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名門貴族桑克瑞得家迎接這位「養女」,是在寒冬中的某一天。


    當時還是個少年的克勞斯·桑克瑞得,正在他白己的房間裏看書。


    從窗口放眼望去的田地裏,冬天的農作物結實累累,有幾個農夫正在悠閑地工作。


    當克勞斯不經意地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時,看到一輛馬車行駛在田地間的一條道路上。


    橙色的夕陽照在馬車後,馬車就像在追逐自己長長的影子般,正朝向宅邸駛來。


    克勞斯在手中的書本夾上書簽後,合上書本,起身迎接。


    父親與祖父這時都正好在王都,宅邸裏雖然有家臣和親戚貴族,但就立場而言,地位最高的是少年克勞斯。他一看到馬車,立刻起身迎接,也是出於自己的責任感。


    關於馬車裏坐的是誰,他早已收到通知,所以心裏有數。


    一位親戚貴族驟逝,所以就由他們家收養所遺留下來的獨生女。雖然這女孩跟他出身同一個家族,卻沒有直接的血緣聯係。雖然由其他親戚收養也未嚐不可,但對這變成孤兒的可憐女孩來說,親戚們還是一致覺得「至少要找個好人家」,結果就決定送到桑克瑞得家來。


    而且她還是二王子指腹為婚的妻子。克勞斯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機緣促成了這件事,但也似乎正因如此,收養她的家庭地位不能比她原來生長的家庭更低,否則就不太妥當了。


    馬車進了桑克瑞得家門,在庭院裏停下來。


    克勞斯與其他家臣一起在寬闊的玄關迎接這個女孩。


    從馬車下來的,是克勞斯僅知道姓名與麵孔的親戚貴族,還有不曾見過的綠發少女。


    他聽說少女比自己小八歲。她畏畏縮縮、迷惑地看著周圍,笨拙地行了一禮。


    克勞斯讓大人們在樓下談話,把這個少女帶到了自己的房間。因為他想先跟女孩以小孩同伴的身份聊聊天,不要讓大人插嘴。


    少女名叫妮娜。


    她一邊以膽怯的眼神看著比自己年長的克勞斯,一邊以適合貴族禮儀的方式打招唿。這招唿似乎是出於親戚貴族情急之下的教導,看起來相當明顯地不自然。


    「謹向克、克勞斯大人問好——嗯……從今人起要給您添麻煩——」


    少女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說道,像是拚命地在宣讀劇本,克勞斯笑著對她說道:


    「你不必這麽緊張啦!我對這種招唿方式也很沒輒呢!」


    克勞斯體貼地如此說道,妮娜紅了臉,低下頭去:


    「……很抱歉,克勞斯大人——我還完全不懂得規炬……」


    那聲音就像快哭出來一樣。


    她究竟懷抱著多麽不安的心情來到這裏呢——克勞斯也稍微察覺到了。桑克瑞得家在阿爾謝夫是少數的名門貴族之一,要成為這裏的養女,當然也必須具備與其相稱的資質,世人一定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克勞斯覺得這種想法非常愚蠢。隻不過是家族正好興盛,並且有幸得以維持至今罷了,與其他貴族也沒有什麽很大的不同。


    少女應該是一直受到親戚的警告吧!「不可以舉止粗魯!」「一定要懂得禮節」——克勞斯可以想像得出,親戚們是以什麽樣的嘴臉如此警告這個父母才剛過世的少女。


    「我對你父親和母親的事感到很遺憾——」


    克勞斯壓低了聲音說道。妮娜細瘦的雙肩震動了一下。


    克勞斯露出略顯黯然的微笑。


    「……你一定也有很多不安吧?不過,以後就不要緊了。就像你過世的父母在安心地守護你一樣,我也會保護你的。所以你放心,就把這裏當作自己家吧!我想你一定會很快就習慣的。」


    他以溫柔的口氣如此說道。


    少女還是低著頭——


    過了一會兒,淚水自她的眼眶滴落。


    是因為那根緊張的線斷了呢,還是有別的理由,總之少女無聲地、盡情地哭了出來。


    克勞斯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撫摸著她的背。


    克勞斯的母親也不在了,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她過世時的樣子,但卻依稀還記得自己有一陣子非常寂寞。


    而她則是突然失去了父母親,而且完全沒人關心她本人的意願,就被送到這完全不了解的家庭來。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會有多麽不安,這實在不難想像。


    妮娜還在無聲地哭泣著,克勞斯在撫摸她的背一會兒後,在她耳邊低語道:


    「……平靜下來了嗎?」


    「……是的,克勞斯大人——」


    迴答的是帶有哭聲的稚嫩聲音。


    克勞斯輕輕歪著頭,以沉穩的口氣問妮娜道: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對吧?」


    「——咦?」


    妮娜抬起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克勞斯。克勞斯微笑地繼續說道:


    「既然這樣,你不叫我哥哥,卻還是叫我『克勞斯大人』嗎?」


    聽到他的提議,妮娜顯得有點驚慌。


    「呃——啊……可、可是,我們不是真正的兄妹——」


    對這早巳料想得到的迴答,克勞斯臉上露出微笑,卻在心裏痛罵那些親戚貴族們。


    為了要在隻是「養女」的她和克勞斯之間明確地劃出一條線,他們一定對她灌輸了多餘的事。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正是因為如此,克勞斯一見到她,才要把她從他們身邊帶走。


    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女,想要跟名門桑克瑞得家的長子平起平坐地對話,簡直是自不量力——親戚貴族們一定是妄自尊大地如此告訴她,克勞斯的眼前浮現他們的身影。


    所謂的貴族,常喜歡極端誇大「權威」與「尊嚴」。


    他們是與桑克瑞得「有關的人」。他們所仕奉的桑克瑞得家,是充滿權威與尊嚴的,是其他小貴族所無法與其平起平坐的高貴存在——他們就是有這種接近信仰的奇怪想法。


    而與此同時,對於將自己的信仰強加在他人身上,他們也絲毫不會感到懷疑。


    少女到底被他們灌輸了什麽,不用問也可以知道。而對其內容,克勞斯甚至厭惡到想吐。


    「嗯……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克勞斯對少女保持微笑,轉向桌子把剛剛正在讀的書拿起來。


    他對一臉困惑、呆站著不動的妮娜招招手,她才畏畏縮縮地踏著膽怯的腳步走過來。


    「請看這個。」


    克勞斯在少女麵前展開書本。


    那是一本常見的童話書,說的是自古某個有名的童話,主角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


    同樣被當作孤兒養育長大的兩人,某天受到某個壞魔女的詛咒。然後哥哥瞎了眼,弟弟則是跛了腳——但是兩人還是同心協力繼續旅行,總算解除了魔女的詛咒,掌握到幸福,可說是相當天真的故事。


    少女當然也聽過這個故事。


    克勞斯指出書中的一頁說:


    「這兩個人也沒有血緣關係。弟弟叫他作哥哥,哥哥也把他當作弟弟對待。沒錯吧?」


    克勞斯笑著,妮娜卻還是一臉困惑的表情。


    「可是,那是——童話故事。」


    她明明年紀幼小,卻以自我警惕的聲音如此說。


    克勞斯一邊以手指翻弄著書本,一邊把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不知道嗎?童話裏有很多地方是真實的喔!」


    「……真實——?」


    「沒錯,像是心意比金錢更重要啦,或是惡人有惡報、好心有好報啦——」


    克勞斯說著歎了口氣。他那樂觀的話與態度恰恰形成了對比,讓少女感到不解。


    克勞斯苦笑


    道:


    「嗯,現實生活中也許『不是這樣』,但要是做『這樣的事』的話,應該還是會有收獲的吧?在這個故事裏,這對兄弟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卻把彼此當作『哥哥』和『弟弟』,我想兄妹應該也適用這個例子吧?」


    克勞斯以略為開玩笑的口氣如此說道,等待著少女的反應。


    「——請問……」


    少女以沙啞的聲音說道。克勞斯蹲下來,凝視著她的臉。


    「嗯,什麽事呢?」


    「……為什麽您要對我這種人這麽好呢——?」


    這年幼小孩的提問,讓克勞斯感到心痛。會抱有這種疑問,可見她對桑克瑞得家所抱有的不安有多深。而把這種資訊灌輸給她的,就是其他貴族們。


    要是不趁現在消除她的不安的話,她一定無法融入這個家的——克勞斯確切地如此感受。


    「你問我為什麽——我並不是刻意要對你好。如果我看起來像這樣,那一定是因為——我非常希望你能夠幸福吧!」


    克勞斯率直地說道。


    妮娜又歪著頭。


    「——你在來到這裏之前,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克勞斯靜靜地問道。少女迷惑了一會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父母過世時,你一定很難過吧?」


