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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鴿子死了。


    那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倒也頗似一句精巧的木雕擺飾;隻不過,宛若挖了無數小孔後使勁擠出的的紅色飛沫,將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猶如抽去骨骼萎縮的全身,比起屍骸,更像塊破爛的抹布。


    鴿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對那盒子亦有印象——上頭印著精美的店名標誌,是出自市區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時隻要揭開那戒嚴的祖母綠細繩,打開上有標誌的紙盒,即使不是少女,也會感覺一道甜美的影響由腦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凍、西洋梨塔、泡芙、歐培拉蛋糕……每一種都是該店引以自豪的絕品;然而眼前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樣。


    倘若鴿子是陳屍路邊,少女肯定不會覺得有何異樣吧!然而,塞進盒中的屍骸卻帶著少女前所未見的滑稽及血腥感。紙盒、細繩,以及與紙盒有著相同標誌的手提袋——包裝越是走童話風格,越助長了整體的異樣感;猶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誤將死嬰當成洋娃娃嬉戲般地格格不入。


    打開紙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於過度驚訝的緣故,他的雙眸變得與盒子的鴿子一樣空洞。僅僅數秒之前,她仍與少女共享著對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跡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殘留於嘴角之上。


    或許是為了抑止衝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捂住口,勁道猛烈得像要對自己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後,如警笛般高鳴的聲音變響徹了整個房間。


    少女凝視她,注意力已完全從盒中的鴿子裝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師,畢業於某個女子大學,現正進行新娘修業。


    話雖如此,其實她本人並不打算結婚,也沒有工作的意願,隻是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後來透過熟人介紹,才來擔任少女的保姆。她也是出身於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為高額報酬所吸引,隻是認為正好打發時間罷了。


    當然,大人們的考量少女並不明白,也不具意義,對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她將代替家人陪伴自己,有自己能否喜歡她而已。少女喜歡她,甚至可說是崇拜著她。


    初次引見時,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唿吸;當時少女的第一個念頭並非是驚豔於天下間竟有如此絕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與自己同為三維空間的存在。那清澈的聲音、慈愛的微笑及洗煉的舉止,在在都屬於少女所未知的另一個高貴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親般充滿了慈愛,卻又不帶母親的現實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縛的存在。起先與她相處時,少女甚至抱著某種近似畏懼的羞澀,直到最近,才有餘力慶幸自己能與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談並咀嚼這份喜悅。


    當然,少女隻知道陪伴自己時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嬌縱,被同輩視為喜怒無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小姐而敬而遠之;也不知道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們,暗地裏都埋怨她心情好時還好相處,但使起性子來卻難以應付。


    對少女而言,她是無所不知的老師,總能毫無窒礙地迴答自己單純的疑問;但看在認識她的成人眼裏,她卻是個無知又缺乏常識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無法想象自己的認知與世間有多大的差距。對少女而言,她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將來長大,也絕對無法變為那般高雅玲瓏的完成品。她是個純粹的崇拜對象。


    然而,現在的她卻狼狽萬分。盒中的屍骸令她陷入了恐慌,雖然容貌並未改變,困惑卻將她驚人地扭曲醜化。對少女而言,這是她初次顯露的醜態。


    盒中的死鴿確實也極為醜陋,然而對少女來說,卻沒有崇拜對象的劇烈變化來得有衝擊性。是單純的好奇心使然。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猶如觀看電影特效中大海吞噬山脈的場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時的她總是表現得優雅美麗,但現在卻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麵貌的瞬間。當然,這件事少女並不明白;對少女而言,她這平常的麵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隻能茫然地注視這異樣的光景。


    ——你在看什麽……?


    她似乎略微冷靜下來了,發現少女的視線後,她如此說道。不,以「說道」來表現並不正確;聽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類發出的語言,倒像是猛獸的威嚇之聲。僅僅數十秒前——亦即解開祖母綠色的帶子、掀開紙盒前——有著人類聲調的女人已不存在。(我買了蛋糕來,一塊兒吃吧……)


    ——你那是什麽眼神?你以為這是我做的?


    她一麵怒吼一麵起身,將死鴿連同紙盒一並從桌上掃落在地,那舉動粗魯得叫人難以相信剛才她還為了同一具屍骸而戰栗不已。


    自己的狼狽醜態似乎更令她覺得屈辱,但平時圍在身邊供她泄憤的男人們不再此地,因此她立刻認定眼前的少女該負起責任。她的眼球因憎恨與憤怒而賁張,牙齦也一覽無遺;她一廂情願地誤解少女正愚弄並嘲笑自己的醜態,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憤怒。


    少女過於年幼,無法理解自己的視線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為成人的意義;而少女又過於恐懼,恐懼於心目中的女神竟變身為前所未見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閃而過,緊接著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室內。事情來得突然,少女甚至來不及領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這個白癡!


    魔物叫道,似乎無法決定是否再給少女一耳光,又難以控製自己激動的情緒,是以不斷地跺腳。


    ——白癡,你真是個白癡!我從之前就這麽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討厭小孩……啊!真是的,為什麽?為什麽我得陪這種白癡小鬼?煩死了,我已經受夠了!這種工作,我不幹了!


    對於她這樣的反應,少女連一半都無法理解;等少女終於察覺到她似乎為了某件事生氣時,她早已踩著幾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離開了房間。


    少女被獨自留了下來,旁邊則是自盒中倒落出來的死鴿。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臉頰終於開始發熱;她沒有餘力忍住疼痛,隻能一味地繼續哭泣。雖然她隱約明白自己遭受了極不合理的對待,卻無法理解那持續溫熱紅腫臉頰的淚水有何意義。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嘯般席卷而來;她的一舉一動,與她共享的快樂時光一直是少女珍藏於心的寶物,如今卻全被巨浪吞沒、撂倒、攫奪而去。


    少女奮力打撈寶物的碎片,碎片卻盡數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麵對自己無力扭轉的心靈異變,少女隻能恐慌畏懼。


    全毀了,剛才還閃閃發亮的物事毀滅殆盡,成了血腥的死屍。


    正如地上的死鴿……不,正如不斷茫然流淚的少女本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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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沒人發現?」白鹿毛源衛門突然大聲說道。他有數十年的威嚇經驗,深知震懾人心的時機。「被說是監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們打算怎麽負責?」


    如他所料,齊聚於書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從地板上跳起了數公分,連剛才還一臉事不關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稱作樹海的廣闊庭園,令人無法相信是位於市中心的主宅區;園中點輟著數不清的庭園燈,教人每每望而興歎。但眼下的氣氛,已不容許他悠哉地欣賞這片景色。


    「你話是這麽說,爸爸。」心浮氣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個棒子似的入贅丈夫一眼後,長女終於重整旗鼓。「但小玲應該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


    「蠢材!」源衛門一麵怒吼,一麵站了起來。與孩子們相比,他的個頭並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筆挺體態與流露於外的風範、眼神,投下了無與倫比


    的壓迫感。「你就等於是她的母親,說這是什麽話?就是因為你這幅德行,才會發生這種不幸!幹夫!」


    「啊!」見矛頭比預料中的還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幹夫勉強在泫然欲泣的臉孔上製造出笑紋。「是……是!」


    「虧你把孫子們教得那麽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卻沒教好!」


    「慚……」雖然他深知此時乖乖認錯會惹妻子君江不高興,卻無法不低頭。「慚愧得很,總裁。」


    「可是,爸爸。」與生來就一臉怒容的君江相比,總顯得頂著張哭臉的次女打起圓場來。


    「或許我們是該罵,但小玲也已經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歲,叫什麽大人?還是個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


    源衛門共有八個孫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婦的四個孩子及次女黃丹、泰葉夫婦的三個孩子;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還有兩個曾孫。然而,比起疼愛有加的曾孫,他更寵愛的是第八個孫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衛門的麽女繪理留下來的寶貝;繪理與她的丈夫在玲兩歲時因空難過世,之後源衛門便把玲當成女兒般撫養長大。他對玲的溺愛,可說是對死去的麽女的遺憾及哀憐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開始讓她上那種鄉下大學就是個錯誤!為什麽沒人反對?」


