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子單獨行動相當危險。”她以此開頭,繼續說道:


    “我們家沒有餘力雇用警衛。因為哈梅思家的領地位於深山裏一塊相當狹窄的角落——稅收不多,又欠了許多債務,實在是雇不起人。所以我隻有自己保護自己了,不是嗎?”


    她若無其事地以開朗的口氣說道,並對被稱為劍聖的男子嘻嘻笑著。


    那時威士托還很年輕——才二十多歲,雖然深獲國王信任,但在阿爾謝夫的身份還很卑微。


    “還是你認為女人學習劍術很奇怪?”


    麵對提出這理所當然疑問的她,威士托詞窮了。


    “不——我旅行時所經之處也有女劍士,隻是人數很少。但是——芙麗雅大人,你的身份是貴族千金,我不太建議你學習劍術。”


    “如果是擔心我嫁不出去,那實在不勞費心。剛才我也說過了,哈梅思家的財政很艱困,不會有傻瓜自願扛下這些債務。在我父母親死於意外後,更是沒有人來作媒了……”


    威士托對她這番話感到不可思議。


    眼前的少女有著美麗的容貌,表情也非常可愛。她還年輕,就算有一些債務,但應該仍不乏追求者才對。


    “恕我失禮,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沒有人來作媒……”


    “哎呀?身為劍聖的你也很會說客套話呢!”


    芙麗雅又笑了。威士托則是微微臉紅:


    “不,這不是客套話。你說沒有人作媒是騙人的吧?”


    聽到他的指摘,芙麗雅露出苦笑——歎了口氣。


    “……這的確是謊話。有不少人來說媒,可是我——對這類的事沒什麽興趣。”


    那帶著憂鬱的側臉,美豔得讓人戰栗。


    “因為成為貴族的妻子必須很拘謹,也不是什麽好事。招贅也就算了,要住到對方家才辛苦。再說我繼承了父母的債務,對方如果幫我償還,簡直就像出錢把我買下一樣。所以我全都拒絕了,這樣比較輕鬆。”


    那爽朗的聲音聽起來不帶絲毫勉強。


    然而威士托卻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一抹寂寞。他可以理解那種“被人出錢買下”的感覺。但他也突然想到——如果沒有債務的問題,她就不必那麽堅持,可以放心嫁人了。


    “領地的事就交給親戚處理,眼前我隻能節省開銷,並用稅收一點一點還清債務。接受領民們的奉養,總覺得很抱歉……”


    她發自內心地說道,並站起身來:


    “威士托大人,突然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女人學習劍術好像還是很奇怪吧?可是我從小就很向往那種舉劍保護自己重要事物的——生存方式。”


    芙麗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我一定是小說看太多了。”


    “不——如果生長在戰亂頻發之處也就算了,在和平之地持劍的動機,大致都是如此。”


    威士托對她很有親切感——


    原因正是威士托在拉多羅亞時向往劍術的理由也與此相近。但是威士托向往的對象不是小說情節,而是他老師——奧茲馬.貝赫塔西翁的強大力量與劍術。


    她行了一禮就要離去,但威士托不自覺地叫住了她:


    “芙麗雅大人,正統的劍術鍛煉非常辛苦,因此我不建議你學……但如果隻是想防身,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如果你也有此打算,請每星期撥出一到兩次時間到這裏來。”


    他這麽一說,芙麗雅的臉上就綻放出少女般的光輝。


    “真的嗎!?威士托大人,謝謝你!什麽時候可以開始呢?有什麽要準備的……”


    威士托對興衝衝地如此問道的她報以苦笑。


    此後,直到她因病亡故的那天,這段情誼——維持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


    阿爾謝夫王宮——政府首腦們齊聚在其深處。


    為首的是之前率軍抵抗塔多姆的“國王”布拉多.阿爾謝夫,以及從隱居狀態的父親手上正式接下政務卿職務的阿戈爾.卡洛司。


    另外還有在國內外評價都很高的外務卿拉希安.羅姆,以及年輕的獨眼軍務審議官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


    剛解除閉門思過處分的克勞斯.桑克瑞得、從內亂時起就從旁協助的辛貝爾.法蘭納,還有守護國境的巴羅薩.亞涅斯特也列席其中,但都因顧慮其他有力貴族而表現得較為低調。


    當然,從內亂結束後就迅速獲得大眾支持的“皇弟”菲立歐.阿爾謝夫也在場。


    其他的主要官員也有出席,就討論國家運作的場合而言,毫無疑問地是全體到齊。


    阿爾謝夫沒有定期舉行的例會,而是常常召開以貴族和官員為主的會議——由國王與主要三卿擔任主席和司儀則是其慣例。


    目前軍務卿一職仍然空懸,主要由政務卿負責輔佐布拉多。而外務卿從以前就堅持中立,見騷動已大致告一段落,也刻意恢複了中立立場。


    直覺敏銳的人都可一眼看出,外務卿並非與布拉多對立,但也逐漸與其保持距離。


    換個角度看來,外務卿似乎也以這種行為與態度譴責那些趁亂向布拉多獻殷勤的人。


    拉希安.羅姆那絕不追求過度權力的態度,也讓人對身為官員的他更加信賴。


    ‘還真像外務卿的作風哪……’


    菲立歐心裏如此喃喃自語,同時觀察著會議的進行。


    會議肅穆地進行著。


    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與塔多姆之間的戰後處理,以及國境一帶的再次整備;不過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議題。


    外務卿拉希安首先點出了這個議題:


    “我想各位都聽說了……佛爾南神殿已經停止生產輝石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他早在幾天前就對今天的出席者說明了事情經過,所以沒有人到現在才知道事實並發出驚唿——問題是該如何麵對這個事實。


    對菲立歐而言,這也是個頭痛的問題。


    “吉拉哈方麵也已經掌握了這件事。既然無法生產輝石已是既定的事實,隱瞞也沒有意義,因此也預計開始與各國展開聯係——”


    拉希安一邊說,一邊望向布拉多。


    皇兄布拉多發現他的視線,靜靜地說:


    “——問題應該在於,‘何時’才能改善這個狀況吧……”


    菲立歐與憂心忡忡的皇兄視線交會,無言地點了點頭。


    雖然輝石停止生產,但並不是永遠不生產。盡管高司教看似遭人綁架,實際上卻隻是前往拉多羅亞。


    大家想相信他將會做些什麽,但另一方麵——光是等待也無法知道“何時才能恢複”。


    菲立歐小心翼翼地發言:


    “雖然高司教自己選擇前往拉多羅亞——但拉多羅亞恐怕打算先占領我們這片土地,才會重新讓禦柱生產輝石。在達到目的前,我不認為他們會老實地讓高司教操作‘死亡神靈’。何況高司教自己也——以我從神殿聽來的消息判斷,高司教很可能另有比再度生產輝石更重大的目的,所以明知危險還是決定前往。”


    “更重大的目的是?”


    一位官員不安地問道。


    菲立歐謹慎地選擇措詞後,才慢慢地迴答:


    “據說——禦柱原木是支撐這個世界的存在,輝石頂多隻是副產品。它另有主要的功能——例如佛爾南的禦柱支持這片大地,涅迪亞的禦柱淨化周邊的海水,劄卡多的禦柱控製溫度變化,而加魯尼耶的禦柱則製造空氣。高司教恐怕是擔心拉多羅亞任意操作神靈,進而引發影響這個世界存續的重大災害。他之所以前往當地,應該也是為了在事情演變至‘一切都太遲了’之前做出應對。”


    一位官員歎了口氣:


    “也就是說,短期內無法指望輝石重新生產了……高司教的行動是出於夏吉爾人的責任感,進而下的神聖決定,但如果輝石不能像以前那樣生產,對我們阿爾謝夫就是攸關存亡的問題……確實有必要想想辦法!”