    這次是立刻點了點頭。


    「我想親戚貴族那些人,一定對你說了很多話。像是禮儀的法則啦,對我應該要有什麽態度啦——要把這些全都背起來,很辛苦吧?」


    少女迷惑了一會兒,才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克勞斯微笑著,正麵凝視著少女的眼眸:


    「——那麽,以後你非得幸福不可了。」


    「——咦?」


    像是聽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話,妮娜微微瞪大了眼。


    克勞斯加重了語氣說道:


    「既然遇到痛苦的事,就要變得更加幸福。我是這樣想的,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妮娜默默地聽著,像是在咀嚼克勞斯的話。


    「……這個世界也許不像童話『那樣』。可是至少在我做得到的範圍內——我希望你能夠幸福。那不是同情。我隻是覺得你一定要幸福才行。為了你過世的父母親——也為了你自己。」


    克勞斯握住了少女小小的手。


    剛才的顫抖已經平息下來了。


    「……以後我會努力當你的哥哥的,也許不怎麽可靠——不過如果你願意信賴我,我也會很高興的。」


    聽到克勞斯的話,妮娜發呆了一會兒。克勞斯耐心地等待她完全理解他的話。


    然後妮娜終於——紅著臉、低下頭,用跟剛才一樣小的音量說道:


    「請、請問——我真的……可以叫您『哥哥』嗎?」


    她的聲音雖然有點沙啞,但絕非出於不安。


    克勞斯放心地笑了,迴答她的問題。


    *


    克勞斯·桑克瑞得被部下喚醒時,還是尚未黎明的深夜。


    可能是因為夢見令人懷念的夢吧,他的臉頰都被眼淚濡濕了。


    為了不讓部下發現,克勞斯擦幹臉後才打開了寢室的門。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站在他門前的衛兵小隊長,臉上紅潤而興奮,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發塵大事了。


    「克勞斯大人,不得了了!有可疑分子入侵監牢,被捕的正妃大人和亞伯特大人等人都遭到暗殺了——!」


    克勞斯瞬間清醒過來,眼裏有著銳利的光芒。


    「說清楚一點,可疑分子是?」


    「可疑分子現在正在逃亡中。根據在監牢守衛的衛兵轉述,那可疑分子很像是四王子菲立歐大人——」


    聽到這話,克勞斯又吃了一驚。


    克勞斯與四王子雖然不曾正式照麵,但聽說他劍術相當高超。但是他竟然會潛入王城、暗殺要人,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隻能想成是十分相似的其他人,或是出於毫無根據的誤報。


    衛兵小隊長繼續報告:


    「雖然還沒有確實證據,但有人猜測他說不定是來封住正妃大人的嘴的——衛兵們發現後,馬上就前往追捕,現在正在繼續追查他們的蹤跡,但雷吉克大人已經指示把關於這件事今後的指揮權交給克勞斯大人您了。所以雖然這麽晚了——」


    克勞斯要衛兵等在門外,馬上脫下睡衣、換上還穿不慣的軍服。


    然後他快速地離開了房間,前往指揮衛兵們。


    為了封住正妃等人的嘴——


    這總讓人覺得有點矛盾。


    四王子菲立歐在先前的斷崖暗殺劇中,是好不容易才逃過一劫的。他最早發現玄鳥接近,跟外務卿一起逃出馬車,千鈞一發問才撿迴一命。


    被暗殺者盯上的人,就是雇用暗殺者的本人——這種可能性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也有可能是為了轉移他人的懷疑,才會自導自演、偽裝成暗殺失敗吧!但是一想到時間點,當時他是在危急之下差點喪命,這是可以確定的。


    克勞斯仔細思前想後,導出了一種可能性。


    暗殺計劃是以正妃為中心所策劃的,而外務卿也以某種形式跟這件事扯上關係——


    然而正妃卻打算讓幫忙這項計劃的外務卿也一起送命——


    結果暗殺失敗、外務卿生還。而為了不讓正妃說出整件暗殺計劃,並且為了報複,才會迴來暗殺正妃等人——


    ——就「可能性」而言,這是一種可以成立的推論。但是,一考慮到現實性,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究竟外務卿拉希安和菲立歐這種人會不會跟暗殺扯上關係——這部分的結論下得太過草率。


    但是不管可疑分子的真麵目是誰,正妃、皇太子妃和其子亞伯特被殺,這似乎是錯不了的。


    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麽了——克勞斯認真地這麽想。


    這一陣子阿爾謝夫的要人接二連三地死亡,很明顯地並不尋常。剛開始國王與皇太子的死,還可以說是突然遭逢不幸。


    但是,其後在斷崖的軍務卿、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妮娜的死——還有接著的、今晚正妃等人的死——


    這絕非偶然事件,與其說是刺客或類似刺客的人造成的他殺事件,再怎麽想也死太多人了。政府並沒有垮台,站在國家頂點位置的人們卻接二連三地死去,這在阿爾謝夫曆史上是前所未見的,甚至可能成為一汙點流傳後世。


    ——接下來才正要進行對正妃等人的調查,現在卻——


    現在才後悔,已經太晚了。


    衛兵們在城中四處巡邏,其中應該有一大半是在睡夢中被吵醒的,但其中卻幾乎沒有人還睡眼惺忪。


    克勞斯走進了當作本部使用的衛兵值勤室。在一臉嚴肅的小隊長麵前,曾打過照麵的年輕武官抱著頭。


    克勞斯一露麵,那武官立刻站起身來:


    「閣下,這麽晚了還勞煩您來到此,真是抱歉。」


    「彼此彼此,有不滿就對可疑分子說吧!搜索的狀況如何?」


    他這麽一問,武官就以痛苦的聲音說道:


    「是,已經在西邊城門發現了暗殺正妃等人的可疑分子,但是其後又失去其蹤影——雖然我們也在城內進行搜索,但現在正在檢討是否要對街上展開搜索。」


    「原來如此,警備有太多漏洞了,也不知道他們逃向何方——你是這個意思吧?」


    克勞斯以冷淡的口氣說道。武官無言以對,垂下了眼。


    「我並不是在責怪你們。王城這麽大,僅以少數的衛兵要做到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要是可疑分子知道警備的漏洞—


    —應該是對城裏內部情況相當熟悉的人吧!」


    「能夠接近正妃被囚禁的監牢,至少應該是知道瓦王城設計的人,這是不會錯的——」


    聽到武官的話,克勞斯又注意到自己剛才所感覺到的不協調感。


    「——可疑分子是早就知道正妃等人被囚禁之處,才入侵的嗎?」


    那個監牢本來並不適合用來囚禁像正妃這樣的王族,可疑分子說不定是相信那牢裏囚禁的是「其他人」才入侵,這是很有可能的。


    年輕武官歪著頭說:


    「這個嘛……關於暗殺這件事,可疑分子應該不是早就知道才來的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正好找到……」


    「是嗎——也對。」


    在武官麵前,克勞斯收起自己的疑問,仔細思考著。


    這次所逮捕的人之中,就算囚禁在那個監牢也不奇怪的,就隻有騎士團團長威士托,以及掩護拉希安卿逃亡的騎士們。論情況而言,就算裏麵有達斯堤亞卿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不過,達斯堤亞身為貴族,為了顧慮到他的體麵,也有可能將其囚禁在王宮內的一室。


    如果可疑分子的目的是要救出他們——這就證實了入侵者很像四王子的情報了。


    「我想聽聽親眼見到可疑分子的人怎麽說,他現在在哪裏?」


    克勞斯一問,武宮就歪著頭說:


    「見到可疑分子的,是警備的衛兵……他現在出去搜索了嗎?我也不確定是誰,以後再好好地問清楚——」


    「這樣啊……」


    克勞斯為他們處理失當而憤慨,但也隻有在短短一瞬間而已。


    或者是——根本就沒有什麽目擊者。


    克勞斯甚至想到,為了要陷人入罪,有可能是某人故意捏造這種情報。


    他搖搖頭,把瞬間浮現的這種想法甩開,坐在值勤室的椅子上。


    ——相信雷吉克——在妮娜等人死去、雷吉克說要為他們報仇時,克勞斯就已經如此下定決心了。


    就他個人立場而言,雷吉克並不是他所喜歡的君主。但是身為臣子,善盡自己的職責,這就是祖父所說、也是亡父所說的桑克瑞得家的方針。


    他雖然沒有一定要繼承父親的遺誌——但是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事。


    至少雷吉克正試著平息當下的混亂,就算他的真實心意是出於對於權力的執著,隻要結果國家可以獲得平定,這樣就好了。


    「——妮娜——」


    克勞斯在心底唿喚著亡妹的名字。他試著唿喚:這樣做可以吧?但是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她的存在對自己麵百是何等重要——如今他才深深地感受到。並不隻是因為兩人一同長大,而是在克勞斯的成長過程中,總是在妮娜身旁守護她。如今克勞斯失去了想要保護的家人,終於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才了解到何謂絕望。


