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輕易壓扁人類的巨大岩塊劃過天空,而且不隻一塊。數十塊岩石挾帶著無數箭矢,一同落在石造的城池上,如雨點般落下的箭矢在陽光下隱隱發光,與岩石一起落在堅固的城牆上。


    作為對重騎士武器、攻城武器之用,如長槍般大小的巨箭穿過岩壁,巨大岩石盡管在衝撞下粉碎,卻還是對城壁造成損害。


    身穿鐵製甲胄防身的士兵在重騎士的帶領下,朝倚河川而建的要塞一擁而上。


    堅固的要塞建築在兼具堤防功能的人工山丘上,那正是守護萊凱涅王國東北方渡河地點的薩烏斯恩特河岸要塞,與建立在西北方羅頓山嶽的羅頓山嶽要塞並列,是保護萊凱涅王國北方的軍事要衝。


    要塞建築在可俯瞰敵人的高台上,此時響起了尖銳的弓弦聲,從上方射下數百支箭矢,貫穿了攻城的敵兵,阻止了士兵們的腳步。


    帕西·喬瑟夫·諾福克在遠處注視著眼前的攻防,歎息聲中透出一絲憂愁。


    他視線的那一端是不分晝夜遭受攻擊,卻仍頑強抵抗的河岸要塞,以及圍攻要塞的威倫斯特王國布夫巴爾特公爵軍。


    這個原本是萊凱涅王國諾福克公爵家次子的男人正低著頭,斂起他秀麗的眉毛。


    隻見一名士兵倒在他所騎乘的馬下,那是一名身穿鐵製甲胄,手握戰錘的年輕士兵,他的胸口上還插著一支箭。那並不是用來對付重騎士的巨箭,隻不過是一支普通的箭。


    他沾滿血的口鼻已停止唿吸,睜大的眼中也已映不出任何事物。


    帕西所在之處也在敵人箭矢的射程之內,而那名少年兵大概是運氣不好被箭射中,盡管周圍的重騎士警告此處危險,但是帕西卻一步也無法離開。


    “帕西公子真的很溫柔。”


    此時他聽見一道柔和的聲音,伴隨其聲接近的是沉重的鋼鐵踏地聲。


    他迴過頭來看到一名少女。少女對帕西露出溫和的微笑,對於戰場上的喧囂以及時而插進地麵的箭矢仿佛絲毫不以為意。雖說此處位於戰場較後方的位置,但她對要塞卻是看也不看一眼。


    她長長的金發分成兩邊束在腦後,自背上流泄而下,陽光透過細細的發絲,使得發絲閃耀出近似銀色的光輝。


    而她全身則是覆蓋在巨型大甲胄之下,那是利用以人類體力換取爆發性體能強化的礦石——輝鐵所製成的戰鬥用鎧甲。


    頭盔上裝飾著棲息於南方的鳥類羽毛,兩側的護肩則如翅膀般伸展開來;護手上輝鐵的線條畫出了花朵的圖樣,這些設計讓原本兇惡的大甲胄看起來仿佛晚禮服一般。


    她手拿被稱為雙戰斧的大型長柄戰斧,那是將雙刃的戰斧裝設在頭尾兩邊而成的兇惡武器,另外她的坐騎也是以大甲胄包覆全身的裝甲馬,比一般馬匹還要龐大的馬身佩戴著厚重的鎧甲,雙肩則各有一根又粗又長、作為突刺之用的尖角,保護額頭的鎧甲上也生了長長的角,那副模樣與其說是馬,倒不如說更像一隻三頭怪物。


    然而即使跨在那樣的馬上,少女——布夫巴爾特公爵薇兒海米妮·布夫巴爾特身上散發的優雅氣質,仍讓人覺得她穿上名為大甲胄的晚禮服,身處於舞會會場一般。


    她騎著裝甲馬來到帕西身旁,輕描淡寫地揮手擊落飛來的箭矢。


    “薇兒海米妮小姐……”