    “到底為什麽控製禦柱的‘死亡神靈’會在拉多羅亞呢?那麽危險的東西為什麽不是由吉拉哈管理……”


    菲立歐也對這一點抱持疑問。“死亡神靈”似乎原本位於威塔神殿地下,但在遙遠的過去由某人為了某個目的而帶去拉多羅亞。


    關於這些事,菲立歐也問過夏吉爾人,卻沒有得到確切的迴答;也有人不解地表示:“死亡神靈本來就不是人類可以操作的。”高司教特意前往敵營,一定也是有意確認此事。


    菲立歐其實很想立刻前去幫助高司教,隻是就政治立場而言,他現在不能前往拉多羅亞。


    如今的他必須深入思考以後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政務卿阿戈爾從實務觀點提出意見:


    “阿爾謝夫的大地非常豐饒,就算今後十年左右都沒有輝石,農業生產方麵也不會有太大的困擾。然而,其他需要‘大地輝石’的國家就並非如此了。第一年我們或許還能將存量釋出給各國……但這要看各國狀況,如果今後三年到五年之間無法重啟輝石供給,恐怕會招致社會的不安。最壞的情況是各國將覬覦阿爾謝夫豐饒的‘土地’,一起侵略我國,這並非完全不可能。不……再這樣下去,這可能性應該相當高……”


    所有人的表情都跟著僵硬了起來。


    對阿爾謝夫的貴族們而言,那可說是最糟的情況。


    不久前,阿爾謝夫隻為了阻止塔多姆一個國家的侵略,就耗費相當多的兵力。假設麵對數個國家同時從四麵八方侵略,恐怕沒有任何抵抗的辦法。


    接下來由熟悉貿易的克勞斯.桑克瑞得發言:


    “還有其他問題。對我們或佛爾南神殿而言,‘大地輝石’都是寶貴的收入來源。如果失去了它,神殿也無法在經濟上保持獨立自主,恐怕會向吉拉哈求援;但為了在輝石再次生產後維持友好關係,並考慮到地理條件,其實應該由阿爾謝夫提供主要的支援。問題是沒有輝石的收入,又要編列這筆預算……雖然可以透過稅收來彌補一部分,但就難免削弱國力了。”


    能預測到具體數字的人,幾乎都變得臉色蒼白。


    就連已經秘密聽過此事的菲立歐也再次陷入長考。


    阿爾謝夫與佛爾南神殿的存續畢竟是建立在生產輝石的前提下,特別在外交上更有不容否定的效果:借由將輝石公平分配給各國,得以保障自我的安全。“與阿爾謝夫交惡,很可能像塔多姆一樣被限製輝石流通”——各國的這種不安感,有效抑製了戰爭的發生。


    目前阿爾謝夫的國境與五個國家相連。


    東北方的友好國家西貝拉、西北方的敵國塔多姆、東邊的海洋國家那吉克——西有吉拉哈的屬國桑菲岱爾,而南方則有以強大水軍聞名的昆斐歐。


    在國境相連的鄰近各國中,目前唯有塔多姆的國力勝過阿爾謝夫。但如果其中兩國聯手,就足以讓阿爾謝夫苦不堪言。


    如果輝石出口完全停止,阿戈爾所說的事就有可能發生。


    至少,現在不是為戰勝塔多姆而高興的時候。


    “——我們有必要派遣人員到拉多羅亞去,應該派遣密探去搜集情報。”


    一位有力貴族——馬格努斯.格瑞納汀喃喃地說道。


    這個肥胖的老人以狐疑的眼神凝視著拉希安:


    “拉希安卿——在先前對塔多姆的戰役中,巴羅薩.亞涅斯特將軍獲得前陛下和你的認可,派出私下培養的間諜——聽說他們相當活躍,不知道能不能適任呢?”


    巴羅薩的那批間諜一直隱藏身份,不少人在這次戰亂才初次得知其存在,並大為驚訝;甚至就連菲立歐也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拉希安皺起了端整的眉毛:


    “但是這些人大都已在塔多姆的暗中活躍中遭到殺害,勉強存活下來的數十人——必須負責培育後進,重建已經停止活動的諜報網也是當務之急。要派往拉多羅亞的人員……就現狀而言,他們恐怕難以配合。”


    拉希安如此拒絕,菲立歐卻察覺了他真正的心意。“拉多羅亞”這地方太過遙遠。況且依卡西那多所言,吉拉哈的無名氏們似乎也正因拉多羅亞的間諜而處處陷入苦戰。


    實際上,巴羅薩手下的間諜也敵不過拉多羅亞間諜。也就是說,此時若勉強派遣他們前往,等於要他們去遠離阿爾謝夫之處“送死”。


    隻要上司下令,他們應該就會遵從,然而——菲立歐也反對這個提案。


    “卡西那多司教也對東側的混亂深感憂慮。今後阿爾謝夫將會與吉拉哈同心協力,在對應拉多羅亞方麵取得共識。因此在搜集拉多羅亞情報這方麵,我們也應該與為數眾多且相當熟練的吉拉哈間諜攜手合作。阿爾謝夫如果在目前的時間點派出間諜,搞不好會成為他們的絆腳石,因此有必要慎重檢討。”


    然而馬格努斯並不認同菲立歐的話。


    “但是,菲立歐大人,我不認為這是個可以完全交給他國間諜的問題。佛爾南的輝石是阿爾謝夫的問題。”


    菲立歐沉著地反駁:


    “不,佛爾南的輝石對吉拉哈而言也是個大問題。其他神殿也有可能發生相同事態,而‘大地輝石’在安定東方諸國的層麵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既然雙方利害一致,那麽我們今後也有必要與吉拉哈一起行動。”


    拉希安與菲立歐的意見相同,也開口說道:


    “關於這件事,其實布拉多陛下也表示要寫信給吉拉哈。關於今後的拉多羅亞對策,以及為了讓輝石重啟生產,也應該尋求吉拉哈的意見。畢竟關於如何處理與拉多羅亞的關係,他們已經相當駕輕就熟了。”


    在拉希安與布拉多麵前,先前反對菲立歐言論的馬格努斯也不再發言了。


    至於護送親筆信的任務,菲立歐已成為內定的人選。他既身為皇弟,跟佛爾南神殿也頗有淵源,再加上與烏路可的私交很深。而菲立歐也打算趁這個機會,與烏路可的父親馬汀司教見麵。


    關於應付拉多羅亞的對策,其實還另有內幕。


    在與塔多姆的戰役中,加入阿爾謝夫方的北方民族——他們已經私下保證會予以協助了。雖然大多數的貴族並不知情,但對為佛爾南神殿工作的北方民族來說,輝石的停產是攸關生死的問題。特別是在榭卜拉茲山地的貧瘠土地上,如果沒有輝石,就無法順利栽培農作物。


    北方民族擁有優異的體能,甚至能夠操縱玄鳥:他們的存在對阿爾謝夫和佛爾南而言都是相當大的希望——況且他們對加入拉多羅亞的“西茲亞”等人也十分了解。


    其後的會議中討論了關於國防的種種事項,然後就散會了。


    這樣的討論恐怕會持續好幾天。


    雖然對菲立歐來說,這種會議很拘束;但他明白這有必要,所以並沒有什麽不滿。


    正當散會後貴族們離開房間時,皇兄叫住了菲立歐。


    “菲立歐,方便過來一下嗎?”


    “皇兄,有什麽事呢?”


    瘦削的布拉多站在牆邊,招唿菲立歐到身邊來,似乎不想讓旁人聽見要談的事情。


    皇兄以極小的音量在訝異的菲立歐耳邊說道:


    “其實……是想找你商量一件讓我很傷腦筋的事……”


    聽見布拉多這番鄭重其事的話,菲立歐不停眨眼:


    “是貴族們的事嗎?有誰打擾皇兄還是——”


    “不,不是這樣,


    是更個人的……那個,有關蘇菲雅的事。”


    那是個想忘也忘不了的名字。


    她是巴羅薩.亞涅斯特將軍的愛女,也是負責指揮那些在塔多姆戰役中犧牲的間諜之人。


    “她的事?有什麽問題嗎?”


    菲立歐這麽一問,布拉多就哀傷地低下頭。


    “如今她跟巴羅薩卿一起留在王都……但沒什麽精神呢!好像是一直忘不了已死的部下。雖然我有時會因為擔心而去探訪她,不過不知道她是否因為顧慮我身為國王的立場,總是在我麵前裝成沒事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了心痛。”


    菲立歐無話可說。


    菲立歐也剛剛因為烏路可的事件,體會到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雖然就結果而言她痊愈了,但一想到她如果現在還是那樣,菲立歐的胸口就揪了起來。


    “所以……菲立歐,雖然她對我有所顧慮,但說不定會對你、或是對同性的烏路可司祭或麗莎琳娜敞開心胸。你可以幫我這個忙……讓她振作起來嗎?我知道你也很忙,本來不想拜托你這種事的……”


    布拉多以非常抱歉的語氣說道。


    即使當上國王,布拉多的態度卻依然如昔。雖然覺得他的眼神變得堅強,聲音中也表現出霸氣,但溫柔的個性還是沒有改變。


    菲立歐對此事感到很高興。


    “——皇兄,我明白了。即使由我出麵,恐怕也無法消除蘇菲雅的顧慮吧?我會跟烏路可或麗莎琳娜說說看。如果同樣是女性,可能光是聊天就能讓心情轉好了。”


    布拉多鬆了口氣,微笑著說:


    “謝謝你,菲立歐,那就拜托你了!宮廷裏的女官和貴族千金都把蘇菲雅當成鄉下貴族的女兒而輕視她,實在很傷腦筋。她現在跟巴羅薩卿一起住在拉希安卿位於王宮領地的別墅,我也跟拉希安卿交代過了。”