    「不過……」被源衛門一瞪,泰葉的丈夫——黃丹在嘴裏咕噥著「至少那是間國立大學啊。」


    他想起玲決定進高知大學時,這個嶽父竟然刻薄地問說「那是本島的大學嗎?」


    「我不記得曾要求她讀公立大學。讀私立就好了,東京多的是女子大學。」


    源衛門本人雖如此感歎,其實他當時見了興高采烈地迎接大學生活的玲,根本什麽也說不出口;被說反對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贈送入學紀念禮物,問她喜歡什麽。兩對夫妻檔都心癢難耐地想要指出這個事實,卻隻是彼此牽製似地交換視線,最後誰也沒說出口。


    「也不需要勉強找工作啊!慢慢來,先做新娘修業也行,幹嘛沒事找事,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說,迴這邊,隨便要進我哪個旗下企業都沒問題——」


    源衛門以「不幸」二字形容、大為憤慨的就是這麽一迴事——今年三月將從高知大學畢業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剛於高知創校的市立女子二專應征行政人員,且被錄用。眾人做夢都沒想到玲會在源衛門口中的「鳥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學生時代要在鄉下過就算了,想離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為何要在那種荒鄉僻壤找工作?要是換作古代,高知那種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簡直是流放外島嘛!」


    「總裁,」廣島出身的幹夫這下可不能默不作聲了。「現在的高知沒那麽偏僻,市中心和東京也差不了多——」


    「誰在跟你談這個問題啊?」他重重地槌了書桌一下,勁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兩半。「反正給我想辦法打消她的念頭!我不許她去工作,而且還是行政工作!別開玩笑了,帶她迴來!畢業以後馬上——」


    「咦?帶她迴來……誰來說服她?」


    「你在說什麽?」他瞪大眼睛看著不滿地聳了聳肩的君江。「當然是你們啊!蠢材!連個代理母親都當不好,要怎麽對繪理交代?」


    「我倒是覺得,不如爸爸去說服她吧?」


    「什麽?」


    「您想想,小玲會聽我們說的話嗎?那孩子表麵上的確很乖巧,不管說什麽都是笑眯眯地點頭答應,但全是左耳進右耳出,就像使勁打棉花、拿釘子釘豆腐,雖然像修女一樣溫和,卻絕不改變自己的意誌,對吧?要怎麽說服那孩子,帶她迴來?至少我沒這個自信。說穿了,根本是白費力氣。假如爸爸堅持不是白費力氣,就請您親自去說服她吧!我這話可不是諷刺,是真的隻剩這條路了。」


    源衛門猶如泄了氣的氣球一般,矮小的身軀沉入了椅子中;剛才給人的壓迫感已煙硝雲散,彌漫著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氣氛。他不得不承認,君江的指責毫無反駁的餘地。源衛門自己也沒自信說服玲,莫說他一見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就算他能嚴辭以對,也必然會她以岩石般的冷靜態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憶起繪理,自言自語地說道。過世的繪理也和玲一模一樣,以從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親的反對,與當時仍是學生又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結了婚。「到底該怎麽辦呢?」


    「不如讓人小玲去做她喜歡的事吧?那孩子已經是大人了。」她察覺父親又要激動起來,便搶先說道。「再說,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才說出來,其實賢治和悅子小時候很嫉妒呢!說爺爺隻疼小玲一個。」


    「說什麽蠢話!賢治和悅子一樣都是我的寶貝孫子,其他人也是,我並沒特別偏心小玲。」


    「既然這樣,不就好了?悅子嫁到神戶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愛的孫子們總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的,不會隻有小玲例外。」


    「神戶和大阪的情況不一樣。高知耶!不是搭幾小時新幹線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離島耶!」


    「高知和四國間還是有陸地相連,」幹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瀨戶大橋。」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被訴之以理,源衛門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賴來。「想離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衝繩都成,去美國或澳洲也無妨;不過高知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準,絕對不準!」


    雖然這話聽起來隻要別是高知即可,其實說穿了,他是不滿寶貝孫女要離開自己的掌心到遠方工作;假如小玲選擇到北海道就業,他肯定要怒罵「去高知沒關係,但北海道不準!」換成九州或澳洲,情況亦然。


    「爸爸!」連黃丹都覺得不敢領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飛機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還要近的多。」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請爸爸……」君江似乎已不勝其煩,冷冷地說道:「親口對小玲說吧!」


    宛如欲掩蓋源衛門啞口無言的表情一般,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個如幽靈般氣息稀薄的修長削瘦男子走進書齋。名義上,他是源衛門的秘書兼司機。「很抱歉,在您忙碌時打擾。」


    「什麽事?黑鶴。」


    「有件事想向您報告。」


    「是急事嗎?」


    「是的,其實是關於玲小姐的事——」


    「什麽?」


    「屬下知道是自作主張,但屬下明白總裁想帶迴小姐的心情——」


    「夠了,說重點。」


    「屬下關注的,是小姐的動機。」


    「動機?」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與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麵麵相覷,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當然……」黃丹依常理發言。這段話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於不明白話題會朝哪個方向發展,姑且下個中庸的結論。「是因為想獨立吧?想離開父母身邊。」


    「說不定她喜歡上高知了呢!」即使麵露笑容,看來仍像哭臉的泰葉也跟著丈夫附和道:「我聽朋友說過,高知這地方挺不錯的,魚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歡吃魚嗎?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親似地喃喃說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這點屬下也想過,」黑鶴委婉地製止咕噥著男人二字、險些口吐白沫的源衛門。「不過小潔若真有意中人,應該會坦白說出來的。」


    「什麽?」


    「玲小姐的個性比較……呃,大方,


    不會隱瞞這種事,有什麽理由會毫無顧忌地坦白說出來,即使明知會被反對,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這一點總裁應該也很清楚。」


    「嗯……」源衛門靜靜地摸了摸胡須。他剛才險些為了君江的「男人」一說發飆,現在卻完全冷靜下來了。「原來如此。」


    「然而,這迴卻不見『因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歡高知所以想留下來』之類的具體理由;小姐什麽都沒說,讓屬下覺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說,小玲沒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為有什麽苦衷?」


    「又或者是因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麽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頭,但自己也不明就裏;為了厘清是什麽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屬下看來,或許這個答案比較接近事實。」


    「自己也不明就裏?」源衛門似乎也認為依孫女的個性,確實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說的話相反,顯得頗為讚同。「就為了這麽籠統的理由——」


    「無論如何,屬下認為當務之急是找出理由。無論小姐有無自覺,隻要明白她留在高知的動機,就能擬定應對之策。」


    「這我懂,但要怎麽找?」


    「你要去問小玲?」


    「不,不是屬下。其實屬下自作主張,今晚已經把人帶來了。他的名字叫做山吹海晴。」


    「山吹海晴……沒聽過,靠得住嗎?」


    「這個人具備了某種特殊能力。」


    「怎麽個特殊法?」


    「不如請您親眼確認——」


    征得同意後,黑鶴一度離開書齋,又領著人迴來。見了黑鶴背後出現的人影,五人同時屏住了唿吸。與其說是人影,倒不如以牆壁形容較為貼切;那人身材相當壯碩,約有兩米高。


    聽了名字,眾人皆以為是女人,沒想到卻是個精悍的年輕男子。雖然輪廓深刻,但眼睛與鼻子過度集中於臉孔中央,因此看來由種恍惚的感覺;說白一點,予人強烈的駑鈍印象。


    「請總裁先別問任何問題,與這位山吹先生暢談一小時;隻要這麽做,應該就能明白屬下的言外之意。」


    源衛門雖然大為困惑,但他深知黑鶴不會毫無道理地如此提議,便目不轉睛地凝視眼前的巨漢;君江與幹夫、黃丹夫妻則是遠遠圍觀,靜看事情的反展。


    山吹似乎明白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存在,顯得戰戰兢兢、心慌意亂,拚命地將巨大的身軀縮進椅子中;一與源衛門對上視線,便紅著臉嘿嘿陪笑,感覺上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或許正因為這麽想,源衛門一開口便問了這個問題:


    「你幾歲?」


    「啊?呃,欸……二十五歲,對。」


    「體格很好嘛!有做什麽運動嗎?」


    「啊?不,我,呃,不太會運動,對。」


    「是學生?」


    「不是,我在skg擔任警衛。」那是源衛門名下的大樓之一。「今年已經是第五年了。」


    源衛門歪了歪腦袋。都已經有長達四年以上的工作經曆,卻沒沾染上社會習氣,顯得相當純樸;或者他隻是因為知道源衛門是何方人物而緊張呢?


