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場人物


    曳間了——f大學。心理學係。出生拾金澤。「黑魔術師」


    根戶真理夫——f大學。數學係。


    真沼寬——q大學。國文係。


    影山敏郎——s大學。物理係。最新的成員。


    甲斐良惟——n美術大學。專攻油畫。與曳間同鄉。兄長經營「黃色房間」


    倉野貴訓——f大學。藥劑係。神戶出生。


    久藤雛子——家族成員的偶像。十五歲。


    久藤杏子——n美術大學畢業。雛子的年輕阿姨。


    羽仁和久——k大學。國文係。與倉野同鄉。「白色房間」的住戶。


    布瀨呈——k大學。法文係。「黑色房間」的住戶。


    片城成——同卯雙胞胎之一。奈爾茲。


    片城蘭——同卵雙胞胎之一。霍南德。


    代替序章的四種景象


    1.霧的迷宮


    在那之前,他從未遇過這麽大的濃霧。周圍一切都被層層籠罩的乳白色霧靄封鎖,彷彿深海景象模糊混濁——就是那樣的濃霧!


    街道也已沉沉入睡。當然,汽車也不可能會在這樣的濃霧中行駛,空蕩蕩的車道完全被霧、霧、霧吞噬了,隻有街口的紅綠號誌燈毫無意義地閃爍眨眼,而且如水彩被水氣浸染般,朦朧浮現的部份,就像深海魚的發光器。


    ——那應該是燈籠魚吧!或者是鮫鱲魚,不……鮫鯨魚有發光器嗎?


    一路上,死纏不休的濃霧,在睫毛上凝結了幾滴小水珠,水珠與街燈兆線交融,整個視線眼膜都映出了彩虹。發絲、皮膚、外套都被汗水浸濕了。隻見他不停擦拭臉龐。


    霧愈來愈濃了,濃到四、五公尺外部無法看清楚。就像眼睛被蒙住一樣,原本可以用來辨識方向的住家環境,此刻也像陌生的街道。大馬路還好,但一進入巷子,在迷宮般的小通道拐了幾次彎,眼前就成了毫無記憶的陌生景象。


    昏暗渾沌之中,突然現形,瞬即又融入背景。他暗想,這像極了記憶的片段。平時可以看見整體景象,而眼前卻隻能一小段、一小段地摸索,印象的改變奐有如此大的差異嗎?


    ——霧的迷宮?嗬嗬……感覺好像小說書名!


    豎耳細聽,隻能聽到自己踩在砂石地上的腳步聲,整條街道是一片死寂。偶而,遠處傳來幾聲似是一時興起的犬吠,反而令他安心。


    不知不覺,明明曲折轉彎,卻發現人已站在沒有岔路的長長小徑上,左右兩側都是高過兩手伸舉的高牆。小徑持續蜿蜒,不見盡頭。


    ——看來真是迷路了,但還是得……


    他,曳間了,自幼心中就有一個小小的疑問,為什麽世界會這樣連續不斷?


    對當時稚小、隻知驚訝的他而言,這應該是內心無法承受的痛苦疑問吧?他經常詢問自鄉下來訪的叔叔..「叔叔是從鄉下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這裏來的嗎?」對於這個常被反覆問到的問題,叔叔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因此都隻迴答:「恩,是呀!」在遇到突然來自遠方的訪客時,他也同樣會熱切提出這個問題,但從來沒聽到能讓這男孩滿足的否定答案,甚至針對這個問題的含意是什麽,也沒有人間過小男孩。


    這讓小男孩更加坐立不安。帶著他在路上走時,男孩彷彿會在人聲鼎沸的喧鬧中聽見什麽似的閉上眼睛,雙觀應該也是那時候發現他有這樣的習慣吧!


    那個時候,雙親也發現,這男孩有時會在三更半夜,對著掛在客廳裏的大鏡子,低聲呢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夜霧肆虐得更濃了,有時候,眼前一切景物全都沒入霧中,而綿延的小徑依舊無止境地向前伸展。就算小徑可能會引他前往任何地方,但曳間自有了然於心的確信。


    ——巨人就睡在前方。沒錯,那個龐大無比的可怕家夥一定就蹲在前方等我……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就算….


    曳間接著想到的是,距離他反覆詢問大人那個問題兩年後的某個情景。


    每天早上送來的報紙上,都有一個叫「天氣圖」的怪版麵,天氣圖上都會出現一些像是羽毛毽子的羽毛密碼。正以為那就是羽毛圖案時,卻又發現那應該是恐龍的背部曲線,婉蜒跨過天氣圖。他可以理解那些像密碼的圖案,是用來表示天氣的記號,但就是搞不懂曲線代表什麽。


    少年試著詢問父親..「爸爸,這條線是什麽?」


    但是,他聽到的卻是從未聽過的說法。「喔,這個嗎?這是「不連續線」。」


    「不連續線?不連續線是什麽?天空有那樣的東西嗎?」


    「不、不,不是的,這表示,這條線的上方與下方空氣溫度不一樣。」


    「是不是說,到了這條線的位置,溫度就忽然改變?」


    「就是這樣。」


    我到底聽到了什麽?當時,曳間有遇無數次的反芻。


    霧氣在發絲、皮膚、衣服上凝成水珠流泄,每次低頭步行,就從鼻尖、下巴滴落。


    ——或許在這樣的濃霧裏,就可以跨越不連續線。沒錯,或許我已經跨越了。


    突然,兩側的高牆消失了,曳間被拋入茫茫的霧海裏。繼續走了幾步,迴頭一看,細長的小徑已融入藍灰色的黑暗。再度迴頭望向前方的幽冥,似乎在搜尋黑暗中的潛伏者。


    在無邊無際的霧海中繼續前進,黑影突然伸展出現,那就是睡眠中的巨人,在深邃的鐵絲網另一邊,映落比想像中大上十倍、百倍的巨大影子。一座變電所!


    黑暗中聳立的高壓電塔,白皙並列的絕緣礙子,綿延直達遠方的高壓電線。更遠的地方,流泄飄緲的紅色燈光。


    曳間就像全身溼透的老鼠一樣呆立不動……我到底看見了什麽?這到底是什麽?水珠不斷滴落,難過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我就是為此而精疲力盡…


    ——然而,就算如此……


    曳間無法持續這樣的想像。霧愈來愈濃了,絲毫不理會曳間的想像,濃霧持續壓境而來。隱藏濃霧之下的,隻是無始無終的空虛時間。所以,曳間隻是站在那兒,被霧氣濕濡、全身不停發抖地站在那兒。在一片乳白色中,自己的身影都被拭去了,像是等待著什麽事情發生。


    2.黃昏的街底


    天空突然變得像黃昏,鋸形雲以可怕的速度疾馳。


    ——是強風吧!


    根戶真理夫抬頭望著瞬間被刺眼的翳影包覆的天空。由於在玻璃牆內側,所以眺望強風吹掠昀雲層時,姿勢也隨之微微側傾。


    「你在看什麽?」桌子對麵的真沼寬打盹似地側著頭問道。他那手臂纏住木椅,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的姿勢,像極了即將幻化為月桂樹的塔芙妮。當然,希臘神話裏的塔芙妮是個女的!


    「沒有,沒什麽。」


    不等根戶迴答,真沼再次閉上眼睛。


    根戶的視線悄悄移向真沼。藍白色的雲影緩緩爬上裸露的頸子,可能是因為長發垂到睫毛附近,所以看起來呈現淡藍色。緩慢的唿吸氣息,肯定是心滿意足的睡眠。


    幸福的睡眠—


    根戶心想,這畫麵似乎見過。並非體驗過,而是酷似很久以前就持續存在心底的畫麵。雖然忘了是與何種迴憶共同存在,但這卻是最後的畫麵。


    藍黑色的雲朵反覆擴展又撕裂,層層卷疊。掠過大街的陣風,讓行道樹的樹梢彎成弓狀,恍如罹患瘧疾般地顫抖。根戶總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聽到樹在哀嚎,而沙塵以驚人的氣勢急速飛過,則應該是合唱吧!


    隔著一層玻璃的屋內,時間卻傭懶地緩慢下來。


    ——問題是……


    根戶啜飲沒暍完的咖啡。


    —


    —該是考慮畢業研究主題的時候了,雖然決定從整數論方麵切入,但要列舉什麽呢?


    真沼的頭突然不停顫抖。夢到什麽了嗎?瞬間,鼻息似乎有些淩亂,但不一會兒,再度恢複了安詳。


    ——若是這樣,不知道非實用性的友愛數(友愛數,數學名詞,指稱若兩個數字彼此的真因數之和等於對方,那麽這兩個數字則稱為友愛數。)適合嗎?就從數叢裏挑出幾個來,然後再繼續深入探討……說實話,影山這家夥也太慢了吧!好不容易讓真沼的心情好起來,不過,再這樣下去,連我都想睡了。


    避開暗紅色磚牆隔間,望向入口,仍不見影山敏郎的蹤影。


    ——可不能讓美少年在眼前睡著了!


