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輕輕推開木門來到了圍牆外。四周一片昏暗,空氣冰冷潮濕。因為剛洗完澡,潤濕的頭發感覺沉甸甸.


    四月已經過了一半,但早晨的空氣依舊寒冷。伊月很喜歡這個每天早上由淨身開始的早課。因為覺得這樣才不會送懈。來到火垂苑後,她連續三年每天不斷反覆同樣的事情,卻一點也不以為苦。


    背起弓和箭筒,踏上竹林間的石階。安靜的黎明時分能聞到潮濕土壤味。


    沒多久便來到空曠的小丘頂。


    京都的早晨總是濃霧籠罩。按理說四周應是一片如棋盤般整齊分割成四條大路、四座皇城的街景,現在卻隻能看到微暗中混著靄霧。


    往左邊仰望,就看到一個矗立霧中的高大黑影。那是烽火樓——火目居住墮局塔,位在京都中央、皇室內宮的正中間,守護國家安寧。


    青白色火烙壟局塔的尖屋頂上搖晃,證明火目的力量持續運作,不曾停歇。


    ——總有一天,我也要登上那裏,成為火目。


    伊月所站的位置緊鄰內宮外側,但不知足霧氣還是氣勢的關係,烽火樓看起來相當遙遠。


    伊月朝火目深深一鞠躬後,轉身背對烽火樓。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


    舉起弓,從箭筒裏拔出一支箭.裝在前端的箭鏃是大顆銀杏狀的木頭——是鏑矢(注:響箭的一種)。是在放箭後,讓空氣穿過箭鏃上的氣孔以發出除魔笛聲的箭種。


    伊月把弓局舉過頭,在慢慢放下的同時拉開弓弦。


    屏氣凝神。


    伊月問弓。


    不是伊月「自主放箭」,必須等待箭「自動離開」的時機——


    ——來了。


    還沒反應過來,箭已經飛往東方天際。尖銳的聲音隨著箭矢拖出長長的尾音。箭在霧上開了個洞,遺能從那個洞看見黎明澄澈的天空。


    伊月的腹側發熱,紅色的五星胎記——火目式正發動著。


    「灼!」


    語畢,東方天空啪地亮起小火,接著在燃燒殆盡後立刻消失.伊月放出的鏑矢冒出了火,從這裏看不見落下的灰燼。


    彷彿要吹散白霧般,第一道曙光自東方的連綿山丘那兒射出。


    伊月送了口氣。清晨的「奉射」隻是儀式,但若有所遲誤,就覺得早晨彷彿不會降臨京都。


    放下弓時,伊月才注意到弓弦正中央快斷了。


    ——難怪剛才的奉射如此漂亮。


    伊月露出了苦笑。


    聽說某流派認為,最自然理想的狀態是箭在弓弦斷裂的瞬間離弓。


    其實她昨天就隱約感覺弓臂力量減弱。


    ——早知道該早點換弦。


    後悔的伊月步下石階,返迴火垂苑。


    *


    火目的正式職稱為「火督寮正護役」。任期間都關在京都中心的烽火樓樓頂中,隻要化生一出現,就放出能飛往國土任何地方的破魔火矢消滅它。


    火目的任期直到火目式的力量用完為止,所以有個人差異,最長可達二十餘年,最短也有不到兩年的例子。


    要消滅化生隻能靠火目的力量,因此這位置絕不允許空缺。話雖州此,火目的力量卻隻能授予一人。


    因此宮裏必須經常同時培養好幾位具備火目資格的女孩,當現任正護役退位時,天皇就會由這些候選人中選出最優秀者即刻接下正護役的職責。


    伊月也是「禦明」——也就是火目候選人之一。


    位在內宮東側的「火垂苑」是訓練禦明的地方,裏頭有禦明和照顧禦明的女官生活起居所在


    的寢殿,以及弓場殿(注:天皇觀賞射箭表演的地方)。


    伊月一走入弓場殿,便看到一個黑長發背影,身著跟自己相同的白衣朱袴巫女服,坐在木製


    的射箭處。


    「新的弓弦中央纏了麻繩,要用用看嗎?」


    女孩在說這句話時完全沒看伊月。


    「妳怎麽知道我的弓弦斷了?」


    「因為弦聲不對勁。」


    女孩拿著草鞋替膝上的弓弦塗上鬆脂,接著迴答。


    「佳乃是順風耳。」


    伊月嘟起了嘴。


    「我的眼睛這樣,耳朵自然比較靈敏。來,拿去。」


    佳乃轉身把捲在藤枝圈上的替換弓弦遞給伊月。她雖然露出微笑,雙眼卻是閉著,


    佳乃的眼睛看不見。伊月不曉得她是打出生就這樣,或是後天發生意外才失明。


    「不用了,弓弦這種小事,我可以自己來。」


    「可是伊月不擅長保養弓弦,上弦蠟時也很亂來,所以弓弦總是很快就斷掉。


    「吵死了。」


    為了避免佳乃繼續囉唆,伊月趕緊搶過替換的弓弦.佳乃輕聲地笑了笑,並拿起自己的弓。


    「妳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出現在弓場殿?」


    伊月邊換弓弦邊這麽問。


    「不行嗎,我好歹也是禦明耶。」


    「還敢說。我從沒見過妳拉弓。」


    「哎呀.新年的鳴弦儀式上不是拉過?」


    ——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而且那次也沒射箭,隻是拉響弓弦而已.