    「你知道我是誰嗎?」


    「是……不,其實,名字我還不……呃……」


    他有些不敢置信。「那你以為來這裏是要見誰?」


    「警衛主任要我來見一位大人物,我才來的。」


    「我是白鹿毛源衛門。」


    「啊,你好,我是山吹海晴。」


    早知道啦,白癡!源衛門真想如此迴嘴。他有些反常,連平時不常掛在嘴邊的事也說了出口。


    「我是白鹿毛集團的總裁。」


    海晴佩服地睜大眼睛,卻又帶著憋尿般的可憐表情偷偷地看了黑鶴一眼;看來他似乎不知道白鹿毛集團是什麽來頭……源衛門突然瀉了氣。就在此時,忽然有道錯覺侵襲而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變得有如空氣一般輕盈,同時舌頭像抹了油似地,開始滔滔不絕地動了起來。


    「我的妻子在年輕時就死了」


    「啊,那還真是……」


    「好不容易有了錢,正要開始享福的時候卻死了;她跟著我隻吃到苦頭。從那時以來,我就沒再娶妻。」


    「哦,這樣啊!」


    源衛門聽著海晴的附和,心中困惑不已。我在說什麽?為何會提起這件事?然而,感到困惑的隻是腦海一角;就心情上而言,他發現自己甚至可說是興高采烈地在談論此事。


    「當然,這不代表我沒有紅粉知己。現在我的身邊,也還有女人,歲數嘛……嗯,和你差不多。」


    「哦,好厲害!」


    「你那話是什麽意思?諷刺啊?覺得我是個老不修是吧?」


    「沒這迴事,隻是覺得羨慕。」海晴看來真的是欽羨萬分。


    「她的名字叫蘇芳……」


    「是嗎?」


    「她大概覺得這個名字很別致吧!當然,這不是本名,是她在酒店用的花名。」


    「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我覺得她很有魅力,不然也不會這麽迷戀她,還替她在麻布買了一戶高級公寓。」


    哎呀,我完全不知道耶——君江與泰葉如此麵麵相覷,而幹夫及黃丹則是麵帶忸怩之色,暗自為源衛門的老當益壯而佩服不已。


    「所以你常去那座公寓找她囉?」


    「有時間就去。」


    「真令人羨慕啊!」


    「是值得羨慕沒錯。她雖然年輕,卻很善解人意,知道怎麽放鬆我的心情,沒得挑剔。隻不過……」


    「隻不過?有什麽問題嗎?」


    「不,其實也稱不上問題……」


    發覺自己想說什麽時,源衛門大吃一驚,因為那是他早已忘記之事。莫說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已是相當不可思議,重提這種舊事的自己更是令他難以理解。


    「前一陣子我去找她時,發生了件怪事。」


    「怪事?」


    「說起來也算不上怪,隻是讓我有點無法釋懷而已。她一如往常地出來迎接我,卻說家裏什麽東西也沒有,便披著大衣出門購物。過了一陣子迴來後,她脫下大衣,窩進廚房;那件大衣沒掛迴衣架,直接丟在沙發上,我看了就興起惡作劇的念頭。」


    「惡作劇?」


    「其實那天我準備了禮物送她,是她從以前就撒嬌說想買的;你就想成是金飾之類的東西好了。我拿著裝有禮物的小盒子,靈機一動——不如別親手交給她,就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讓她事後穿大衣時才發現好了。」


    「原來如此,是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嗯,意思差不多。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孩子氣。」


    「怎麽會呢?這種遊戲精神才是男女之間的情趣啊!」


    這小子還挺有見地的嘛!源衛門對這名純樸的青年另眼相看。不過,瞧他一臉內向,搞不好他嘴上這麽說,其實還是個處男呢!「我趁著她在廚房裏沒注意,偷偷拿起大衣,將盒子放進口袋;誰知道我明明放了進去,盒子卻掉到地板上。」


    「口袋破了洞嗎?」


    「正是這麽迴事。我翻過來一看,口袋破了個洞;那切口不像是自然綻開,怎麽看都是用刀子劃開的。」


    「會不會是遇上割包毛賊啦?」


    「你用的字眼還真古老啊!我一開始也想,會不會是遇上了扒手?不過那切口卻是在內側。或許會有扒手扒內袋裏的錢包,但要偷外側口袋裏的東西,誰會特地從內側割破衣料?又不是腦筋有問題。」


    「哦,說的也是。那到底是怎麽迴事呢?」


    「不,我最後還是不知道。因為見她迴來,我就把禮物親手交給她了;就連這件事也是我剛剛才想起的。」


    「被割破的是那邊的口袋?右邊還是左邊——」


    「呃……」白癡,這種事會記得才怪咧!源衛門雖然如此想道,但當時自己拿起大衣的影像卻鮮明地浮現,令他驚訝不已。「我記得……是左邊。」


    「購物迴來的蘇小姐……不是,是蘇芳小姐,是以哪隻手提著購物袋的?」


    記憶再度如倒轉錄影帶般地鮮明複蘇。「右手。」


    「她穿這大衣,表示那一天很冷吧?她有戴手套嗎?」


    「手套……」在他搜尋記憶之前,嘴巴已先擅自迴答。「沒戴。」


    「這麽說來,就算左手一直放在口袋裏,也不奇怪吧?」


    「這麽一提……她是把手放在口袋裏沒錯。」


    「但她沒發現破洞?」


    「或許她早就發現了。」


    「可是,那不是自然裂開,是刀子割破的吧?假如她早就發現了,應該會向白鹿毛先生提起吧?說她覺得害怕之類的。」


    源衛門也有同感。確實,倘若她發現卻沒提起,是很奇怪;她絕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浪費任何話題。但若是如此,有代表什麽?這個青年究竟想說什麽?


    「……你是想說,那是她自己割破的?」


    「啊!原來如此,也有這種可能。」


    源衛門本以為他在裝傻,但他似乎是真心感歎;看來他並非想委婉地暗示什麽。


    「假如是她自己割破的……她為何要那麽做?」


    「這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有理由,沒人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


    「還有其他奇怪之處嗎?」


    「沒有,隻有這件事。那天我沒在她那裏國也就迴去了,一開始就是這麽打算的。不過,迴程發現忘了東西,又折迴去拿。」


    「折迴去後,她在家嗎?」


    「在啊,當然在……應該說,是爬樓梯爬到一半時見到她的。」


    「爬樓梯爬到一半?這麽說,你沒搭電梯嗎?」


    「她住在五樓,我每次都是走樓梯,有益健康。」


    「你的身體還真是硬朗啊!既然是在樓梯中見到她,代表她正要出門囉?」


    「不,她在打掃。」


    「打掃?」


    「她很愛幹淨,住的房間又離樓梯最近,所以才主動打掃吧!」


    「這麽說來,白鹿毛先生當天沒預告一聲,就突然去拜訪她囉?」


    「不,我對她說過,上午聯絡的。」


    「那她當天很忙嗎?」


    「也不對。」源衛門的心頭莫名不安,他發覺無意間開始的瑣碎話題正朝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不,自己真是無意間提起此事嗎?對現在的源衛門而言,連這點都值得懷疑。「我們小酌幾杯時,她說她整天都在家裏發呆。」


    「這可怪了。她從早上就知道白鹿毛先生會來吧?可是她既沒去購物,明知白鹿毛先生總是走樓梯,也沒事先打掃,不像平時善解人意的她。不,當然,沒直接見過她本人的我這麽說,是有點……」


    一點沒錯,這完全不像蘇芳的作風啊!為何自己從沒質疑過呢?在源衛門到達之前先買好東西、掃好樓梯,才是蘇芳的作風;事實上,她有充裕的時間完成這些工作,但她當天卻沒這麽做。為什麽?