    抱著不安的心情環視店內,幾乎沒有客人,但根戶忽然發現一對還隻是小學生模樣的男女。他們是在這種奢侈的咖啡店裏約會嗎?茫然望去時,男孩托腮的手放到桌上,開口了。


    「妳要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


    「那就走吧!」


    兩人同時起身。幾乎同一瞬間,真沼突然跳起來。根戶嚇一跳,不停來迴看看走向店門的兩個小孩,又看看真沼的表情。真沼臉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感覺上,他半開的嘴巴中就要說出什麽話來,卻又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憂鬱表情。


    「怎麽啦?」根戶好不容易開口問。


    這時,真沼沮喪得低垂著頭,根戶完全猜不透究竟是什麽原因能夠如此嚴重地打擊真沼。


    短暫猶豫後,真沼喃喃的聲音像老人一樣沙啞。「你……剛才聽到那兩個小孩說的話嗎?」


    「恩,怎麽樣?」


    「我是聽不太明白,不過可能是這樣吧!「妳要去哪兒?」、「哪兒也不去!」、「那就走吧!」是不是這樣?」


    「沒錯,是這樣。」


    真沼緩緩拾起臉來。雖然臉頰終於恢複紅暈,但憂愁的翳影依然沉重披覆在睫毛上。或許,那是笑意也說不定。


    「最近,我覺得這裏很怪。」真沼輕敲自己的額頭,「腦子裏思考的事好像被偷走了。不隻是這樣,某段期間的記憶也喪失了,大概我的腦筋出了毛病吧!」


    「等一等!那可是曳間的專長。」


    「沒關係,你聽我說。對了……可能是我在寫詩的緣故吧?所以,腦袋裏經常會浮現某些詞句。雖然那些詞句偶而也能立刻化為詩句,卻非常稀少,通常都隻是在腦海中盤旋,有時候則會持續漂浮。剛才的幾句對話也是那樣。」


    「是偶然?」


    「如果是就好了……不,大概是偶然沒錯。隻是最近常會發生這種事。」


    「那麽,你想到那些詞句是什麽時候的事?」


    「恩,將近一年前。」


    「這麽久了?」


    沙塵打在玻璃上,發出嘩啦聲響。天空黑暗混濁,沉澱澱的,彷彿馬上就會下起雨來。根戶看著手表,影山已經晚了將近兩個小時。


    「上次也一樣。我走在馬路上茫然思索時,毫不在乎地把想到的詞句告訴擦身而過的男子,而且這種情形也不是隻有一次兩次。」


    「怎麽會有這種事?一定是心理因素。若不是偶然,也沒必要放在心上,一個人有預知能力沒什麽不好。」


    「你覺得事不關己?」


    「不,我是說具心話。所謂的超能力,絕對是有勝於無。」


    「真慘!」真沼苦笑,望著沙塵飛舞的窗外。與人交談:心情應該可以輕鬆幾分吧?或是,我說的話讓根戶混淆了,他反而覺得我很可笑。


    街道似乎急著迎接薄暮的到來。這一天,影山最終還是沒現身。


    3.三劫


    「曳間?不知道。」倉野貴訓的視線仍留在棋盤上。


    倉野與雛子都不覺得悶熱嗎?甲斐良惟邊想邊迴頭。從窗戶能夠看見的太陽殘像化為黑影,追掠過甲斐的視野。


    讓棋石在棋盒裏發出聲響的應該是久藤雛子!聲音忽然停止,抓起黑棋,巧妙地滑動棋石發出聲音。坐在對麵的倉野更換盤坐的雙腿,托腮,再度沉吟。傾斜的陽光伸展到棋盤座附近,連榻榻米上的反射亮光都很眩眼。重點在於,這讓整個房間如烘烤般酷熱!但是,倉野的身體幾乎整整一分鍾動也沒動過。


    「怎麽了,今天特別認真?」


    聽到甲斐的聲音,倉野像是初次注意到似地笑了。「我們在下計子戰。」


    「什麽計子戰?」


    「就是賭棋的一種。每輸贏一目一百圓,十目就是一千圓,若是相差達一百目,就得賠一萬圓了。」


    「嘿,這有意思。現在情況如何?」


    「因為讓四顆黑子,不很輕鬆,何況雛子的實力也很強。」


    雛子微微吐舌,這種十五歲般的動作和容貌,讓人聯想到可愛的洋娃娃。


    「應該下在這裏吧?」倉野自言自語,拿起白棋子。隨著棋石一聲碰撞,落在棋盤上,然後歎息,一手伸向已經涼了的茶水。


    「雛子,別輸給倉野,吃掉那邊的白子。」


    「別幹擾棋手!讓你這麽一說,我更迷糊了。」她把捏在手上的棋子放迴棋盒,摸摸臉頰,時而搖頭,大概是在煩惱有幾手棋不知該如何選擇吧!


    依甲斐所見,盤麵應該要進入中盤戰了。雖然甲斐自己不下圍棋,但是因為與倉野交往,也略知一些簡單的規則。


    「對了,倉野,你是幾段?」


    「大概五段左右!」


    「這麽說,雛子應該也有初段實力了?」


    「應該吧!」


    「嘿,我還以為你頂多隻有四、五級呢!真是大錯特錯,完全看走眼了!」


    甲斐並攏雙膝,低頭致歉。但雛子似乎沒空理會,表情嚴肅地搖頭考慮該如何落子。


    對於黑子的棋著,白子這次幾乎是毫不考慮地應手。雛子的神情有點意外,但可能是沒意料到對方的落棋點,隻見她喃喃低語..「這可麻煩了!」


    倉野慢慢迴頭望著甲斐,豎起姆指,便了個眼色。


    「怎麽,下一著起死迴生的妙手?」甲斐問。


    倉野露出潔白牙齒,笑了笑,然後點燃取出的香菸,吸了一口,吐出細細的煙霧。


    「對了,剛才我問過你的事……」倉野說道。


    「喔,對了對了,那家夥最近完全不見人影,昨天我還去他住處看過,也不在。問其他人,也說沒看到。他到底是怎麽了!」


    「哦,是嗎?那麽,多久沒見到曳間了?」


    「應該有兩個月了吧!」


    「兩個月?今天是七月一日,所以是從五月?五月……五月,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甲斐蹙起眉頭。


    倉野接著說..「關於最後一次見到曳間,我覺得好像不是兩個月前。」


    「喔?那是……?」


    「坦白說,也隻是看到。沒錯,確定是五月底,陪奈爾茲去逛舊書店的時候。」


    「這麽說,是在神保町?」


    「恩,在靖國路對麵。雖然隻是看了一眼,卻覺得他好像心事重重,所以也沒打招唿。」


    「這麽說來,失蹤的期間就可以縮短為一個月左右了。但為什麽人會不見呢?」


    「會不會是迴金澤去了?」倉野似乎想起來似地,吸了第二口菸。


    這時候,雛子打下棋子。倉野的視線再度迴到棋盤上,兩人就這樣在沉默之間你來我往地下了好一段時間。戰局迅速擴大,結果白棋放棄角落的幾目,構築了雄厚的外圍勢力。


    「真的好厲害!局勢完全改觀了.」離子一麵眨著大大的眼睛,一麵誇張地聳聳


    肩.


    倉野想到那動作酷似路易.德菲耐斯(路易,德菲耐斯,louisdefunes。1914-1983,法國電影諧星。),忍不住笑出聲來.


    「哈哈哈!畢竟和錢有關嘛!」


    「哼,隻會對我這樣的弱女子拚命搶錢?真可惡!好,沒關係,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會乖乖服輸的,就讓你嚐嚐輸錢的滋味!」


    「哈哈哈!甲斐,救救我,我可能會被雛子打得很慘呢i」


    「我才不管你死活!」


    棋盤外的口舌戰雖然充滿嬉鬧意味,但棋盤上的爭鬥卻未見緩和的態勢,盡管白子氣勢雄厚地攻城掠地,雙方還是進入了互攻的激戰,黑白雙方何者能贏,成了一片渾沌。


    「我都被搞糊塗了。」


    倉野都這麽說了,可見雛子是何等苦思。隻見雛子頻頻叨唸著「怎麽辦」或「該下在哪兒」之類的,最後更說早知道就不該下賭注,都被倉野騙了,倉野實在太壞了!


