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結婚了。’


    三更半夜接到小直打來的電話時,我正在挖掘堆滿狹窄房間的唱片山,試圖尋找現金或可以吃的東西。


    “是喔……嗯?那不重要啦……我記得的確買了一堆泡麵放在這裏啊?”


    ‘你剛剛說什麽不重要?’


    為了躲開話筒裏刺耳的吼叫,我的腦袋撞上了書桌,堆疊在桌上的唱片有如維蘇威火山爆發時的碎屑流般,崩落在我身上。


    ‘哲朗?剛剛那是什麽聲音?發生什麽事了?你沒事吧?’


    “唔,我沒事。福特萬格勒的大頭照整個歪掉了……這樣怎麽分得出上下啊?對了,那什麽時候請吃喜酒啊?”


    ‘咦?呃……那個……還沒那麽快啦。’


    “要是等一下就吃喜酒該有多好……我肚子餓了耶。那就來個法式全餐吧!”


    ‘我真是太蠢了,居然第一個就向你報告……’


    “啊,等一下嘛,是我不好啦!”


    我推開唱片紙封套形成的地層,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房間,然後把手機換到另外一隻手上。


    “所以?是誰要結婚啊?”


    ‘你認真聽人家說話好不好!是我要結婚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差點在樓梯上一腳踩空,連忙抓住扶手、死命揮舞四肢在半空中翻身,最後一屁股靠在扶手上滑到一樓。雖然發揮出了連自己都佩服的神技,結果還是在著地時一頭撞上突起的牆壁轉角。痛死我了。


    “欸,那個……小直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結婚耶?光是住在一起就會很自然地生出小孩喔?”


    ‘生得出來才有鬼啦!幹嘛對二十四歲的兒子灌輸錯誤的性知識啊?’


    “可是小直就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生出來的啊……”


    ‘你說什麽~~?’


    “啊哈哈哈,騙你的啦。你可是我和美沙子的愛的結晶唷!”


    ‘那種說法聽起來也很不舒服!唉唉,算了,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好了。’


    我揉著腦袋在第一階樓梯坐了下來。


    “你說結婚,是要跟誰結啊?”


    ‘跟誰結婚?除了真冬還能跟誰結婚啊!’


    “唉呀,對象很多啊!像是千晶妹妹還有神樂扳響子之類的?”


    ‘不可能,不會有那種事。’


    “那個金頭發的小提琴家呢?”


    ‘尤利是男的啦!’


    “人家沒有指名道姓你卻立刻迴答出來,這樣反而更令人懷疑喔?”


    電話“嘟”的一聲掛斷了。不過是開個小玩笑罷了,這家夥還是跟以前一樣,沸點很低。


    我站起身,拍掉t恤上的灰塵,穿過橘色燈光照耀的走廊進入客廳,在黑暗中挑起架上的唱片。大概是職業病使然,我總習慣配合當時的情況挑選能一展專業知識的音樂。


    結婚啊……忘了是什麽時候,好像聽他說過為什麽非結婚不可之類的話吧?不知不覺中,那家夥也長大了呢——我不禁這麽想。


    但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畢竟他從小就是個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家夥,連我都還要靠他照顧;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總覺得他好像沒有那種小孩子特有的“衝動”。所以我本來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因為不是一時衝動就不會結婚了嘛!


    這樣的夜晚究竟該聽什麽才好呢?就聽歌劇吧?費加洛婚禮又太超過了,那是在講初夜權的故事,對小直弟弟有點不好意思……拉美默的露琪亞嘛……又是政治婚姻的故事……


    結果我選了《杜蘭朵公主》。不斷斬殺求婚者的公主和愛上公主的異國王子——一時衝動閃電結婚的故事。阿爾頓皇帝由幹燒蝦仁飾演嗎?噗哈哈,他一定不會答應那兩人的婚事吧。


    咦?等等……這麽說來,我和幹燒蝦仁……不就快變成親家了?


    馬上打電話給他。


    ‘你以為現在幾點啊?’


    幹燒蝦仁的聲音聽起來不大高興。


    “嗯……我有點事想問你啦。聽得到我這邊播放的曲子嗎?”