    薇兒海米妮絲毫不在意帕西這聲叫喚,徑自望向帕西方才俯視的士兵遺體。


    “想必他的死也能成為基石,為你所希望的和平奠下基礎。”


    帕西看著年紀尚輕的士兵亡骸如此說道,這名黑發少年兵的模樣,讓帕西想起那名他所認識的年輕重騎士。


    他那尚未遭受汙染的眼眸在該悲傷時會悲傷;對於該憤怒之事也會率直地表現出憤怒,是個太過正直、感情衝動的孩子。正因為如此,帕西才會不知不覺將那危險而不安定的黑發少年,與死去少年兵的遺體重疊。


    “他與古連公子很相似是嗎?”


    “……對。”


    仿佛自己的內心深處被看透似的,帕西不免有些動搖,當然兩人的長相並不相同,隻不過看到那年輕又正直的臉龐,的確讓他迴想起弟弟的模樣,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脫口而出的迴答裏甚至夾雜了些許反感。


    “您是在想,為什麽我要刻意久攻不下對吧?”


    薇兒海米妮說著迴過頭來,麵向受到攻擊的河岸要塞相反方向,眺望自軍的後方。


    那裏建築起一道土牆與柵欄,土牆與柵欄圍繞著要塞,目的是為了將河岸要塞的將兵圍困在內;在其後方的遙遠處更可看見野營的軍營,那裏動員的士兵數量是目前參加攻擊士兵的數倍。


    再加上自河川方麵進攻河岸要塞的渡河部隊,已有為數眾多的兵力集結在萊凱涅王國北部,此外源源不絕的增援部隊越過羅頓山道而來,也讓威倫斯特軍的數量仍在持續增加當中。


    “……是的,我是在想你為什麽不一口氣攻下要塞,然後再好整以暇的迎擊萊凱涅王國軍呢?”


    攻陷了羅頓山嶽要塞,從威倫斯特王國派遣的增援也已抵達,如今要攻陷河岸要塞應該是輕而易舉才是。


    “那樣做確實可以使這場包圍戰的傷亡減至最少,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帕西公子的想法是正確的。”


    不出所料,薇兒海米妮就像看透帕西心中想法似地如此說道。


    “可是我卻故意放任河岸要塞的存在,而且帕西公子也知道我調動暴龍鐵騎兵的事吧?”


    帕西點點頭,日前她在與諾福克軍的戰鬥中直接率領的暴龍鐵騎兵,如今卻不在這戰場之上,他們奉她的命令正在從事別項作戰行動。


    “為了誘敵,河岸要塞一旦陷落,萊凱涅王國軍極有可能選擇退守王都,而且在遭到我方重創後更是如此。”


    “對上兵力完整保存下來的王國軍,若是進攻王都將演變成持久戰……”


    “那將會造成更多傷亡。”


    薇兒海米妮平靜地說道。


    “這是抑製傷亡的方法。”


    “沒錯,我也不希望造成更多流血傷亡。”


    她堅決的語氣,令帕西不禁緩緩向她低頭行禮。


    薇兒海米妮的願望,帕西應該早就很清楚才對。她並不畏懼在眼前發生的死亡,若是少數人的死可以救得更多生命,那麽她絕不會遲疑;就算死的是身邊的人,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即使帕西喪生她也不會動搖。


    縱使心中明白,帕西還是多少對她的做法抱持異議,帕西不禁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


    而薇兒海米妮似乎連帕西這樣的想法也了然於胸,隻見她再度對帕西溫柔一笑,隨後調轉了馬頭。


    “帕西公子,留在這裏很危險,我們走吧。”