    甲斐當然也看得出,因為黑白彼此擴大攻勢,隻要稍一疏忽,很可能整個局勢就崩盤,結果會是好幾千圓的輸贏。


    一向喜歡在棋盤外論戰的甲斐,為了想小幫雛子,便利用倉野下子時開口,「對了,奈爾茲當時買了什麽?」


    「這…不太記得了。」


    「雖然不太清楚,但聽說他不僅是偵探小說,還讀遍了各種不岡領域的書籍……」


    這句話令倉野伸手摸摸額頭,「對了,我想起來了,他主要是想找有關花語的書,結果因為遍尋不著,所以才買了各種不同的書。」


    「花語?很有氣質。」甲斐憋憋嘴,坐在窗框架上。屁股底下感覺灼熱的窗軌,讓他再次意識到現在正是七月。太陽神費伯斯(阿波羅除了太陽神之外,還有其他稱謂,例如,,醫學之神、音樂之神、預言之神、家畜之神、光明之神等等,本書原文使用費伯斯,而費伯斯(phoebus)即為光明之意,也是阿波羅的別名。)肆虐的季節已經開始了。


    甲斐迴視右後方。對麵兩層樓的屋瓦反射白光,瞬間隻能看見銳利的稜線,忍不住瞇起眼。同時,他腦海中浮現雛子的年輕阿姨杏子那張臉。


    ——具討厭夏天。


    但嘴上卻說不出來,甲斐猶如肚子裏吞下了一根木棒。可能的話,把整條街全燒光就好了,就是因為辦不到,所以才更令人無法忍受。


    「真是怪了!」


    甲斐像是被倉野的喃喃自語彈了一下似地轉過頭來。不知怎地,他總感覺到有些許的羞恥。


    「是我判斷錯誤嗎?」倉野眉頭深鎖,搖頭。但這模樣卻不像是隻訝異於自己判斷錯誤。


    「怎麽迴事?」


    「我總覺得怪怪的……輪到妳了,雛子!沒錯,就是那一手!那我這樣下就最恰當了。隻剩一條路可走,就是前挺、叫吃、吃,反吃之後,再叫吃、吃……果然是這樣。雛子,這盤棋是三劫之局。」


    「真的嗎?雖然聽過所謂的三劫,但這就是三劫嗎?」


    瞬間,以棋盤為中心,一切似乎都靜止了。驚異非常的雛子,全身僵硬不動,應該是為這不可思議的棋局而感動吧!她的臉頰逐漸泛紅,倉野則看著手表。


    「我完全不明白怎麽迴事!在決定勝負的途中忽然終止。所謂的三劫究竟是什麽?」


    「就像將棋裏的千日手一樣,如此纏鬥下去,隻是一直循環相同的局麵而已。」


    「啊?那勝負呢?」


    「沒有勝負。」倉野的眼神嚴肅起來,注視棋盤上複雜糾纏的黑白棋子。


    「套用麻將的說法,就是流局了嗎?」


    「與其說流局,倒不如說是正宗的九蓮寶燈(九蓮寶燈,指在麻將牌局中,聽牌時清一色,且牌型為"一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九"者稱之)。因為所謂的三劫,即使職業棋手,幾乎也都一輩子沒經驗過。畢竟,這真的是太難得一見了!」


    受到無法壓抑內心亢奮的倉野的聲調影響,甲斐也感同身受,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激動。


    「九蓮寶燈?真不簡單!這一來非來個什麽慶祝不可了,對不對,雛子?」


    盡管甲斐叫喚,雛子仍是一驗茫然,隻是嘴角上揚,不停嘻嘻笑著。


    「想到今後也許一輩子再也遇不到,這種心情實在很難形容。」


    甲斐的視線重迴棋盤。白子與黑子不分勝負的局勢,具有如此稀罕而且意義深遠嗎?他忽然有一種仿彿在麵對魔法陣的感覺。


    這時,他在倉野的表情中見到一抹諷刺的微笑。


    「也不能隻是高興!」


    「哦,怎麽說?」


    「我剛剛想起來,所謂的三劫局,自古就被視為不祥之兆。」


    雛子也想到似的一楞。


    「那是什麽緣故?」


    「等我一下。」倉野起身,從後麵桌上雜亂堆放的文庫本、萬花筒、攜帶式小酒壺中,取出一本綠色小冊子。迅速翻開前麵幾頁,似乎立刻就找到了,然後指給兩人看。


    「你們看,這裏有寫。曆史上第一個三劫局,是織田信長學棋的師傅本因坊算砂下的棋局,信長因為喜歡觀棋對奕,所以除了算砂之外,棋力僅次於信長的鹿鹽利玄,也經常隨侍下棋。某日,這兩人的對奕出現三劫,當天夜裏本能寺就遭到明智光秀起兵叛亂圍襲,結果織田信長無力抵抗,最後竟於本能寺自盡而亡。自此,三劫局就被視為不祥的棋局……我這兒還有從後來的林元美的《爛柯堂棋話》(《爛柯堂棋話》,林元美(1778-1861)本姓舟橋,幼名源治,日本江戶時代的圍棋棋士,自號爛柯


    堂、藍叟,著有圍棋史上的重要圍棋筆記穴爛柯堂棋話》。)中摘錄的一段內容,就是「六月朔日,本因坊與利玄坊在京都本能寺禦前對奕,棋局因出現三劫而終止,觀棋者皆視為奇異。過了子時,二僧辭別,行至半裏,驚聞戰鼓擂動,此即為光秀謀反圍襲本能寺。後人憶起圍棋三劫之事,皆謂之為前兆。」還有,當時算砂十四歲,利玄十八歲,時值天正十年,也就是一五八二年。」


    「就算是迷信,也讓人開心不起來。」雛子迴應道,剛才的表情已經不見了。看來雛子似乎也很在意這件事,在剛下過梅雨的悶熱中,矮小的身軀哆嗦不停。


    4.如何打造密室


    黑暗中浮現蒙朧紅光,才閃動一會兒,便突然增加亮度,周圍被映照的影子,像在船艙底下爬行般開始搖晃。似乎為了錯亂觀者的平衡感,這群影子跳起了舞來。接著,幾條影子在紅光之中逐漸現出形狀。


    現在,影子之一,以遞出激烈搖晃的蠟燭姿態,將輪廓凝結於虛空中。


    「好像太暗了,可以再點一根嗎?」說話的是羽仁和久。


    過了一會兒,紅色蠟燭又亮起一根,稍後,又增加另外一根。如此一來,禁錮黑暗的房間,終於可以看見模糊的影像了。


    共有四條人影。


    「四人委員會要開始了嗎?」點燃第二根蠟燭的布瀨呈二,輕撫鼻下的胡髭,透過眼鏡露出冷笑的神情,總讓人覺得有些討厭。


    接下來是拿著第三根蠟燭的人,他比前麵那兩人年輕五歲,是個隻有十五歲的男生。他迴應這房間的主人布瀨,「今天雖然隻有四個人,但我還是希望可以舉行瘋狂茶會!」


    在幽幽的燭光下,他的臉龐更現出漂亮的薔薇紅。男孩名叫片城成,但平常大夥兒都叫他的綽號奈爾茲。若說同夥的具沼呈現的是纖細透明之美,那麽奈爾茲就如粗獷與潭沌在瞬間結晶般更加輝煌燦爛。


    最後,深坐大型靠背扶手椅,兩條修長大腿搭在放置燭台的黑檀木辦公桌上,與片城成長得一模一樣,一眼


    就知道兩人是同卯雙胞胎的男孩片城蘭,綽號霍南德。


    「四個人?要是我,我隻想到麻將。」羽仁說。


    霍南德意興闌珊地接腔:「我倒希望打橋牌。對了,撲克牌正好也是四種花色。」


    「若要說到四,還有阿那西曼多士(阿那西曼多士,anaimandros。公元前六一零年至公元前五四六年,古希臘哲學家,他認為「無限」是構成萬物的元素,世界從它而生,又複歸於它。他還認為,人是從海魚演化而來的。)的四元素論。」


    「那接下來,話中都要帶個「四』字。」


    「搞什麽嘛!」


    羽仁先忍不住笑出聲。接著,現場是一陣爆笑。因為唿氣而激烈搖晃的燭光,讓四周牆上躍動的妖異影子,時而伸展,時而收縮,就像盤踞地獄深淵的魑魅魍魎。四個人的笑聲彷彿被自己的影子嚇著一般,突然停止了。


    一群影子持續無聲地笑著,不久,恰似舞蹈病的發作痊愈,全都靜止不動。


    羽仁悄悄環視。占據牆壁兩側的七層書櫥上排列的魔術書,波希(波希,hieronymusbosch,生卒年不詳,約為十五至十六世紀多產的荷蘭畫家,最著名的晝作是三連晝(樂園);左幅描繪樂園裏亞當、夏娃與眾多寺妙生物;中幅則是大量的裸體、巨大的水果和鳥類,藉此描繪人間樂園;右幅則為本文述及的地獄,大量的獄卒,以各式酷刑嚴懲各式罪人。)描繪地獄的複製畫,惡魔形像的滑稽兇悍玩偶,以及顯示十三日星期五的日曆,似乎都意味著有某種不祥之物躲藏其中。


    「今天邀請諸位業餘偵探小說家聚會,無論是瘋狂茶會也好、黑彌撒也好,或是亂步的「紅色房間」性質的集會也罷,盡管為了這些目的而準備的道具不足,還請各位見諒。唯一欠缺的是聯係不周,導致缺席者比預期的多,實在是非常遺憾。」


    對於布瀨的開場致詞,羽仁覺得很可笑。先不論好壞,這個人對每件事都有強烈的自以為是的觀點。


    「還有,曳間最近好像失蹤了,影山也忙得找不到人。」


    不知何故,奈爾茲的嘴角此時浮現含有深意的微笑。


    「那接下來,請這次聚會的提議者奈爾茲,為我們說明主旨。」


    「真是的,根本就沒那麽誇張!」柰爾茲瞄了雙胞胎兄弟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隻不過以前大家都隻是隨性聚會,所以希望今後能夠成立定期的聚會。」