    原以為皇兄正忙於國政而焦頭爛額,沒想到他仍分出心思去關心此事。


    仔細想想,布拉多本來就跟其他皇兄不同,是唯一把菲立歐當作弟弟看待的人。


    以往他們顧慮周遭的眼光,無法太深入交流;但對於布拉多的溫柔,菲立歐也有所了解。


    就連剛開始認為布拉多太懦弱而不安的貴族,在看到他成為國王後的行動也改觀了。他跟前任國王拉巴斯丹一樣質樸而不起眼,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個性也很難樹敵。


    實際上,國政也以他為中心而漸漸上了軌道。


    菲立歐一邊暗自高興於能輔佐這樣的皇兄,一邊快步地走向麗莎琳娜和烏路可。


    *


    烏路可和麗莎琳娜兩人從威士托位於王宮領地的宅邸出發至王城。


    為了不久後即將舉辦的舞會,宮廷的女官要為她們量身訂做衣飾。


    她們在外務卿、政務卿還有布拉多等人的建議下才參加舞會,但兩人都沒有舞會用的服裝。


    如今才從頭開始縫製禮服絕對來不及,隻好將現成的禮服稍作調整,於是借了王城的一個房間來量尺寸。


    就在剛才,練劍後黛梅爾所說的那番話,讓麗莎琳娜不太想去王城。隻是黛梅爾和萊納斯迪都勸她去,最後她還是讓步了。


    似乎有不少貴族想要親眼看看被譽為“戰姬”的少女,並和她談話。


    不管怎麽說,如今的她是救國英雄。雖然多少因為說書人的渲染使得傳說不脛而走,但聽說連民眾也相當支持她。


    騎士們規矩地守護在房間前,見到菲立歐前來造訪時便說:


    “啊!菲立歐大人,會議已經結束了嗎?”


    金發的青年騎士萊納斯迪輕鬆地如此說道。


    負責警戒的不隻有他,同僚的騎士葛拉姆也來了。這位滿麵胡須的巨漢一發現菲立歐,就開心地深深行了一禮。


    “葛拉姆!你從今天起迴歸崗位嗎?”


    菲立歐也跑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跟這位騎士早已熟識,菲立歐卻很奇妙地有種懷念的感覺。


    “是的。還真是休息了好久,總算迴來了。”


    葛拉姆不好意思地苦笑,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


    在神殿發生禦柱騷動前——負責將卡西那多鎮壓佛爾南神殿的消息通知王都的騎士便是他。由於在執行這項聯絡任務時負傷,休養了一陣子,不過傷勢似乎已經痊愈了。而在之前的內亂時,他也因為負責掩護菲立歐逃出王都,曾遭雷吉克囚禁。


    仔細想想,他真是個不幸的男人。不過他依然能神色自若地過日子,隻能說是運勢超強。


    很久沒見到他的菲立歐,也注意到他腰間配戴的神鋼之劍。委托桑克瑞得貿易公司的洛西迪尋找萊納斯迪等人要用的神鋼之劍時,那把劍曾一起展示在眾人麵前。那原本應該是神殿騎士的配劍,在失去主人後輾轉流入洛西迪手上,現在則在葛拉姆手中。


    葛拉姆注意到菲立歐的視線,便以滿是老繭的手指撫摸劍柄:


    “菲立歐大人,真對不起,把這麽好的東西給我這種人……”


    “不,葛拉姆,這把劍很適合你喲!既搭配你的體格,而且合乎你威力十足的劍術。因為是神鋼之劍,即使粗暴地使用也沒那麽容易折斷,肯定很適合。”


    菲立歐這麽一說,葛拉姆笑容中的不好意思就更濃了。他外表看似強硬,卻是個令人無法討厭的男人。


    “烏路可她們量好尺寸了嗎?”


    “是。女官們方才已經離開了。因為時間緊急,把尺寸適合的禮服稍作修改後就……然後在克勞斯卿的指示下,洛西迪先生還出借了首飾,她們現在正在挑選呢!”


    菲立歐輕輕敲了敲門,門就緩慢地開啟了。


    寬闊的室內鋪著紅色地毯,置於中心附近的桌上擺放著許多寶石,烏路可和麗莎琳娜正頗感興趣地觀看著。


    “啊!菲立歐大人,事情處理完了嗎?”


    烏路可露出開心的笑容,轉身麵向門口,麗莎琳娜也跟著說:


    “我們正在看洛西迪拿來的首飾。他要我們選跟禮服搭配的,可是……”


    商人洛西迪正在兩個人麵前極力推銷,負責警戒的黛梅爾也抱著睡著的西亞隨侍在側——她似乎對寶石沒有興趣,隻致力於自己做不慣的保母工作。


    洛西迪深深地對菲立歐行了一禮:


    “菲立歐大人也請過來看,這些都是不得了的珍品喲!”


    走近桌邊的菲立歐瞪大了眼,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紅寶石、藍寶石、紫水晶、藍玉和綠寶石——五光十色的華麗寶石綻放出鮮明而眩目的光澤。寶石周圍皆以金或銀裝飾,分別加工成首飾、發飾和戒指等。


    的確全是高級貨色。


    “這真了不起,是筆大財富哪!”


    就連不了解寶石的菲立歐,也明白這些絕非便宜貨。


    洛西迪驕傲地挺起胸說:


    “因為都經過精挑細選。當然,就算首飾再怎麽好,若裝飾過頭就不入流了,所以我想重點式地挑選一或兩種搭配禮服就好。禮服剛才已經決定了……”


    菲立歐轉向兩位少女:


    “你們選了什麽樣的禮服呢?”


    烏路可和麗莎琳娜突然交換了視線,像是相視苦笑,也似乎有點害羞。


    “嗯……你到時就知道了。”


    麗莎琳娜這麽一說,烏路可也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的確是跟禮服搭配比較好,我想借這一款首飾。”


    烏路可拿在手上的,是泛著純淨藍色的藍玉首飾。雖然烏路可說是“搭配禮服”,但看在菲立歐眼中,更像與她的頭發相互輝映——那雅致的色調很符合她給人的印象。


    “嗯,很適合你啊


    !麗莎琳娜呢?決定好要借哪一款了嗎?”


    菲立歐這麽一問,麗莎琳娜就藏不住困惑地露出苦笑:


    “還沒有——我第一次接觸這種東西,不知道什麽才好……我以前所處的地方雖然有穿製服或官服的場合,但沒有機會穿禮服並搭配首飾。”


    烏路可歪著頭,向困惑的麗莎琳娜伸出援手。


    “那麽,麗莎琳娜大人您就借這一款,如何?”


    她拿給麗莎琳娜的是一款鑽石發飾,並不是戴在頭頂上的,而是掛在耳朵上、飾於頭部兩側的細長飾品。


    烏路可一邊望向她,一邊微笑著說:


    “這樣可以襯托出麗莎琳娜大人漂亮的黑發,飾品本身設計也很高雅。鑽石象征的是純潔無瑕——所以很適合您。”


    菲立歐也很同意烏路可的判斷:


    “是啊!麗莎琳娜。如果你還在傷腦筋,就選這個吧!若你有其他中意的就算了……不過我也覺得這個很適合你。”


    麗莎琳娜像是被寶石的美所震懾,但最後還是坦率地將烏路可所選的發飾拿在手上:


    “那——我就聽你們的話選這個了。不過舞會是三天後舉行對吧……?我根本不會跳舞……”


    麗莎琳娜不安地說。菲立歐則是報以苦笑:


    “很少人真的在跳舞,大多純粹以交流為目的。因為那是政治場合。”


    就連開口說明的菲立歐自己,也算是初次出席這種場合。一方麵因為他之前都被當成小孩子看待,另一方麵是因為他身為四王子,也沒有出席政治場合的必要。關於這一點,體弱多病的三王子布拉多也很類似。


    另外,大多時候都待在領地的克勞斯.桑克瑞得這種年輕貴族,或是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這種鄉下貴族,應該也不習慣王宮的舞會。


    在曆經國王的死和騷動後,理應暫時節製舞會這種活動,然而——


    因國王和皇太子、軍務卿、正妃等人亡故,政務卿也換手,三天後的舞會就成了在內亂和塔多姆之戰中嶄露頭角的人士聚集之處。


    也就是說,有力貴族的陣容大有變化,其他貴族也會努力四處致意——那應該不會是顧著跳舞的場合。


    以菲立歐來說,與其說期待,不如說有更深的不安,隻是他的個性並未柔弱到會屈服於這種程度的不安。


    烏路可微笑著挽起不安的麗莎琳娜的手:


    “如果您感到不安,要不要跟我一起練習?雖然我也不太會,不過常看別人跳……”


    “啊!對不起,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托你們兩位。”


    菲立歐無意打擾烏路可和麗莎琳娜的交流,但他必須告訴兩人皇兄拜托之事。


    ‘希望能讓巴羅薩的女兒蘇菲雅.亞涅斯特打起精神來——’


    菲立歐剛說出口,烏路可和麗莎琳娜就麵麵相覷。


    “呃……菲立歐大人,冒昧地請問一下,布拉多陛下是這麽說的嗎?”