    「你說迴程發現忘了東西,具體上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離開公寓時?還是坐上車以後?」


    「坐上車以後。」


    「從她的住處,看得見車子離開嗎?」


    「看得見……」源衛門覺得一陣暈眩。之前連做夢也沒想到的想象開始膨脹——她該不會是確認源衛門迴去後,才出來打掃樓梯的吧?


    倏地,世界猶如正片反轉為負片般地逆轉。源衛門此時清楚明白,蘇芳已經不愛他了;豈止不愛,甚至開始嫌他礙眼。反正公寓已在她的名下,或許她想結束這段關係,又或者她有了別的男人。雖然不清楚理由,但蘇芳似乎開始希望源衛門早日歸西。


    從前聽過的「偶然性殺人」一詞浮現於他的腦海中;正如字麵所示,是指采取某種無法確定謀殺對象是否會因此而喪命的行動。最常見的,就是在樓梯上放置彈珠。對方若是踩到彈珠打滑而撞到要害,說不定會死;當然,沒打滑的可能性要高上許多,但若對方因而死亡,是無法證明此為謀殺的——至少極難證明。一再反覆采取此類行動,等待成功的一天——雖然消極,但成功時卻有免罪保障,仔細一想,實在是個相當巧妙的殺人方法。


    蘇芳是否策劃了這種殺人方式?在公寓樓提放置彈珠、香蕉皮(?)或口香糖。使用樓梯自然不隻源衛門一人,為了提高機率,最好在他進屋之後再設置機關,所以她才在源衛門到來之後出外購物。她知道源衛門不會留下過夜,因此買完東西歸來時,她刻意走樓梯上樓,略微屈身,不著痕跡地從大衣口袋中撒下「機關」;如此一來,即使旁人在場也不會發現。當然,源衛門停留於屋內的期間,「機關」有可能被其他住戶拾起並丟棄;但這也無妨,隻要下迴再設置一次即可——這正是偶然性殺人的真髓。待源衛門離去後,她從窗戶窺探情況;倘若黑鶴一如往常地將車駛出馬路,代表機關「沒發動」,失敗的機關,隻要裝成打掃的樣子清除即可。


    「如何?」黑鶴一麵窺探默默無語的源衛門,一麵起身。「您明白了嗎?」


    「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對於這個迴答,黑鶴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命海晴暫且退到鄰室去後,才問道:「如何?這就是那個年輕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君江代表無法體察父親心思的四人,發出不滿之聲。「剛才是在做什麽?禪理問答啊?」


    「總裁想出蘇芳的大衣口袋被割破的理由了。」黑鶴又轉向源衛門。「是不是?總裁。」


    源衛門沒迴答他,隻說道「你還沒說明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屬下不是說過了?這就是山吹的特殊能力。他能將交談對象的潛意識語言化。」


    「潛意識……?」


    「蘇芳的大衣口袋破裂之事,你應該早忘記了,對不對?不過,您並非完全忘記。雖然您覺得無法理解、難以釋懷,卻又不認為這事值得提出來和他人討論;這股猶豫之情壓抑著謎團,將其沉入了您的潛意識之中。」


    「囉裏囉唆的心理學講解就免了。」


    「遵命。」


    「比起心理學,你該說明的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


    「不過,要進行說明,就無法避免您討厭的心理學講解,沒關係嗎?」


    「結果大衣的破洞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啊?」泰葉依舊頂著張泫然欲泣的臉孔,迫切地希望現場能有人為她解答。「我想知道的是這個。」


    「您知道『自我放棄衝動』這個詞匯嗎?」在源衛門的眼神催促之下,黑鶴隻得無視泰葉,開始說明。「比方說,總裁喜歡下象棋;您知道一般對弈時,有幾個人參與勝負嗎?」


    「你在說什麽?象棋當然是兩個人下的啊!」


    「沒錯,但實際上的參加者卻有四個,亦即想贏的自己與想輸的自己,還有想贏的對手與想輸的對手。」


    「想輸?什麽意思?」幹夫歪著腦袋。「不隻象棋,所有比賽都是為了贏才比的,哪有人會一邊想著要輸一邊比賽的?」


    「當然,比賽是想贏才比的,但是想輸的願望也確實存在。或許聽來很不可思議;事關勝敗時往往會帶來緊張,為了從這股緊張感解脫,承認對手的勝利及優勢並安


    居敗位的願望便會油然而生。也許各位會認為敗者之位怎麽想都是敬謝不敏,但這種願望其實也以各種形式呈現於社會上。比方宗教上的皈依,便是籍由信仰來安定自我;再舉個怪一點的例子,被虐狂也是如此。」


    聽見被虐狂三字,君江不知為何一陣臉紅;她慌忙偷打量丈夫及妹妹妹夫,似乎沒人發現。


    「想輸的願望和想贏的願望一樣,都是人類意識的一大潛流;這就是剛才屬下所說的『自我放棄衝動』,與人類追求自我安定時的『自我拓展衝動』正好相反。」


    「簡單地說,」源衛門為這些抽象說明皺起了眉頭。「那個年輕人擁有促進那種『自我放棄衝動』的能力?」


    「雖然範圍極為有限,但正是如此。為何能發揮這種作用的原因不明,似乎是被山吹的氛圍……或該說『磁場』吸入之後,沉澱於下意識深處的瑣碎小事便會突然出現於意識表層。那都是些自己覺得微不足道、早已忘卻的事;就像您所體驗的一般,是些雖然令您略微掛懷,卻未深思或與他人商量的小事。正因如此,才會產生某種壓抑——說壓抑,聽來或許過於誇張;簡單地說,正因為不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意識,才會潛意識化。而這些事透過山吹的能力,宛如自河底浮出水麵一般,由自己的口中娓娓道出;在語言化的過程中,便能知道自己為何在意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過去未曾自覺的理由亦於焉闡明。」


    「哪有這麽簡單的事?」


    「話雖如此,但找出的理由不過是一種解釋,無法確定是否為真。您對於大衣上破洞做了某種解釋,卻沒有確切證據證明那個解釋便是事實;隻是在山吹的『磁場』促使之下,進行了推論而已。」


    「山吹引導我說話,並根據我的話提示某種解釋?」


    「山吹並未提示,他隻是媒介而已,推論並得到解釋的是語言化的人;就剛才的情況而言,便是總裁本人。」


    「不過……不過我會進行推論,是因為那小子問東問西啊!那的確是誘導,我是以山吹的問題為指標的出解釋的。所以,實際上進行推論的不是我,是山吹。」


    「並非如此。說來令人驚訝,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你是說,他是糊裏糊塗地做這些事?」這個老人最後一次在人前露出啞然無言的表情,是在數十年以前了。「那個男人不曉得他剛才對我做了什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明白自己的『磁場』能刺激對方的自我放棄衝動。在山吹的認知之下,剛才隻不過是和您閑聊而已。」


    「……是什麽時候發現他的?」源衛門低聲沉吟,盤起手臂說。


    「前年。」


    「那麽久以前?」


    「他一直被安置在秩父的綜合研究所,直到不久前,剛才屬下所說明的報告內容才出爐。原本屬下想等到有用的案例出現後再稟報您,正好發生了小姐這件事——」


    「你是要讓那小子去見小玲,推測小玲的想法;隻要明白想法,就能設法把她帶迴來,是不是?」


    「正是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這主意不壞,不過要怎麽引見他和小玲?總不能由我們介紹吧!隻能靠那小子自己不著痕跡地接近小玲。但老實說,那小子看來沒那麽機靈。」


    「您說得是。因此,我想替他製造能自然接近小姐的環境。」


    「環境?」


    「將他送入小姐的職場;讓山吹成為市立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的職員。」


    「辦得到嗎?」


    「總裁,市裏安藝女子學院二專部——通稱為安專——去年才剛開校;由於是鄉下學校,人才不足的問題似乎相當嚴重,尤其是某個預定上任的國立大學名譽教授出爾反爾,讓該校麵臨危機。照這樣下去,能否通過文部省的稽核都值得懷疑。」