    ‘杜蘭朵公主裏……公主和卡拉富王子的二重唱吧?那又怎樣?現在是半夜十二點了!’


    “對對對,所以我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公主和王子結婚之後,兩人的父親——帖木爾國王和阿爾頓皇帝會變成什麽關係啊?”


    ‘你要是想問真冬和直巳結婚的事,就別跟我兜圈子。’


    “唔喔?”我險些把手機掉在地上。“什、什麽?你已經知道了?”


    ‘我之前就探過他們的口風,也問過真冬是不是有結婚的打算。雖然還沒得到具體的答複,不過因為她之後會把活動重心移迴日本——’


    “啊,那還是我比較早聽說囉!耶~我贏啦!剛才小直打電話告訴我了,說他們已經決定要結婚囉!”


    ‘是嗎?他這次決定得倒是滿快的。’


    我深深地陷進沙發裏,降低了音量。


    “請問……你可不可以再稍微……表現得驚慌失措一點啊?我是為了欣賞你慌亂的反應才打電話的耶!”


    ‘我活在世上又不是為了逗你開心。’


    “你說什麽!你之前不一直都是我的玩具嗎?”


    幹燒蝦仁毫不猶豫地裝作沒聽到。


    ‘直巳不但優柔寡斷又莫名其妙地沒自信還沒什麽前途,我實在不大放心……’


    “真是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父母養出這樣的小孩啊?咦……就是我嘛!”


    幹燒蝦仁完全不想理我,我隻好自己搞笑自己吐槽。深夜的客廳裏洋溢著普契尼華麗絢爛的管弦樂音,在這種情況下做這種事,感覺真是空虛得讓人從腳底冷了起來。


    ‘不過除了那些問題以外,直巳倒是挺可靠的。畢竟真冬不像一般人,不會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直巳就很會做家事。所以我覺得真冬也算是找到了理想的對象。’


    “因為小直像我老婆嘛!啊,對了對了,幹燒蝦仁你聽我說喔,雖然小直搬出去一個人住已經好多年了,不過我現在終於會替換廁所的衛生紙囉!很厲害吧?”


    ‘我明天還要早起準備排練,先掛了喔。’


    “你給我點反應好不好!這樣我很寂寞耶!”


    ‘你要是睡不著就去找別人陪你!’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在沙發上環抱彎起的雙膝,試著問最後一個問題。


    “……我問你喔,該不會……不知所措的人其實是我自己啊?”


    ‘你現在才發現啊?’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我張開雙臂掛在沙發椅背上,接著把頭也靠了上去,仰望陰暗的天花板,在男高音馬裏奧?德?蒙納哥清朗的歌聲中出了神。


    受到王子求婚、提出的難題也被王子輕易解決,但杜蘭朵公主卻還沒有要嫁人的覺悟,於是不知所措地跑去向父王哭訴。看不下去的王子不知為何主動開口了:要是能在黎明前查到我的名字,我就放棄娶公主。


    於是公主向全城下令——


    今夜無人成眠——給我徹夜查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盡管沒有被公主下令,今晚的我也難以成眠啊!兒子竟突然說要結婚了……


    這麽說來,小直最討厭的好像就是歌劇啊?隻要是意大利歌劇,那家夥似乎都不喜歡。


    “王子幹嘛說那種話啊!”小直最氣的就是這一點。“明明閉嘴不說話就能順利結婚了啊!最後居然還自己報上名字,他是白癡喔?”


    這麽想很直率,不過畢竟是小孩子的想法。


    他現在明白王子的想法了嗎?應該已經明白了吧。


    王子是為了讓公主放心——如此而已。結婚也就是這麽迴事。


    問題是“杜蘭朵公主”裏兩位父王的戲分很少,完全無法拿來參考啊!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麽做才好。對了,我好像連恭喜都還沒說啊?非恭喜不可嗎?應該用怎樣的態度說啊?


    再打一通電話給小直好了。


    ‘……嗯?幹嘛?’


    “啊,對不起,你正忙著跟真冬妹妹生小孩嗎?抱歉抱歉……”


    ‘開什麽玩笑啊!我要掛了!’


