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護收徒弟


    二之宮峻護是個在武藝方麵頗有心得的少年。


    話雖如此,平常他隻是個相當溫和的男生。盡管高挑得宛如排球選手的結實體格難免讓人看得兩眼發直,其實他仍是個處事和平的角色,和公園裏啄東西吃的鴿子一樣無害。把家事一一做好,大概就是這名少年唯一的生存意義。


    然而隻要時機一到,二之宮峻護就會毫不保留地發揮姐姐鍛煉出的格鬥技術。迅速排除掉障礙,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不過這樣的技術很少有機會展現,實際上親眼看過他出手的人,的確也隻有寥寥幾個。


    但世上確實也有一些人碰到這罕見的機會。而「物以類聚」這句精確度極高的格言,也是根深蒂固的。


    那一天,峻護親身正麵了前述的兩項事實。


    *


    事情發生於峻護從神宮寺學園放學的迴家途中。


    「……奇怪。」


    當來到坡道眾多、人影稀少的住宅區附近時。


    走在他旁邊的月村真由指著前麵,發出了疑問的聲音:


    「二之宮,那是怎麽了啊?」


    然而也不用她特意提醒,視力優秀的峻護已經早一步察覺狀況了。


    前方似乎有些衝突。


    有十幾道人影聚集在約五十公尺前,正出聲破口大罵。那幾個人全是體格魁梧的男性,還在民宅的磚牆前圍城了一個半圓。


    「他們……好像是要打架耶。」


    擔心的真由不安低語。這也難怪,男人們一個個都穿著像是空手道家或柔道家的白袍,看起來蠻像一迴事。另外事情似乎還沒發展成鬥毆,但是從聲音裏的險惡氣氛來判斷,不難了解再沒多久他們大概就要動手了。


    隨著腳步走近,怒罵的聲音也隨風傳來。


    「你這小鬼!」


    「別跟我們開玩笑!」


    「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麽事嗎?」


    「我們不會再放過你了!」


    每句叫罵聲的台詞都不長,而且散發的怒氣仿佛能撼動大氣,局麵似乎即將風雲變色。


    雖然峻護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氣氛確實不平穩。總之他先加快了腳步,狀況便逐漸明朗了。


    穿武道服的男子們所圍住的人物,也同樣穿著武道服。但這名中心人物有別於那些邋遢的男人,是個年輕的女性。不對,與其說是女性,不如說是少女——不對不對,或許該形容得更簡單一點,說她是小孩才貼切。從發型來看,那個小不點硬把修短的頭發紮成了一束,感覺頂多才剛升上國中而已。


    看到這種局麵,峻護心裏最先湧上的,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英雄救美主義。即使不清楚事情原由,仗著人多把一個少女團團圍住,實在不是男子漢該有的行為。


    峻護加快腳步後,又有更多怒罵聲傳進他耳裏。


    「我已經忍不住了,代理師父!我們現在就把這個不懂禮節的小鬼痛扁一頓吧!」


    「唉,你等等。在這之前先給他最後的機會。」


    疑似帶頭的一名男子走向前,格外壯碩的他瞪著少女放話:


    「你說你叫龍崎晶,對吧?隻要你肯趁現在下跪賠罪,事情就好說,要不然你就得付出相當程度的代價。兩條路讓你走,快選。」


    「哼,別笑死人了!」


    少女即便身處以一敵多的處境,麵對男人們的威嚇還是一步都不退讓地說:


    「你們的道場受到侮辱,全是出於你們的大意和疏忽!對自己的問題視而不見,還把一切原因推到我身上,你們根本不配當武術家!知恥一點吧!」


    少女用手一指,堂堂正正地宣示。但對方不像是會被她的氣概感動而收手的人。


    已經來不及調解了。聽了少女的話,連原本比較冷靜的一些人也變了臉,舉起拳頭便要向她撲去。峻護勉強隻能闖進雙方之間,阻止暴行發生而已。


    「停下來!你們先不要動手!」


    「你誰啊?」、「是這丫頭的同伴嗎?」、「別管他,一起扁下去!」


    氣血上湧的男人們並不認同峻護的行為,二話不說地一舉衝了過來。要否認或者解釋誤會完全來不及,峻護隻能盡力擋下幾十雙手腳陸續使出的正拳或前踢。而且對手實在太多了,光防守根本沒完沒了。


    情非得已,他隻好動用自己的實力。


    ——數十秒後。


    身穿武道服的男人們一個不剩地被擊中要害,全趴在地上。


    「啊啊可惡,不小心出手了……我本來沒這個意思的……」


    盡管峻護一口氣解決了那些強者,在低喃時確實後悔地皺著臉。


    「你……你沒事吧?二之宮?」


    束手無策在旁守候的真由,這時也臉色發青地跑來,但有道聲音比她更快。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伴隨著幸福的話語,小個子的少女闖進了兩人之間。