    烏路可這麽一問,菲立歐便點了點頭:


    “嗯,皇兄一直很在意她。她已故的那批部下,是塔多姆戰爭初期的最大功臣——而且聽說他們就像她的家人一樣,所以她相當沮喪。皇兄和我都很難輕鬆地跟她談話……因此想請同為女性、年紀又相近的烏路可和麗莎琳娜陪她說說話。你們願意幫忙嗎?”


    蘇菲雅的部下在塔多姆一役中喪命至今已經過了半個月。雖然她確實需要一段時間獨自哀悼——但也差不多該克服感傷了。何況她是貴族千金,也必須為了領地的人民盡早振作起來。


    烏路可思索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雖然不知道可以發揮多少功用……麗莎琳娜大人您也會來幫我吧?”


    “好的,隻要不妨礙你們。”


    這兩個人是不會拒絕這種請求的。


    巴羅薩.亞涅斯特和蘇菲雅.亞涅斯特父女,目前正暫住在拉希安卿位於城內的別墅。


    菲立歐喚人將馬車叫來王城前,帶領兩人前往。


    *


    夏天的炙熱陽光照耀在王都榭拉姆的大道上,隻見三個人並肩而行。


    其中一位是高大的老人,一頭白發配上白胡須,形貌宛如學者。他狀似悠閑地走著,舉動卻出乎意外地輕盈。


    另一位是一頭銀發的美麗女子,她那眺望城鎮的視線雖然若無其事,卻徹底掌握住周圍的狀況。她雖穿著長袖,但腹部和修長的腿卻裸露在外,一身耀眼的裝扮十分適合夏天。


    而和她並肩而行,卻頻頻將目光從她身上轉開的,是位高大、一頭黑發的劍士——赫密特.埃魯。


    來自拉多羅亞的他,現正與北方民族說書人戈達.托雷思及其弟子西瓦娜一起周遊王都。


    契機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在與塔多姆之戰後,西瓦娜與菲立歐等人曾數度飛往拜訪北方民族長老。赫密特本來一直與菲立歐等人在一起,而當他們要從神殿返迴王都時,之前一時行蹤不明的戈達.托雷思也悄悄地露了臉。


    他不但公開幫助西瓦娜說服長老們,據說也一直監視著與塔多姆相鄰的國境南側侵略路線。


    結果,塔多姆雖然沒有從那個方向入侵,但戈達的舉動也沒有白費力氣。


    ‘與塔多姆相接的國境南側,應是較接近桑菲岱爾的地方——曾看到玄鳥從桑菲岱爾往阿爾謝夫方向飛過。看羽毛的顏色並不是西茲亞的鳥,但很可能是她的夥伴——’


    為了探索其目的,戈達等人也開始行動;先迴到神域,並再次見到赫密特。


    赫密特便順勢助戈達一臂之力,到王都後西瓦娜也來會合,直至今日。


    他們與菲立歐等人也有聯絡,但目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


    “老師,那真的是西茲亞的夥伴嗎?你會不會是錯看野生玄鳥啦?”


    西瓦娜一邊以手帕擦著白皙脖子上的汗水,一邊低聲說道。


    聽到弟子那不愉快的聲音,戈達低聲說道:


    “我想不是,不過——我也不覺得他們會越過阿爾謝夫飛往他國。”


    赫密特小心地插嘴道:


    “沒事是最好的,說不定是來帶迴留在此地的拉多羅亞間諜。”


    西瓦娜對赫密特露出笑容道:


    “是啊,有可能呢!老師,怎麽樣?這麽熱的天氣,繼續走下去也很辛苦,要不要在那附近休息一下?”


    西瓦娜看起來並不疲累,似乎隻是不喜歡在大熱天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戈達瞪了弟子一眼:


    “年輕人還這麽沒用——你就是因為都依賴風牙,才會變成這樣。”


    “我是為了老師才這麽說啊,你要是以為自己永遠年輕,一不小心就會突然病倒呢!”


    聽見西瓦娜冷冷地迴答,戈達嗤之以鼻:


    “光會耍嘴皮——不過,我們掌握到的敵方據點隻剩下空殼,再這樣亂走下去也不是辦法,先來討論今後的方針吧——正好,就到那邊去吧!”


    戈達指著附近一家麵對大馬路的店家。


    那家店從傍晚起就會變成酒店,白天則沒有什麽客人光顧。他們從店麵張望了一下,店老板正悠閑地看著書。


    赫密特對此也略感驚訝——阿爾謝夫這個國家的識字率和其他國家相比之下高得驚人,沒有其他國家的廉價酒店老板會這樣因喜好而看書。


    “哎呀!是戈達老爺呀!好久不見了,你還老是四處奔走嗎?”


    店老板似乎是認識的人。戈達對他報以苦笑後,避開吧台坐入店內一隅。赫密特和西瓦娜也跟在他身後。


    “這裏的店老板雖然不是北方民族,但就像我們的親人一樣。就算讓


    他聽見談話內容也無所謂,不必擔心。”


    戈達這麽一說,店老板就輕輕眨了眨單眼。雖然不知道他的來曆,但似乎也是幫助佛爾南神殿的人。戈達等人也曖昧地說過有這種情報網存在,他們是以佛爾南的信徒為中心互相聯係。


    “三位要點些什麽呢?該不會隻是想坐坐吧?”


    “啊!我要牛奶。”


    “我要檸檬水,赫密特你呢?”


    “那……呃,我要紅茶。”


    “不是我自誇,我們家的紅茶有夠難喝的!我幫你上艾瑟拉茶,價格是一樣的。”


    赫密特聽了店老板的建議,點好了飲料。


    轉迴視線,坐在正對麵的西瓦娜一直凝視著他。


    那道視線讓赫密特有點緊張。


    “西瓦娜,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隻是有件事讓我有點在意。”


    西瓦娜並沒有將視線從赫密特身上轉開。她那直率的眼眸相當真摯,可以感受到她堅強的意誌力。


    “赫密特,我想問你拉多羅亞的事……我們接下來將為了救出高司教而行動。雖然留在佛爾南的夏吉爾人說沒有必要,但這樣也不行。我的夥伴應該已經潛入那裏了,問題是——高司教被囚禁在哪裏。你覺得司教會被關在哪裏呢?”


    聽到這個問題,赫密特歪頭想了想,鎖定了幾個地方。


    “拉多羅亞有幾個地點未公開的研究機構,恐怕是其中之一。不然就是……首都‘拉波拉托利’的一角——”


    首都名稱的由來是意味著“學術之地”的詞匯。在煉金術盛行的拉多羅亞,相當多的地名由來都與學問有關。


    “但我無法明確地推測出地點。要看那個名叫西茲亞的女子是跟拉多羅亞的‘誰’有所關連。我離開祖國已經超過一年,無法掌握那裏的政治情勢。”


    “這樣啊——拉多羅亞不受王室支配,再說掌權人士也會互相競爭,沒道理把拿到手的王牌在別人麵前炫耀。”


    “是的。不過,如果西茲亞是受到元首‘傑拉得.梅森’的指使——那她應該可以接近死亡神靈,拘留高司教的地點也許就在那附近。”


    西瓦娜歎了口氣。


    赫密特也不知道關鍵的“死亡神靈”在哪裏,這事他以前就提過了。


    “也就是說,結果我們還是有必要到當地去調查了。”


    “你恐怕不能去喔!”


    戈達一邊喝著送來的檸檬水,一邊靜靜地說道:


    “你是女孩子,而且又年輕,不能去拉多羅亞那麽危險的地方啊!長老們很疼你哪!”


    西瓦娜不服氣地皺起眉頭:


    “那裏對我來說可是父親的故鄉呢!去看看應該沒關係吧!老師你反對嗎?”


    “那麽——”


    戈達凝視著赫密特:


    “——如果有人帶路,我就不會阻止你了。”


    “我嗎?”


    赫密特嚇了一跳——他不明白戈達說要把重要的愛徒交給自己的真實心意。


    “嗯,仔細想想,你是威士托的親戚,這點也是奇妙的緣分。今後我們之間應該會持續討論如何處理拉多羅亞的事吧?屆時視結果而定……如果要派西瓦娜過去,我希望你也能同行。當然,這隻是假如的話啦……”


    赫密特暗暗吃了一驚,而戈達眼裏則浮現了戲謔的意味。


    戈達已經看穿,赫密特不由自主地“意識”到西瓦娜這件事。


    “喔,老師你還真看得起赫密特呢!”