    「或許這樣比較好,因為大家都有空……喔,影山或許不同。」羽仁語氣悠哉,表示讚成。


    「但今天要討論什麽?」


    奈爾茲接著說:三下天沒什麽特別預定的主題,隻是基於提議者的責任,我認為應該說明,在下次聚會前,我會完成一則偵探故事,大家就用這個故事進行推理競賽,如何?」


    「嘿,真的?」羽仁表示懷疑。


    奈爾茲漲紅了臉,趨身向前。「當然是真的。而且若隻是一般故事也缺乏趣味性,對吧?所以我想到的是,無論設定或登場人物,都采用現實中的真實姓名,舞台背景當然就是我們的聚會場所。雖然尚未動筆,但最大的詭計我已經有整套的構思,序幕中印象深刻的場景也完成了。這件事,我都還沒告訴霍南德呢!」


    「沒錯,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傻笑。」霍南德雙腿仍搭在桌上,眼皮微啟。與感情直接的奈爾茲不同,霍南德幾乎無法讓人從表情上獲知他腦子裏在想什麽。


    「好,下次聚會的主題算是決定了。但我做夢也沒想到,奈爾茲居然有這樣的才華。」


    「喔!布瀨,你這麽說就太過份了。算了,筆都還沒動,不能說大話,但我打算寫的是利用密室詭計的本格長篇推理。」


    「嘿,聽起來很可靠。畢竟,最近缺少值得一讀的偵探小說,正感到困惑呢!你說是密室詭計,哪一類的密室詭計?若是漏洞百出、甚至能夠容人自由進出的爛東西,還是不讀也罷!」


    「嗬嗬,密室是羽仁擅長的,能否符合你的期望還不知道。不過,請耐心等我完成……我就透漏一點訊息好了,我預定打造的是前所未有的「顛倒的密室」。」


    「顛倒的密室?」


    羽仁與布瀨同時張大了嘴。


    奈爾茲惡作劇似地笑笑,「要讀過,才能享受其中的樂趣。」


    「該不會是艾勒裏·昆恩《中國橘子的秘密》那類東西吧?」羽仁說。


    「有點不同。反正再等一段時間吧!繼續再問下去,也許我會全都抖出來呢!若大家沒到齊就發表,我覺得會喪失許多樂趣。」彷彿享有出題者的十二分特權,奈爾茲得意洋洋地迴答。


    「真拿你沒辦法!難道我是那麽膚淺的人?」布瀨聳聳肩,「至少也該告訴我們標題吧?」


    「如何打造密室。」奈爾茲的聲音瞬間在房間裏迴蕩。「當然,這隻是暫訂的標題。」


    這時,羽仁慌忙問道:「等等!既然是所謂真實姓名小說,那我應該也會登場吧?」


    奈爾茲點頭。


    「誰被殺害?有幾個人被殺?」


    「這下麻煩了,如果說出來,就可能全部……沒辦法,我再稍微透露一點吧!一共有四個人死亡,最先死的人是曳間,之後的就容我保留吧!我也有我的苦衷,誰成為被害者或兇手可都別怪我,因為劇情完全是虛構的。」


    「我隻是想避免第一個被殺害,還算不錯。但曳間也奠可憐……對了,那家夥最近搞失蹤,是真的嗎?雖然我也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是真的。甲斐經常到他的住處,房門都上了鎖,不像是有人在。」


    「什麽時候失蹤的?」


    「根據甲斐的說法,倉野曾在神保叮見過他,之後就沒人知道了。對了,奈爾茲,聽說是和你一起去找舊書的時候?」


    「咦?什麽時候?」奈爾茲神情茫然。


    「好像是五月底。」


    「喔,那個時候呀!當時是去找《花語全集》,但我沒注意到,倉野也沒告訴我……喔?是嗎?那個時候……」奈爾茲自言自語似地迴答。


    羽仁瞄了奈爾茲一眼,「那大概失蹤了一個半月?這可不能開玩笑,應該要擔心了。可是他為什麽會不見人影?」


    「說不定迴老家去了。」


    「恩,若是這樣就好。但當時為何沒告訴甲斐一聲呢?」


    「那家夥住在金澤吧?」


    「沒錯。」


    「心理學係?」


    「喔……不知是否因為這樣,他特別喜歡心理小說。」


    「那家夥個性有點兒怪。像這樣忽然失蹤,莫非是有什麽企圖……」


    聽了布瀨的話,霍南德噗哧笑了,終於睜開長長的睫毛。完全睜開的眸子裏,似乎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像在凝視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但相對地,這也是所謂的魅力吧!同時,這也是這對容貌酷似的雙胞胎兄弟,唯一令人得以分辨的相異之處。奈爾茲個性豪邁,總是一臉天真無邪的微笑。至於霍南德,則稍有自閉傾向,笑容裏總帶著某種諷刺、嘲弄人的意味。


    「我有個建議,若要寫真實姓名的偵探小說,希望務必使用「黃色房間」。」


    「布瀨,那是當然的。」霍南德迴應。


    「該怎麽說呢,若是如此,」奈爾茲搔著頭皮,「那也沒辦法。沒錯,我是預定把那個房間當做舞台背景之一。」


    羽仁打岔道:「喔?曳間是在那房間……」


    「不,不是的,曳間是死在別處,後來舞台才轉移到那個地方……好了,到此為止。」


    在房間裏踱步的布瀨自顧自地點頭,忽然在書櫥前停住腳步,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伸


    手在書籍之間取出一個信封。「很久以前,影山會寄給我一封信,我完全忘了。其實也沒那麽久,應該隻是上個月中吧!反正內容很怪異,隻是一些很像詩的文句和一些怪圖案。」


    率先探身詢問的是奈爾茲。「哦?我看看。」


    奈爾茲從信封內取出信箋,羽仁也興趣濃厚地湊近瞧瞧。信箋上是如下的謎樣文句——


    欲望下,


    誰宿德,


    初春的伯勞,


    熟知得已經厭煩。


    鋪四波羅密,


    排列七曜,


    擬影。


    對於寫下這封信的影山敏郎,羽仁雖然未曾謀麵,卻從布瀨他們口中經常提到,得知他自稱是剛起步的業餘偵探小說家。文筆說不上流暢,卻也簡潔易讀,也不知是否寫到一半墨水快用完了,最後兩行墨色有所不同。


    「圖案呢?」


    「在背麵。」


    「是嗎?信箋紙很厚,所以沒看透……」


    翻過背麵,出現的是羽仁也曾在哪兒見過的圖案。


    [必要插圖1]


    「布瀨,你不認為這有暗號的味道嗎?」


    「恩,我也這樣認為,尤其這個圖案,應該就是暗號……不過,這並非用來鎮壓妖魔的「八卦陣」。」


    奈爾茲稍微低下頭看了看。「但會有什麽樣的含意呢……啊?這裏也出現了與「四』有關的文字,但這個「四波羅密」指的又是什麽?」說著,瞥了霍南德一眼。


    霍南德似乎也被勾起了興趣,從奈爾茲背後讀著信箋,對於兄弟的問話,卻隻是聳聳肩。


    「等等!」布瀨這次從對麵書櫥取出厚厚的辭典,「聽好,辭典的說明是,四波羅密……一是佛教用語,二是涅盤所具有的常樂我靜四德。在密宗的金剛界曼茶羅中,指的是中尊大日如來的前後左右四位女菩薩。四波羅密菩薩。」


    「到底在說什麽呀?我更迷糊了。」奈爾茲投降似的說。


    「這些詞句根本就是在說教,圖案也一樣。」對於信箋內容的含意,羽仁也與奈爾茲同樣不解。「「初春的伯勞』究竟是什麽意思?「排列七曜,擬影』又是什麽?我完全搞不懂。布瀨,這或許隻是一股的詩吧!」


    布瀨隻是曖昧地點頭,推高自傲的金框眼鏡,似乎對迴答頗為困擾。「恩!」


    「如果是真沼,他會給這首詩打幾分?」奈爾茲問。


    「我不知道。」羽仁迴答,心中卻想,若是真沼,應該不會替別人的詩打分數吧!「通常,認為這種東西是暗號,都是受了奈爾茲的偵探小說影響。就算不是,目前曳間行蹤不明,對吧?若是以此解釋,一開始似乎與曳間的死亡有關……我如果這麽說,可能會被取笑。但我總覺得真的就是這樣……」


    「哈哈!羽仁竟然如此在意!重要的應該不是曳間,而是擔心自己的安危吧!」


    「說的也是。」羽仁迴答後,正想笑出來。


    突然,霍南德像是製止他一般開口了,「不,或許出乎意料之外,這並非開玩笑!曳間斷絕音訊這麽久,本來就很怪。」


    他的眼神充滿了熱情,具有不可思議的說服力。四個人周遭瞬間沉默了下來,連布瀨都帶著不安的目光環視其他三人。


    奈爾茲心情也開始沉重了,卻仍淡淡說道:「如果真要死,我也希望能在我完成偵探小說以後再死!我不喜歡跟在事實後麵跑。」


    這句話引來一陣扭曲的哄笑。


    然後,他們把話題轉向討論一般偵探小說,最後就這樣打發了當天剩下的時間。但不知道為什麽,在他們內心深處殘留的一絲狼狽,卻無法因此抹去。


    翌日,他們被告知那並非杞人憂天,員實的屍體就在大白畫投下降臨的影子。


    第一章


    1.第一具屍體


    陽光耀眼的日子。


    街道是一望無際的亮白,連一條影子也沒有。遠遠超過視神經細胞容許範圍的亮光遮住了視線,倉野繼續往前走,尋找陰涼的地方。


    雜杳掠馳而過的汽車隻映現出線條,喧擾的噪音被亂射的逆光擠扁,傳到倉野的耳膜之前,似乎就已死絕。


    七月十四日,理應離盛夏還有一段日子,但這天的最高氣溫比曆年平均溫度高出八度。直到前一天為止,都是低於平均氣溫,卻意料不到這天會是如此的瘋狂酷熱,彷彿罹患熱病的午後。


    ——天氣這麽熱,幹嘛還要去新宿呀?