    「梅鼠呢?」對於黑鶴的弦外之音,源衛門立即做出了反應。「之前得到文化勳章的理學博士梅鼠大正,那家夥現在在幹嗎?」


    「被麻省理工學院派遣至南達科塔州擔任顧問。」


    「叫他迴來,能從四月起安排他進安專嗎?」


    「這對安專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利用梅鼠做餌,讓山吹混進去。要用那個管道?」


    「安專開校是曆代安藝市長的心願,現任市長與前高知縣副知事不合,但與現任知事是同學;或許您也知道,現任知事是檜皮先生的前秘書,與前自民黨秘書長遠州茶是拜把兄弟,不如就透過這條管道吧?」


    「好,交給你全權負責,立刻去處理。」


    「請等一下,爸爸。」黃丹的表情顯示他不知該多嚴肅地看待這件事。「山吹的能力是不錯,但全交給他行嗎?要知道小玲的想法,得先親近她,當然也得隱瞞自己的目的及來曆。套句爸爸的話,那小子有那麽機靈嗎?我總覺得靠不住。」


    「的確,」黑鶴點點頭。「將目的告知山吹並非明智之舉。以他那種少一根筋的個性,隻怕不管和小姐熟不熟,都會老實地把自己的來曆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


    「喂喂喂,不告訴他目的,要怎麽辦事?想知道小玲的想法,當然得和他密切聯絡啊!對吧?」


    「黑鶴,你打算怎麽辦?」


    「安排一個居中聯絡的人吧!對那個人說明目的細節,並由那人負責報告經過;對山吹則是不做任何說明,直接將他送進高知。關於山吹的部分,還是盡量順其自然為宜。」


    「聯絡人……也得讓這個人成為學校職員嗎?有點問題吧!畢竟突然多了兩個外縣市出身的行政人員,而且還是新學期開始時增加的,任誰都會覺得不自然啊!」


    「聯絡人的職位,屬下還在考慮。總裁,能交給屬下安排嗎?」


    「對於監視山吹的人選,你應該有個底吧?」


    「有幾個候補人選,屬下會挑選最合適的去辦,」


    「好,就交給你,拜托了。」


    fragment2


    問題在於紙盒中的蛋糕為何會被掉包為死鴿——少女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下了這個結論。與死鴿一同被遺留在自己房間時仍是小學低年級的少女,現在已經成為了國中生。


    後來,「她」依舊擔任少女的家庭教師一陣子。在少女眼前爆發情緒時,「她」似乎是真心想辭職;但事後冷靜下來,便改變了主意。這不是出於對少女本人的顧慮,而是擔心自己的雙親在少女家人麵前不好做人。當然,少女不明白這種公關性的考量,卻隱約察覺「她」做了某種自己無法理解的成人判斷。


    隻不過,「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許自己對小孩子低頭;對於衝動地刮了少女一耳光之事,「她」隻裝作沒發生過。


    倘若少女向家人告狀,「她」的立場便岌岌可危;然而少女無意對他人提起當天之事,而「她」似乎也料到了少女的心境。萬一事情曝光,「她」隻需籍口是基於教育上的考量,再道個歉便可解決;但若沒曝光,「她」根本不打算主動道歉。


    就這樣,「她」迴複為原來那個貌似溫柔的家庭教師,全然不提及死鴿之事,一如從前地代替少女的家人知道功課、傾聽煩惱;不,表麵上,「她」的溫柔體貼甚至更勝從前。


    一度目睹「她」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少女雖然迷惘,卻又為「她」迴複成原來的美好女性之事而感到欣喜;不,或許該說是試著感到欣喜。少女發現自己不像從前一般崇拜「她」了。


    對於蠻不講理地掌摑少女之事,「她」亦有萬一之時謝罪的打算;然而,是對少女的家人謝罪,並非對少女本人謝罪。「她」認定自己絕無對小孩低頭的必要。


    當然,少女並不知情。隻


    不過,少女卻隱隱約約察覺「她」的心中對自己多了份以前沒有的隔閡,而這份隔閡將一切都毀去了。


    喪失了敬愛與崇拜的對象,令少女的自我變得明顯不安定;她的心中充滿了自己亦無法理解的悲哀,甚至曾在半夜醒來的時莫名地掉淚。少女覺得自己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雖然沒能明確分析,但年幼的她知道,原因全出於自己無法像以前那般愛「她」。


    然而,少女無意責怪「她」。「她」並沒有錯——少女頑固地如此想著。即使「她」拒自己於千裏之外,也並非出於本意,全都是那具死鴿的錯。正確說來,該責怪的是將紙盒中的蛋糕調換成死鴿的人。


    一思及此,少女的注意力全轉移至「犯人」身上。究竟是誰、為了什麽目的做了那種事?


    那個犯人害自己與「她」之間產生了決定性的裂痕,假如那具死鴿沒出現,自己就能繼續愛「她」——一這麽想,少女對那素未謀麵的犯人便湧現了激憤之情;這股強烈得幾乎將少女拋至九霄雲外的情感,便是她有生以來初次體驗的憎恨。


    想知道「犯人」是誰及那麽做的理由——這個念頭充斥少女的腦海,但具體上該如何找出真相,她卻全然不知。


    倘若少女的年歲再大一些,應該會從詢問「她」本人是否遭人怨恨、帶著紙盒離開蛋糕店後是否曾到他處開始著手;但少女完全沒想到這些環節,更重要的是,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死鴿話題在「她」的麵前是個禁忌。


    數年後,「她」辭去了少女的家庭教師,理由是為了結婚。


    男方是少女的遠親,某個政治家的兒子,似乎是少女的家人提議相親的。幸而當初耐著性子繼續當家教,才能得此良緣——「她」本人是否曾如此慶幸,少女不得而知;這並無任何意義。


    少女亦應邀出席隆重的婚宴,所有賓客皆異口同聲地讚賞新娘的美貌。


    「她」的確很美,這點少女無法否定,也無意否定。然而,如今「她」的美貌已淪為已淪為隸屬男人的層次。


    少女所崇敬的高雅玲瓏之完成品,已不複在;現在的「她」,隻擁有吸引男人品頭論足的微渺魅力。「她」被男人消費的命運已昭然若揭,那身純白的新娘禮服甚至顯得悲慘。


    少女並未將自己的心思全化為語言並逐一分析,隻是漠然地確認了新娘的美麗不再是自己所追求的美。少女的女神,已不存在。


    當然,「她」從不曾是女神。


    「她」並非成了新娘才突然墮落,「她」所經雕細琢的美貌原本就屬於被男人消費的層次。高雅玲瓏的完成品,不過是少女單方麵的理想化。


    隨著成長,少女明白「她」隻是個尋常人,同時也漸漸了解強加自己幻想的形象於他人身上有多麽愚昧。但她尚未成熟到足以慶幸自己的幻想及早於幼時破滅,她甚至期望能珍藏理想化後的「她」,直到永遠,永遠——


    原本她辦得到的,隻要那天的那個時刻,那具死鴿沒出現於盒中的話。


    少女憎恨著從自己身邊奪走「她」的人,憎恨著將這個蛋糕調換為死鴿的犯人。自己必須知道那個「犯人」是誰,還有他這麽做的理由——浮現這個念頭時,少女已是個國中生了。


    當時「她」已完婚,不再出入少女家中;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對少女而言,「犯人」不光是殺害鴿子,也不光是將蛋糕掉包為死鴿,而是掠奪了自己的「愛」;因為失去「她」,便代表失去憧憬及愛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基礎。將自己轉為虛無的魔物——正是那具死鴿。


    而現在「犯人」仍持續掠奪著,今後也將掠奪下去——隻要其真麵目與動機尚未水落石出。


    除非找出那個看不見麵孔的「犯人」,否則自己永遠隻是個被掠奪的存在,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的空洞存在。


    無論用什麽手段,都必須找出「犯人」。


    se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飛往高知的噴射班機。這是海晴有生以來第一次搭飛機——其實他連新幹線都沒搭過,因此無論走空路或陸路,對他而言都是初次體驗;又加上旅費可報支公費,更讓他像孩子般期待出發日的到來。


    最終決定走空路。他見到站在登機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時驚為天人,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其實這個班機的空姐們在國內線中算是水準比較低的,但海晴並不知情,心裏隻想著「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長大嘴巴,瞧著空姐進行其他乘客聽若無聞的救生衣說明。在空姐征詢之下,他順手拿了一本周刊雜誌,但眼睛卻沒看著上麵的字,而是追著空姐跑。


    另一方麵,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覺了這名體格比常人高壯許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熱絡的視線。那人是怎麽迴事?活像頭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著瞧;不過,感覺倒還不壞。從體格看來,應該是排球或籃球選手吧!會不會是名人?說不定常上電視呢!他那樣子看來有點呆頭呆腦,搞不好是轉行當藝人的。他那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定是想趁機要電話號碼!怎麽辦?要不要給他,等確定他有多少名氣之後再決定也不遲吧?