    西瓦娜不理會困惑不已的赫密特,頗覺意外地說道。


    “嗯,因為這個好人看起來會拚命保護你。不過啊,我也希望不必讓他這麽做,輝石就可以再次生產了。”


    戈達一邊喝檸檬水,一邊笑道。


    赫密特冒著冷汗,西瓦娜則是對他使了個慧黠的眼色。


    “也好,你的劍術看來確實很可靠。那就拜托你了,赫密特。”


    “好、好的。”


    赫密特努力強裝平靜地迴答,並咳了一聲。


    “……再迴來討論現狀吧!我們所追尋的西茲亞夥伴,又是為了何種目的到這裏的呢——第一要務就是看穿這點。”


    戈達交叉雙手:


    “問題就在這裏啊!恐怕是艾美、曉或呂嶽……其中之一吧。別的同伴也有可能從地上潛入,而潛伏中的家夥應該也很多。那些家夥應該還是想讓東方諸國陷入混亂吧?”


    “就算他們不特意行動,考慮到將來,光是維持諜報網也是有意義的。或許那些人也想暫時這樣觀察狀況。”


    西瓦娜這番分析,就連赫密特也不難理解。畢竟此處是遠離拉多羅亞的異國土地,在輝石停止生產的現在,諜報活動今後應該會往吉拉哈或塔多姆集中,阿爾謝夫則會暫時脫離苦難。


    正當三個人持續討論時——一名年輕男子突然跑進店裏來。


    “爸、爸爸,不得了啦!”


    這青年看來是老板的兒子,他也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赫密特等人。


    “戈達大人!你也來了嗎?不得了了!柯林思的屍體剛剛被發現了……”


    戈達眯起眼凝視著青年。赫密特不知道那是誰,但西瓦娜看來表情僵硬,店老板也從吧台探出身子。


    “發現時他是漂浮在河裏……雖然不知是在哪裏遭殺害,但背上插著短劍,確定是他殺……他現在在南側的衛兵值勤室。”


    “我知道了!你馬上去通知附近的夥伴過來!”


    聽了店老板的指示,青年又跑出店外。


    戈達也匆忙站起身:


    “赫密特,柯林思是我們的夥伴,他跟我們同時在王都進行搜查。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他掌握到某些線索,才遭對手殺害。那些家夥肯定也在這裏沒錯。走吧!我們先去確認屍體的狀況再說。”


    戈達的眼裏浮現怒氣。


    赫密特也跟在西瓦娜身後默默地站起身。


    赫密特茫然地對看不見的敵人感到不安,不禁握住了刀柄。


    那是跟菲立歐他們借來的刀。


    在與邦布金作戰時失去自己的刀後,他就一直使用這把據說是戈達所鑄的刀。神鋼製的刀刃相當銳利,赫密特也已習慣了它的重量和手感。


    之前插手塔多姆之戰時,他也揮舞著這把刀——但他覺得在這阿爾謝夫還有機會拔刀出鞘。


    他就這麽握著刀柄,跟在西瓦娜等人身後。


    因為祖國的謀略而為這個國家帶來困擾,赫密特打從心底感到抱歉。


    *


    聽到好友克勞斯.桑克瑞得說“有事想拜托”時——


    貝爾納馮還認定他要說的一定是有關政治的話題。


    與塔多姆的戰爭結束,克勞斯以援軍的身份發揮了一定的效果,正開始逐漸迴歸執掌國政的行列。幾年後,他應該會繼承軍務卿的職位,今後也必須與身為軍務審議官的貝爾納馮合作,研究國防戰備。


    當然,貝爾納馮應該與他討論的第一個議題就是此事。


    然而——


    “貝爾,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把‘妮娜’交給你嗎?”


    在王宮中庭小池塘旁的寧靜樹蔭下,克勞斯唐突地說出此話。


    貝爾納馮坐在草地上,隔了三次唿吸左右的時間才迴答道:


    “……抱歉,你要把‘什麽’交給我?”


    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於是問個清楚。


    克勞斯那細長的雙眼望向池塘,以溫和的口氣說:


    “我妹妹妮娜。我想了很多……如果菲立歐大人有困難,這就很……我也問過布拉多大人,但他拒絕了。而且如


    果妮娜成為國王的妃子,難免有人懷疑她有政治野心。因為桑克瑞得家在之前的內亂染上了汙點,旁人對妮娜的眼光很可能會更加嚴厲。然而要別人不在意先前的汙點,得花上好幾年,妮娜也會在這段期間錯過適婚期……所幸桑克瑞得家的親戚中,有好幾個嫁進李斯特霍克家的前例。我想這也是一種緣分……”


    貝爾納馮忍住頭痛,用指尖壓住眉心:


    “……克勞斯,說實在話……”


    貝爾納馮揮手打斷對方的話,克勞斯則是用溫和的表情麵對他:


    “怎麽樣?”


    “……我的確可能無法永遠單身下去。畢竟我身為李斯特霍克家的當家,何況還有世俗的壓力。隻是——我可沒有意思當你的妹婿,所以這件事我非拒絕不可。”


    貝爾納馮一邊感到陣陣寒意,一邊如此說道。


    克勞斯皺起眉頭:


    “為什麽?你對妮娜有什麽不滿……”


    “這跟對妮娜滿不滿意沒有關係,喂!我說,你真的不知道嗎?”


    貝爾納馮歎了口氣。


    貝爾納馮已經知道妮娜真正的心意了。如果她真的嫁給自己,很明顯是不會幸福的。而她若是不幸福,克勞斯可真的會動怒,甚至可能會恨貝爾納馮一輩子。


    不管怎麽想,這都是個下下策。


    克勞斯不敢置信地歪著頭說:


    “——聽說你在塔多姆戰後常去施療院探望妮娜。在我為戰後處理奔走的這段期間,你時常去陪她聊天……所以我才認定多少有點希望——”


    這天大的誤會讓貝爾納馮繃起了臉。


    “我隻是因為你太忙了,才代替你去。你到底知不知道妮娜有多擔心你啊?她雖然裝得很堅強,其實非常寂寞。我去見她時,她也一直在擔心你的安危。而你這個當事人……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貝爾納馮抱著頭,歎了比剛才更大的一口氣。


    他私下探望妮娜是事實,但那是為了去確認她在克勞斯麵前說不出口的“真正心意”。


    結論與貝爾納馮自己以前隱約感受到的相同——即使如此,妮娜一直到最後都避免明說。


    那肩膀顫抖,不斷拙劣地否認、含糊其詞的模樣,看得貝爾納馮很難過,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卻聽見身為哥哥的克勞斯這番鬼話。


    真是令人想歎氣。


    “……既然正好有這個機會,我也覺得有必要好好跟你談一談。”


    貝爾納馮輕輕咳了一聲,轉向身旁的克勞斯。


    他盤腿坐在地上,用獨眼瞪著這個老朋友:


    “克勞斯,你很有商業方麵的才幹,實務能力也很強,而且還擅長跟貴族們交涉。隻是一碰上妮娜的事,這些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你到底跟她一起生活了幾年?”


    他故意用這種挑釁的口氣說話,克勞斯聽了之後,痛苦地轉開了視線。


    ‘……看來他也不是完全沒發現啊……’


    貝爾納馮內心暗忖。


    考慮到克勞斯與妮娜的關係,確實有某些部分讓人感到遺憾。一方麵是顧慮世俗眼光,一方麵則是因為克勞斯的個性太過認真。


    貝爾納馮一邊注意不要遣詞錯誤,一邊直直地凝望著克勞斯細長的雙眼:


    “說得明白點,你投注在妮娜身上的感情是不正常的。有個能讓你投入如此大量感情的對象,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至少我就沒有那樣的對象。”


    “……那不是因為你討厭女人嗎?”


    克勞斯悶悶地提出反駁,貝爾納馮則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我討厭女人雖然是事實,但那是另一迴事。我也明白你不想承認——如果你們是親兄妹,那應該就是不同性質的感情牽絆……但麻煩的是,你們不是親兄妹。說得更清楚一點,你跟妮娜之間的羈絆是更鮮明的。你是認真地想要把妮娜嫁出去嗎?”


    克勞斯嚇了一跳,差點站起身來:


    “什……那是當然的啊!我就是因為這麽想,才這樣問你……”


    貝爾納馮利落地對他的反駁對出迴應:


    “是嗎?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那當然。隻要妮娜能幸福,我就滿足了。”


    克勞斯立刻用力地迴答,貝爾納馮則是半眯著眼凝視他。


    他覺得克勞斯錯得太徹底了。他越是表現出一副好兄長的模樣,貝爾納馮看了就越生氣。


    “我說克勞斯,這是我的個人意見——”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會讓克勞斯覺得很刺耳。


    但貝爾納馮仍故意說下去:


    “——若妮娜跟你以外的男人結婚,恐怕都不會幸福。”


    克勞斯整個僵住了。


    貝爾納馮停了一會兒。


    克勞斯本人應該也略微感覺出這個事實,隻是一直刻意忽視。


    貝爾納馮也看出克勞斯無法反駁,更進一步追擊:


    “隻要你下令,不管對象是誰,她都會乖乖結婚吧!但如果你認為‘妮娜的幸福’是總之先讓她跟某人結婚,那真的隻是你自以為是啊!妮娜喜歡的是你,這一點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克勞斯沒有迴應。他緊咬著牙關,表情極為苦惱地動也不動。


    貝爾納馮完全看穿了他內心的糾葛。


    “——我們是兄妹,絕非那種關係——”


    克勞斯終於如此低語。貝爾納馮則報以一聲歎息:


    “管他什麽親屬關係,反正你們又沒有血緣,這時候就別在意那種事了吧!你是不是搞錯什麽了?”