    從目白車站到他住處的這條路,似乎永無止境地向前延伸,其實路程隻有十分鍾。剛鋪設的瀝青融化了,黏在倉野昀鞋底,感覺很不舒服。倉野從剛才就頻頻看表。


    t恤因為汗濕而緊貼著身體,這種厭惡的觸感實在難以書喻,此時忽然見到人行步道對麵,熟識的中華餐館老板正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很熱吧?」


    「對呀!」他茫然迴答。


    在如此的酷熱中,隻要炒一盤飯都可能中暑。老板可能剛才就在店門口閑晃去暑。擦身而過之際,倉野往店內看了一下,發現裏麵有兩、三個客人。


    「七月就熱成這樣,往後不知會有多糟呢!」


    「有句話說,季節更替時出現異常氣溫,會有危險。」


    老板完全沒有下廚炒飯的意思,所以這幾個客人似乎已經死心了,便開始聊了起來。


    倉野再次看看手表。他有這種有事沒事就看手表確定時間的怪習慣。這時候,表上的時間是三點零五分。


    目白路轉角上的銀行已拉下鐵門。經過銀行,右轉繼續前進。


    迴想起來,當初到這兒寄宿,會聽人說這附近因為要新建立體陸橋,遭到周邊住戶的強烈反對。但結果如何?那已是三年四個月前的事了,而他也已經二十一歲。


    穿越斑馬線,從路口進入不知是第幾條的小巷,前方二十公尺就是連棟的兩層樓公寓,從這兒可以看到最前麵的二樓房間。緊閉的窗戶裏,褪色的黃色厚窗簾遮住了房間內部。那個房間正是他的住處!


    雖說是公寓,卻不過是老舊的木造房屋,最妙的是隻有最前麵一隅是隔開的出入口,樓下是車庫,二樓除了他的房間,更進去還有另外一個房間。


    建築本身是縱深很深的長屋風格,但隻有這兩個房間像是被隔絕在外。


    倉野從牛仔褲口袋掏出鑰匙,打開建築物側麵的大門門鎖,進入原本與車庫相連的走道。突然,一陣令人窒息的熱氣襲來,他立刻感到強烈的疲倦,於是停住腳步。


    ——房間裏的熱氣應該更恐怖吧!開什麽玩笑,還是找一本書到咖啡店消暑吧!


    隨手看看表,三點十分。轉迴走道,看了一眼踏墊,發現踏墊前除了他的鞋子外,還有兩雙鞋子沒見過,籃球鞋和灰色野地高統靴。


    瞬間,倉野有股奇妙的感覺。那究竟是什麽呢?當然,他並未特別留意,緊接著,他當下判斷..「哈哈!一定是根戶與真沼!」這個念頭一閃,他就立即浮現從酷熱中得到解放的心情。換上拖鞋登上階梯,走向盡頭的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那是倉野的房間,一旁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目前是空房。


    倉野順著奔上階梯的衝力,直接衝進敞開的房門。就在那一瞬間,映入眼前的景象製止他往前衝,甚至讓他整個人僵住了。


    有個人麵向窗戶仰躺,倉野立刻直覺那是一具屍體,完全不認為是誰在開玩笑。後來,倉野試著迴想過無數次,在那樣的昏暗中,為何立刻就確定那是屍體?也許,是因為屍體獨特具有一種與活人相互排斥的氣息吧!


    [必要插圖2]


    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房間裏視線昏暗,經過了幾秒鍾,他才注意


    到那是曳間。胸口被疑似短劍的兇器深深刺入,雙手緊握劍柄。血液幾乎未噴出來,但是曳間的休閑襯衫卻被染成刺眼的暗紅色,白色地毯上隻濺了幾滴血漬。


    沒有表情的眼睛半啟,茫然凝視虛空中的一點,因痛苦而扭曲僵硬的嘴角,彷彿在自嘲想要訴說什麽卻無法說出的遺憾。血氣全失、蒼白中帶著土灰色的臉上,出現細微的斑點。


    驟然湧上的嘔吐感,讓倉野不自覺轉過臉。


    ——這是曳間?這個異樣的物體真的是曳間嗎?這具屍體仍張開紫色嘴唇,囁嚅地似乎想要訴說什麽…,


    倉野完全不知所措,隻是不停顫抖,整個人楞住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定是搞錯了,一定什麽地方出了錯!


    在昏暗的水族館裏,觀賞因水藻、水苔和黑暗而朦朧的巨大水槽時,突然正麵出現真鯛或須鯊之類的魚,曾經被嚇一跳。但倉野此時的震驚與恐怖,卻比那種在渾沌之中突然出現異形的感覺,不知要強烈多少倍。


    他究竟這樣當場楞立了多久?好不容易,他開始慢慢後退,然後加快速度,衝下樓梯。從爬上樓梯到衝下來為止,又到底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在踏墊前,正要穿上涼鞋之際,倉野再次感受到耳鳴般的恐怖。甚至,這種恐怖比發現屍體時的恐怖,更要強烈不知多少倍地貫穿全身。剛才,沒錯,就在一分多鍾前,踏墊前原有的兩雙鞋之中,那雙野地高統靴不見了。


    依此判斷,倉野返家時,高統靴的主人應該還躲藏在這屋子裏,待倉野上樓之後,才不聲不響地溜走。


    倉野感到絲絲的戰栗從背脊擴散到頭頂。沒錯,或許還沒逃走,那麽……他同時望向脫鞋間轉角。轉角對麵窗戶射入白色的光線,是一道逆光,看起來像是怪異的白色空氣正在流動。倉野覺得好像快昏倒了,整個人昏炫炫的,腋下冷汗直流。


    ——可能就躲在那個角落後麵!而且,還隨身攜帶另一把匕首……


    距離大門隻有五公尺,但是卻無法到達。他讓全身的感覺保持敏銳狀態,試著探索兇手是否真的躲藏在那裏。豎耳靜聽,仿彿聽到藏在暗處的人輕微卻急速的唿吸聲。


    一分鍾。


    兩分鍾。


    但是,無論過了多久,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傳來的隻是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輛噪音。最後,他鼓起勇氣,怯怯地試著接近轉角,心跳急促,探頭看去時,整顆心髒就像要停止了。但那兒什麽人也沒有,隻是方才進來時確定應該關上的大門,現在卻是敞開的。


    倉野像被雨淋濕的狗一樣渾身顫抖,在空蕩蕩的走道上飛也似地前衝,如脫兔般穿過大門,接連轉了幾個彎,一口氣奔向公共電話亭。


    眼前是日常見慣的景物。電線杆、商店招牌、宅邸圍牆,這些都和平常沒兩樣,往來行人的臉孔也很普通,完全是沒有變化的日常世界。


    倉野跑過一個上班族模樣的男子身旁,這男子神情可疑地望著這個方向,倉野看看手表。


    時間是七月十四日下午三點十五分。


    2.不成密室的密室


    向警局通報後,掛上公共電話紅色話筒,高亢的情緒總算緩和了下來,代之而起占據倉野腦海的,是一股泛黑的羞辱感。


    畢竟他家族都是罕見的偵探小說迷,也不知什麽時候,一個接著一個加入,不知不覺就聚成了一個特殊群體,或許是物以類聚,很不可思議地,對偵探小說都有同樣的嗜好。倉野在這個家族中,也自認為有些權威,不論是閱讀量,或是有關偵探小說的知識,都頗有自信是別人無法比擬的。但這又如何?真正的屍體在眼前出現,還不是慌張狼狽,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一想到剛才的醜態,屈辱感就焚燒全身,所有的恐懼反而被驅逐殆盞。他甚至認為,這是讓他能夠成為其正偵探的難得機會!