    伊月在心中嘟嚷。


    「今天是獻火儀式,我王少必須先保養一下弓才行。」


    「什麽獻火儀式?」


    「效,妳沒聽豐日大人說嗎?」


    佳乃把弓橫放在腿上。


    「有新的禦明要來,是歡迎她加入火垂苑的儀式。」


    「啊啊我忘了。」


    伊月換上新弓弦,起身空拉幾下弓以確認觸感。剛裝好的弓弦用起來較不順手。


    「妳不會期待新夥伴的加入嗎?」


    「有什麽號期待,我又不是來火垂苑玩耍的。」


    佳乃再度偷笑。


    「那位新人聽說是長穀部大人的幹金。」


    「誰是長穀部?」


    佳乃的纖纖柳眉垂成八字形。


    「再怎麽悶頭躲在火垂苑裏勤練弓箭,也該有個限度吧。」


    「抱歉,我這隻山猴和佳乃不同,怎麽可能知道朝廷貴族的事。」


    「唉呀唉呀。」


    佳乃掩嘴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什麽東西那麽好笑?」


    因為直線上升的怒氣,讓伊月不耐煩了起來。


    「我忍不住想像伊月像猴子一樣在樹梢飛盪的模樣,就覺得可愛到想拿網子抓住。」


    「笨蛋。」


    「對不起,我看不見.一個不小心就會胡思亂想。」


    ——佳乃以為素未謀麵的我長得像猴子嗎?


    畢竟要怪自己先提起猴子,伊月難為情地轉開原本麵向佳乃的視線,從箭筒抽出甲乙箭(注。甲乙兩箭為一組,甲箭左旋,乙箭右旋)。


    「長穀部家在西國擁有許多座山。上次火燒京都後,由他們家一手扛下重建工作.因而拔擢到從二位(注:日本官階。「從三位」以上被稱為青,也就是所謂上級貴族的位階)。」


    「嗯。」


    伊月不厭興趣地迴答。她引弓上弦.迅速朝旁邊木台上的箭靶射出甲箭。這也是為了確認射箭的手感。


    「說來這時期有新禦明進入火垂苑也算特例。或許和背後有長穀部家族撐腰有關.不過——想必她身上一定有威力強大的火目式吧。」


    佳乃唱歌似地說到這裏停住。


    伊月裝作沒在聽,對箭靶放出乙箭。箭啪地一聲插進稻草中。


    「不期待嗎?」佳乃又問了一遍。


    伊月放下弓歎氣。


    「管她有名門做後盾還是怎樣,都與我無關吧。」


    佳乃收拾東西起身。


    「剛才我聽見牛車聲從門口傳來,她可能已經抵達了。準備去換正式服裝吧。」


    佳乃以弓代替拐杖蹭著地板走出弓場殿。


    「這家夥搞什麽?」


    伊月煩躁地收迴箭。


    威力強大的火目式。


    高官家的千金。


    伊月從沒想過要和別人競爭火目位置。本來禦明彼此間是競爭對手,但因為佳乃甚至沒在伊月麵前練習過弓箭,所以伊月的競爭對象總是自己。


    甩甩頭趕走無聊的想法,把精神集中在箭道底端的箭靶上。


    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甲乙兩箭流暢射出。


    厭受著實在的手厭。


    差不多已經習慣新的弦了。


    接著她再次取出甲乙兩箭。剛才佳乃所說的話,以及即將到來的新禦明等等事情從腦海中消失。


    伊月隻專注於拉弓。緊繃神經,凝視箭靶,箭會在滿弦時自己飛出去。


    就在第五支箭離弓的瞬間.一個小黑影突然自箭靶後方防止流箭傷人的屏障上跌落。


    「咿呀!」


    黑影大叫。是人類。


    ——會射中!


    伊月下意識地別過臉去。


    一片沉默.


    沒有任何聲音。


    她戰戰兢兢地拾起頭。


    一個小孩屁股著地摔在箭靶正下方。


    伊月光腳跑進箭道奔向小孩。


    等她靠近到能夠分辨對方是女生時,那孩子正好翻身坐起。深藍色的袍(注:有袖子的外衣)送垮垮的,紅色單衣(注,穿在內衣外的單層和服上衣)也敞開露出胸口的肌膚。看起來剛過十歲的小女孩,正嚇得直眨眼。


    ——太好了,箭似乎沒射到她。


    伊月的腳步因安心而緩了下來。


    接著,她突然注意到.


    那名小女孩手上握著的——正是自己射出的箭。


    ——剛才沒有射中箭靶的聲音,也沒有射進土牆的聲音。


    ——什麽聲音都沒有。


    ——難道說,


    「唿哇,嚇死我了。」


    小女孩發出滑稽的聲音。


    「笨蛋!」


    伊月忍不住怒吼。


    「怎麽可以隨便闖進射箭場!妳在想什麽!找死嗎!」


    「咿呀!」


    小女孩縮起脖子雙手抱頭。


    「對不起!我聽到弓箭的聲音,忍不住就——」


    ——就偷跑進來了嗎,


    「妳以為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是禁宮喔。妳從哪裏進來的,」


    「呃、嗯,我迷路了。」


    伊月心想她可能是哪位官吏的小孩吧。火垂苑就位在宣陽門(注:內宮東西中央的大門)內側附近,這孩子很可能沒看清楚門牌就闖了進來。


    「妳要是被抓到而被砍頭也沒話說——」


    「哇啊!好漂亮的弓!」


    小女孩跳起撲上伊月的左手。


    「讓我摸、讓我摸!」


    「聽我講完,笨蛋!」


    「咿呀!」


    小女孩趴在地上像烏龜一樣縮成一團。


    「真是」


    伊月抓著小女孩的衣領扶她起身,幫她把亂糟糟的衣服重新穿好。


    「啊,謝謝。」


    「過來。」


    伊月牽著小女孩的手迴到射箭處。


    一看到牆上掛著的弓,小女孩立刻眼睛閃閃發光地騷動起來。伊月輕壓了她的肩膀要她坐在地上。


    「妳叫什麽名字?」


    「——常和。」


    「常和。妳家在哪裏?」


    「呃,嗯,那邊,還是這邊,」


    自稱常和的小女孩隨便指了好幾個方向,就在伊月因此仰天歎息時,突然聽見門外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不好。有人來了。