    貝爾納馮壓低了聲音,瞪著克勞斯:


    “對現在的妮娜而言,‘和你分開’才是最大的不幸。她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迴來,何況人生不能重來,你又在怕什麽?世人的眼光嗎?你也不用特地讓她結婚,隻要將她留在身邊,就可以解決一切了。”


    克勞斯搖了搖頭:


    “……那是不健全的。貝爾,結婚對現在的妮娜來說也許是痛苦的選擇,但將來有一天,等她生了孩子,應該就會覺得‘這樣很好’。不是嗎?”


    “有這麽一天當然是好事,但如果沒有呢?”


    貝爾納馮也自覺這番話根本毫無根據,但關於此事,他無意讓步。


    不管怎麽說,貝爾納馮都為妮娜的事擔憂。她身為貴族子女,卻純情到罕見的地步——貝爾納馮希望這樣的她能得到幸福。


    克勞斯以手掌按住額頭:


    “我……希望當她的好哥哥。”


    那聲音聽起來分外苦澀。


    “我在最接近妮娜的地方看著她長大成人,也確實很喜愛她;就算被人說成是溺愛,我也不會否認。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應該守住這條界線。我們雖然不是親兄妹,卻是以兄妹的身份成長至今。我不想……否定這樣的過去。”


    聽了克勞斯的話,貝爾納馮低下頭。這對兄妹的想法有決定性的差異。


    “……克勞斯,也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但你可能因為太笨了才沒注意到,那我也隻好說出口了……”


    貝爾納馮一邊低語,一邊輕拍克勞斯的肩膀:


    “從被桑克瑞得家收養開始,妮娜恐怕就沒有當你是‘哥哥’,而把你當成‘喜歡的人’了。你要認清楚這件事。”


    “……啊……?”


    克勞斯啞口無言,他就像石像般僵住,緊繃著臉。


    貝爾納馮不予理會,再給予致命一擊:


    “你應該是因為有了可愛的妹妹,又感受到身為兄長的責任,所以想要保護她。但那是你的想法。這是認真、使命感強、非常有‘你的風格’的過去;可是妮娜並不認為是‘


    有了個哥哥’,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她被收養時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了,你們之間又沒有血緣關係,她不可能突然把不認識、年紀又比她大的男人當作‘哥哥’吧!你是笨蛋嗎?”


    他最後說得更狠:


    “妮娜在叫你‘哥哥’的同時也單戀著你。雖然我不喜歡女人,也覺得她實在很可憐。算了——你就盡量煩惱吧!妮娜應該煩惱好幾年了,你也該多少知道那有多沉重。”


    貝爾納馮無情地說完後,就站起身來。


    克勞斯沒有動。他茫然地坐在草地上不知所措,思考可能也停止了,所以對貝爾納馮站起身來沒有特別的反應。


    ‘……這帖藥是不是下得太重了啊……?’


    他雖然如此想,但也認為這是克勞斯總有一天必須自覺的事。雖然他們乍看之下是一對感情非常深厚的兄妹,但其實兩人並非親兄妹。唯一的不同點就在於——克勞斯擅自把妮娜當作妹妹看待,而妮娜則有其他想法。


    她的存在對桑克瑞得家而言應該隻是政治結婚的籌碼,但現在雷吉克已經亡故,這份職責也跟著消失。克勞斯要怎麽處理她,就看他自己了。


    克勞斯還僵在原地,貝爾納馮不理會他,徑自地離開。


    他一邊思索今後的事,一邊在中庭漫步,之後於岔路遇見了一輛馬車。


    “啊!貝爾納馮卿,你在這裏做什麽?”


    從馬車窗口出聲詢問的是皇弟菲立歐,那親切的笑臉與他在戰場上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貝爾納馮突然笑著想起那件事。


    過去與菲立歐一同在克勞斯的追趕下脫離王都的際遇,決定了他現在的地位。


    想到從那之後的情勢轉變,他真的覺得人生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那時——認為已經去世的妮娜,現在也確實活得好好的。


    他覺得這就像一度踏進鬼門關後,又獲得了新生。


    既然好不容易獲得新生——希望她能以她所盼望的方式度過嶄新的人生。


    貝爾納馮想著此事,同時向馬車行了一禮。


    菲立歐的馬車上,坐著在宮中滿是謠傳的烏路可和麗莎琳娜,以及來訪者小女孩。擔任馬車夫的,是菲立歐的兩位心腹騎士。


    “菲立歐大人,您好。我隻是在散步,您呢?”


    “我們要去巴羅薩卿那裏,我想請烏路可和麗莎琳娜幫蘇菲雅打打氣……是皇兄交代的。”


    “喔?要去巴羅薩卿那裏嗎?”


    貝爾納馮下意識地摸了摸下顎。布拉多很在意蘇菲雅——貝爾納馮突然因此而笑了出來。與塔多姆作戰時,負責照顧被黑馬載來的蘇菲雅的,就是現任國王布拉多。


    仔細想想,緣分還真是奇妙。布拉多似乎非常喜歡蘇菲雅爽朗而表裏一致的個性。


    ‘陛下拒絕娶妮娜,該不會是——’


    也許這話說得太早,但他連這種事都設想到了。


    菲立歐沒注意到貝爾納馮的心事,天真地笑著說:


    “我也想順便跟巴羅薩卿好好聊聊劍術。貝爾納馮卿,如果方便,要不要一起去?”


    “這樣啊……如果不打擾,請讓我同行。”


    與巴羅薩聊劍術,這對貝爾納馮是極富魅力的邀請。在耶夫裏德城堡攻防時,貝爾納馮未能完整觀賞到巴羅薩的劍術就先撤退了,但聽說連劍聖威士托都認同他高強的劍術。


    立刻搭上馬車的貝爾納馮坐在座位一端。


    在他眼前的是抱著來訪者小女孩的烏路可,旁邊是麗莎琳娜。


    王宮內謠傳兩人都是菲立歐的正室候選人——但她們看來並沒有為菲立歐爭風吃醋的樣子。


    貝爾納馮對這兩位少女都不太了解。雖然跟她們都說過話,也看出她們都對菲立歐有好感,但她們跟菲立歐的關係究竟進展到什麽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不是他的事,但身為“臣子”的他卻也很難不加以關注。在前正妃和皇太子家係斷絕的現在,布拉多和菲立歐的婚事相當受到阿爾謝夫宮廷的注目。


    站在貝爾納馮的立場,也擔心是否有貴族硬是將女兒介紹給菲立歐。這些懷有政治野心的人不知道會以什麽樣的手段來接近他。


    但同時他也如此想——


    ‘嗯……在這兩位麵前,很少有人還會沒有自知之明地接近菲立歐大人吧……’


    兩位少女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跟盛裝打扮的千金們那種表相之美不同,個性也毫無可挑剔之處,所以無論哪一位當上正室,都不會有什麽問題。


    不過,這樣一來——


    ‘菲立歐大人如果比布拉多大人早結婚,就有點微妙了。’


    ——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


    他之所以連這種多餘的問題都設想到,也許是因為突然出人頭地的關係。


    為了王室的安定,兩位不早點結婚都令人困擾,但還是以布拉多先結婚會比較理想。


    然而——


    ‘……蘇菲雅大人嘛,作為布拉多大人的對象是不壞,可是……’


    快速閃過貝爾納馮腦海的,是那些擁有適婚女兒的有力貴族臉孔。


    巴羅薩.亞涅斯特是跟貝爾納馮不相上下的貧窮貴族,雖然他深受王室信賴,身負監視國境最前線的重責大任,但領地狹小、身份低微。他似乎原本出身名門,但在家業凋零的今天,就連出現在政治場合的機會都很少。


    出身式微貴族的女兒要成為正妃,是有點勉強。


    再說身為皇弟的菲立歐——其對象不論是“神姬之妹”烏路可,或是民眾譽為“戰姬”的麗莎琳娜,都足以令正妃的立場更為遜色。


    “……必須想想辦法啊!”


    貝爾納馮無意間自言自語。


    “貝爾納馮卿,你有什麽煩惱嗎?”