    倉野慢慢轉身,走迴房間。站在門前,強烈的亢奮情緒再度甦醒,雖然還有幾分恐怖感,但這次的亢奮卻不隻是恐怖,而是接下來有機會扮演真實偵探角色的興奮之情。


    他努力地喚迴思考能力,想起返家時,入口大門是鎖上的。他站在敞開的大門前思索。


    ——沒錯,最初見到那兩雙鞋子時,的確就感覺事有蹊蹺,沒錯!大門明明鎖上,可是進門之後,裏麵卻多出了其他人的鞋子。雖然備用鑰匙一向都放在門梁上,要進入大門非常簡單,但這扇門外側的門鎖,卻無法自內側鎖上。


    他踩在門檻上,觀察門梁上方。備用鑰匙的確還在原處。


    ——這麽一來,究竟是怎麽迴事?我迴來的時候,兇手確實還在屋裏,可是這個無法從內側鎖上的門鎖,卻是鎖上的。


    一樓的出入門戶,除了平常使用的外麵那扇大門之外,就是廚房裏的後門了。至於窗戶,脫鞋間走道有一扇大窗,而廚房、儲藏室、廁所則各有一扇小窗,總共四扇。但後麵三扇都嵌了木格子,人是不可能進出的。


    比較可疑的大門裝有兩個門鎖,分別可以從外側上鎖,也可以從內側上鎖,所以這是具有特殊構造的門。若從外側鎖上,內側就無法打開;相對地,若從內側鎖上,就無法由外側開啟。


    內外兩側都是扭入式門鎖。但內側是使用於一般拉門、用螺絲栓緊固定的螺絲鎖,外側的鎖並非螺絲鎖,而是需要鑰匙插入鎖孔的款式。至於廚房裏的後門,安裝的則是與大門內側同樣款式的門鎖。因此,後門也同樣從內側鎖上後,就無法由外側開啟。為求慎重起見,在此必須再補充一句話,亦即,這扇後門無法從外側鎖上。


    [必要插圖3]


    ——如此一來…


    進入門內,讓大門敞開,倉野繼續思考。


    ——兇手應該是先從大門進入,打開後門的鎖外出,同時以備用鑰匙從外側鎖上大門,再經由敞開的後門進入屋子,然後靜待我迴來。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倉野來到廚房,隻見裏麵掛著淡藍色窗簾,遮住了屋外探視內部的視線。突然,他內心浮現一種莫名的想像..兇手會不會還躲在屋子裏?


    帶著些許恐懼,他謹慣地拉開窗簾。當然,窗簾後麵什麽人也沒有,於是鬆了一口氣,打量門鎖,確實是從內側鎖上了。


    ——鎖上大門門鎖,從後門進入屋子,還費心地鎖上後門,這又是怎麽迴事?


    倉野完全迷糊了。從兇手躲藏家中,先前騙過他的情況來分析,兇手應該就躲在廚房沒錯。但鎖上後門,對兇手來說是極端危險之事,因為這麽做就封死了關鍵時刻逃走的路線。但是,反過來想,若兇手未逃走、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這對兇手有什麽好處?


    這一連串在門鎖上動手腳,對兇手到底有何必然性?


    為了慣重起見,連儲藏室和廁所部巡視一遍,結果還是沒發現可疑之處。因為出入這兩個小房間,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原因是這兩個房間的門狀況很糟、嚴重傾斜。所以,兇手若真要躲藏,還是必須選擇廚房。


    倉野過去常堅持,所謂的殺人事件,絕對必須發生在傾圮頹危的老舊宅鄙裏,而且還必須擁有一片翠綠森林,麵向瀰漫瘴氣的沼澤。但做夢也沒想到,竟會發生在這種老舊、非西洋式宅邸的破爛公寓裏。至少,如果儲藏室裏擺放的是甲冑或大時鍾,那還可以讓人理解。但實際上,裏麵堆放的是毀損的浴缸或護牆板之類的便宜貨,這就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了。


    上樓,再次進入他六榻楊米大的房間時,先前那種恐怖感又來了,但是他忍下來,跪在身體旁。屍體與剛才一樣毫無變化,就躺在原處。隻是或許因為心情已緩和下來,倉野發現屍體的表情並未有先前看到的那般淒厲,不,愈貼近仔細觀察愈是發現,除了


    皮膚上的淩亂血漬給人異樣的感覺之外,表情本身卻是很安祥。


    這對倉野而書,產生了頗為強烈的衝擊。曳間的屍體臉部表情,為什麽會如此幸福?他為何必須如此安祥,安祥到簡直就是愉快進入夢鄉般的死亡呢?


    堅挺的鼻子,整體輪廓分明的五官,雖然被取綽號「黑魔術師」的人是奈爾茲,但曳間像這樣成了屍骸躺在地上的情景,倉野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同那是在現實中發生的事。曳間半睜的眼睛凝視虛空,扭曲的嘴角看起來的確像是在微笑。


    倉野忽然,員的是忽然間掉下了眼淚。沒有苦悶、也無怨恨,以這種祥和的表情接受死亡,曳間自己會是什麽樣的想法?無法告訴任何人、隻能在他內心深處喃喃自語、醞釀,然後無處溢出的無數想法……但是,那些都已經永遠解放到倉野無從得知的地方去了。


    倉野並不太清楚自己是為了這樣的曳間而哭呢?或是因為自己被遺棄在這個人世間而哭。然而,此刻的他開始自覺內心之中,有一種陌生的感情緩緩地萌芽了。而且,那種感情開始對他提出一項無法抑製的行為要求。


    ——如果可能,沒錯,雖然讀了一些偵探小說,但在麵對這樣的其實事件,我還是害怕得手足無措。然而,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一定要親手遠到這個兇手!


    他輕輕撫摸曳間緊握匕首的右手。在濕黏的酷暑裏,隻有曳間的屍體保存了與現實毫無關連的冰冷。倉野迅速拭幹眼淚,迴望四周,想知道有何可疑之處。


    書架、音響、倒下的雜物櫃、水族箱,衣樞,一切都和自己離開前並無特別異樣,桌上排列的試管、試杯和藥瓶,位置好像也沒改變,當然,現鈔或存款簿也完全沒有被動過的跡象。


    若說有什麽令人在意的變化,那就是掉在稍距曳間頭頂上方的一本書。那是卅二開本、厚約一公分的黃色封麵書籍,可能是曳間想閱讀而取出的吧!問題在於,那並非書架上大量排列的偵探小說之一,也非曳間專攻的心理學的書籍,更非專攻藥物學的倉野所搜集的藥物學、醫學或圍棋教材之類的書,而是倉野抱著好玩的心態購買的一本書,書名為《數字之謎》。書就翻開蓋在地板上。倉野輕輕用食指指甲拾起,確定是翻開在一〇六頁和一〇七頁之間。


    曳間與數學,這是非常奇妙的搭配。事實上,倉野完全沒聽說過曳間對數學方麵有興趣。但話說迴來,當初倉野也是隨興所至買下了這本書。如果這本書是曳間從書架上拿下來的,那是否就可認定他是隨興取來翻閱的嗎?倉野再度凝視已化為屍體的曳間麵容。曳間並不知道倉野心中此刻的疑問,隻是保持著唯有死者才可能擁有的慣重靜默。倉野硬是咽下了鼻腔深處再度湧上的的鹹辣,大大歎了一口氣。


    ——有了這些資料,能進行什麽樣的推理?


    倉野心想,若是明智小五郎(明智小五郎,江戶川亂步筆下的一名偵探,他組織了「少年偵探團」,而對手則是怪人二十麵相。)的話,也一定會試著搔一搔滿頭的亂發。


    ——首先,從外觀看來,房間並沒未翻箱倒櫃,曳間的表情上也看不出絲毫抵抗過的痕跡,匕首是從正麵直接一擊正確插入心髒部位,因此,兇手一定與曳間熟識,不,彼此關係甚至是非常親近,或許最正確的判斷應該是我們家族的成員之一。


    ——還有,從兇手選擇這個房間做為犯案現場來看,兇手是家族成員之一的可能性也很高。這麽一來,曳間與兇手一同前來這兒的可能性想必須是很大了……沒錯,兇手如果是家族以外的人,雖然不排除絕對不會選擇這個房間做為殺人的舞台,但總是不自然。


    ——還有,關於鑰匙方麵,大門的門鎖為何有從外側鎖上的必要呢?另外,為什麽連後門也要上鎖?這兩項疑點根本就令人想不出頭緒。


    ——最命人不解的是,兇手為何要留在屋裏悠悠哉哉地等我迴來?殺害曳間後,應該已經沒什麽好逗留了,可以盡快離開……或者,我迴來時兇手正好才完成犯行想要逃走,但下到一樓的時候,聽到鑰匙轉動的開鎖聲,於是慌忙躲到廚房窗簾後麵,而我卻忽略了呢?


    但是,倉野幾乎從一開始就明白這樣的假設無法成立。為什麽?即使不是專業人員,從血跡的狀況判斷也知道,命案發生已超過一個小時以上。事實上,後來根據解剖得知,推定死亡時刻為正午至十二點牛之間。但果真如此的話,就表示兇手等倉野迴來等了大約三個小時了。


    ——為什麽?


    倉野完全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麽理由。兇手一直躲藏暗處,在如此的酷熱中靜靜等到他迴來,


    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已相當瘋狂了,正因為如此,幻想才會伴隨著怪異的現實感壓迫著倉野,而倉野的身子也不禁顫抖了無數次。


    ——還有,兇手為什麽要故意讓我看見鞋子?


    倉野愈想心裏愈是迷糊。就算有不得不等待倉野迴來的理由,兇手應該會有足夠的時間藏匿自己的野地高統靴,可是他卻沒這麽做,而是明日張膽擺在曳間的籃球鞋旁,彷彿故意告知「我還在這裏」。


    ——理應藏匿而未藏匿的鞋子,很難認定是愚蠢的兇手忘了藏匿!肯定是有某種理由故意讓我看到那雙鞋子,但是什麽理由呢?