    怒吼聲之後隱約可以聽到女人的聲音說:“直巳你怎麽了?還不睡嗎?”看來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有件事想問你啦。兒子說要結婚的時候啊……這個,做父親的應該抱持怎樣的心態……還有,該跟兒子說什麽比較好啊?我不知道耶!”


    ‘你說的兒子不就是我嗎!那種事別問我這個當事人!’


    這兒子也真是的!難得有這個機會,我試著跟小直說叫蛯沢真冬來聽電話。


    “我也是要當人家公公的人啦!與其之後另外再找時間正式拜訪,不如先在電話裏打個招唿啊……這種事還是越快越好嘛!”


    小直猶豫了好久,最後終於讓步了。


    ‘……喂?您好……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是我啦,業界流氓檜川哲朗!直接切入正題,下次的日本公演可以交由我負責宣傳嗎?”‘不要拉生意!’“小直弟弟不要插嘴!”‘請、請問……是工作上的事嗎?’


    “不是啦,隻是跟你開玩笑的。”


    蛯沢真冬細微的聲音傳來,我清了清喉嚨,調弱了音響的音量後再次坐迴沙發。為什麽小直也聽到了啊?啊,難道他們貼臉頰躺在一起,中間隻隔著一支手機?可惡!還真是恩愛。


    話說迴來,不管之後變得如何,快要結婚的每對情侶好像都是這樣啊……


    “該怎麽說呢……這樣好嗎?人生隻有一次機會,你真的要選擇小直嗎?”


    ‘……不管有幾次機會……我都會選擇直巳。’


    我也希望有人對我這麽說!


    “是嗎……唔……嗯。總、總之就是……恭喜你們?嗯……我現在這麽說沒錯吧?啊啊對了,婚禮那些要怎麽辦?小直還無所謂,真冬妹妹應該有很多推不掉的人情,不能不辦婚禮吧?”


    ‘……還沒……想那麽多。可能真的一定得辦婚禮才行,不過……我想是不是該先跟直巳去一趟德國……我們剛剛正在討論這件事。’


    “德國?”我轉了轉眼珠,試圖搜尋記憶。“……啊,去見你媽媽?”


    蛯沢真冬的母親——聽說和幹燒蝦仁離婚之後住在德國伯恩。


    ‘嗯。可以的話……我希望爸爸……也能一起去……’


    “那應該不大可能吧?”


    接著我又說了些想要幾個孫子啦之類的話逗弄蛯沢真冬,結果小直從旁搶過電話對著我大吼一番,最後把電話給掛了。


    我整個人倒在沙發上。對喔,幹燒蝦仁也差不多該麵對過去了吧?的確,要是女兒拜托他陪著去向母親報告結婚的事,應該很難拒絕吧?那對夫妻為什麽會離婚啊?音樂理念不合……?不可能吧?又不是樂團鬧解散。雖然不大清楚詳情,但八成是老婆受不了幹燒蝦仁了吧?話說我自己也——


    猛然在沙發上站了起來。


    現在可不是說風涼話的時候!我的情況也跟幹燒蝦仁一樣啊!


    我跳下沙發,圍著餐桌踱來踱去。小直和美沙子感情很好,要是舉行婚禮一定會請她來。我搞不好還不會受邀哩……嗯,這樣就不用擔心見到麵了。哪有這種事啊!我這是什麽爸爸嘛!何況小直弟弟才不會那麽無情呢!


    怎麽辦呢?我和美沙子——每隔幾個月會打電話聊聊,但已經超過十年沒見麵了耶!雖然偶爾會從新聞或網路上看到她放在著作上的近照,不過本人比照片漂亮多了啊……不對,這好像不是問題的重點。


    總而言之,見到麵隻是遲早的事。怎麽辦呢?電話隨時可以掛斷,隨便胡說八道什麽都無所謂,但實際麵對麵又不同了啊!該不會又像以前那樣一見麵就嫌棄我衣著襤褸吧?或是責備我餐桌禮儀很差?至於工作……她好像絕對不會多說什麽。那家夥在這方麵倒是很尊重別人。


    我們到底分開幾年了?


    從小直六歲的時候到現在——應該還不到二十年。十八年?