    他早就知道人終究難免一死,但他卻從來沒想過,她會比自己先走一步。


    克勞斯無法弭平心中的種種悔恨,強忍著心痛,眼神更為嚴肅。


    同席的武官似乎把他的眼神誤會成另一種意義,慌張地站起身來,開始刻意地喝斥著外麵的衛兵們。


    克勞斯以手指用力壓著剛睡醒的眼角,他睡得太淺了。


    「閣下,好像找到了!」


    武官高聲叫道。克勞斯大大地吐了口氣,站起身來,把視線轉向武官。


    騎在馬上的一個衛兵,下馬後行了一禮。


    克勞斯以眼神催促他報告。


    「前往追趕可疑分子的衛兵,已經確認他們逃往哪裏了。那是在王都邊緣、一個叫做榭拉姆第九教會的小教會。裏麵很可能還有其他夥伴,所以衛兵們不敢冒然衝進去,現在正在監視中。對方應該還沒發現——」


    克勞斯傲然地拾起頭說道:


    「邊移動邊組織成一個隊伍。帶我到那裏去。」


    武官與衛兵以強而有力的聲音迴答,克勞斯也上了馬。


    隨著馬匹向前邁進,四散各處的衛兵們也聚集而來,到達城門時,已經組成了一支數十人規模的隊伍了。


    克勞斯一馬當先,率領衛兵們出城。


    在幾天以前,他還是個文弱青年,今天卻搖身一變為指揮軍團的將宮。


    *


    菲立歐仿佛看見自己年幼時的記憶。


    小小的身體,卻握著太過龐大的騎士之劍——


    麵對比自己高大一倍以上的龐大對手——


    幼小的菲立歐隻是一心一意地揮著劍。


    他所麵對的男子,明明是在專心鍛煉中,臉上卻浮現微笑。


    那深邃而溫和的眼神,比起注意菲立歐的劍,更注意他的身體動作,同時也靈巧地使著劍,漂亮地化解所有攻擊。


    菲立歐一邊喘著氣,一邊猛烈地揮劍砍向他的老師威士托。


    斬擊的力道雖輕,菲立歐卻像向前撲倒般地倒在單地上。


    「看,這樣不行吧!菲立歐大人?騎士的劍太大,還不適合您用。就算您有力氣揮劍,但卻沒有力氣收住刀刃,就無法正確地用劍了。」


    菲立歐的對手威士托溫柔地說道,並向跌倒在地的菲立歐伸出手。


    還坐在地上的菲立歐,仰望眼前的龐然身軀,看起來是那麽巨大。


    菲立歐抓住他的手,站起身來。


    「——威士托,你果然很強啊——」


    菲立歐悄悄地低語道。就算是胡思亂想,他也沒想過自己會贏過威士托。但是他更沒想到,會像這樣被當作小孩子對待。


    他很高興自己有力氣可以承受劍的重量,以為這樣就可以跟其他騎士一樣,和威士托一起練劍了。但是他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沒有這種資格。


    威士托還是一臉笑意,伸出一隻手扶起菲立歐,另一手則拿著菲立歐落下的劍,以及他自己的劍和劍鞘。


    「菲立歐大人,您覺得我很『強』嗎?」


    菲立歐坦率地點點頭。他甚至想,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威士托更強了吧!事實上,在王宮騎士團的騎士們中,幾乎沒有人可以跟威士托一較高下的,更不要說有可以贏他的人了。


    威士托臉上浮現苦笑:


    「『強』是指什麽呢——菲立歐大人您是怎麽想的呢?」


    威士托一邊問,一邊開始悠閑地漫步在王宮的中庭裏。


    菲立歐歪著頭說:


    「所謂的強——嗯……你是說強這件事嗎?」


    菲立歐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呆呆地反問道。


    威士托笑著說:


    「這樣啊,你說了件很深奧的事呢!這也算是一種答案吧!可是我是這麽想的。」


    威士托一邊對菲立歐笑著,一邊小聲地說道:


    「所謂的強,就是不輸給任何人;不必留下遺憾,也沒有必要屈服於無理的暴力,可以輕而易舉地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威士托看著遙遠的方向,如此說道:


    「所謂想要變強的人,很可能隻是害怕自己變得很悲慘,隻是個任性的小孩。至少我以前就是這樣。」


    菲立歐聽了這話,更加不解。威士托像在述說懷念的迴憶般繼續說道:


    「我呢,自從發現自己的弱小後,就一直希望自己變得更強。像我們這樣的劍士,經常把『戰勝自己』掛在嘴邊,反過來看,隻要走錯一步,就像是會輸給自己一樣。菲立歐大人——所謂的強,就是以了解弱小為基礎,然後在其上累積積木。」


    「……積木?就是玩具的積木嗎?」


    「沒錯。不管再怎麽強,隻要年紀大了、動彈不得的時候,就會像積木一樣崩塌下來。或者是輸了、失


    去性命,再怎麽強的人,到此也就結束了——」


    他的聲音裏有著寂寞的意味。


    「那麽……精力充沛、長生不老的人,是最強的囉?」


    聽到菲立歐這孩子氣的話,威士托瞬間眨了眨眼,接著就大笑起來:


    「那也是其中一個結論哪!菲立歐大人。所謂死了就輸了,活著人才算是贏,確實是真理。不過恐怕也有例外——」


    「例外……?」


    「是的。死後仍然活在『別人心中』的人,也可以說是強者,不是嗎?相反地,就算身體活著,但心卻死了的話,說不定才正是弱者。」


    這番話深深烙印在菲立歐腦海中,雖然他還無法直一正了解其中的意義,卻覺得自己應該牢牢記住。


    威士托繼續說道:


    「把強大當作自己的刀刃,隻會揮舞刀劍,心卻被奪走的人,結果是輸給自己的『強大』。這樣的人有時會被人誤以為是勇者或強者,但實際上是心非常脆弱的人。麵對比自己強的人會失去鬥誌,或是一失去自己的強大後就會立刻放棄。」


    威士托的聲音裏有著深刻的含意,深深地感動了菲立歐的心。


    「對自己的強弱有所自覺,並且不耽溺於那種力量——而且可以在不失落某種重要東西的情況下戰鬥的人,才配稱為強者。我還沒有達到那個境界——」


    威上托說到這裏就停下來,凝視著臂彎中的菲立歐。


    菲立歐迴以輕輕的點頭。雖然他尚未完全理解威士托的話,但他的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


    威士托滿意地點點頭。


    燦爛的陽光灑在王宮的庭院裏。


    菲立歐抬頭仰望,看見太陽與歪斜的藍色月亮。與廣闊的天空相較,連威士托的龐然身軀都變得那麽渺小。相較之下,自己就顯得更弱小了。


    ——我想要變強。他如此想道。


    不用勝過他人也沒關係。他想要追上威士托,至少做到他所說的一半程度,能切實地理解他所說的話。


    威士托像是看穿了菲立歐的心事,用寬大的手掌撫摸著菲立歐的頭,強而有力地斷言道:


    「——菲立歐大人,您一定會變得很強的。恕我僭越,我可以向您保證。」


    在日正當中之下,威士托展現出可靠的笑容。


    ——幼年的記憶,在菲立歐的夢中重現。


    對菲立歐來說,是老師、恩人,也是他的目標,而且是像父親般的存在。


    這樣的威士托,現在正因蒙受不白之冤而被囚禁起來——


    在模糊的意識底層,菲立歐如此想道:


    我想把他救出來——他確實如此想。


    雖然如此,他的身體卻動彈不得,意識也無法清醒過來。


    迴憶中的菲立歐雖然在陽光底下,但如今他的視野卻被封閉在黑暗中,連自己身體的存在也感到模模糊糊的。


    他所想到的,不隻是威士托的事。


    常陪他一起練劍的萊納斯迪、黛梅爾,還有其他騎士們——


    在佛爾南神殿認識的、負責照顧他的艾略特和施療師庫娜、神師雷米吉烏斯和高司教——


    阿爾謝夫的外務卿拉希安、政務卿達斯堤亞,還有哥哥布拉多——


    每個人的臉孔都浮現又消失。


    煉金術師西瓦娜——司祭烏路可——來訪考麗莎琳娜——


    出手相助、自己卻不認識的人、為自己擔憂的親友、還有離開後不知是否安好的人。


    他重新發現到,原來有這麽多入圍繞在自己身邊,他覺得很開心。


    另外,他不再想要追上威士托。但是想要變強的動機稍微有所改變,這是可以確定的。


    以前他隻是想要更接近威士托。但是如今他想要變強,是因為有了想保護的夥伴。從隻是想要變強的目的,漸漸變成想要保護他人的目的。現在的菲立歐把變強當作保護他人的手段之一。