    ——還有,兇手為何挑我這個房間當做犯案現場?今天之所以前往新宿完全是臨時起意,應該任何人都無法預知,何況兇手絕對不會知道我什麽時候迴來。就算今天早上十點偶然目擊我出門,應該也無從判斷我要去什麽地方吧?更何況絕對不可能知道我會在一分鍾後迴來,或是一小時後迴來,,甚至到根戶或羽仁的住處,住一個晚上再迴來。


    腦袋一片混亂,推理錯綜複雜,無法理出頭緒。


    迴神時,巡邏車警笛聲已逼近。兩個單調的音階不停反覆,加速倉野的心跳。到昨天為止,對於常在半夜街道上響起的警笛聲,他都毫無任何感動,隻是事不關己地想著,,又出事啦?


    ——這是不成密室的密室!兇手明明隨時可以逃走,卻寧願放棄機會,而且為求慣重,還鎖上後門。最終逃走的路徑竟然是,趁我返迴時為了進入屋內而打開的大門。


    從大門進來,打開後門鎖外出,由外側鎖上大門,再從後門進入屋內,鎖上後門。然後,從倉野打開的大門逃離。兇手這一連串的行動,倉野已在腦子裏描繪反芻了不知道多少次,在他的想像中,隻有兇手的臉孔部份一片模糊,愈想要凝神細看,愈發覺那麵容是一片暗影而無法看清楚。那家夥甚至會停下腳步,迴頭望過來,露出嘲諷的笑容。


    倉野心有未甘地緊咬下唇。


    警笛聲在車庫前方停止,接著是開啟車門的聲音,然後傳來好幾個人匆促雜亂的腳步聲穿越脫鞋間走道,跑上樓梯。


    肯定是哪裏出了錯—從日常的生活突然進入迷途,若是不去理會,令人迷惑的現象會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然而,眼前的一切已成了無法挽迴的事實。


    ——倉野無法舍棄這樣的想法。


    3.鞋子與惡作劇


    「晤……那後來呢?」


    夏日的陽光穿過白色法式窗戶照射進來,從鋪著純白綢緞的圓桌對麵,羽仁屈身探前問道。


    倉野閉上眼睛準備迴答。羽仁身後,金雀枝沐浴在陽光強烈反射的金黃光輝中。倉野再度低頭,搜尋已經遺忘的語匯。


    那天的氣溫達到高峰,此後就急速下降,降到年均溫以下,但陽光強度並未減弱。隔天,七月十六日,盛夏才正要開始。


    倉野猶豫著不知按怎樣的順序敘述。事實上,也難怪羽仁會顯示如此高度的興趣。因為根據倉野所言,前天發生的意外絕對是他殺事件,警方也找過羽仁查證,但後來就


    再也絲毫沒有將這個案子當成殺人事件的跡象。


    昨天報紙上雖然刊登在倉野的住處發現死於非命的曳間屍體,目前警方正在調查是自殺抑或他殺的報導,但今天早報已不再提及該事件:據此推測,這個案子若不是被當做自殺案件處理,就是警方正在進行連記者也不得透露的極機密調查。但無論如何,羽仁內心仍有非常多的疑惑。


    「怎麽了?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倉野搖頭說道:「我本來隻打算來個小小的惡作劇……」


    其實,當天後來發生的事情,對倉野來說並不愉快。最初趕到的是三名警察,他們帶倉野到隔壁的空房間,進行直到發現屍體為止的簡單偵訊,,緊接著進來的似乎是鑒識人員,並不清楚有多少人進入倉野的房間,隻是頻繁聽見拍照時的相機聲。


    令倉野驚訝的是,並非刑警最先進入殺人現場,好像在鑒識人員尚未完成幾項調查之前,刑警是不被允許入內的。而在調查結束之後,雖然不太清楚接下來的進入者身份,但應該就是所謂的法醫吧!


    負責指揮調查的是身穿邋過鼠灰色西裝、年齡大約四十歲,眼神很壞的家夥。


    在倉野六席榻榻米大的房間裏,不斷傳出聲響。倉野當時想的是一些無意義的事情,諸如,不能就這樣留下曳間嗎?難道在東京不容許一個人安靜死去嗎?內心夾雜的憤怒情緒逐漸高漲,不知不覺間,類似的想法像高速拍攝的膠卷一般,在倉野的腦海中開花。


    事後迴想起來,倉野當時做下了一個意外的決定,那就是他決定不告訴警方,有關那雙鞋子的事……


    「等等,這豈不是做了偽證?」羽仁慌忙製止倉野。


    倉野低著頭,「恩,沒錯。現在迴想起來,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會那麽想。隻是當時應該是很希望在這起事件中,能擁有隻有我可以掌握的資料!而且這並非做偽證,我隻是沒把實情說出來,日後如果警方知道我迴家時應該有另一雙鞋子,屆時我可以推稱自己沒注意到不就沒事了。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念頭一直在背後支撐著我,所以我沒說出迴家時的確看見灰色野地高統靴的事實……」


    令倉野印象最深刻的是,警方的偵訊不如想像中那樣尖銳切題,而是隨性的搜集事實。但至少這方麵做得相當徹底,讓倉野產生好感。


    無論如何,因為「對於鞋子的事保持沉默」,所以隻要是知道的事,倉野都會盡可能如實無誤地告知警方。聽取至發現屍體為止的來龍去脈後,警方問及有關倉野與曳間的關係。


    「他的全名是曳間了,二十一歲,我們是在東京認識的朋友。和我同樣進入f大學,是大一時期在西洋棋研究會認識的,所以認識已經三年了。」


    「他住哪兒?」


    「東村山市蔌山町一丁目,紅莊……」


    「他其他朋友多不多?」


    「他老家在金澤,有個中學時代到現在的老同學甲斐良惟.目前唸n美術大學……是他特別親密的朋友。其他如果還算有密切往來的,應該就是我們這些有相同嗜好的夥伴了。」


    「恩,這些問題以後再說。他經常到你這裏來嗎?」


    一時之間,倉野對這個問題有些困惑。忽然抬頭,天花板垂下的泛黑燈泡映入眼簾,這畫麵似乎讓這個空房間更加寂寞。


    「他並不常到我這兒來。上次最後一次到這兒是今年冬天吧i而且這一個半月來,我都沒再見過他。」


    「喔?你倒是很忙嘛!」


    「不,五月底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


    警官的瞳孔瞬間發亮。「對了,你是今天上午十點左右離開這個房間吧?」


    「是的。」


    「外出時有拉上窗簾嗎?」


    「有。」


    「大門鎖上了?」


    「那當然。」


    「思,那麽你平常有鎖上後門的習慣嗎?」


    「是的。大概是習慣吧!反正,後門一直都是鎖上的。」


    「走道的窗戶也一樣?」


    「恩,那麽你平常有鎖上後門的習慣嗎?」


    「是的。大概是習慣吧!反正,後門一直都是鎖上的。」


    「走道的窗戶也一樣?」


    「沒錯,那兒的窗戶幾乎沒打開過。」


    「哦,這裏的大門門鎖也真有意思,外側和內側分別使用兩種不同的門鎖。」


    「沒錯,我第一次到這棟公寓時,也覺得奇怪。」


    「但是如果你外出,有人從門內上鎖的話,你從門外不就無法開門了?而且,現在這裏隻有你一個人住或許還好,若是有人住進這個空房間,肯定就會有許多的不方便吧?」


    「是的。關於這點,最初的一年,這個房間有人住,也發生過許多麻煩,後來決定不使用大門的內側鎖,所以我現在保留當時的習慣,絕不從內側鎖門。」


    「喔……你迴來的時候,大門鑰匙是從外側鎖上的?喔……」


    倉野抬頭望著燈泡,內心推測,這位連連發出「喔」聲的警官,正在思考什麽?


    ——因為未告知那雙消失的野地高統靴,所以無論是直接或間接,警方都不知道我迴來的時候兇手還在屋內。那麽,首先就必須判斷這個案子是自殺或他殺。因為沒有任何可以否定自殺的關鍵線索,甚至由於現場抵抗的跡象實在太少,所以看起來應該足以證明是自殺。


    ——如果認定是他殺,那麽警方一定會先懷疑我。如果各線同步進行,他也設定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兇手,那麽以目前的狀況而書,警方會如何推理?


    ——根據我沒說出的證詞,警方會想到什麽?


    ——是的,最自然的想法應該就是兇手犯案後隨即逃離現場,因為犯案後逗留現場,這對兇手來說,完全沒有好處,但任何人做夢也沒想到,兇手會躲在廚房裏直到我迴來。


    倉野這樣想著,同時也因為沒說出那件事,導致決定性的推理產生如此巨大的差異而感到莫名恐懼。他雖然很想說出那雙鞋子的事,但事到如今,卻因為很可能惹來疑惑而保留了。


    這員的是無法挽迴的惡作劇!雖然他是惡作劇的始作俑者。


    「對了,這隻是必要的程序,希望你不會為此感到不愉快。我想問的是,有沒有人可以證明你今天中午在新宿?」


    「你的意思是說,曳間的推定死亡時刻就是在那個時候?」


    「恩,不過,詳細狀況如何,必須等日後的調查才可以確定。」


    「呃……十二點左右,我確實是在「阿爾發」,「阿爾發」是紀伊國書店後麵的咖啡店。我在那裏和久藤杏子巧遇,應該是在十二點吧!」


    警官「喔」了一聲,又深深歎息,緊接著口氣變得很凝重。「我想……在這裏大概很難問出詳細的情形,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你一起到警局走一趟?」


    「沒問題。」倉野輕鬆迴應,然後起身。


    出了門,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大群圍觀看熱鬧的人,擠滿了整條小道.警員們吆暍著推開人群讓出一條走道。但圍觀者為了想看清楚步出門外的倉野長相,又發起了另一波蠕動。此刻,倉野不得不猶豫了,因為對這些群眾而言,他應該也隻是個罪犯。


    被警官催促搭上警車的倉野,忽然有了毫無脈絡可循的感慨。迴頭時,他注意到周遭籠罩了輕淡的芳香。


    是橘子花。橘子花在倉野的公寓後方展現撩亂的花朵模樣,持續綻放馥鬱的香氣。倉野就像第一次看見一般,忍不住想著,自己是否正一步步被帶進陌生的世界?