    「躲起來。」


    「咦?咦咦?」


    伊月拉著常和的手臂將她往置物問裏一丟。


    在置物間木門關上的同時,女官也正好打開弓場殿側邊的出入口跑了進來。


    「欸,伊月大人,您還沒更衣嗎?獻火儀式要開始囉。」


    「啊、啊啊,我剛才在準備弓箭。」


    ——拜托妳快走。


    伊月邊祈求邊假裝冷靜地答話。


    接著,她突然注意到門外走廊嘈雜的腳步聲。


    「發生什麽事了嗎?」


    ——難道是有人潛入的事穿幫了,


    「呃,是」


    女官蹙眉低聲說:


    「長穀部家那位新來的禦明已經到了,可是從剛剛開始就不見她的蹤影。隻不過稍沒注意就」


    這時置物間裏傳出尖叫。


    「哇啊!有好多弓!啊,我沒看過這種箭——呀啊!」


    東西坍塌的聲音掩蓋了人聲,弓場殿的地板跟著震動起來。


    ——那個笨蛋!


    用單手遮著臉,伊月甚至沒有力氣阻止女官跑向置物間。


    門一開,置物間門內的地板上是成堆從牆上掉落的弓和倒下的箭筒。那堆東西動了動,常和的臉從底下露了出來。


    「好痛」


    「常和大人!原來您在這裏!」


    ——咦?


    伊月一時間沒能理解女官的話,隻是看著在弓箭堆下傻笑的稚嫩臉龐。


    「大家都很擔心地到處在找您呢,真是!」


    女官趕緊拉出常和,她身上的衣服再度變得亂七八糟而且沾滿灰塵。


    「那麽伊月大人,我們先離開了!」


    女官拖著常和自弓場殿飛奔而出。


    ——那就是新來的禦明?


    伊月有好一陣子的時間,隻能呆愣著望向散落在置物間地上的弓。


    *


    「禦楔祓閉給比誌時爾生裏作世留祓戶乃大神等諸乃禍事罪穢有良車乎婆給比清米給閉登」(注:進行潔淨除穢儀式被指名的神祇們,如有災禍罪惡穢事,請斷邪除投。)


    佳乃低聲吟唱祝詞(注:祝詞為祭神儀式上對神明說的話)的聲音迴盪在火垂苑中庭。


    伊月跪在佳乃身旁,握著立起的弓。


    在伊月右手邊,有個鋪著深紅色布塊的圓形台子設在砂石上,常和就坐在上麵。穿著白衣朱袴再加上箭羽花樣的千早,(注:套在神官服外的巫女服裝,長及膝,類似外褂),那姿態威風凜凜,根本無法想像她是剛剛那個跌得渾身泥沙的小女孩。


    伊月左手邊是一字排開的女官,每個人手裏拿著裝飾著白色流蘇的戈。


    祝詞終於結束。


    以佳乃後退一步為信號,伊月站了起來。


    作為儀式場地的中庭中央,用木頭堆出的巨大錐體上正燃燒著篝火。在烈焰後方可看到稻草紮成的人偶,但奇怪的是,這些稻草人偶全是頭部朝下綁在竹竿支柱上.


    伊月總覺得以祭神的器具而言,這也未免太粗糙詭異了。


    她拿起纏上白布的箭,緊握住弓,注視著稻草人的腹部緩緩舉起手臂.


    伊月的眼睛與篝火的火焰及稻草人呈一直線.


    雖然目標比弓場殿射慣的箭靶近得多,伊月卻很緊張。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實際在祭神儀式中射箭。


    配合唿吸用力拉開弓弦,弦的緊繃與四肢的緊繃幾乎融為一體。


    腹側——火目式宛如燃燒般發著灼熱。


    離弓。


    弓如同生物般鼓動心跳,送出的箭破空貫穿火焰正中央。在箭


    刺入稻草人身體的瞬間,人偶也跟著被烈焰吞沒。


    當然,那不是箭在穿過篝火時染上的火焰造成的。雖然表麵上是如此,但事實上那是伊月的火目式力量。


    「哇啊」


    常和的聲音打亂了凝滯現場的緊繃空氣。


    女官們一同瞪著圓台方向。伊月厭覺自己真的聽見她們的銳利目光刺到常和身上的聲音。興奮地正要拍手的常和,也因這犀利的目光連忙端正坐好。


    女官們若無其事地列隊靜靜走向燃燒中的稻草人,首先將其包圍,用手中的戈刺向人偶。


    ——原來,這是在模擬討伐化生的過程啊。


    伊月突然這想到了這件事。


    自己在三年前進入火垂苑時也參加過獻火儀式,但當時儀式隻到佳乃吟詠祝詞,後麵的步驟全部省略,原因是當時沒有負責射術的禦明。


    雖然早聽說過內容,但實際目睹是非常血腥的祭神儀式。


    遭無數支戈刺穿的稻草人自竹竿上被拆了下來,並拿到常和坐的圓台底下。


    火焰燒得更加劇烈,高度幾乎有一個人那麽高。


    常和起身。


    接著毫不遲疑地從圓台上跳入火焰之中。青白色火花四散飛起。


    伊月屏息。


    ——她直一的完全不害怕。


    火目式的火焰隻要稍加控製就不會灼燒人.雖然伊月也很清楚這點,但


    「——妹背二柱乃神嫁繼給比國乃八十國嶋乃八十嶋乎生給比八百萬乃神等乎生給比手麻奈弟子爾火結乃神乎生給比手美保止被燒手石隱座誌手夜七日晝七日吾乎奈見給比吾奈背乃人叩等申士心給比」(注:伊佐奈伎、伊佐奈美兩神結婚,誕生國家、島嶼和諸神的故事)