    那是菲立歐如今有真實感的少數答案之一。


    身體還是無法動彈。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本來應該握住刀子的那隻手,感受到了溫度。如果這種感覺是真實,說不定是神經從那裏開始恢複了。


    菲立歐為了不讓這種感覺消失,拚命地勉強保持意識。


    *


    烏路可把菲立歐的右手緊緊地抱在胸前,默默地禱告著。


    在喝過艾娃司祭所煎的湯藥後,她覺得好像已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


    菲立歐還一息尚存,他的身體正在抵抗那企圖吹滅他生命之火的毒性。


    被兩位騎士、兩位司祭包圍的菲立歐雖然熟睡著,但額頭上冒出汗水、大口大口地唿吸著。


    艾娃司祭說這是好的變化。如果他還是維持被送迴來的狀態,那就有可能從此一睡不醒了。


    雖然意識尚未恢複,但現在的菲立歐確實活著。


    接下來就是看菲立歐的體力會贏,還是毒性會贏了——兩者的勝負將會決定生死。


    菲立歐被烏路可抱在胸前的手,像是接收了她的體溫而開始出汗。


    就快要天亮了。在一片寂靜中,被係在外頭的馬不自然地嘶鳴著,烏路可嚇了一跳,肩膀顫抖著。


    但是馬兒隻叫一聲就停了,其後又是一片寂靜。


    艾娃司祭將水壺裏的水倒進菲立歐口中,萊納斯迪和黛梅爾無事可做,隻能心急如焚地守護在一旁。


    黛梅爾突然拾起臉,那精悍的眼睛眯成擔憂的形狀,她離開菲立歐身邊,跑到窗口問道:


    「——萊納斯迪,你聽見了嗎?」


    「咦?我什麽都沒聽見啊!」


    金發的青年騎士歪著頭,烏路可也停下禱告,抬起頭來。


    黛梅爾把食指豎在嘴唇前,靠近窗邊、觀察外頭的動靜,輕輕地「嘖」了一聲。


    「——我們被包圍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的——」


    黛梅爾以單手製止正要有所反應的萊納斯迪。


    「安靜——外頭有人,錯不了的。剛剛係在後門的馬不是叫了一聲嗎?可能是被殺了,或是被牽走了。」


    烏路可一點都不明白,正想開口問清楚,萊納斯迪就像察覺她的疑問般插嘴道:


    「黛梅爾既然這樣講,那一定錯不了。她出身於南方,擅於察覺他人動靜,簡直跟黑豹不相上下。」


    萊納斯迪的聲音一點都提不起勁。


    「我們那麽小心地逃走——還是被跟蹤了嗎?」


    「……你說襲擊菲立歐大人的,就是那個很像暗殺者的女人嗎?」


    黛梅爾一邊問,一邊咂嘴道:


    「說不定她有部下。像她那樣的人,是靠那方麵的技能在吃飯的。搶在粗枝大葉的騎士之前這點小事,她們就算閉著眼睛都辦得到吧?」


    萊納斯迪皺了皺鼻子:


    「……這麽說,她們是為了要找到我們的據點,才故意讓我跑了的嗎?」


    「或者,她們隻是在準備可以確實逮捕我們的部屬,才要先確認我們的藏身之處吧!」


    黛梅爾以嚴肅的聲音迴應道。


    萊納斯迪想要抱起菲立歐的身子說:


    「怎麽辦?要離開這——」


    萊納斯迪才小聲地說到一半,後門就響起被人踹破的聲音。


    烏路可嚇了一跳,轉過頭去。


    萊納斯迪立刻把菲立歐的身子背在自己背上。


    下一瞬間,玻璃窗也破了,射進幾支燃燒著的飛箭。同時,踢破後門的衛兵們的腳步聲也向此處逼近。


    在尖銳的玻璃破碎聲中,萊納斯迪與黛梅爾拔劍出鞘,萊納斯迪所用的是菲立歐的「刀」。迴來時,


    他並沒有取迴自己的劍。拔出來的刀身雖然沾滿了血,但烏路可並不知道那是誰的血。


    「艾娃司祭,烏路可大人。我們就此告別。」


    黛梅爾快速地說道。


    聽到她的話,烏路可當場僵住。


    膚色黝黑的女騎士以認真的表情和凜然的聲音說道:


    「兩位都是受到神殿保護的神官。請對衛兵們說,兩位什麽都不知情,目正受到我們的脅迫。隻要你們手上沒有持劍,也不加以抵抗的話,阿爾謝夫的衛兵應該不會做出什麽粗暴的舉動才對。這樣可以吧?」


    「這怎麽可以?那黛梅爾大人你們——」


    身上還背著菲立歐的萊納斯迪,代替黛梅爾笑了。雖然那是浮現冷汗、略為牽強的笑容,但卻氣魄十足:


    「我們就算會失敗,也要試著突破重圍。請祝我們好運吧!」


    「你們隻有兩個人!太胡來了!」


    烏路可以接近慘叫的聲調叫道。


    黛梅爾搖搖頭說:


    「對手連暗殺者都用上了,要是菲立歐大人被捕的話,我們也會立刻被殺掉的。既然這樣,就算胡來,也要盡力逃出去。」


    黛梅爾在說過這話後,就像彈射般地跑了出去。


    從後門入侵的衛兵,已經逼近大廳旁邊了,黛梅爾快速地擊倒其中兩人,然後與隨後而來的衛兵展開對戰。萊納斯迪馬上跟在黛梅爾身後。


    這位金發青年穿過烏路可身邊時,眨了眨單眼:


    「要是可以用我們的命換菲立歐大人的話,那也不壞。這樣不是很像騎士作風、很帥嗎?」


    這話的內容雖然輕鬆,聲音卻聽來很緊張。而他的表情也變得很像個戰士。萊納斯迪背著熟睡而一動也不動的菲立歐,跑去支援黛梅爾,兩位騎士就這樣一邊擊退衛兵、一邊跑向出口。


    「要出去囉!萊納斯迪,快!」


    「好!」


    黛梅爾一叫,萊納斯迪也迅速迴應。


    兩人就這樣持劍跑向室外。


    烏路可就算想叫住他們、或是想跟隨他們,也是辦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就算跟去,也隻會成為他們的累贅。


    兩位騎士從大廳離開後,衛兵們就立刻從另一側跑進來。


    另一方麵,射進來的火箭插在牆上,正燃起熊熊烈火。


    從黛梅爾與萊納斯迪逃走的方向,不停傳來接近尖銳的劍拔弩張之聲。


    衛兵們似乎也注意到可疑分子已經逃往另一個方向,衝進來的其中幾個人又從後追趕,剩下的幾個人則抓住了艾娃司祭與烏路可的手臂。


    烏路可和艾娃司祭一點都沒有抵抗。


    兩人都毫無所懼。烏路可與其擔心自己的安全,更為菲立歐等人擔憂,她的不安全寫在臉上。艾娃司祭此時則是泰然自若。


    「你是這個教會的神官嗎……」


    被衛兵這麽一問,艾娃點點頭說:


    「是的。我是榭拉姆第九教會的司祭,我叫艾娃。她是我的孫女瑪麗亞。」


    這鄭重的迴答,大大地削弱了年輕衛兵的氣勢。


    被當作艾娃孫女的烏路可,沉默地站在一旁。


    「這騷動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們突然用火箭射進神聖的教會,這可不是尋常的事啊!」


    衛兵以嚴肅眼神瞪著這以悠然的口氣發問的老司祭,並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說:


    「先到外麵去!我們有話要問你!」


    聲量雖然大,但口氣卻是保持對司祭應有的尊重。衛兵們就這樣將兩人帶到外麵。


    烏路可牽住艾娃的手,裝作是被卷入的神宮,跟隨著衛兵們。


    教會外正是一片喧鬧,趕來包圍的衛兵們,正在追趕企圖逃亡的萊納斯迪等人,讓這位於王都邊緣的閑靜之地陷入一片混亂。


    金屬撞擊之聲激烈地響起,加上類似衛兵的慘叫聲。


    隻有兩位騎士,竟然敢與大批衛兵們為敵——烏路可光聽聲音就可以明白此事。


    她聽說兩人都是跟隨騎士團團長威士托練劍的騎士,其劍術連菲立歐也誇讚有加,但是一旦以寡敵眾,實在很難想像他們還能全身而退。再怎麽說,萊納斯迪身上還背著菲立歐。


    烏路可依舊被衛兵們押著,仔細傾聽著劍擊之聲。


    ——希望他們能平安脫逃——


    但事情發展卻事與願違,衛兵們的人數愈來愈多。


    在烏路可的視野邊緣,弓箭兵開始行動。萊納斯迪等人也停下腳步,包圍的人數太多,他們無法突破重圍。


    烏路可抬起臉,連眼也不眨地凝望著那一個角落。


    ——她光是這樣看著,卻什麽忙也幫不上。


    (對不起……)