    菲立歐語帶不解地開口問道。


    貝爾納馮慌張地搖搖頭說:


    “不,失禮了,我是在想軍事預算……既然無法得到輝石,那肯定會削減預算,所以該把重點擺在哪裏……”


    而菲立歐也附和這臨時編出的謊言道:


    “啊!是這件事啊!可是國境防備一定得鞏固好,也有必要培育人才來接替已故間諜們的工作。皇兄應該不會刪減軍事預算,或許還會為了不能增加而痛苦……總之隻能設法籌措了。”


    “是。如果節省浪費,隻找出必要的部分,我想就可以順利地整合了。”


    在克勞斯已經複位的現在,萬一有事,也可以指望桑克瑞得貿易公司伸出援手。直接出資援助有其限度,但若能以接近原價的價格購入補給物資,得到的效果也可謂不小。


    菲立歐交叉雙臂思索著:


    “跟巴羅薩將軍討論這個問題也許不錯。他有長期守護國境的經驗,而且培育蘇菲雅和其部下的也是他。”


    “是啊!也還沒有決定要由軍事費還是機密費來支出——”


    培育間諜的費用,之前都是拉希安從機密費中勻支的。巴羅薩的那批部下原本就是為了對諸外國進行諜報戰的人才,與外務卿的工作也有所交集。


    ‘嗯,如果國內外政務以及陛下和菲立歐大人的婚事——都能順利解決就好了……’


    以貝爾納馮的立場,定會不惜大力幫助這些事完成,但這些事仍要看當事人。


    不久後,馬車來到了巴羅薩等人借住之處,也就是拉希安卿的別墅。


    *


    蘇菲雅.亞涅斯特笑盈盈地迎接這群突然造訪的客人。


    “勞駕您親自光臨……其實隻要您說一聲,我們就會前去拜訪了。”


    這名少女以溫柔的聲音說道,看不出她是個曆經嚴格訓練


    的戰士。


    她應該較麗莎琳娜年長,卻略矮一些,五官也稍顯孩子氣。不過,她的表情卻帶有隱藏不住的憂傷,讓她看起來較為成熟。


    ‘……她真的很沮喪哪!’


    隻看了她一眼,菲立歐立刻就發現了這件事。


    她雖然勉強擠出微笑,裝出堅強,臉色卻絲毫沒有光彩——簡單說,眼神死氣沉沉的。


    菲立歐也了解到布拉多之所以擔心的理由。


    被引導至起居室的菲立歐盡可能以開朗的聲音說:


    “突然來訪真不好意思。你認識麗莎琳娜吧?而這位是威塔神殿的烏路可司祭,她現在留在王都。”


    一經菲立歐介紹,烏路可就優雅地行了一禮:


    “初次見麵,我是烏路可.迪古雷,是菲立歐大人的朋友——我聽說過蘇菲雅大人的一些事情,很想直接跟您聊聊,所以才來打擾。”


    蘇菲雅臉上仍帶著微笑,但困惑得不知該如何迴應。


    麗莎琳娜和烏路可——兩個人對她而言肯定都是太過耀眼且地位不同的人,更何況她知道烏路可是神姬的妹妹。本來應該是沒有資格跟這種人說話的——她會這樣想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不過,菲立歐知道烏路可很會說話,而且有顆溫柔誠摯的心。


    菲立歐期待著烏路可或許知道該說什麽話,才能讓蘇菲雅再次振作起來。


    麵對露出微笑、親切而天真無邪的烏路可,蘇菲雅似乎有點膽怯:


    “……要說聊聊,也沒有什麽有趣的事……”


    實際上,她的經曆應該是“光想起來就痛苦”吧!


    烏路可刻意想點出此事:


    “我不在意有趣還是無聊。我隻是想了解,你所看到的塔多姆士兵是什麽樣的存在,還有阿爾謝夫士兵是怎麽對抗他們——我在吉拉哈的立場也和政治有關,為了日後能派上用場,還請您一定要說給我聽。”


    菲立歐完全明白烏路可這番請求中的真實心意。她雖然說“為了日後能派上用場”,但這隻是為了讓蘇菲雅更容易把話說出口而編出的謊言。


    ‘把悶在心裏的話說出來,會比較輕鬆。她很難對你們說真心話,但或許能對女性傾吐。’


    烏路可在馬車裏這麽說過,麗莎琳娜也表示同意,因此菲立歐就把這個場麵交給她們。


    也因為對象是她們,蘇菲雅並沒有強烈拒絕。也許她是想適當地交談就好,不過今天才僅是她們交流的第一天,不需要著急。


    “蘇菲雅,不好意思,可以請你照顧她們一下嗎?我跟貝爾納馮卿還有事找巴羅薩卿,他現在在哪裏?”


    “父親在宅邸後麵練劍,我可以帶路……”


    “不,我們去就行了。那等會兒見。”


    語畢,菲立歐和貝爾納馮便立刻離開了起居室。


    一位侍女體貼地帶領菲立歐兩人前往中庭。


    “蘇菲雅大人很沮喪吧?”


    貝爾納馮壓低了聲音說道,菲立歐沉默地點點頭。


    他心想這也無可厚非。之前的戰役中死了那麽多人——尤其親近之人的死,更有如一把挖心掏肺的劍;不難想象失去了眾多夥伴的蘇菲雅,內心肯定被好幾把刀刃重重刺傷。


    不過——


    “她一定很想振作起來。為了讓她‘活下去’而死的那些人,一定也是這樣希望的吧!所以她一定可以振作起來的。”


    菲立歐本身是如此地確信,也希望烏路可和麗莎琳娜可以幫上一點忙。


    他們和在外等待的騎士們會合,轉到屋子後方。


    他們並沒有聽見什麽劍戟之聲,周圍一片寂靜。


    走著走著,黛梅爾懷裏的西亞揉著眼睛醒來了。


    “……唔……烏路可呢?”


    聽到她剛睡醒的模糊聲音,菲立歐迴答:


    “咦?你睡醒啦?她們現在正在談事情,恐怕要一、兩個小時才會結束,你先跟我們在一起好嗎?”


    西亞迷迷糊糊地凝視菲立歐,輕輕地點了點頭。


    菲立歐已經原諒西亞了。雖然她是對烏路可施行“處置”的兇手,但烏路可已經痊愈——最重要的是,當事人烏路可很疼愛西亞。


    而他也明白,西亞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意識。


    他無意再苛責這麽年幼的孩子。


    黛梅爾把西亞放下後,西亞就自己邁著小小的步伐跟在菲立歐等人身後。


    黛梅爾完全不知道該怎麽照顧小孩,不過西亞是個懂事且聽話的孩子,照顧起來完全不覺得有負擔。


    不過她之所以聽話,是因為她雖然是個孩子,卻太習慣於“服從”,這在某方麵而言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叫她不要動,她就真的不動;既不吵也不鬧,眼神也總是沉靜而深邃,看起來不像個孩子。


    在侍女引導下來到中庭的一行人,見到巴羅薩.亞涅斯特靜靜地坐在樹蔭下。


    他閉著雙眼盤腿坐著,兩手自然地交叉在胸前。


    那模樣看起來不像在訓練,也不像睡著了。


    “他那是……在做什麽?”


    菲立歐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而身旁的萊納斯迪則低語道:


    “菲立歐大人,他一定是在坐禪。那是北方民族間流傳下來的精神修煉方法,我的故鄉西貝拉也有劍士這樣做。”


    這對菲立歐來說是初次見到——巴羅薩看起來就像靜靜地坐著而已。


    “……他並非隻是坐著而已嗎?”


    “他一邊統合精神、整頓心性,培養集中力,一邊麵對自己的修行。雖然不見得每個人都適合這種方式,但很適合巴羅薩將軍呢!”


    菲立歐一邊佩服萊納斯迪那些奇妙的知識,一邊慢慢地走向巴羅薩。在這種氣氛下,就連開口說話都讓人有所顧忌。


    “——菲立歐大人,請在那裏停步。”


    巴羅薩依舊閉著雙眼,如此說道。


    菲立歐立刻停下腳步,兩人之間還有約二十公尺的距離。


    然後——就在菲立歐站定的瞬間,某樣東西沉重地落在他眼前。


    他抬頭一看——似乎是停在樹枝上的鳥撒下了鳥糞。


    菲立歐啞口無言,當場呆立不動。若是他繼續往前走,衣服說不定就會弄髒了。


    巴羅薩若無其事地慢慢站起來:


    “哎呀!樹蔭底下太涼快,讓我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來了。各位一起光臨,找我這把老骨頭有什麽事呢?”