    佳乃頌著鎮火祝詞。


    混雜常和踩踏稻草時發出的聲音。


    *


    獻火儀式在中午前結束。


    正當女官們準備領著常和迴到殿內時,佳乃叫住了她們。


    「由我來為常和做介紹吧,畢竟今後我們將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各位就負責收拾善後.順便早點準備晚餐吧。」


    「您的提議很好,但是」


    看見年長的女官支支吾吾,伊月覺得應該是在擔心佳乃的眼睛吧。


    「不用擔心,伊月也會一起來。」


    「咦咦?」


    伊月不自覺大叫。她本來打算下午要快點迴到弓場殿繼續練習。


    「如果是這樣」女官微笑。


    「來,常和、伊月,我們走吧。」


    常和開心地追上迅速踏上對屋(注:寢殿建築樣式中.南方為寢殿,東西北方與寢殿相對的建築稱「對屋」)的佳乃,伊月則無奈地跟在她們後頭。


    「這裏是寢室。」


    佳乃一拉開門,常和馬上探頭看向裏麵。


    「唔哇啊,好寬敞。直一棒!」


    寬是很寬,但也不過就是沒有任何擺飾品的木板房間,哪裏棒了?伊月心想。


    「聽說在前任火目時代,這裏是九位禦明的寢室。」


    「大家一起睡在這裏嗎?佳乃姊也是?伊月姊也是?」


    常和的臉上閃閃發光。


    「是的。連早餐和晚餐也一起。」


    「哇啊!」


    常和轉向伊月,雙手啪地一拍。


    「好開心喔。自從被帶到長穀部家後,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跟睡覺。」


    「被帶到長穀部家?」


    佳乃不解地側著頭。


    「難道說,常和不是長穀部家的小孩?」


    「不是。」


    這一瞬間,常和首次麵色黯然。


    「大官的使者來到我們村裏和娘談話,娘拿到錢很開心,接著我就被帶來京都了。」


    「欸。和伊月的遭遇類似。」


    「和我完全不同吧。」


    伊月以連自己都嚇一跳的不悅聲音反駁。


    「從以前就經常這樣,畢竟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不可能全生在達官顯要的家裏,所以這些大官一找到能成為禦明的女孩,就會納為養女送入火垂苑。」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自己的女兒成為火目有那麽大的好處嗎?」


    「伊月」


    佳乃一時說不出話,但馬上輕咳掩飾。


    「我知道妳不諳宮中諸事。」


    「直一抱歉呐。」


    「但是妳連火垂苑屬於後宮的一部分這件事都不知道嗎,」


    聽到這,就連伊月也嚇到了。


    「不曉得。」


    「所以這裏才會禁止男性進入。另外,等火目結束任期後從烽火樓下來時.天皇將會迎娶她成為正室。」


    「什麽是。正室?」常和插嘴。


    「也就是天皇正式的皇後。沒有獲選為火目的禦明也多半會拔擢至後宮當天皇的側室,因此出了火目的家族等於有機會和皇室結緣。」


    「我完全沒聽說」伊月呢喃。


    豐日一個字也沒提到這些事。因為自己的丈夫人選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定桉,著實讓伊月鹹到一陣愕然。管他是天皇還是誰,總之是素未謀麵的男人。


    「當新娘時可以穿漂亮衣服嗎?」


    常和開朗地說著。


    「嗯,一定可以。好了,我們繼續前進吧。火垂苑很大,再這樣慢吞吞磨蹭.恐怕會趕不上晚餐喔。」


    佳乃快步來到走廊彎過轉角,伊月也連忙跟上。


    「佳乃姊,妳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走得好順喔。」


    常和在通往弓場殿的走廊上這麽說道。


    佳乃放慢腳步.對常和露出微笑。


    「因為我在這裏生活了六年,已經習慣了。伊月應該也能夠閉著眼睛走過這條走廊喔。」


    「好厲害!」


    保持沉默走在兩人後麵,伊月總算明白自己從剛剛開始就心裏不舒服的原因。這個名叫常和的小女孩實在太不客氣了,居然對佳乃眼睛的事直言不諱。話說迴來,佳乃居然沒生氣,這令伊月更加不快。


    「這裏是弓場殿。」


    佳乃拉開走廊底端的木門。


    「啊.這裏剛才來過。」


    「對。我聽女官說了。聽說伊月本來以為妳是定失的小孩,所以想把妳藏起來。」


    佳乃以袖子掩嘴偷笑。


    「是喔。」


    常和輕跳轉身。


    「謝謝妳,伊月姊。」


    「沒什麽好謝的。」


    因為覺得有些難為情,伊月連忙推開兩人,先一步走進弓場殿。


    「在這裏練弓就是禦明的主要工作。」


    「好寬廣。」


    弓場殿的確很寬敞。射箭處的寬度足以容納約二十人同時比賽射箭。進門右手邊的中庭就是


    箭道,場地大得幾乎能夠做為跑馬場。


    「我想試一下弓。」


    常和垂涎看著牆上的弓。


    「妳穿著幹早,沒辦法射箭吧。」


    幹早是長及膝蓋的上衣,並不適合射箭.