    烏路可在心中向黛梅爾等人道歉。


    然後她往前跨出了一小步,抓住她的衛兵慌張地加強力道,隻見她以嚴肅而冷漠的眼神望向他說道:


    「放開我。」


    那是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她跟菲立歐等人在一起時,絕對不會用這種聲調說話。那是身為「威塔神殿司祭」、「神姬之妹」的她所發出的聲音。


    衛兵還來不及生氣,就先啞門無言。烏路可那充滿氣魄的聲音,隻用一句話,就徹底壓倒了年輕衛兵。


    「把你的手放開。我不會逃走的。」


    烏路可再次發聲。被她的威嚴擊垮的衛兵,簡直就像停止思考一樣地放開了手。


    然後,烏路可在心中再次向黛梅爾等人道歉。


    ——他們是心存厚意想要讓烏路可兩人平安,烏路可不想糟蹋他們這分心意。


    「士兵收起劍,把弓放下!」


    那是一點都不像發自女子、相當大的音量。


    那高傲而莊嚴、讓人誤以為夜晚的黑暗是舞台的美妙聲音,牽動了衛兵們的注意。


    為了更吸引眾人的注意,烏路可又向前跨出一步叫道:


    「我名叫烏路可·迪古雷,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我現在代表神殿,負責現場的『調停』。各自把劍收起來,安靜下來!」


    麵對烏路可這唐突而奇妙的叫喊,衛兵們都感到困惑不已。


    烏路可再次叫道:


    「你們所攻擊的這些人,是受到威塔神殿保護的。要是你們繼續這麽無禮,就視為對威塔神殿及吉拉哈不敬的行為。」


    在場一片嘩然。少女所說的國名,是遠比阿爾謝夫要大、擁有更強權力的國家。該不該繼續與身為禦柱信仰中心、奉「生命」保護之神殿為敵,讓衛兵們不知如何判斷。


    烏路可取出胸前的吊飾。以生命輝石為中心,刻有模擬光形的、威塔神殿紋路。那是隻賜給威塔神殿的高級職位者、證明身份之物。


    烏路可一邊把它舉到脖子的高度,一邊挺胸說道:


    「臣子烏路可奉神姬諾愛爾之名,於此調停紛爭。沒有人有意見吧?」


    一旁的艾娃司祭,默默地當場跪倒。看到年老的司祭也聽從少女的話,衛兵們動搖了。


    所謂的調停,就是威塔神殿的高位神官為人們的紛爭進行仲裁。神官在聽過雙方的說詞後,會提出建言,以平息紛爭。


    而神官的話頂多也隻能說是「建言」,和審判不同,並不具有強製力,要不要接受建言就看當事者本人,但若是拒絕接受調停,則是不被允許的。無視於調停等於是對神殿的侮辱,更可進一步說是對信仰的否定。


    但是——在這種場合,提出仲裁的烏路可,本人就是當事人。本來她是不能要求要擔任現場調停者的。身為調停者卻為自己辯護,這依規定是不被認可的。


    但是烏路可無視於此,還說出這番話,是下了一種賭注。調停製度


    雖已經在有禦柱信仰的地區廣為流傳,但很少有人民對提案的神官所應遵守的規定有所了解。


    艾娃司祭應該看穿了烏路可的話中所含的虛偽性。但是她在心中察覺此事,卻什麽也不說,而是尊重烏路可的意思。


    在場提出「調停」,算不上是機智,而隻是單純的靈機一動。她一心想要幫助菲立歐和騎士們脫逃,正因如此,在神的提示下才想到這條苦肉計。


    一頭藍色秀發飄逸的少女司祭,在月光的照耀下,靜靜地往前走。


    沒有一個人阻止她。


    那堂堂的步伐讓衛兵們的包圍自然而然地分開,她看見了站在中央的萊納斯迪與黛梅爾。


    兩人似乎都不知道衛兵們為何停止攻擊,隻是茫然呆立著。而菲立歐還是一樣在騎士背上熟睡著。


    「在場的負責人是哪一位?」


    烏路可以清澈的聲音問道。她那五官端正的臉上不帶一絲感情,以讓人覺得是神的代理人的悠然神情環顧四周。


    一位類似衛兵指揮宮的青年,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雖然身穿高級武官所穿的軍服,但還相當年輕。判斷他是某個有名貴族的烏路可,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沉思了一會兒。


    這位高瘦的青年以嚴肅的聲音說道:


    「您說您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是嗎?請恕我失禮,請把首飾——」


    烏路可把首飾的紋飾給他看。青年湊近確認後,知道那並非贗品,皺起眉頭。


    ——她總算想起來了。


    之前在國王與皇太子的葬禮上,她與菲立歐漫步中庭時,見到了他跟他的妹妹。因為此時表情跟氣氛都有所變化,她才一時沒有發現。


    他確實是叫做——


    「我是阿爾謝夫的軍務卿,名叫克勞斯·桑克瑞得。那麽,威塔神殿的司祭大人,您為什麽會在此處呢?」


    克勞斯的聲音聽來咄咄逼人。


    烏路可一邊在心底煩惱著該如何迴應,表麵上還是若無其事地答道:


    「這個教會的主人艾娃司祭,是我的老朋友。我留在此處正想重溫舊誼,你們突然來訪,這場騷動究竟是怎麽迴事?」


    她故意裝迷糊。克勞斯的眼神更加嚴肅了:


    「我們是前來追捕潛入王宮的可疑分子的。那邊的男女與少年,是司祭您的朋友嗎?」


    聽到這問話,烏路可刹時間啞口無言。她剛剛才氣勢逼人地說他們是「受到威塔神殿保護的人」,用這話來阻止衛兵們,但她並沒有仔細想清楚,所以現在才陷入開始思考細節的窘態。


    「——他們的確是我的朋友。剛才您說潛入城裏,但他們今晚都一直在跟我談話。該不會是您弄錯了?」


    「——請告訴我他們的姓名和身份。」


    克勞斯以嚴厲的聲音叫道。


    烏路可瞪著他,同樣不服輸地叫道:


    「在那之前,請你先出示他們潛入王宮的證據。這應該是冤枉的吧?」


    「我們有人跟蹤可疑分子,才查到此處。」


    「請把那個人請到這裏來。作為調停的證人是有必要的。」


    烏路可立刻迴答,讓克勞斯當場語塞。


    ——果然猜中了。依據黛梅爾的話,跟蹤他們的很可能是暗殺者的同伴。當場應該不會有人站出來的。


    克勞斯對身後的武官問道:


    「把那個人叫來。」


    「是——是。」


    年輕武官一臉困惑地迴答,環顧周圍:


    「喂!那個跟蹤的人,到這裏來!」


    衛兵們麵麵相覷,卻沒有一個人定上前。衛兵人數雖然未達百人,卻也接近這個人數,但在場的每的人都搖搖頭。


    克勞斯發出焦急的聲音:


    「——這是怎麽迴事?查到這個地方的人——」


    「應該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烏路可叫道:


    「虛偽的密告者,恐怕是生存在黑暗中的人——他們厭惡陽光、避開正道、在曆史的陰影夾縫中生存——克勞斯大人,您是上了『可疑分子』的當了。」


    克勞斯皺起眉頭。烏路可堂堂正正地繼續說道:


    「以下是我的推論——能夠潛入戒備森嚴的王城裏的,應該是專門靠『這種勾當』維生的人吧!而這種人的同伴向衛兵們傳達假的情報,把他們的搜索方向引導到這個教會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雖然是突然之間想出來的狡辯,但烏路可還是說得冠冕堂皇。


    「但是——但是他們又為何要抵抗呢——」


    克勞斯問道。烏路可還是一臉鎮定地迴答道:


    「無緣無故地突然被人將火箭射進屋裏,又有持劍的人來襲,身為一個劍士,自我防衛是很正常的事吧!那個可疑分子若是真正想逃走的話,就不會潛伏在王都近郊的這種地方,早就轉往其他地方去了。根本沒有必要特地等待追兵包圍,不是嗎?」


    雖然菲立歐的情況是為了療毒才不得不留下來,但在現場必須隱瞞這個事實。


    克勞斯聽了啞口無言。


    而指揮官的動搖也傳遞到衛兵們之間,烏路可在情急之下所想出的對策奏效了。


    克勞斯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我知道了。但是這還是無法洗清他們入侵王城的嫌疑,先將他們綁起來,加以審問。這樣如何呢?」