    倉野的視線完全被占據了。


    「等一等,這種很像小說情節的瑣碎描繪雖然不錯,但你剛才說什麽?


    那地方有橘子樹?」


    「不,沒有。」倉野搔搔鼻尖。


    「你也真糟糕!真的沒有橘子樹?那你剛才說的那些,當中也可能有虛構的部分囉?」羽仁帶著懷疑的眼神。


    「不,除了橘子樹,其他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倉野慌忙說道,點燃掏出來的香菸。


    「我總覺得可疑!」


    「關於忽然注意到橘子花的香氣而佇足,我隻是……」


    「你呀!根本就把自己當成小說主角了!」羽仁也忍不住笑了,「現在可不能開玩笑!因為你犯了偽證罪,是個十足的犯罪者。那你去了警局之後呢?」


    「也沒什麽!先是調查不在場證明,然後調查我們家族成員的結構。對了,偵訊時,那個警官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你的書架上有很多偵探小說!」這根本就是在嘲諷我。」


    「警方知道我們對偵探小說很狂熱?」


    「反正警方一走也會找各位偵訊,到時候就可以知道是誰說的吧?」倉野說。


    「是我說的。」彷彿迫不及待似的,繞到圓桌旁的根戶迴答。


    前麵也提過,倉野來到新宿區若葉町的羽仁家是在十六日下午。羽仁的父親是某大商事的總經理,擁有一片森林,建造的宅邸確實頗奢豪。羽仁的母親是上流社會夫人中常見的那種樂善好施的女士,很歡迎倉野或甲斐這些兒子的朋友到家裏來,所以羽仁家是他們的聚會場所之一。


    倉野來訪時,根戶已經到了,正和羽仁臆測有關這起案子的一切。對胗前往倉野住處有所顧忌的兩人,迅速出來迎接倉野。倉野被帶入「白色房間」之後,首先由羽仁告知十三日聚會的情形。對於奈爾玆預言曳間死亡之事,倉野確實感到些許的震驚,但是羽仁沒讓倉野有時間提出質疑,便立刻要他說明事件的始末。


    雖然與亂步的「紅色房間」無關,但羽仁的這個房間卻被稱為「白色房間」:相對的,布瀨的房間則被稱為「黑色房間」。除此之外,有個地方也是他們的聚會場所,那是一家位於赤飯的咖啡店,這家店是甲斐的哥哥經營的,店內裝飾著各式各樣的飾偶,給人一種古董的氛圍,店名的出處很明確,是根據卡斯頓,勒胡(卡斯頓,勒胡(gastonlerou1868-1927)。法國名作家,同時也是世界名著《歌劇魅影》的作者。)的名著《黃色房間的秘密》而被稱為「黃色房間」。


    在這三個房間中,倉野最常造訪的大概就是「白色房間」吧—在羽仁家遷迴東京歸宗之前,他和羽仁在神戶的同一所小學就是同學,直到高中為止。換句話說,兩人是兒時玩伴的交情。


    倉野在「白色房間」中央的圓桌和羽仁麵對而坐,敘述發現屍體的始末,其間,本來一直坐在白色沙發上默默聆聽的根戶,現在終於開口了。


    「是我說的。」根戶接著說,「有什麽關係,反正警方絕不會找上對偵探小說有興趣的人。


    這種案子,我們必須親自解決,尤其為了讓曳間瞑目,這更是我們要做的。」


    「嘿,你說的倒是很有自信,是不是想到什麽了?」


    「解決事件的充分必要資料尚未齊全,不可隨便猜測。」


    「恩,就算確定兇手是我們家族裏的成員,在還不清楚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如何之前,什麽也不能說。」羽仁表示讚同。


    根戶壓低嗓音,「那明天就召開緊急大會,要求每個人提出不在場證明吧!當然,等過一段時間之後,再進行推理競賽。」


    「偵探比賽嗎?那倒是不錯。」


    「那還用說!偵探之中或許隱藏了兇手,就小說而書,或許已是陳腔濫調,但若像這樣成了現實中的事件,應該算是最刺激的設定吧!」根戶雖然神情黯然,語調裏卻有掩飾不住的亢奮。


    倉野也感覺這樣的態度不夠慣重,但他同樣也感受到了一股無法壓抑的亢舊情緒,他同時還暗自做下決定——沒錯,無論如何都必須查出兇手,無論誰是兇手都一樣!


    4.理想的殺人


    恰似潛下淺灘,透過搖曳的水麵仰望天空當時的顏色一般,眼眸凝成了一道彩虹。頭部綴飾著散發光澤的瓷器,身穿應該是當時流行的華麗服飾。這是一尊法國洋娃娃!倉野認為無論是桌上或裝飾櫃裏擺放的洋娃娃,這尊法國洋娃娃顯得格外亮眼,壓過了其他同伴。


    ——透過這種眼眸見到的景象,會是什麽樣子?


    或許浩瀚而又不可捉摸的不祥預感,就像水底的景象吧!倉野忽然這麽想。


    提起這一點,倉野腦海裏有個記憶。高中時代,他和羽仁一起前往山陰地方(山陰地方,日本區域之一。位於本州西部麵向日本海的一帶範圍。)的海邊,有個畫麵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裏。距離海岸相當遠的海麵上,小船在側浪的推湧之下,像是氣喘似地直搖晃。就在那個時候,他知道在離岸之後,海水的顏色立刻會改變。但是,更深深烙印在倉野記憶中的是,跳下小船潛入海中之後,透過潛水鏡所見到的景象。


    首先,他像青蛙一樣滑動手腳潛入水中,不知是否錯覺,雖然視線非常模糊,他卻能看到最下方的海底。如果具有「像鉛一般的水色」這種形容方式,那眼前的畫麵應該正是如此吧!他努力抗拒將自己往上拉起的浮力,直到再也無法下潛時,便試著翻身改變姿勢。


    他試著直立水中。


    眼前展開的是比水底色彩更深更遠的遼闊世界。原來所謂排山倒海而來的澎湃大水,就是浸閉在這般可怕的陰影之中嗎?眼前所及之處,橫亙著奇妙實體慼的色彩,而且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彼方,然後漸漸被吞沒於黑暗之中轉為模糊。在深邃的對岸究竟還有什麽?隻覺得透明與透明持續重疊,終於完全被包容於一個不透明的世界。


    如果出現鯊魚或虎鯊,不,甚至是更兇惡、未被人類發現的生物……倉野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至今仍有個印象,就是幼年時在圖鑒上見過的三葉蟲在未知的深海裏擁有巨大無比的身軀。但他確信,那種外觀思心的怪物出現時,絕對會是從那不透明、朦朧色彩膜重疊的彼方,幾乎在一眨眼的瞬間現身。有了這種想法,那麽先前海水色澤的驟變現象也就理所當然了。無論如何,那是一片藍色凍結的風景。有那麽一會兒,他幻想自己緩緩降落海底,走在那片無垠的風景中。


    這不僅充滿廠不祥的預感,而且整個景象也不得不因此而凍結了。出其不意的恐懼襲擊,迫使他拚命掙紮著往水麵上遊,感覺隻有頭頂上閃亮發光的簾幔另一側,才足光輝燦爛的安全區。他朝那個方向使勁浮上去,但這時候,擒住他往上升的浮力卻毫無作用,反而意識到有無數看不見的手,企圖將他扯入深不可測的晦冥之中,甚至還感到一剎那的暈眩。


    睜著藍色大眼眸的法網洋娃娃,究竟是抱著何種觀點看待這個世界?在倉野出生前,應該就一直觀察這個世界的洋娃娃,是否理能夠解倉野這樣的迴憶?隻見她堅持守住沉默,持續睥睨著這個「黃色房間」。


    「接下來……哎?倉野,你喜歡那個洋娃娃?」


    「什麽?不,沒有……」


    其實,迴答「是的」也無所謂,隻因耽溺於沉思卻突然被叫喚,因而升起一股莫名的羞怯,所以迴覆否定的答案。


    實際年齡雖然不到四十,但因白發不少,看起來蒼老了十歲以上,肥胖的身材與容貌,更突顯為人的善良.倉野對這位甲斐良惟的哥哥良一,有一種兄長般的好感。


    「這是法網朱摩公司在一八七〇年左右製造的。注意看,頭是瓷製的,也就是貝頭娃,這類款式是在十九世紀中葉開發出來的。在那之前,雖然也采窯燒製造,卻稱為中國頭娃……對了,那邊那個牙娃娃就是。兩個相互比較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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