    即使如此,常和仍站到射箭處邊緣的射手位置上,空手擺出持弓姿勢。


    「奇怪?」


    她看向伊月。


    「伊月姊,箭靶在哪裏?」


    「妳在說什麽?箭靶不就在那裏嗎?」


    她指向土牆前的彩霞靶。彩霞靶是白墨二重圓的箭靶,但由這距離看過去隻能勉強看到朦朧的灰色圓形。


    「咦,那是箭靶?」


    「什麽意思?」


    「那麽大的靶有什麽好練的?每個人都能射中那種箭靶吧。」


    伊月好一陣


    子沒能理解她的話。


    「我還以為禦明的練習應該更辛苦哩。」


    但在明白的瞬間,伊月便火冒三丈了起來。


    「常和,你在長穀部家使用的是哪一種靶呢?」


    「嗯,就是把鋼鐵做的耙子像這樣豎在地上,從右邊開始依序射耙子尖端……啊,伊月姊,你要去哪?」


    伊月快步走出弓場殿。


    在彎過轉角時,聽見唿喚自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伊月,等一下。」


    但這句話並沒讓伊月放慢腳步。然而那「呀啊!」的尖叫聲,卻令她反射性迴頭。


    因為沒能彎過轉角,佳乃的身子自走廊的扶手探出,幾乎快摔進中庭。


    伊月連忙跑上前去扶起佳乃。


    「笨蛋,誰叫你要用跑的。」


    佳乃抱住伊月。


    「誰叫伊月不肯停下來。」


    難得聽見她的語氣微慍。


    「怎麽了嗎?今天的伊月不太對勁喔,脾氣怎麽那麽衝呢?」


    佳乃雙手繞在伊月的脖子上問道。幸好佳乃看不見——伊月突然冒出這種要不得的想法,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臉此刻正逐漸泛紅。


    「可能是早餐消化不良,胃不舒服吧。」


    「你早餐明明隻吃了醬菜啊。」


    「……正、正好那個來。」


    「你應該還有十天才會來。」


    為什麽連這種小事都記得那麽清楚——伊月忍不住這麽想。


    「——和那家夥在一起,我就是會莫名光火。」


    伊月沒辦法,隻好老實招供。


    「她舉止輕浮,說話又沒禮貌——」


    「不對吧?」


    佳乃湊近伊月的臉,打斷她的話。


    「是因為你很不安。」


    「——不安?」


    伊月掙開佳乃的身體。


    「對什麽?」


    「你知道弓場殿的倉庫裏收著戰鬥時使用的鐵耙子吧?」


    「知道又怎樣?」


    「那是過去的禦明們用來練習射箭的標靶。因為用那種練習太過嚴苛,所以現在已經不使用了。雖然我覺得那隻是傳言,但聽說常和在長穀部家受過相當嚴峻的訓練。」


    「你想說什麽?」


    「你一定很怕吧?怕輸。」


    伊月轉身背對佳乃。


    「我去換衣服。該介紹的都介紹完了吧,我要去練弓了。」


    「要不要來場比賽呢?」


    伊月停下腳步。


    迴頭。


    「因為你不清楚對手的程度,所以才會感到不安。就用弓箭來比劃一下吧。」


    「……我沒有特別……」


    「伊月姊?你怎麽了?」


    常和自走廊轉角現身。


    伊月正打算轉身離開,佳乃卻拉住了她的袖子。


    「喂,放手,佳乃。」


    「常和,晚餐後我們來場比賽好嗎?」


    無視伊月的抱怨,佳乃笑著如此說道。


    「比賽?」


    「就是比賽射箭。伊月說想看看你的實力。」


    「我才沒說過那種話!」


    「哇,好像很有趣!」


    常和雀躍地如此迴答。


    「我去換衣服、準備弓箭!」


    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常和大步跑過兩人身旁。


    常和的身影消失後,空氣一下子恢複寧靜。


    「你想做什麽?」


    「嗬嗬,真叫人期待。」


    佳乃沒迴答伊月的問題,徑自踏出腳步離去。


    「喂,佳乃!」


    伊月也稍微加快腳步追上佳乃。


    「我隻是想知道常和的實力罷了。」


    「為什麽?你完全不練弓箭,對火目似乎也不感興趣啊?」


    「我對繼承火目位置確實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進火垂苑來?」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


    嗬嗬——佳乃含笑說著。


    「真希望能快點聽見常和射箭的聲音。你也是吧?」


    「所以說我為什麽要和她比賽呢?」


    「難不成你怕輸?」


    佳乃說完這句話便停下腳步,保持背對著伊月。


    「不比也可以喔,你隻要說自己在晚餐過後要躲在房裏練書法就好。我想常和一定會笑著忘了比賽的事。」


    「我比就是了!」


    伊月歎著氣說道。


    「我比!我在火垂苑這三年可不是玩玩而已。」


    她的左腹開始發熱,火目式正燃燒著。那團熱彷佛要破肚而出。


    「怎麽能輸!」


    *


    傍晚的奉射結束後,伊月沒吃晚餐,選在釣殿(注:寢殿建築南邊靠池塘的涼亭)打發時間。因為總覺得與常和麵對麵會很尷尬。


    釣殿位在突出中庭的穿廊底端,四麵隻有柱子沒有牆壁,能夠一覽庭園大池。


    夕陽已經幾乎西沉,中庭沉浸在夜晚的氣氛當中。黑漆漆的水麵上清楚浮現上弦月的倒影。


    伊月坐在矮欄杆上,雙腳垂向池塘那一側。


    赤裸的雙腳感受著清涼的夜風。


    旁邊柱子上靠著一把從弓場殿倉庫拿來的耙子。


    雖說是耙子,卻不是用來打掃庭院的那種可愛竹製品。與伊月身高差不多高的柄上纏著鎖鏈,頂端有四根威風凜凜的鐵爪,這是水軍用來勾住並拉近敵方船隻用的兵器。


    伊月伸手摸摸銳利的鐵爪尖端。


    ——要用弓箭瞄準這麽微小的目標嗎?