    克勞斯的這個提議卻是烏路可難以接受的。


    「應該沒有這個必要。我可以保證他們的身份——」


    「說到身份,其中一個人我已經知道了。」


    克勞斯說道。


    烏路可感到背後一陣戰栗。


    「這個國家的四王子、菲立歐·阿爾謝夫大人——就是那位騎士背上所背的那位。王子跟日前自王都脫逃的事件有關,因此陛下下令加以追捕。」


    克勞斯的聲音在深夜裏分外響亮。


    至今並不引入注目的菲立歐,跟克勞斯的緣分應該很淺。本來烏路可還抱著緲茫希望可以蒙混過去,現在看起來是徹底絕望了。


    如果在場的負責人並不是貴族克勞斯、而是下層的武官,或許不會注意到,也能就此蒙混過關——剛這麽一想,烏路可就把這個想法否定掉了。


    ——菲立歐是掉進了雷吉克所設下的陷阱。在這裏的就是菲立歐本人,不管負責追捕的人是誰,應該都會得到這個訊息才對。


    她無法拒絕這個要求。菲立歐逃離衛兵們的包圍、跟外務卿一起離開王都,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她以調停為訴求,並不是對方會接受的話。


    就在烏路可正感到死心時——


    在衛兵們包圍的中心,有個人影動了。


    「——原來如此——皇兄果然還是打算把我殺了啊——」


    聲音雖然沙啞,旁人卻絕不可能聽錯。


    萊納斯迪驚訝地瞪大了眼,而黛梅爾的唇邊則是浮現微笑。


    有著一頭紫色頭發的四王子,從騎士肩上抬起臉來。雖然一臉疲倦,但眼眸裏已恢複生氣。


    烏路可一瞬間忘掉了當下的狀況,因歡喜而屏住唿吸。


    菲立歐·阿爾謝夫——


    這個少年戰勝了暗殺者的毒藥,慢慢地從騎士肩上下來、靠自己的雙腳踏在大地上。


    *


    在教會的屋頂上,有個人影正在悄悄地凝視著衛兵們的獵物。


    屋頂上對天空以外的所有場所而言都是死角,所以衛兵們跟菲立歐等人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個人影的存在。


    人影繼續觀察著眼下的情況。


    這人影看見衛兵們聚集於此,包圍得滴水不漏,正在想今晚應


    該是輪不到自己上場了——


    沒想到卻因為身穿神官服飾的少女,讓事態有了轉變。


    正當她對這意想不到的發展百思不得其解時,以為這次死定了的四王子菲立歐竟然複活了。


    這人影——暗殺者西茲亞,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毒性應該確實發作了才對。而且一旦發作,在解毒前就會喪命。


    不可能有人得以生還的——雖然她如此確信,但現實擺在眼前,眼下的少年開始動了。


    西茲亞所用的毒,是一族裏所流傳下來的秘方,長久以來親近此毒的族人都具有耐力。而自幼即每次少量攝取作為鍛煉的西茲亞,就算毒性由傷口入侵,也頂多隻會造成輕微的麻痹,她早已習慣了。


    但是,若是這個國家的人,就肯定會死,這是錯不了的。


    ——「若是這個國家的人」——


    「那孩子該不會——」


    西茲亞在屋頂上自言自語道。


    以這個國家的人而言,少年具有相當罕見而超群的肌肉力、運動神經、以及對毒性的耐力。


    盡管他是劍聖威士托的弟子,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她嘴邊自然地浮現諷刺的笑。


    所導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西茲亞壓低了聲音笑著。雷吉克也好,這孩子也罷,這個國家還真是問題不少呢。已故的先王拉巴斯丹,知道「這件事」嗎——西茲亞不得而知,但若先王明明知情,還是將他視為王族而撫養長大,那他還真是個奇怪的國王。


    「——算了,反正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孩子也活不長久了,怎麽樣都無所謂——」


    西茲亞淡淡地笑著,手上握住了短劍。


    要是他就這樣被衛兵們帶走就算了,萬一他逃脫——隻要她追上去解決他就好了。


    之後她會在某個監牢深處殺掉他,再偽裝成自殺。


    西茲亞藏身在屋頂上,俯視著菲立歐,靜靜地微笑著。


    改變事態的司祭少女跑到菲立歐身旁。


    西茲亞不知道她跟菲立歐是什麽樣的關係,但她自稱是威塔神殿的司祭。


    那麽年輕就當上「司祭」,一定是親戚中有相當有力的神官。有這樣的人物在幫助菲立歐,是連雷吉克也沒料到的事實。


    微笑著的西茲亞,眼裏有著陰暗的光芒,從屋頂俯視著眼下的兩人。


    *


    站到地麵的菲立歐,就這樣腳步踉艙地抓住了萊納斯迪的手臂。


    他的身體還相當疲軟,手腳似乎還在麻痹,沒辦法好好使力。


    雖然難以說是可以作戰的狀態,但倒也不是完全動彈不得。


    菲立歐抬起臉,看著眼前身著軍服的青年——克勞斯·桑克瑞得。


    就在幾天前,他還是個對人和善、身段柔軟的青年。然而現在的他,就像一把離鞘的刀一般,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而在軍務卿等人的馬車墜落的懸崖邊,他所散發出來像幽靈般的感覺,也曾讓菲立歐戰栗不已。如今這種感覺更加強烈,變成一種咄咄逼人的氣魄。


    菲立歐將視線從克勞斯身上栘開,環顧四周。


    身邊的萊納斯迪,手上握著菲立歐的刀,身上雖有好幾道新傷口。但他所背負的菲立歐卻毫發無傷。而距離稍遠的黛梅爾,她那黝黑而光滑的肌膚上也受了好幾處傷。


    自己昏迷不醒的期間,他們究竟是如何奮戰的呢——光是看到他們現在的樣子,就讓菲立歐感到相當痛苦。


    「萊納斯迪,黛梅爾,謝謝你們——我好像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菲立歐說著,從萊納斯迪手上接過自己的刀。


    兩位騎士臉上浮現欣喜、卻又有點複雜的苦笑。菲立歐雖然恢複意識,但他們卻還未脫離險境。現在可說是四麵楚歌。


    烏路可自衛兵們包圍的空隙間跑來。衛兵們似乎不敢對這位手無寸鐵的少女司祭舉劍相向。而且她非但沒有逃走,還自己闖入包圍群中。


    「菲立歐大人!」


    發出快哭出來的聲音跑過來的烏路可靠近菲立歐身邊,想要扶住他那搖搖晃晃的身體。


    菲立歐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多說什麽,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烏路可也是,謝謝你。抱歉讓你擔心了。」


    烏路可猛搖著頭,又像是說不出話來、不發一語地握住了菲立歐的手腕。


    然後,菲立歐慢慢地轉向克勞斯。


    克勞斯以冷冷的視線凝視著菲立歐說道:


    「王子,可以請您跟我們一起走嗎?如果您試圖抵抗,隻會讓雙方的受害加重而已。」


    「……在這種狀況下,也沒有辦法了。」


    菲立歐一邊迴應,一邊環顧四周。周圍有數十位衛兵包圍著,其外側還有弓箭兵待命,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們是逃不出去的。


    他覺得萊納斯迪和黛梅爾在這種情況下也太過胡鬧了,但他們會做出這種事,完全都要怪自己,這一點他也十分清楚。


    如今在這種場麵下,繼續抵抗隻會被殺而已。要是自己被捕,也許會被人殺掉,再偽裝成病死或自殺,但至少烏路可和萊納斯迪等人還有可能得救。


    菲立歐思考著,如果自己的身體能好好活動,說不定可以——比起死在這裏,他更想多爭取一點時間。從他清醒到現在已過了一段時間,不論是思考或感覺都變得清晰許多,但為了要能夠戰鬥,他還想再爭收幾分鍾。


    「——我會乖乖地跟你們走。克勞斯卿。」


    菲立歐隱藏內心的想法,裝出已死心的樣子。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也放鬆下來,跟著菲立歐。


    克勞斯對衛兵們下達指令:


    「逮捕他們。也請兩位司祭大人一起來,幫助我們厘清案情。」


    衛兵們一起開始行動。


    混雜著胸甲與軍靴相互碰撞的金屬聲——菲立歐耳中突然聽見馬蹄聲。若說那是衛兵們的聲音,也未免太遠了,有數十騎馬正漸漸接近此地。


    在外圍警戒的衛兵們,突然間慌了手腳。而身為指揮宮的克勞斯也察覺情況有異,把注意力轉向外側。


    響起了尖銳的劍光火石之聲,衛兵們包圍的一角被人突破,出現了一匹黑色鬃毛的馬。


    「菲立歐王子,您沒事吧?」


    這突如其來響亮的聲音,發自一位不知名的男子。


    他跨坐在疾馳而來的馬上,一眼覆蓋著眼罩,另一眼則有著銳利的眼神,半邊臉有著嚴重的灼傷痕跡。


    他背後還跟著許多各自武裝的傭兵,這些傭兵正陸續襲擊周圍的衛兵們。


    這戴著眼罩的男子,從丹田發出響亮的聲音:


    「解救菲立歐大人!不要讓衛兵們靠近!」


    菲立歐眼前,為敵人來襲所驚的克勞斯,臉色大變地轉向這來襲的馬:


    「……貝爾!?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男人似乎是克勞斯所認識的人。菲立歐緊緊抱住了身邊的烏路可。烏路可雖微微地發出類似慘叫的聲音,但還是柔順地緊抓住菲立歐。


    馬上男子一邊被周圍的傭兵們所保護著,一邊將劍尖對準了克勞斯:


    「克勞斯,我無法追隨雷吉克,所以隻好這樣了。」


    克勞斯呻吟著。


    四周正掀起一股戰亂。


    這突然來襲、身份不明的傭兵們,一邊與衛兵們交手,一邊將菲立歐等人團團圍住。在萊納斯迪和黛梅爾還茫然不知所措時,衛兵的包圍已被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已成形的傭兵陣勢。


    克勞斯一邊被傭兵們攻擊得節節敗退,一邊轉向心生膽怯的衛兵們發號施令:


    「不要退!已經知道敵人的人數了!第一隊和第二隊站在前排。弓箭兵在後麵排陣。」


    他指揮的聲音中,除了對意外事態的困惑,還帶有對來襲男子的敵意。


    衛兵們接受指揮,總算穩住陣腳。


    在道路前後的兩股勢力雖然形成對峙,但傭兵們停止攻擊,衛兵們則是退卻後還按兵不動,雙方隔著幾步的距離,窺視著對方的動向、相互瞪視著。


    其中,身為敵將的克勞斯,轉向突然現身的眼罩男子說:


    「貝爾,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克勞斯的聲音相當苦澀。被喚做貝爾的男子,仍然手舉著劍,麵露毫無所懼的笑容。


    「大半夜的,你們引起這麽大的騷動,不注意到也很難吧?我透過這裏『夥伴』的情報網,掌握了藏身此處的菲立歐大人的消息,所以我才急忙趕到這騷動之處來。」


    在馬上挺著胸迴答的男子背後,他的夥伴——另乘一匹馬的中年小個子男子突然露臉。這也是菲立歐所不認識的人。這男子雖然佩著劍,但身上並沒有護具,服裝看起來也像個商人。


    他臉上浮現淡淡的苦笑,以眼神對克勞斯致意。


    克勞斯的臉上出現比剛才更甚的狼狽神情叫道:


    「洛、洛西迪——?這是怎麽迴事?」


    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深深地低下頭說道:


    「克勞斯大人,我真是萬分過意不去。請您放我幾天假,不管理由是什麽——如果能得到您的同意,我會非常感激……」


    菲立歐不明所以。但是,這些突然出現的人是克勞斯所認識的人,同時也明顯地不是站在他那一邊,這是可以確定的。


    菲立歐茫然地仰望著獨眼男子。


    男子像是迴應他的視線般,在馬上轉過身說道:


    「菲立歐大人,我名叫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恕我僭越,我希望能在菲立歐大人與拉希安卿這一方占有末席。您同意嗎?」


    菲立歐雖然不認識此人,但依稀記得聽過他的名字。他是個劍術高超、有點古怪的貴族,小有點名氣。


    看著他那讓人感受到意誌堅強的獨眼,菲立歐點了點頭。


    「不要說同意,我求之不得,謝謝你的幫助。」


    聽到菲立歐直率的迴答,貝爾納馮笑了,雖然笑得很詭異,但是不可思議地,卻讓人無法討厭他。


    然後貝爾納馮轉向傭兵們,大聲叫道:


    「勇士們!邊保護王子邊脫離現場!把礙事的衛兵擊退!慢一步的人就留在這裏吧!」


    宛如流氓般的發號施令,但傭兵們的反應卻相當敏銳,立刻擺起陣勢,毫不猶豫地一起揮劍砍向衛兵們。


    衛兵們雖試圖抵抗,卻因畏懼其聲勢,而被擊潰一角。


    傭兵們一齊衝向那空隙並加以突破,讓周圍潰不成軍。


    他們的隊形就有如包圍住菲立歐等人一般,形成錐形隊伍向前衝。


    騎在馬上的貝爾納馮一馬當先。他那一手拿著馬上盾、一手高舉著豪邁的騎士劍的英姿,讓衛兵們心生畏懼.


    傭兵們為了護衛商隊,長年以山賊等為對手而四處征戰。但是持續長久和平的國家的衛兵們,根本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戰亂,就算能夠追捕逃跑的對手,或是包圍少數對手,但並不習慣這種部隊與部隊之間的對戰。


    傭兵的人數約在三十到四十人之間——相對的衛兵們則應該有六、七十人,但雙方之間戰鬥力的差距,當場明顯地呈現出來。


    被傭兵們紡錘形的陣勢保護著,菲立歐等人也開始往前跑。


    往教會一看,似乎已被衛兵們遺忘的艾娃司祭佇立在遠離喧嘩的樹蔭下。


    老司祭微笑著點點頭,輕輕地揮揮手。


    菲立歐帶有感謝之意、遠遠地對她點點頭,與傭兵陣一起往前跑。


    懷抱中的烏路可輕聲說道:


    「菲立歐大人,艾娃司祭她——」


    「不要緊的,有佛爾南神殿在背後幫她撐腰。隻要她堅持自己是毫不知情的被害者,神殿一定會保護她的安全的。」


    烏路可也點點頭。


    現在的艾娃司祭,是由佛爾南神殿所派出、駐在王都教會的司祭。隻要她堅持「是菲立歐等人威脅我,並強住在我家」,衛兵們也無法做出什麽無禮的舉動。


    傭兵們的紡錘形陣勢突破了衛兵的人牆,強硬地開出一條路來。


    在菲立歐等人突破包圍的背後,克勞斯雖然拚命地發號施令,但要指揮一度潰散的衛兵們,是需要時間的。


    剛剛在克勞斯麵前被稱為「洛西迪」的商人模樣男子,騎馬來到菲立歐身邊。


    他似乎不會武藝,一邊受到傭兵們的保護,一邊留在陣勢中心。


    「菲立歐大人!我人在馬上,真是失禮了。前麵已經為各位準備了足夠的馬匹,隻不過不是軍馬,而是商隊的載貨馬——您騎馬沒問題嗎?」


    「嗯,我可以騎馬。謝謝你。我可以叫你……洛西迪嗎?」


    菲立歐邊跑邊問道。身材矮小的男子露出做生意時的笑臉,討好似的點點頭道:


    「是,真是不勝惶恐。我是桑克瑞得貿易公司的商人,因故背叛了克勞斯大人。還請您——」


    就在他鄭重地低頭致意時,頭頂掠過了一支弓箭兵所放的箭。洛西迪差點穩不住身子,慌張地抓緊了馬上的韁繩。


    突破當場的衛兵陣勢後,傭兵們邁開大步向前衝。


    衛兵雖然也前往追趕,但其動作並不漂亮。他們似乎是了解到傭兵們的力量和氣勢,因而萎靡不振。


    菲立歐對脫離危難這件事感到喜悅,卻也對自己國家的衰弱兵力感到悶悶不樂。


    若是今天塔多姆的士兵進攻阿爾謝夫——他們真的能夠保護這個國家嗎?正規的衛兵們所受的訓練和經驗不足,這任誰都看得一清二楚。各地諸侯所擁有的士兵恐怕都是一樣的。


    跑了一會兒,在桑克瑞得貿易公司分公司旁,看見了許多馬匹,有幾個男子在這夜晚的道路上看顧著這些馬匹。


    這些未受過訓練的馬會畏懼劍或弓箭,因此不適合戰鬥。商隊的馬最多在平時是騎乘用,或是用來拉曳貨物。隻有貝爾納馮和洛西迪的馬似乎受過軍馬的訓練。


    洛西迪對奔跑的傭兵團叫道:


    「衛兵們已經追過來了,大家避免戰鬥,專心脫逃吧!馬匹有點不夠,請兩人共騎一匹。」


    傭兵們豪邁地答應。他們各自抓住馬上韁繩,騎了上去。


    洛西迪也指著其中一匹,轉向菲立歐說道:


    「菲立歐大人請上那匹馬,讓腳程慢的貨車馬先行。雖然在他們追上來之前,一定要快一點,這位小姐就請與哪一位同騎一匹……」


    「你不必擔心。我們前不久才剛共騎一匹過,還有——」


    菲立歐跑向馬,先把烏路可送上馬背。而第二次逃亡的烏路可,也以比之前熟練的樣子跨上了馬。


    「我的未婚妻,由我自己來保護。」


    菲立歐以開玩笑的口吻迴答。商人瞪大了眼,小聲地吹了聲口哨。


    烏路可也嚇了一跳,屏住唿吸。


    「菲立歐大人,這……」


    「開玩笑的。而且這本來是烏路可你先說出來的,不是嗎?」


    菲立歐笑著說道,跨上馬抱住了烏路可,兩手握住韁繩。


    他一踢馬背、送出指令,頑健的馬兒立刻依其指示行動。


    一行人開始朝向離開工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雖然背後有衛兵們緊追在後,但這騎馬部隊一行,已漸漸將他們甩開。


    菲立歐一邊保護著懷中的


    烏路可,一邊奔馳著。


    被毒性所侵蝕的身體,感覺已恢複了七成,行動也恢複到沒有障凝的程度了。雖然還有嚴重的疲憊感,但現在也隻有努力集中精神了。


    在這接近黎明時分,騎馬一團馬蹄聲噠噠,一起奔馳在王都的大道上。


    *


    塔多姆的暗殺者西茲亞,迴到了位於市郊的一個據點。


    此處表麵上是名為艾爾貿易的貿易公司分公司,現在正集結了幾個由塔多姆派遣來的部下。


    西茲亞很早就離開了衛兵們與貝爾納馮等人相爭的現場,主要理由是:衛兵們是阻擋不了傭兵部隊的。同時,為了殺掉在其中心受到保護的王子,她需要更多的力量。


    (——那個王子大人的運氣真不是蓋的,竟然在那種地方還跑出程咬金——)


    西茲亞一邊喃喃念道,一邊轉近建築物後方,走進了倉庫的一角。


    那裏停有一台大的貨車馬車,馬車的駕駛座上,有一位部下少女正在待命。


    那有著一頭褐發的女孩,立刻從駕駛座上起身,她雖然給人一種在街上也不引人注目的、沉穩的印象,卻也受過不少身為暗殺者的鍛煉。


    「西茲亞大人?您這麽匆忙,究竟是什麽事呢?」


    負責守衛的少女以帶有鼻音的聲音問道。西茲亞沒有迴答,走進了幾乎需要仰視的貨車馬車帳篷裏。


    雖然突然聞到動物的臭味,但那是西茲亞早就習慣了的味道。


    帳篷中睡著一隻巨鳥,它規炬地收疊好雙翼,睡得正熟。


    這就是擁有略帶紅色的暗色羽毛、西茲亞的玄鳥——


    「菏姆拉,你醒著嗎?」


    西茲亞溫柔地對那隻鳥說道。


    玄鳥沒有嗚叫,隻稍微動了一下泛著黑光的銳利嘴喙。它那純黑的眼眸,映出黑暗中西茲亞的身影。


    西茲亞對夥伴已醒這件事感到很滿意,她一邊解下一旁的繩索,一邊打開帳篷的天棚。駕駛座的少女叫道:


    「西茲亞大人,您要在這裏——」


    「來幫忙。必須給這孩子上裝備。」


    「——咦?要去襲擊誰嗎?」


    少女驚叫出聲。


    「是的,十萬火急。你也快點行動。」


    西茲亞走近鳥背,開始快速地整理起放置帳篷各處的玄鳥裝備。


    少女慌張而迅速地開始幫忙。


    腹部、爪子、額頭——玄鳥身上各處都裝有黑色的特殊裝甲。


    雙翼上雖然沒有任何裝備,但所有裝備都是由神鋼所製的特殊訂製品。若是完全裝備完畢,就像是一隻騎士般的鳥。


    然後玄鳥站起身來,黑色眼珠凝視著在它龐然身軀周圍忙碌工作著的兩個女子。


    西茲亞迅速地準備完畢,坐上了鳥背上的乘具。


    「快天亮了,所以我會跟這孩子一起藏身在某處的森林。請你明天夜裏把馬車開到集合地點,把這孩子帶迴去。地點就在『王者斷崖』附近。因為那一帶的人煙稀少——明白了嗎?」


    少女點點頭。


    西茲亞拿起藏在胸前的笛子,吹起一定的旋律。那是人所聽不見的,但卻會將指示傳給鳥。


    有著紅色羽毛的鳥,立刻昂首展翅。


    在一旁守候的少女雖然想說些什麽,但西茲亞視若無睹,駕鳥高飛。她拉著通過鳥嘴的韁繩,以陡急的角度飛上了夜空。


    忍耐著拍打在身上的風,飛上上空後,那裏就是她一個人的世界了。


    為了找尋王子等人的位置,一人一鳥四處張望著。


    追捕獵物的紅色雙翼,宛如滑行般地遨翔在夜空中。


    *


    馬隊一行人以拉希安卿的領地為目標,一個勁兒地奔馳在王都之路上。


    在騎著馬的菲立歐身邊並騎著的,就是在危急中救了他的貴族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


    靠近一看,他是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子。若是沒有那嚴重的燒燙傷痕的話,光看那五宮還可說是個美男子。


    他的獨眼浮現嘲弄般的笑意,在馬背上對菲立歐說道:


    「雖說如此,王子,您也真是太過胡鬧了。竟然跟騎士兩人就這樣潛進王宮,這可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啊!就算您對王宮內部再怎麽熟悉,身為王族,還真是果敢決斷哪!」


    聽到對方指出這一點,菲立歐一邊騎著馬,一邊報以苦笑。


    「不是隻有我們兩人,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城外準備好馬匹,而且要是行動順利,說不定還可以把威士托卿帶迴來。」


    那個名字一說出口,菲立歐的語尾就帶有遺憾。


    被雷吉克看穿他的舉動,是他這次最大的失敗原因。


    有著放蕩習性、鴉片中毒的二王子——雷吉克給人的這種印象相當強烈,但這說不定是太看輕他了。隻是,看穿菲立歐的舉動,並設下圈套,這至少並不是一個笨蛋所做得到的。


    貝爾納馮嗤笑道:


    「就算這樣也隻有少數幾個人啊!您不覺得很危險嗎?」


    「要是人多反而容易被發現。其實我隻要去偵察敵情就夠了。隻是因為警備太過疏忽,我們才會進入監牢——結果還是沒能救出威士托卿和達斯堤亞卿……」


    即使如此,也不是一無所獲。不但和三王子達成共識,也知道威士托等人是被囚禁於戒備森嚴的高塔附近。


    隻是——還是有明顯的失敗。


    菲立歐一邊握住韁繩,一邊小聲地對貝爾納馮說道:


    「貝爾納馮卿——其實就在今晚,我被皇兄套上了殺害正妃的罪名。」


    貝爾納馮眯起單眼,而在同一匹馬上、緊抓住菲立歐的烏路可,也微妙地加重了力道。


    「殺害正妃——難道正妃她——」


    貝爾納馮壓低了聲音說道。菲立歐點點頭迴答:


    「我涉嫌暗殺軍務卿,然後害怕正妃泄密,所以特地為了殺人滅口而潛入王城——皇兄所計劃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劇本。雖然沒有親眼確認屍體,但皇太子妃和亞伯特大人恐怕也——被刺客所殺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那個男人的如意算盤啊!」


    貝爾納馮嗤之以鼻。他那太過直接的反應,讓菲立歐有點吃驚。


    「我大概會被當成大罪人吧!你還要加入我這一邊,這樣好嗎?」


    貴族的背後還有其家族。貝爾納馮這種人雖然隻是一介貧窮貴族,但肯定也是背負著家名的一家之主。


    貝爾納馮用力地點點頭說:


    菲立歐大人您也不打算一直背負著汙名吧?您是威士托卿所認可的人,這樣的您,是不可能會做出那些無謂的壞事的。」


    貝爾納馮如此斷言,又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問題在於諸侯。我們雖然主張正妃的死是出於雷吉克的陰謀——但諸侯應該無法判斷雷吉克和我們哪一邊才是正確的。也就是說,要說服諸侯——」


    貝爾納馮嘴邊浮現驚人的笑容:


    「有必要讓他們看到力量的差距,哪一方將會占優勢。」


    這話裏的意味,菲立歐也懂.迴到領地的拉希安卿,現在也正在為此而做準備吧!


    就算拚盡全力也要讓雷吉克的政權垮台——若是他背後有塔多姆當靠山,光憑交涉就想解決是不可能的事。事實上,雷吉克正打算殺了拉希安和菲立歐。


    貝爾納馮所指揮的傭兵部隊,也許在戰力上並不算非常強大。但是,他們「李斯特霍克家」和桑克瑞得家有淵源,應該是屬於軍閥的貴族,竟然加入拉希安這一邊,更具有超乎純粹戰力以上的意義。


    貝爾納馮脫離桑克瑞得體製,這件事應該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空之鍾 響徹惑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渡瀨草一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渡瀨草一郎並收藏天空之鍾 響徹惑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