    總之是一段足以讓小鬼頭長大成人的時間了。


    這應該是個不錯的機會吧?都過了這麽久,也沒有特別要和美沙子複合什麽的……隻是我一直拿開玩笑當煙霧彈逃避問題,現在也是時候冷靜下來,自己主動麵對問題了吧?


    盡管心知如此,還是需要聽完一出歌劇的時間才能讓我下定決心。


    這種事就是需要氣魄。睡醒之後決心大概就會像煮過頭的烏龍麵一樣糊掉,所以我立刻就打電話去美沙子的公司。果然是國際性的公司,在這種三更半夜居然能聯絡到秘書。


    好的,我會聯絡董事長。她會撥過去,請您先掛掉電話稍待片刻。


    咦?等一下,隻要幫我轉告她就好了啊!難道那家夥現在還醒著?


    我等了一會兒,電話鈴聲響起。接起電話時隱約聽到一陣陣雜音,然後是——


    令人懷念的聲音。


    “……嗯,是我,哲朗。抱歉啊,半夜打電話給你。嗄?你人在台拉維夫?那是哪裏啊?中東?啊,對喔,那邊太陽才剛下山吧?嗯,有時差,我都忘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啦,呃,嗯……那個……我們結婚吧……”電話被掛掉了。


    這種事就是要有一說再說的氣魄。所以我再次打到美沙子的公司,請對方幫忙聯絡。


    “對不起啦,該說是開玩笑還是一時口誤呢……嗯……那個……當事人之後應該也會告訴你,就是小直要結婚了啦……是啊,嗯,那個彈鋼琴的女生。你知道真冬妹妹的事啊?也對喔,你和小直經常見麵嘛……對對對,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喔!小直那家夥看女人的眼光遺傳自我嘛!嗯……還有啊,如果要辦婚禮,你會出席嗎?會吧,應該會幫我們準備一桌……雙方家長席嘛。啊,不,日期之類具體的事項都還沒決定啦……哎唷可是……常有這種事啊,你也知道的嘛,參加別人婚宴時同桌的男女後來也結婚了……”電話又被掛掉了。


    這種事就是要有不論幾次都要說的氣魄,所以我再次打去公司。秘書小姐,真是抱歉。而美沙子也很有禮貌地二次都迴電給我,果然是對我還有所依戀吧?當然,這種想法我會努力埋藏在心裏的。


    “就說對不起了嘛!這次我會認真說了。那個……你什麽時候會迴日本啊?”


    終於,美沙子的音量恢複正常,我們也在隔了許久之後第一次認真交談。


    “小直和真冬妹妹一定會正式去拜訪你,幹燒蝦仁又很固執,一定會提出‘兩家人一起出來見個麵’之類麻煩的要求。我們以前都直接跳過這些麻煩事耶……嗯,唉,總之好像會有很多事要忙,在那之前要不要先見個麵?”


    我實在很想誇獎自己一番。很自然、沒有諂媚、沒有嘻皮笑臉、也沒有害羞——我這不是說出來了嗎!


    “就一起出去吃個飯嘛,我們應該也有很多事可以聊……啊,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啦,但我可是有一堆話想告訴你啊!”


    在此之前的事,從今以後的事……還有和這些深奧的人生問題無關、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把電話換到另一邊,躺在地毯上等待美沙子的迴答。


    明明隻要閉嘴傾聽柔軟如霧的雜音,靜靜等待答案就好了,偏偏我裝認真的極限


    隻有二千秒鍾,結果還是開口了:


    “……總覺得……我向你求婚時好像也是這樣的感覺?”


    迴答我的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怒罵。


    但是這次美沙子沒有掛電話。雖然再次陷入沉默,但無論我們之間還隔著不知是戈壁沙漠、塔克拉瑪幹沙漠還是敘利亞沙漠,卻依舊有所牽係。


    不管再久我都會等的。就算等到天亮也無所謂。反正國際電話是對方付費,而且我讓人家等了十八年。隻要仔細思考,迴想過去的種種,然後給出屬於我們的答案就好。


    我再次走到音響旁,重播卡拉夫王子的詠歎調——以美沙子聽來若有似無的輕柔音量。


    那是這樣的一首歌——


    當曙光破曉時,我隻能貼著你的芳唇訴說。


    我的吻將打破沉默,


    使你成為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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