    她忍不住覺得那小女孩會不會隻是隨口胡說。


    「晚飯也不吃,在這個地方做什麽?」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驚訝的伊月迴頭——一瞬間忘了自己在欄杆上——身體猛然傾斜。


    「唔啊啊!」


    釣殿的屋頂和星空快速掠過眼前,往漆黑的水麵逼近。


    鼻尖碰到冰冷池水的瞬間,手腕感到一陣疼痛,這時伊月的身體停了下來。


    「怎麽冒冒失失的……」


    從白色衣袖下伸出的纖細手臂抓住了伊月的手腕。


    被人用力拉起,使得伊月跌在釣殿地上。


    「豐日大人,你、你幾時來的?」


    她搓著手腕站起來。


    「剛到。有必要那麽驚訝嗎?」


    「我可是連頭發都濕了耶,你為什麽每次走路都不出聲啊?」


    伊月倚靠在剛才坐的欄杆上,看著白衣童子聳聳肩迴應。


    他沒帶太刀,不過身上是伊月初次邂逅時穿的火護眾製服,紅色綁繩把長發係成高高的馬尾垂在背上。這時,伊月注意到他的白衣上下全被煤炭給弄髒了。


    「好一陣子不見,你又長大了。」


    「哪來的好一陣子,明明上個月才見過不是?」


    「有這麽迴事?小孩子發育得真快,你的身高竟然已經超越我了耶。」


    說著這些話的豐日自己看來也隻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目前還不清楚他的真麵目,隻知道豐月跟七年前帶迴九歲的伊月時相比,完全沒有變老。


    「看你的樣子,是剛獵殺化生完迴來嗎?」


    「嗯。西國出現一大堆白彌,那是四眼狐模樣的化生。我們雖然派出了『以』組到『止』組的所有人馬(注:原文為日文五十音中的『い』到『と』共19組,可說相當多人),但也花了十天才用灼箭燒光他們,每隻化生都靈活得很。」


    十天。


    在這段期間內,


    究竟燒毀了多少村落和田地呢?


    「然而一問之下才知道,今天有新的禦明進來。我雖然很想迴火護眾總部睡大覺,但還是決定過來看一下新禦明的長相。」


    這時突然想起某事的伊月開口問道:


    「豐日大人,你聽說過火垂苑是後宮一部分這件事嗎?」


    「聽過啊,你不知道嗎?這裏就連女官都是上等貨色喔。」


    豐日晃著雙腳笑了出來。


    「這裏不是男賓止步嗎?」


    「男性進來會一汙濁花色,這不是很浪費嗎?」


    「那你是怎麽迴事?為什麽可以泰然自若地自由進出呢?」


    「喔喔。」


    豐日非常故意地以右拳擊打左手心。


    「我也會玷汙花園沒錯,所以我都盡量隻從圍牆上偷窺。」


    他嗬嗬笑著。


    女官們似乎也隻準豐日進出火垂苑。身為火護眾首領的地位有這麽崇高嗎?伊月還不曾聽過有人以宮職稱唿豐日。


    「話說迴來這是什麽?耙子可釣不了魚喔。」


    豐日拿起靠在一旁柱子上的耙子。


    「啊啊,那是——」


    伊月雖然有些猶豫,但仍把要與常和比賽射箭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唔嗯。拿耙子當箭靶啊,這麽說來以前的確有這習慣。因為長穀部家族是突然發達起來的,所以我們隻知道他們培養禦明,卻不曉得訓練方法。可能是按照某本被束之高閣的蟲蛀古書進行的吧。」


    「佳乃說他們拿粗削的軟木當箭鏃。」


    換言之,並非用箭矢刺中箭靶,而是讓當作箭靶的耙子鐵爪刺進箭鏃。


    「那又如何?你沒有能射中的自信嗎?」


    豐日露出別具深意的笑容,轉著手中的耙子玩耍。


    「才沒那迴事!」


    伊月立刻氣衝衝地迴答。


    「我隻是因為沒試過不熟練罷了,所以才先拿出來讓眼睛習慣一下。」


    「直接到弓場殿試射一下不就得了?」


    「我怎麽能做那麽丟臉的事!」


    伊月無法忍受讓常和看見自己練習的樣子。


    「你還是一樣死不認輸,隻有這點沒變。」


    「要你管!」


    豐日跳下欄杆,把耙子還給伊月。


    「我剛見過新禦明了。說叫常和?似乎是十二歲,和剛進來這裏時的你同年呢。」


    「對。」


    「她連你那份鹿肉也吃掉了,還開心得手舞足蹈。」


    光是想象那個模樣,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別忘了你的義務。射箭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存在。就隻有你自己。」