    「儂看得很入迷嘛!」見了不斷注視空姐一舉一動的海晴,鄰座的中年男子帶著挪揄語氣說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認為中年男子是在對自己說話,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從未曾親耳聽過土佐腔。不過,坐在男人身邊的隻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語;海晴領悟自己得答話後,便浮現了禮貌性笑容。


    「不是啦!」該說什麽呢?他遲疑了片刻。「因為是頭一次嘛!」


    「啥頭一次啊?」


    「頭一次看見那麽漂亮的人。」


    「漂亮?那個小姐啊?」


    「與其說哪個小姐,應該說每個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嗎?咱倒覺得每個看來都很刁。」


    「請問……『刁』是什麽意思啊?」


    「『刁』就是『兇悍』、『好強』之類的意思啦!」


    「兇悍……哦,原來是這樣啊!」才剛離開東京,海晴便立刻體驗到進入高知圈內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儂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東京練馬區出生的。」


    「東京人啊?肯定交過一堆比這些還要漂亮的小姐唄!」


    「交過?不,怎麽會呢?我還沒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過』是『認識』的意思。小哥,儂還年輕,才會覺得那麽刁的女人漂亮;不過女人還是溫柔的最好。」


    「每個空姐看起來都很溫柔啊!」


    「那種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嗎?」


    「啥都要和男人對等,怎麽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樣唄!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卻要領一樣的薪水;說些不律頭的話,又要打混請生理假,既不能幹粗活也不加班,對啥等啊?白癡!嘴巴上說要和男人做一樣的工作,結果一結婚就立刻辭職!少拿羊啦!」


    這番話似乎牽扯到私怨,隻見男人開始興奮,古銅色的禿頭發長出了陣陣熱氣。海晴雖為他的氣勢所懾,仍一板一眼地問道:「請問……『不律頭』是什麽意思啊?還有『拿羊』……」


    「『不律頭』就是『不講理』,『拿羊』就是『把人當白癡』。反正啊小哥,我想說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譯麻煩,一度試著以標準國語說話,卻又立刻恢複為家鄉腔調。「女人就該當好她的賢內助,是唄?男人在外頭辛苦一天,迴到家當然該好好體貼他啊!可是現在


    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還是……」說到這裏,他突然降低聲量。「菲律賓妞才好,嗯。」


    「請問……『非率彬妞』是什麽意思?」海晴誤以為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賓女人啊!其實啊,咱也是剛從菲律賓迴來,昨天才到成田機場。哎呀呀,洗滌心靈啊!小哥,菲律賓的女孩子很讚喔!偷偷告訴儂,咱在那邊有孩子,不過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麽工作啊?」


    「啊!失禮、失禮,我是做這行的。」細看之下顯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頭寫著「赤練海產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赤練恆」;看來剛才對職業婦女的諸多怨恨,似乎是出於身為經營者的實際體驗。


    「我沒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著啦!咱公司也有開小型料理連鎖店,有空請記得來光臨啊!對了,小哥是來高知幹啥的?觀光啊?」


    從語義上來推測,「甭著」應該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來研習的」


    「研習?工作的研習啊?」


    「對。」


    「哦、哦!拿儂是做啥工作的啊?看儂體格很好,肯定和運動有關唄?」


    「不,我不太會運動……我在skg當警衛。」


    「哦?skg不就是青山還是哪裏的大樓嗎?在那裏當警衛,還得大老遠跑到高知來研習啊?辛苦儂啦!那儂要在哪裏研習啊?保全公司嗎?」


    「在大學。」


    「大學?當校警嗎?還是聽什麽專業課程啊?不,還是去講課?」


    「不是,是去當行政人員。」


    「行政?啊?這咱可搞不懂啦!為啥?」


    「藉由體驗不同的工作提高職業道德,是我們公司的方針。」


    海晴將黑鶴的話照本宣科地背了出來。當然,換成一般人,都會疑惑為何警衛得到大學當行政人員作為研習;但海晴卻對這種虛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兩人聊天時,空姐青竹玉子送來了濕毛巾、糖果及茶水;每當她前來服務,海晴便紅著一張臉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園學童也沒他這般緊張。這倒也罷,他遲遲不開口詢問電話號碼,讓玉子莫名地焦慮起來;雖然她並無積極告知對方號碼之意,但一見海晴那種裝滿了紅豆餡似的鬆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氣躁。


    「先生,打擾一下。」終於,玉子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頭嗎?——來搭訕山吹海晴。「您上過電視吧?」


    「啊?電視嗎?這麽一提,是有上過一次。」


    「啊,你果然上過啊!」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我們大樓前放了個裝有現金一千萬元的紙袋,造成大騷動,電視台的人來采訪,還上了新聞。不過接受采訪的是我們主任,雖然有拍到我,但隻有一秒左右。真虧你還記得耶!記性真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著家夥是在作弄我嗎?或是他原本就隻是個呆頭呆腦的小子?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是找錯對象了。正當玉子開始後悔搭訕海晴之時,一陣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襲而來,一時間,她甚至錯以為飛機失速,但似乎又並非發生意外。


    「您是來高知觀光的嗎?」玉子隻是形式上問問,根本沒等海晴迴答。「我也住過高知,不過已經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為我爸爸工作的關係搬到高知,隻住了兩、三年,那時還是小學生。老實說,我對高知沒什麽美好的迴憶,因為我媽媽是在那時出車禍死亡的……」


    「儂急巴巴地講啥啊?」赤練睜大眼睛看著忽然饒舌起來的空姐。


    夾在兩人之間的海晴誤以為赤練的口中發出了猥褻詞語,驚訝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領悟到「急巴巴」應該是「突然」之意,又開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說起這三個字時,不會覺得難為情嗎?


    「我媽死後,我爸立刻調職了。」玉子無視赤練,繼續對海晴說道。然而,她本人並非刻意不理睬赤練;對於自己的唐突,玉子的驚訝甚至更勝於他。隻不過,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拋到了腦後,舌頭就像是擁有意誌似地變得滔滔不絕。「現在迴想起來,調職也好。要是繼續被綁在我媽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會很痛苦吧!調職離開高知,應該有助於他轉換心情。」


    「還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飛機以來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的海晴,頭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從心底同情玉子。「那時候你幾歲?」


    「小學二、三年級。」


    「那麽小就失去母親,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我記得那時候哭得死去活來。不過現在迴想起來,那時候懵懵懂懂的,隻是衝動驅使之下才哭,其實並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唉,才七歲,也難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嗎?」


    「那時候我是獨生女。我上國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個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時候是獨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舍不得吧!」