    老將軍巴羅薩.亞涅斯特露出親切笑容打著招唿,向眾人走近。


    菲立歐咽了一口口水。其他人也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巴羅薩剛才——看樣子是注意到鳥兒排糞而製止菲立歐前進。不過很明顯地,巴羅薩是在鳥糞落下前就出聲警告了。


    “巴羅薩卿,剛剛那是……”


    菲立歐以看到怪物的心情凝視著這個老人。


    巴羅薩將瘦小的背彎得更低,輕輕拍了拍菲立歐的背部:


    “來,菲立歐大人,在這裏談不了正事,我們迴屋裏去吧。說是這麽說,但這裏也不是我的房子啦。”


    他那若無其事的態度,看起來就像想把眼前所發生的事誤導為偶然一樣。


    但菲立歐並不認為那是偶然。


    “巴羅薩卿,你為什麽會知道剛才那——”


    “我什麽都不知道喔。”


    巴羅薩微笑著:


    “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把突然想到的事講出來而已。為什麽會製止菲立歐大人呢?這我也不知道。哎,硬要說的話……也許是一種直覺吧!”


    雖然這種答案像在把別人當作傻瓜,但菲立歐卻莫名地能夠接受


    。這位名叫巴羅薩的老人以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舉止,使那種答案奇怪地具有說服力。


    菲立歐等人沒有迴到屋子裏,而是到中庭裏的涼台上坐下。


    建築物正好為這片平台遮蔽了陽光,涼風輕撫著周圍的樹木。阿爾謝夫的夏天雖比其他國家更為舒適,但站在大太陽下還是相當酷熱。


    巴羅薩、貝爾納馮和菲立歐分別坐在椅子上,騎士們和西亞則守在他們身邊。因為平台鋪了木板,直接坐下去也不覺得肮髒。


    巴羅薩似乎對菲立歐等人的來訪甚感高興,表情特別開朗。


    “那麽,各位有什麽事呢?”


    “我想——好好和巴羅薩卿談談。之前受阻於國境混亂,但我認為現在的你或許會有空。”


    菲立歐率直地說道。威士托對巴羅薩的評價很高,還說:“您跟他談過一次,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物了。”其實菲立歐正是來確認巴羅薩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巴羅薩微笑著點點頭:


    “我確實有空。但我們要談什麽呢?我是個鄉下的貧窮貴族,如果要找話題聊天……”


    “我想請你談談威士托卿年輕時的事。”


    聽見菲立歐如此請求,巴羅薩眯起了眼。


    聽說威士托和巴羅薩是透過劍術鍛煉而建立起交情的。菲立歐雖然不知道巴羅薩的力量,但說到剛才奇妙而高超的直覺,便覺得巴羅薩個子雖小,卻有著不可輕視的魄力。


    巴羅薩大大地點了點頭:


    “啊……原來如此。如果是那件事,我倒是有些話可以說。如果是那件事……”


    就這樣,巴羅薩如菲立歐所願地開始講古了。


    *


    “我初次見到威士托卿,是由陛下引見的。”


    巴羅薩像是在懷念遙遠的往事,如此說道。


    “當時我正好有事前往王都,那時剛出仕為官的威士托卿就在拉巴斯丹陛下身旁。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誰——當得知他並非使用阿爾謝夫劍術而是異國武術時,我首先就懷疑他是不是敵國的間諜。”


    巴羅薩抖著身體笑道,但菲立歐卻注意到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剛在這個國家出仕為官的威士托,肯定就是被貴族們以“這種眼光”看待的。他是為了什麽目的接近國王、他為什麽會獲得國王的信賴——麵對這位完全不認識、來自異國的流浪者,站在貴族的立場,並非輕易就能友善以對。


    實際上,年輕時的威士托也相當辛苦。如今的他雖然是支撐全國、獨當一麵的王宮騎士團團長,但當時不過是一介劍士,剛開始應該還不被視為阿爾謝夫人民。


    而把這種來路不明的人放在身邊,並加以重用的拉巴斯丹王,也是一個怪人。


    “我當時還年輕,而威士托卿和拉巴斯丹王也很年輕——啊,我想起來了!為了確認威士托卿的人品,我還要求跟他比劍。不知道在陛下身邊的這個人,是不是安全可靠……我想確認這一點。不過我在這之前就因事而被貶到國境,因此不宜公開比武;所以當時是非正式比賽。”


    “……那勝敗結果呢?”


    菲立歐一邊問,一邊不禁屏住氣息。


    巴羅薩嗬嗬笑道:


    “是一勝二敗——雖然我意外地贏了一次,但其實應該算全輸。”


    在一旁聽著的貝爾納馮,也興趣高昂地豎起耳朵。黛梅爾和萊納斯迪兩位騎士也專心聽著巴羅薩的話。而黛梅爾手裏抱著的西亞,則茫然地看著巴羅薩。


    “在陛下的見證下,我們彼此拿著木刀對戰。我用的是跟小太刀一樣長的刀,而那時威士托卿使的是刀,所以他準備的是像那樣長的木刀——正如您所見,我的小太刀長度較短,易於隨機應變。所此我對自己耍小聰明的技術很有自信……啊!那時的對戰真是有趣——”


    巴羅薩似乎打從心底開心般地訴說著迴憶。


    就連負責傾聽的菲立歐,也不知何故開心起來。


    “那個男人打從年輕時就奇妙地有老成的一麵啊!雖然丟臉,但我當時認為那個男人是毛頭小子而輕視他,打算一迴合就結束而進行快攻。然而他卻幹脆地架住我先出手的一擊,並反擊打中我的手臂。因此我也不敢再狂妄自大——第二迴合我認真多了,慎重地拉近彼此的距離,過了數招後被擊中身體。為了不在陛下麵前丟臉,我第三迴合拚了命,總算——現在想起來,最後一迴合他或許多少有些放水哪……”


    巴羅薩聳了聳肩,貝爾納馮則用感歎的口氣對他說:


    “我不認為威士托卿是那種會在比賽時放水的人……真想親眼看看那場比賽。在場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巴羅薩苦笑著搖搖頭:


    “有,還有一位——據說是威士托卿的弟子,一位由他負責教導劍術的貴族千金也在場,您知道嗎?”


    看見巴羅薩那滿心惡作劇的眼神,菲立歐歪頭不解。巴羅薩說的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前的事,在那個時代,就連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也還沒跟在威士托身邊。


    “威士托的弟子,而且是貴族千金……?”


    “不,說弟子是有點太誇張了。威士托卿好像是受她之托,教她護身術之類的簡單劍術。”


    巴羅薩對不知道答案的菲立歐微笑,小聲地說:


    “——她就是菲立歐大人的母親,芙麗雅.哈梅思大人喔!”


    從老將口中說出的這個名字,讓菲立歐瞠目結舌。


    他的母親——第四王妃芙麗雅曾向威士托學習防身技巧——菲立歐還是第一次聽聞此事。


    “母親她是威士托的弟子……?”


    驚訝的不隻菲立歐,連騎士們也麵麵相覷,大大地歪著頭。


    “我從來沒聽說過耶!”


    “嗯,不過團長本來就很少談起以前的事……”


    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似乎也對此很意外。


    巴羅薩補充說道:


    “關於這點,雖然她認為自己是弟子,但從威士托卿的角度來看,與其說是弟子,還不如說是學生吧。她並沒有進行嚴格的劍術修行,威士托卿頂多也隻教了她一些防身技巧……後來,就如你們所知,芙麗雅大人與陛下成婚,而陛下也就指派威士托卿擔任她的護衛了。”


    貝爾納馮吃了一驚,直眨著獨眼。


    就連菲立歐也從他那一瞬間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想到了什麽事。


    不過,巴羅薩又笑了起來:


    “沒錯,貝爾納馮卿,你還真敏銳。在菲立歐大人出生、還不懂事時,曾有差勁的謠傳——‘菲立歐大人該不會是威士托卿和芙麗雅大人的兒子吧?’之所以會如此流傳的原因就在於此。不過陛下當然一笑置之,因為這種‘剛誕生的皇子,父親其實另有其人’的謠言,是王宮每次都會發生的慣例。皇太子、二王子和三王子出生時也一樣,所以沒有人當真。而且因為菲立歐大人出生後不久,芙麗雅大人就因病過世……而這種無禮的謠言也立刻消失了。”


    即使是不知道當時情況的菲立歐,也能夠察覺此事。


    菲立歐也聽威士托親口說過他曾擔任母親的護衛,所以也認為威士托是因為這個緣分才對自己照顧有加。然而——說不定是因為兩人從以前就有更深一層的關係了。


    小時候——威士托對孤獨的菲立歐伸出援手的時間,似乎都是剛結束在國境的任務迴到王都後沒多久。那時威士托在王宮的立場還很不穩固,恐怕在很多方麵都綁手綁腳。


    巴羅薩似乎有些訝異地凝視著突然陷入沉默思考的菲立歐。


    “菲立歐大人?我說了什麽讓您不愉快的事嗎?”


    “啊……沒事,不是的。我隻是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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