    說完,白衣背影便幾乎沒發出腳步聲地往走廊深處走去。


    ——隻有我自己。


    伊月倚著耙子佇立在原地。


    伊月迴到主屋後,發現大廳隻剩佳乃和一位女官。


    女官正把絹布蓋在佳乃的眼皮上,慢慢地推揉著。晚餐過後是佳乃治療眼睛的時間,地上攤放著好幾種用紙包著的藥草以及藥研——附有柄的圓盤和磨藥用船型容器。


    「啊啊,伊月,你跑去哪兒了?」


    大概是因為腳步聲.佳乃比女官早一步注意到伊月進入房間。


    「我在釣殿乘涼。」


    語畢,伊月環顧著房間。看樣子晚餐已經收拾完畢了。就在伊月想著早知道就該過來吃飯,並用手按著肚子時,眼尖的女官正好看到那副模樣。


    「伊月大人,要不要我跟廚子說一聲,幫您準備點吃的東西?」


    「沒關係,我不餓。」


    伊月馬上撒謊拒絕。


    「常和呢?」


    「已經去弓場殿了。你也差不多該過去了。」


    「嗯。」


    說是這麽說,伊月還是等到佳乃用藥結束。


    「沒有我陪你,你就不敢踏進弓場殿了嗎?」


    被佳乃這麽一笑,伊月便難為情地先一步離開房間,因為她知道佳乃等一下就會追上來。


    弓場殿裏除了常和,還聚集了幾名女官。伊月和佳乃一走近,年長的女官立刻小聲地說出「你們又胡來了……」的埋怨。


    佳乃則用微笑帶過。


    「一人抽一支決定先後。」


    話一說完,她就朝伊月與常和遞出隻擺了兩支箭的箭筒。兩人照做,各自取出一隻箭後,就看到伊月手上的箭矢頂端綁著紅繩子。


    「我先啊?」


    「我來說明射箭比賽的規則。」


    箭道中庭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鄰近射箭處的左右兩側各擺了一個篝火,但那股光源仍不足以照亮整個箭道。


    在佳乃手指的方向——距離二十三間(注:一間等於六尺)那頭的土牆前麵,可看見搖曳的光點。


    「耙子就豎在那兩個光點的中間。」


    佳乃如此說道。原來如此——伊月凝神一看,發現那光點原來是兩個並列的篝火火焰。


    「耙子的爪子有四隻,你們兩人須各使用甲乙兩組、共四支箭,由右爪開始依序射擊。伊月先射四箭,接著輪常和射四箭。」


    「能先射真好,好希望快點輪到我。」


    常和喃喃說道。


    「如果射中的數目相同,就再比四箭。」


    「哇!可以射很多次耶。」


    「那邊安排了一個人監靶,她會鳴鼓告知我們射中與否。鼓鳴一聲就是射中,鳴兩聲就是沒中。箭矢必須完全刺中、停在爪上……」


    伊月沒能聽完佳乃的話。


    她就像是被吸過去似的,凝視著遠處兩朵火焰的中央。


    ——靶子?


    哪看得見啊?


    矗立在那裏的,隻有勉強能區分出來的兩粒光點。


    ——怎麽可能射中爪尖……


    「……月,伊月?」


    「呃、咦?」


    伊月突然迴過神來,伊乃不解地偏著頭。


    「有沒有問題?」


    「啊,啊啊.沒有。」


    「監靶人如果準備好了,請擊鼓兩次宣布開始!」


    佳乃朝箭道彼端大喊,立刻就聽見兩聲沉悶的鼓聲。


    「那麽,開始。」


    佳乃退到預備的位置。


    伊月往常和瞥了一眼。常和的袖子用黑色的襻固定,戴上右手的護手——用來隔絕弓弦保護手指的手套——眼睛發亮看著箭道底端。


    ——她不懂何謂緊張嗎?


    伊月重新麵對箭靶。


    手裏拿著甲乙箭站上射箭位置。


    突然,一股仿佛剛才差點跌進黑夜的池塘裏時感到的不安竄了上來,伊月完全不知道到底該瞄準哪裏,手腳又該怎麽擺。


    身體憑著經驗擅自上箭舉弓。


    但是看不見標的。


    持弓的手幾乎要發起抖來。


    她感覺到常和凝視自己背部的視線。


    耳裏隻聽見篝火柴薪迸裂的聲音。


    放箭。


    黑夜一瞬間吞沒了箭——遠處隨即傳來緊繃的金屬聲。


    「差一點。」佳乃低聲說道。


    鼓聲彷佛在迴應佳乃的話,響了一次、兩次。


    伊月手腳末端倏地冰冷。


    ——沒射中。


    ——這根本辦不到吧。


    「剛剛射到了爪的根部吧。」


    聽到常和的話,伊月背後竄起一股涼意。


    ——她看得見?


    ——常和能看見嗎?怎麽可能?


    伊月自覺繼續射幾十次、幾百次也不會中,


    可是還有三箭這下子真的丟臉了。


    「伊月,怎麽了?還有三箭喔。」


    佳乃似乎看穿了伊月的心思,露出微笑如此說道。


    ——該怎麽辦?低頭認輸嗎?


    ——要承認自己輸給那個不正經的孩子嗎?


    ——不,常和搞不好隻是說得一嘴好箭,到時全部射不中。


    ——還剩三箭,至少要中一箭……


    ——怎麽可能射中?


    ——可惡,我不想輸,不想輸……


    突然,她注意到眼角有個白色的身影。


    是豐日。


    他是什麽時候進入弓場殿的呢?豐日正靠著入口木門旁邊的牆壁站在那裏。


    他和伊月視線對上。


    豐曰笑了笑,很快地消失在門後。


    隻留下伊月獨自待在黑暗中。


    這時伊月想起豐日說過的話。


    ——『射箭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存在。』


    ——『就隻有你自己。』


    伊月的視線迴到漆黑的箭道上。


    ——我為什麽盡想些無聊的事情。


    在黑暗中。她看見了光的線。


    由伊月的唇直直朝向遠處的火焰延伸。


    ——不可以瞄準。


    ——要找到箭矢正確的路徑。


    ——跟隨它。


    架上乙箭,伊月緩緩拉弓,讓箭矢對上那條線,一邊拉緊弦,一邊對準軌跡。


    重迭。


    下一秒,原本緊繃的力量從伊月雙臂間彈開。破空聲接著傳出。


    一股彷佛射穿自己胸口的衝擊蔓延全身,沒有疼痛,隻有舒暢。


    直到鼓聲讓她迴神。


    女官們也同時鬆了口氣。


    「精彩。」佳乃說。


    「哇啊!」


    常和一鼓掌,女官們立刻出聲警告:


    「常和大人,不可以在弓場殿拍手。」


    「可是可是,射中了呀。」


    「弓場殿也是神聖的儀式場所喔。」


    伊月仍保持放箭後的姿勢,有些呆然凝視遠處的光亮。


    ——就是這股感覺。


    持弓的手仍能感覺到竄遍全身的舒暢衝擊。


    「好,下一組箭。」


    佳乃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身旁。伊月點點頭,接過了甲乙箭。


    剩下的兩箭很順利。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佳乃對著手拿著弓準備站上射箭位置的常和背後說道:


    「隻要沒射中兩箭,常和就算輸了。」


    「嗯,我知道。」


    常和迴過頭來,對伊月露出微笑。伊月坐在射箭處後方的準備席,看著常和小小的背影。


    七尺三寸的弓看上去幾乎有常和身子的一倍高。她拿弓的姿勢實在有失平衡,甚至搖晃著讓人懷疑這姿勢真的能射箭嗎?


    如果不是正好被什麽東西附身,我也不可能射中那三箭,而且要我再發出一次相同的射擊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小我四歲的常和,又怎麽——


    常和舉弓。


    弓的頂端——末弭銳利地刺向天空。


    伊月屏息。


    感覺常和所持的弓將體內的熱度全吸了過去,伊月眼裏隻看到弓身和弓弦強力地張了開來。


    弓和弦拉開至整支箭的長度。


    那股高漲的緊繃感,彷佛一並拉扯著在旁觀看的伊月身心——力量繼續匯聚提升——


    大氣在嘶吼。


    正午般的閃光照亮弓場殿內,吹開黑夜。澄澈的笛聲高亢響起。


    伊月忍不住以手掩麵。


    這時浮現在伊月腦海中的——是那個熊熊燃燒的家、獠牙上沾滿母親鮮血的巨大蜥蜴,以及貫穿蜥蜴的耀眼光矢。


    箭道那頭發出東西碎裂的聲音。


    笛聲嘎然消失——


    光也跟著不見。


    黑夜迴到了箭道上。


    箭矢通過的路徑仍殘留微弱的紅光軌跡。


    一片寂靜。


    沒有一個人開口或移動。


    這時走廊上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弓場殿的門粗暴地開啟。數名女官衝了進來。


    「響箭、剛剛那是不是響箭?」


    「化生出現了嗎?」


    「快避難!」


    跌坐在地的年長女官匆忙起身大喝:


    「別驚慌失措!」


    手指向仍沉浸在放箭餘韻中的常和背影。


    「剛剛是常和大入射出的箭。現任正護役的響箭是鈴聲,真沒料到你們居然分不出來!」


    但女官的責罵聲也在發抖。


    連伊月也想起了小時候曾經見過一次的響箭。


    「……啊,有沒有射中呢?」


    常和喃喃說著,所有人一起看向箭靶。


    鼓聲完全沒有響起,甚至連原本立在箭靶兩側的篝火也消失了。


    起身的伊月推開女官們,光著腳跳下箭道。


    在黑暗中狂奔。


    她雖然害怕看見發生的事情,雙腳卻不聽使喚。


    一來到土牆前方,她就聞到沙土燒焦的味道,但四周一片黑暗讓她無法確定。


    因為燈台倒落,地上散落著沒燒完的木材,於是她勉強拾起一根還有殘火的木片並舉起。接著當場僵在原地。


    土牆上穿出了一個巨大的洞,堅硬的砂土被挖去,圍牆的內層露了出來並充滿裂痕。大洞的中央,露出內層的白牆上插了個怪東西。一開始,伊月以為那是大型的黑壁虎。


    拿火湊近一看。


    不是壁虎,那是從柄上揪下、因熱而扭曲的耙子鐵爪。


    差點忍不住尖叫出聲的伊月連忙掩著嘴後退。


    「這、這是……」


    「真是太驚人了……」


    有聲音。女官們也跑來了。


    「監靶人暈過去了!」


    因為某人的喊叫,使得眾人往那邊集中過去。土牆右邊那個用擋箭板遮掩的空間就是監靶室,那裏躺著一名女官,鼓就滾落在她旁邊。


    「振作點!」


    年長的女官抱起負責監靶的女官,她在呻吟幾聲後醒來。


    「怎麽迴事?有沒有受傷?」


    「是……是……不對……我隻是有點暈眩……」


    伊月腳步蹣跚走向箭道,返迴射箭處。


    那裏隻剩下兩個人。常和失落地抱膝哭訴著:


    「對不起……因為我好久沒射箭了,一不小心就……」


    佳乃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入口旁邊。


    「哎呀,你要去哪兒?」


    正當伊月拉開木門準備離開弓場殿時,佳乃從背後叫住她。


    她沒轉頭就直接迴答:


    「勝負不是已經分曉了嗎?今天——是我輸了。」


    「……這樣啊。」


    佳乃沒有否認。


    這讓伊月在憤怒的同時,也覺得很感激。


    伊月在走廊上奔跑,穿過渡殿(注:寢殿建築中連結殿和殿之間的走廊)奔出門外,跑上夜風擾動的竹林間石階。


    一整片星空展開在眼前。


    這裏是執行奉射的小山丘。來到因為經常踩踏而寸草不生、露出泥土的老位置上,伊月蹲了下來。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正緊握著弓。


    常和的響箭光芒,令她留下了無法抹滅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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