    她一邊說道,一邊像揮落飛蟲般將一支飛來的箭擊落。


    所謂的危險隻是對帕西而言危險,就算現在飛來的箭是從重騎士的鋼弓射出,大概也無法傷到她分毫。


    於是帕西便隨薇兒海米妮返迴野營的陣隊中。


    當他們下了馬,一踏入大本營所在的天幕之中,便有裝甲侍女奉上裝了冰水的玻璃杯,薇兒海米妮拿起一杯親手遞給帕西。


    薇兒海米妮將豔麗的嘴唇貼著杯緣感受著冰水的沁涼,並且找了張椅子坐下。


    “不過話說迴來,最令我驚訝的是古連公子和艾蜜莉公主。”


    她將頭盔脫下擺在辦公桌上如此說道,這名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少女,這時的表情看起來格外喜悅。


    “古連和艾蜜莉……是嗎?”


    “是的,因為這場戰爭本來應該已經結束了。”


    日前與諾福克軍的一戰,之後又立即與艾蜜莉發生


    戰鬥,她或許是正迴想起那時的情況,仰望天幕的眼神中充滿孩童般興奮的光芒。


    “我擊破傑佛遜軍,本來是想將自相殘殺的諾福克軍和半島軍殺個體無完膚……然後再趁殘存勢力驚慌失措之時逼迫他們投降。沒想到卻因為古連公子而讓諾福克軍和半島軍得以苟存,再加上艾蜜莉殿下出乎意料之外的行動,讓我不得不整軍撤退。”


    護手包覆的手正玩弄著桌上的某樣東西,那是一件沾滿血汙的首飾。


    “這是被殺的暴龍鐵騎兵……休特芬的遺物。”


    她的語氣與平常無異,暴龍鐵騎兵讓諾福克軍死傷過半,卻也在戰鬥中折損兩人,而擊殺他們的人就是帕西的弟弟古連。


    “他們之所以會死,是因為有伎倆超出我預料的重騎士——古連公子在的關係。雖說那是無法預期的事態,但心愛的部下陣亡也讓我非常傷心,所以我絕不會忘記他們的存在。”


    薇兒海米妮手中那件遺物的首飾鏗鏘作響,鑲嵌在上麵的寶石也因凝固的血而失去光澤。


    “以薇兒海米妮小姐之名所帶來的死都是有必要的,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威倫斯特王國,以及薇兒海米妮小姐之手所促成的和平。”


    “正是如此,隻是……”


    她緩緩地搖搖頭。


    “雖說比萊凱涅王國先進,不過威倫斯特王國也是懷抱著諸多問題的國家,諸侯們為了爭奪權力重複著無意義的鬥爭,這一點並沒有什麽不同……和兄弟們鬥爭……以謀略讓兄弟們失勢,這些都並非我所願。”


    她雖然說得很平淡,但表情似乎有些寂寞。


    她出生在名門布夫巴爾特家,又與眾多兄弟一同長大成人,既然能夠排除那些兄弟,並且以年紀輕輕又是一介女流之身坐上布夫巴爾特公爵之位,不用想也知道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麽樣的事,帕西多少也聽她談起過。


    就算她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帕西不用聽也明白她真的很悲傷。


    薇兒海米妮平常都是喜怒不形於色,自尊心強的她並不想展露悲傷乞求他人憐憫;不過若是表露感情能夠帶來實際利益,那麽她也會不吝惜地表現出來,她就是這麽一個能屈能伸的人。


    帕西並不知道薇兒海米妮現在展露的些微感情,是出於對帕西的信任,還是伴隨著利益的舉動,應該說那對帕西麵言根本無關緊要。


    “所以我才想要力量。”


    她語氣堅決地說道。


    “我追求的是力量,為此我不畏懼任何犧牲,如果是為了將來的和平,就算血流成河我也在所不惜,隻要那是為了得到和平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薇兒海米妮緊握手中遺物的首飾。


    “雖然這麽說對帕西公子很失禮,不過萊凱涅王國其實隻不過是墊腳石。”


    “隻能算是中繼戰,你是這個意思嗎?”