    「說來不可思議,我媽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死於意外了。」


    「咦?這麽說來,她曾預言自己的死亡?」


    「她並沒有直接說出口,不過車禍的前一天,我媽突然叫我過去,要我站到柱子旁;我照做後,她就拿鉛筆在我頭頂的位置畫了個記號,說:『你已經長這麽高啦!』」


    「柱上的痕跡是成長的軌跡。」海晴隨口哼起唱遊課本上的歌曲。「父母守著孩子成長的親情真是感人啊!」


    「可是很奇怪喔。」


    「哪裏怪?」


    「我媽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豈止如此,以前我爸想這麽做時,還被她大罵一頓;當時在高知的家租來的,她說不能在柱子上塗鴉。我媽對這類事情還挺神經質的,所以看見她這麽做時,我爸爸還一頭霧水呢!」


    「原來如此,的確很怪。討厭在柱子上塗鴉的人,卻偏偏在那天動起這個念頭?簡直像是預料自己將死一樣。或許她是想在啟程到天國之前,先把愛女的成長清楚烙印在自己的眼底吧!」


    「說到『偏偏在那天』,當天我放學迴家時,我媽也怪怪的。」發現自己打算說什麽時,玉子大為驚訝;因為她以為自己早忘記那件事了。「當時我們家租的是木造的灰漿平房,後院還挺寬廣的,開了很多花。我們家很小,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在同一個房間裏;而我媽媽特別喜歡從寢室的窗戶賞花。」


    「真是悠閑啊!」


    「現在迴想起來,那真是段幸福的時光。因為有庭院,我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狗屋,養了一隻狗;我這輩子,就隻有住在高知時能養寵物。」


    「養狗啊?叫什麽名字?」


    「五六。」


    「五六?」


    「聽了這名字,忍不住會想答『三十』,對吧?其實取名的時候,我們曾為了叫五郎還是六六好而爭執不下,最後才折衷取名為五六。五六是梗犬和雜種狗的混血,眼睛腫得讓人不知道它在看哪個方向。」


    「一定很可愛吧!」


    「它喜歡撿破銅爛鐵,也不知道是打哪兒找來的,常叼著洋娃娃之類的玩具迴來,擺在狗屋旁當收藏品;當然,要是我媽媽發現,少不了又是一頓罵,所以我總是趁著五六不注意時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學迴家時,發現我媽媽站在庭院裏。因為上下學路線的關係,我放學時會從我家後院繞到門口;但我媽完全沒發現我的存在,隻是不斷凝視著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著她的視線一看,竟然是個金發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撿來的,我當時隻覺得完蛋了,竟然讓母親搶在我之前發現,看來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


    起被念一頓。可是我媽的樣子卻不太對勁,平時注重打掃庭院到神經質地步的她,竟然沒去清理那個肮髒的娃娃,隻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會怎麽做,結果她最後還是沒收拾,一臉茫然地走進家裏。」


    「原來如此,的確很奇妙啊!當時令堂會一臉茫然,也是因為預測到自己的死期嗎?」


    「我媽當時就像是少了靈魂的軀殼一樣,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她那樣。接著,當天晚餐後,我媽就要我站到柱子邊量身高。」


    「兩者都是惜別人世的舉動啊!原來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車禍身亡,和自己預料的一樣。唔……這世上真有不可思議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議。不過,當時的我,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可思議之處,隻想著『原來如此,人到了死期時,自己迴明白啊』,大概是因為年紀還小吧!所以這件事,我直到現在才又會想起來——」


    玉子突然如大夢初醒般地迴過神來。她感覺到同事正從空服員座椅上看著自己,不由得一陣慌亂。自己與乘客說了這麽久的話,引起來她們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連忙遞出自己的手冊。「恕我冒昧,能請您替我簽名嗎?」


    「咦!啊!好、好,可以啊!」


    換作一般人,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請求肯定會大皺眉頭,但海晴卻毫不疑心地以小學生般的字跡在手冊上寫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迴手冊,走迴到同事身邊。


    「我要到簽名了!」玉子先發製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質疑的視線。就算老實招認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對乘客談起了家務事,也隻是更啟人疑竇而已。


    「果然是這麽迴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釋懷。「那人是誰啊?運動選手嗎?」


    「是啊!」隻得騙到底了。「打排球的。」


    「讓我看看那!」她從玉子手上搶過手冊。「山吹海晴……沒聽過耶!哪一隊的選手啊?」


    「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因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沒想到你是個排球癡耶!」


    雖然被當成了排球癡,但玉子完全無心理會。二十年前母親的身影鮮明地浮現於腦海中,揮之不去。


    當時幼小的心靈認為母親預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將那天母親的奇妙行動流諸遺忘的彼端。然而,一旦迴想起來,卻再也難以釋懷;母親真的是因為預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種行動嗎?


    或許並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懷疑。母親采取那種行動,也許是出於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親測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為何?仔細一想,理由很簡單。母親並非出於「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隻是想知道玉子實際上究竟長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顧自己曾禁止父親做同樣的事,而以鉛筆在柱上劃上痕跡。


    母親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兒的身高?應該不隻是單純地想了解玉子長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隻須拿出卷尺,直接說要丈量身高即可。母親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否因為心中有愧?她的行為似乎另有隱情。還有那個洋娃娃……說不定母親並不知道那是五六撿來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親極有可能不知五六的習慣。


    那麽,母親以為那個娃娃是打哪兒來的?不做他想,定然以為是女兒玉子把娃娃丟在庭院裏。但若是如此,為何事後沒斥責玉子,要她不可以將玩具丟在庭院裏?平時的母親絕對會這麽做的。之所以沒這麽做,是因為母親賦予了那個娃娃完全不同的意義嗎?


    母親或許誤以為女兒早在迴到家之前便已經在庭院裏站了好一陣子,而離去時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誤解的母親大為動搖。


    動搖?沒錯,見了母親之後的行動便可明白。母親確認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兒究竟能否從寢室的窗戶往室內偷看;母親想知道女兒是否窺見了見不得人的秘密。


    那時自己的身高能夠從寢室的窗戶窺探室內嗎?這很難說。她記得自己曾從室內觀賞花園,但應該無法反過來從庭院窺探室內,因為室內與室外還差了走廊柱腳的高度。母親八成是為了事後確認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標下記號。


    房間裏有什麽是不能讓女兒看見的?那個房間是狹窄的家中唯一寬得足以鋪被的地方,這麽一想,答案便唿之欲出——母親有外遇,她趁著白天丈夫及女兒不在家時,將男人帶迴家中……隻有這個可能。


    玉子覺得不舒服,因為可厭的想象更如怒濤般洶湧而來。隔天母親死亡,或許不是單純的意外;說不定母親是被殺的。被誰殺的?


    被父親……對於母親在柱子上劃記號的舉動,父親當時也大惑不解;然而父親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剛才的結論,一氣之下,將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馬路上——不,慢著。


    玉子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不禁鬆了口氣。要做出這個推論,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斷材料;但看見那個景象的隻有玉子,關鍵的娃娃早在父親迴家前就被玉子丟掉了。換句話說,無論怎麽想,父親都不可能得出剛才的結論。


    「那小姐還真格的怪。」正當玉子為二十年前的真相驚愕又感到一絲安心之際,赤煉看著她離去的方向,歪起腦袋說道:「又沒人問她,卻自顧自地說個沒完。小哥,儂人也太好了,還陪她講那些有的沒的。」


    「沒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對美女沒輒嘛!」


    「美女?是嗎?算了,每個人審美觀不一樣。不過她一定有男朋友,幹空姐的總是沒理由地有男人緣。」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羨慕。」


    「羨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為海晴是故意說反話,沒想到卻是一本正經;赤煉不禁仔細打量著鄰座的年輕人,一麵暗想「這小哥沒問題唄」。剛才雖然聊了那麽久的天,赤煉卻未曾好好看過海晴的臉孔;他原本就是個不聽隻說的人,再說,倘若對方是女人便罷,他可沒興趣觀察年輕男人。


    仔細一瞧,這年輕人雖然有種恍惚的感覺,其實五官還挺端正的;隻不過由於身上的氛圍,令他離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當赤練下了如此結論之時,突然嚐到猶如攝取大量酒精過後的亢奮感,身體產生浮起來似的錯覺。


    「小哥,剛才咱雖然說菲律賓好,其實以前還是喜歡日本女人的。從前的女孩子啊,該怎麽說咧?風情萬種啊!當然啦,從前也有不律頭的女人,但不像現在過分。大約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個女人。」


