,而戰敗之後,卻開始教授英語口語,其象征便是那個名為“e,eeverybody”的廣播英語講座。


    到了中學四年級時,ess(englishspeakingsociety)又粉墨登場了。


    學校裏的一位高材生,在由柔道場改成摔跤部的建築前的向陽處,張口就問道:“瓦茨麻辣子油(what’smatterwithyou)?”


    我還以為“茨麻辣”大概就是“兔毛肉(tomorrow)”,那麽,恐怕他的意思便是“明天幹什麽”嘍。


    還沒等我理出個頭緒來,那位學兄便訕笑道:“你說什麽‘華特一絲麻特位子油(whatismatterwithyou)’,人家是聽不懂的。你得說瓦茨麻辣子油。”又甩過來一句“哈巴孤它一畝(haveagoodtime)”,便和一群同夥縱聲狂笑。


    讀完了四年級我就棄學不念書了。父親戰死,母親又是痼疾纏身,由念女子學校二年級的妹妹操持家務,我起先是在襪子廠裏打工,然後是幹電池廠,還接了一份給《京阪日日新聞》拉廣告的活兒,支撐著三張吃飯的嘴巴。


    有一次,我忙裏偷閑在中之島公園裏瞎逛時,突然有一個女人衝著我說道:“你是學生仔嗎?要是學生仔的話,咱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身穿七顆紐扣的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製服,下麵兩粒紐扣弄丟了,褲子是白小腿以下便細下去的棉製騎馬褲,在當時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裝束了,許是這一點贏得了她的信賴.


    她告訴我,她想跟美國大兵軋朋友,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走過橋去。


    我順著她的視線往前望去,果不其然,一個大兵正百無聊賴地眺望著浮在河麵上的船隻。


    “我會謝謝你的。隻要你明天等在這兒。”


    然而我盡管會打招唿,說“好啊油”,卻從未跟紅毛鬼子試過。


    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大兵大約是覺察出了這邊的氣氛,走近了來,一頭說“私葵子(squeeze)”,一頭將厚墩墩的巴掌伸了過來。


    我一時間沒弄明白私葵子的意思,不過想起了英語老師同時還兼任著棒球部教練,有一次曾對部員們解釋過:“這個私葵子呀,就是擠榨、捏緊的意思。把雪緊緊一攥就變成了雪球,你們不是學過的嗎?”大家聽得目瞪口呆。


    於是我提心吊膽地攥緊了他的手。那大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說,不過如此嘛,仿佛團起紙屑一般漫不經心地反過來將我的手一攥,痛得我幾乎一蹦三尺高: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麵前顯示一番。見我皺著眉苦著瞼,女人笑出聲來,於是那大兵抓住這一時機趕緊跟她攀談起來。


    女人為難地看著我。我雖然零零碎碎地聽懂了“奶母(name)”、“服軟的(friend)”等幾個單詞,卻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升入了四年級,學校總算開始了正式的授課,然而英語教師卻人數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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