    “對,達成父親未實現的萊凱涅王國侵略願望,如此一來我就能以布夫巴爾特公爵【風血公主】薇兒海米妮的身份,讓一介年輕女子薇兒海米妮之名響遍天下。屆時我才能以一名有力貴族的身份改變威倫斯特王國……改變這個世界。”


    帕西已經察覺到她的最終目的,是在布夫巴爾特公爵之上的位子。


    “為了帶來威倫斯特以及萊凱涅的和平,不管是屍橫遍野還是血流成河,一切都是為了未來才這麽做。”


    薇兒海米妮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沒有一絲迷惘。


    “不管是要達成這個大業,還是要承受它所帶來巨大的壓力,這都是布夫巴爾特公爵……身為在上位者的職責。”


    “薇兒海米妮小姐……”


    正因為她是有如此遠大誌向的人,帕西才會打從心底追隨她。薇兒海米妮擁有一顆堅強的心,所以她能夠忍受悲傷,就算踩著親近之人的屍體也要向前邁進;她同時也懷有比別人加倍溫柔的一顆心,隻是她不會表現在外而已。


    能夠背負一切向前進,那就是王者所需的堅強,而具備這樣資質的就是眼前這名少女——薇兒海米妮。


    打從帕西與她初次見麵,與她首次交談之時,就明白了過去從父親身上感受到莫名的厭惡感究竟為何,也因此才萌生想與薇兒海米妮攜手前進的想法。


    薇兒海米妮撩起劉海,露出雪白額頭上的傷口,雖然是細微的擦傷,卻很有可能會留下傷痕。


    “看來我隻好與艾蜜莉公主再度交戰了。”


    不論是與【鐵蛇】亞齊波魯德的戰鬥,還是與傑佛遜軍和古連的戰鬥,從未負傷的薇兒海米妮首次遭受打擊,就是日前與艾蜜莉的一戰。


    “我第一次嚐到失敗的滋味。”


    “事實上勝利的還是薇兒海米妮小姐呀。”


    “不,那是第一次事態沒有照我預期的發展,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平添許多傷亡。”


    帕西想起了身中流箭而亡的少年兵。


    “為了攻陷羅頓,我反複戰敗無數次作為事前準備,再加上這次戰爭還動員了布夫巴爾特公爵家旗下的諸侯們,所以這次的進攻若是失敗,勢必會危及我布夫巴爾符公爵的地位。”


    “薇兒海米妮小姐……”


    “可是我也想與艾蜜莉公主再戰一次,失敗帶給我的悔恨深刻入骨,讓我真的有這樣的想法。”


    帕西聞言不禁苦笑。


    她的確有這樣的一麵,由於身為重騎士的實力太過高強,以致於讓她沒有與強敵交手的經驗,所以她才不禁想追求強勁的對手,帕西想起她曾經靦腆地說過這樣的話。


    “不過我不認為你會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如果有好處,那麽我就會做,畢竟我還是個年輕女孩呀。”


    薇兒海米妮說完像在使性子地微微嘟嘴,她充份擁有人類該有的感情,卻也同時懂得駕馭的力法。


    “這次的戰爭不容許失敗,我將會排下堅若磐石的布陣以消滅萊凱涅王國。”


    薇兒海米妮起身走向帕西。


    她脫下護手,伸出雪白的纖纖玉手。


    帕西則是跪下輕輕握住她的手。


    在狹小的國家中,不斷重複無意義廝殺的萊凱涅王國,以及在那牢籠中哀傷嗟歎的小人物們。


    薇兒海米妮眼中所見、所期盼的是與他們不同的世界,她的目光總是放眼在未來,注視著通往未來的最佳道路。


    帕西輕輕親吻她伸出的手,淡淡的香氣中似乎夾雜著些許鐵味,帕西分不清那是鎧甲的味道,還是血的味道。


    隻是若是為了敬愛的【風血公主】,帕西將不惜一切手段,就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仿效薇兒海米妮,壓抑住此時心中燃起的莫名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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