    赤煉覺得自己如同開始爆衝的車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說些什麽?若是喝了酒便罷,現在可是處於清醒狀態啊!但他的舌頭卻不肯停止轉動。


    「說真格的,那時候咱已經有老婆啦!小兒子也剛出生。咱這兒子明年就要結婚了,光陰似箭啊!不久前還是流著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兒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兒子能幸福過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說來丟臉,他是自殺死的,都是年過三十的大人了,卻得了啥憂鬱症……不、不對,不是說這個,呃……是說三十年前咱迷上一個女人,是唄?咱老爸死得早,那時咱已經繼承家業了。換句話說,咱那時搞外遇,就是現在講的辦公室戀情啦!她是個有男人緣的女孩子,高中時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時開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長相中等,應該說是中下,不過身體啊……該怎麽說咧?皮膚晶瑩剔透,簡直會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離不開她。咱也把過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沒輒。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畢業以後,咱就叫她來公司上班。」


    「哦!真厲害,


    」對於赤煉突如其來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還感歎地頻頻點頭。「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戀她吧!」


    「是啊!她說她想一個人搬出來住,咱就替她出房租;隻要她開口,咱全照辦,對她神魂顛倒。不過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亂子;雖然咱忒小心,還是被老媽發現了。」


    「被令堂?太太沒發現嗎?」


    「老婆?誰曉得?她或許知道咱花心,卻沒當麵說過;因為她是個千金大小姐嘛,從以前就愛作喬。」


    「作喬?」


    「『裝模作樣』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強的。像現在,咱說要到菲律賓出差,她心裏八成起疑了,卻還是啥也沒說,大概是放棄了唄!說不定她也想著『汝個要胡搞,咱也隨性』!咱老婆也說要去國外旅行,等咱迴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鴿?」


    「不是乳鴿,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樣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話題拉迴來,總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媽發現了,她擔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發現前快點分手,忒唉聲歎氣。這說來有原因,當時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頭,因為她是地方上大財主的女兒;當初就是仗著和她結婚,咱家才得以起死迴生的。


    「原來如此,令堂是擔心要是外遇被發現而離婚,到時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這麽迴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開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麽白白嫩嫩的身體,就擗踴啦!」


    「擗踴?」


    「就是『捶胸頓足』的意思。那時候真格的難分難舍,心裏還恨恨地想說:『儂別說出去不就成了?』不過在老媽眼前,咱還是答應不再和明美見麵。光用嘴巴說不成,還以態度表示,把前因後果全告訴明美,要她辭職。不過咱後來還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見麵。所謂知子莫若母,老媽一開始就知道咱藕斷絲連,所以直接找明美談判;不過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媽屍體被發現時才曉得的。」


    「令堂過世了?」


    「是啊!還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門前。因為頭上有傷,一開始還懷疑是不是他殺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黴的,咱們的關係也因此曝光了,害咱隻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頭謝罪,保證這次一定會和她分得幹幹淨淨。結果到後來,老媽的死因卻是心髒衰竭,是因為去找明美時緊張過度,造成心髒負擔,而頭上的傷可能是倒地時撞到的。要是這麽迴事,幹嘛不早說啊!害咱丟了這麽大的臉。」


    「不不不,倒也不見得。雖然死因是心髒衰竭,難保不是被毆打、驚嚇過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總之頭上傷痕的原因很難講,分不出是先死後傷還是先傷後死。假如咱老媽是被打傷的,不管死因是啥,還是傷害罪一條;所以明美依舊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談判時一氣之下出手傷人。不過,最後她的嫌疑洗清了,因為她有不在場證明;那不在場證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說她當晚和其他年輕男人睡在一起!假如隻有一個也就算了,竟然有五個,真格的服了她,聽說除了明美以外還有另一個女人,但還是太恐怖了唄!到頭來,咱對明美來說隻是棵替她出房租、買東西的搖錢樹。」


    「說是『當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屍體是在十一點被發現的。」


    「令堂的死亡現場是那種公寓?」


    「三層樓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樓靠邊的房間,前麵有籬笆。」


    「現場有什麽可疑之處嗎?」


    「啥叫可疑之處?」


    「比方說有什麽地方不自然、不尋常——」


    「這麽一提,老媽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這點刑警先生也問過咱,其實沒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媽年紀不小卻很時髦,選東西都把款式擺在尺寸前頭;當晚她也穿著年輕女孩穿的鮮紅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歡那個顏色,但店裏又沒有合腳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買了唄!咱老媽常幹這種事,沒啥好奇怪的。對了、對了,說道鞋子咱才想起來,要說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麽事啊?」


    「葬禮結束後,咱開始整理遺物;咱老媽東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雙金色的高跟鞋,咱怎麽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黃色。當年高知沒其他女人穿那種鞋,是咱老媽太先進了。咱對那雙鞋有印象,是因為有次見老媽穿了覺得不賴,想讓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長又漂亮,要是穿上那雙高跟鞋和網襪,一定和兔女郎一樣,讓人血脈賁張。所以咱還特地去找來買給明美咧!不過,老媽死了以後,到處找不到那雙鞋,忒奇怪。當然,也可能是她穿膩丟了……話說迴來,咱為啥想起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應該早忘——」


    赤煉的聲音戈然而止。雖然他也對突然談起陳年舊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現在震懾他的卻是另一股膨脹於心頭的疑惑。


    母親果然是被殺的吧……這個念頭於胸中盤旋不去。母親是被人打傷的,下手之人自然懷有殺意,隻是母親在遭受致命一擊之前便已昏迷並死於心髒衰竭;但兇手的目的,終究是達成了。


    假使如此,兇手會是誰?擁有殺害母親動機的人,真的存在嗎?當時他想不起來,現在亦如是。這正是赤煉認為母親並非死於他殺的最大理由——誰會去殺那種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許她有點礙眼,但絕對無害啊!


    不過,假如母親被錯認為他人,可就另當別論了。兇手將她誤認為誰?不消說,便是明美。


    兇手鐵定是藏身於屋前的籬笆之後,等待明美歸來;兇手無法抬頭,隻能認明美的鞋子——兇手知道赤煉送了雙金色高跟鞋給明美。


    夜燈照耀之下,兇手看見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處前;認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兇手從籬笆後飛身而出,毆打對方的頭部……但倒地的人卻不是明美,而是赤煉的母親,令兇手大為慌張。


    兇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卻發現母親穿著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這雙金色高跟鞋,兇手不會將母親誤認為明美。母親被發現時穿的鮮紅色高跟鞋,是兇手調換的,尺寸才會不合。


    兇手為何要將母親的鞋子與自己的對調?因為若不這樣做,說不定會被發現自己將母親錯認為明美並加以誤殺之事。換句話說,兇手是顯然擁有殺害明美動機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臉龐浮現於赤煉的腦海之中。說不定老婆……妻子已發現自己外遇,早想殺害明美一泄怨氣;雖然到頭來誤殺了婆婆,卻也達成了當初拆散丈夫和情婦的目的。


    赤煉活到這把歲數,才知道妻子是那種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險女人。一股惡寒悄然卻確實地爬上背脊。他戰栗不已,因為新的疑惑又開始萌芽。


    小兒子十歲那一年,赤煉又本性難移地開始外遇;這次的對象是個說著標準國語的有夫之婦,據說是全家一起調職到高知來,還有個上小學的女兒。赤煉白天常翹班往她家跑,在那狹窄的平房裏鋪上棉被辦事;她那壓抑聲音的表情浮現於腦海中。


    她叫什麽名字?赤煉已記不得了。某一天,他們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會,隔天她卻死了,聽說是死於交通事故。不久後,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兒搬到外縣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進了另一個調職而來的家庭。詳情赤煉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然而——


    然而,若那並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樣……都是為了一瀉怨氣而不擇手段的瘋狂妻子所為呢?


    平時比常人饒舌的赤煉,現在卻完全沉默下來;他的禿頭上浮現冷汗,古銅色的皮膚變為蒼白。妻子說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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