    「太漂亮了!麵對那麽多人還能贏,外加利落的招式——我打從心裏覺得感動!喝!」


    少女眼裏閃閃發亮,宛如由寶石鋪成的一片海洋,誇獎起峻護的態度也激動得像是隨時要將他抱住。


    「呃,沒什麽……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受傷?」


    往後仰的峻護剛問少女,便立刻得到答複。


    「嗯,多虧您,我連一點擦傷都沒有。感謝您拔刀相助,喝!」


    少女行禮時精神十足,充滿道場風格,隨後她又眼神發亮地朝著峻護問:


    「順帶一提,我看得出您是位很有分量的高手。可以的話,請告訴我您的姓名和流派,喝!」


    「沒有啦,我這並不算什麽流派……」盡管少女強烈的運動家調調讓峻護有些退縮,他還是迴答:「我叫二之宮峻護,你呢?」


    「喝,我太晚自我介紹了!我是龍崎流柔術總代表,名字叫龍崎晶!往後請您多指教!」


    「龍崎流……?」峻護感覺記憶受到了這個名稱的刺激,同時關心地說:「這樣啊,沒受傷就好。龍崎,這裏我會負責收拾,你趁現在快——」


    「請等一下!看到二之宮老師的身手,我有一事相求!」


    跟不上事情發展的真由滿臉驚訝,而柔術少女連看都不看她,忽然就當場跪了下來。


    龍崎晶用額頭貼在水泥地上,朝著睜圓眼睛的峻護這麽開了口:


    「請收我當老師的徒弟!」


    *


    隔天早上,在二之宮家的廚房。


    「感覺你昨天好累喔,二之宮。」


    真由把吃剩的早餐收進冰箱,一邊無心地說:


    「那個女生是叫……龍崎晶吧?總覺得她不太像普通人呢。」


    「就是說啊,受不了。昨天有夠慘的。」


    用心收拾著餐具的峻護則疲倦地歎了口氣。他完全同意真由的意見。不對,那個女生何止不太像普通人。這種時代還穿著武道服在街上跑,就已經夠奇怪了,而她居然還朝著初次見麵的人下跪拜師,自願當徒弟。該說她是超脫常識還是搞錯時代呢……?


    想起昨天那一幕,峻護變得滿臉苦瓜樣。那之後,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龍崎晶的懇求,但不管峻護表現得多不講情麵,對方始終不肯讓步,死纏爛打地就是想當峻護的徒弟,難纏程度簡直和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峻護絲毫沒有收徒弟的意思,這是用不著特地說明的,倒不如說他根本就沒有收徒弟的資格和氣魄、或者能力,然而在少女看來似乎卻不是這樣。雖然說峻護以一般基準而言,確實擁有超乎規格的格鬥技術,但就這一點龍崎晶的眼光是沒錯的。


    (龍崎……龍崎流嗎?)


    在那之後峻護有迴想起來,他聽過這流派的名字。龍崎流是招式一子單傳、從不外流的古流武術,盡管知名度不高,但聽說他們的招式都強力無比。既然如此,對方應該沒有必要向他拜師才對。


    「二之宮,我想這是因為你確實有那麽厲害啊。實際上你昨天真的好帥好帥……」真由一邊迴想著昨天的場麵,表情恍惚地說:「那個女生會崇拜你,我覺得是當然的。你就收她當徒弟嘛。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是你,一定可以當個好師父。」


    「那種事情我做不來啦。」


    峻護苦笑著搖頭。被誇獎雖然讓他很欣慰,可是光要保護真由一個人,就已經令他費盡心思。目前的情況,他實在不可能收徒弟。


    「再說,我總覺得有點在意……」


    「你在意什麽呢?」


    「沒什麽,關於龍崎流,我好想還聽過其他的傳言……算啦,差不多該去學校了吧?」


    「也對喔,我們快點出門吧。」


    拜這段閑聊所賜,家事的進度也被耽擱了。峻護加緊效率結束家事以後,便連忙抓起書包走向玄關。


    他匆匆忙忙地綁好鞋帶,一打開門,耀眼的朝陽隨即伴隨著新鮮空氣挑逗起全身——


    「老師早安!」


    像是要徹底粉碎這清爽的一幕,有陣大嗓門突襲了峻護和真由的鼓膜。


    就在兩人瞪圓眼睛的時候,依舊穿著武道服的龍崎晶精神十足地行了道場風格的禮,接著說道:


    「我等您好久了,老師!到學校的路上,請讓我陪您一起走!喝!」


    「呃,不用陪啦……我比較想問你是怎麽來的。昨天我確實有把你甩掉吧?」


    「我靠毅力找到這裏的。」


    「……這是靠毅力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請讓我幫您拿書包,喝。」


    「啊,謝謝……等一下,這樣不對啦。」


    「需要我做什麽,都請您盡管說。買飲料隻要三十秒,麵包的話一分鍾以內我就可以買迴來,因為跑腿是當徒弟的基本啊。」


    「停,我不記得自己有答應要收你當徒——」


    「走吧老師,去學校要遲到囉。我們快點走吧。」


    「啊啊也對,不用跑的不行了……喂,就跟你說這樣不對啦!」


    茫然間讓對方一催促,峻護不自覺地就被牽著鼻子走了。


    為了取迴主導權,他可以大聲說:


    「聽好,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我根本不想收你當徒弟。拜托你死心迴去吧。」


    「我不要,因為老師利落的招式真的感動到我了。在您鬆口以前,我絕不會放棄。」


    一如所料,嬌小少女直直凝望著比自己高三個頭的峻護的眼睛,一步也不肯退。


    「唉……」


    峻護抱頭歎息。對方的難纏已經得到證明,不可能輕易退讓。


    「基本上,你還隻是小朋友吧,今年幾歲了?」


    「喝,十三歲。」


    「十三……那我更不能收你當徒弟了。像你這樣有前途的年輕女孩子,不應該由我這種小夥子來照顧。」


    「我和老師的年經輕,其實都不是問題。我自己已經做好了覺悟,就算要葬身於武道也在所不惜,而老師又確實有實力。走在武道上的人,會被要求的隻有覺悟以及實力,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麽,關於你想拜師這件事,你的家長有什麽意見?」


    「我是龍崎流柔術總代表,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做決定。」


    「這樣說吧,今年才十三歲,表示你應該還是國中生囉?你有乖乖去學校讀書嗎?」


    「比起到學校讀書,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學。」


    簡直是對牛彈琴外加鴨子聽雷。不管峻護怎麽講,都會被好像有道理的借口頂迴來。惱火的他隻好撇下一句:


    「哼,總之我說不行就不行!我們接下來還要上學,你有點分寸迴家去吧!」


    「那個,二之宮。」


    這時候,真由怯生生地發表了意見:


    「我也覺得,龍崎絕對不是隨隨便便講出這些話的。當然二之宮你平常那麽忙。或許也抽不出多少時間,但隻是偶爾教她一下的話,應該也沒關——」


    「月村,你這樣說不對。」峻護緩緩搖頭說:「要教的話就不能馬虎。首先,龍崎大概也不希望我隻用抽空的時間來教她。畢竟就像你提醒的,她這些話都不是隨隨便便講的。」


    「這……這樣啊。嗯,確實是這樣。」


    話題中的少女依然挺直不動地直直將視線投向峻護。望著她的樣子,真由承認是自己講錯了。


    「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不會,你別在意——總之龍崎,我不打算教你格鬥的技術。如果需要師父,請你去找其他人。」


    「…………我明白了。」


    龍崎晶原本一直默默望著被她奉為師父的少年,如今她退了一步說:


    「今天我會先迴去,但我一定會讓您收我當徒弟的。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


    行過禮的晶,像是要摔下遺憾般地跑走了。


    「二之宮……」


    「沒關係,就這樣吧。我們要快點走,不然上學真的會遲到。


    這麽說完,峻護隨即踏出比平常快上幾成的腳步,而真由也趕忙追在他的後麵。


    *


    當然,事情並沒有這樣就結束。


    正如當事人所宣布,同時也正如峻護半已放棄的,龍崎晶是個一旦下定主意就不會輕易動搖的人物。從那天之後,她不分早晚日夜跑來拜師的日子便開始了。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晶隻要一露麵,就會拜跪在峻護眼前,久久不肯起來。有時她也會帶著點心出現;有時則不知道是吃錯什麽藥,還會向峻護獻花,一心一意全想著要勸服峻護。而她的行動可說是神出鬼沒,行動區域更遍及四處,二之宮家自然不用多提,就連峻護與真由就讀的神宮寺學園、甚至常去買東西的地方都有晶的蹤影。


    但即使被人這樣懇求,峻護還是沒有點頭。無論晶是從哪裏出現、用何種方式拜托,他始終隻有一句「no」。對禁不起別人一求再求的峻護來說,這種應對算是意外頑固的。對於收徒弟這件事他就是看得這麽嚴肅,因為要替別人的人生負起些許責任。


    *


    拿著擺有宵夜的托盤,真由一打開玄關的門,便看見料想中的人物正冥想似的閉著眼、挺直了背脊跪坐在那裏。


    「龍崎。」


    她出聲喚道,於是穿武道服的少女緩緩睜開眼說:


    「——晚安,月村小姐,請恕我今天也擅自跑來坐在這裏。我明白這樣很礙眼,還請您多多見諒,喝。」


    「不會啊,我才不覺得有妨礙呢。我也是支持你的,請你要加油喔!」真由搖頭笑道:


    「如果你不嫌棄這些東西的話,請用,我想你也餓了吧?」說完,她將擺了飯團與茶的托盤遞給對方。


    「不,這怎麽好意思。」晶連忙揮手搖起頭:「我都已經像這樣跑來打擾了,實在不應該再讓你費心思這樣招——」


    「這隻是多出來的飯菜,你別在意。再說要是你不吃,就真的會變成剩飯了。」


    「可是——」


    「好啦好啦你就先吃嘛,可以嗎?」


    經過真由一陣慫恿,「……非常感謝你。那麽,我開動了。」如此答謝的晶深深行禮,並在收下宵夜後大快朵頤起來。


    「你加的鹽巴量相當絕妙,真的好好吃,喝。」


    「真的嗎?那太好了。」


    看見晶洗脫平常的一板一眼,


    擺迴了少年在這年紀該有的表情,真由的臉也自然跟著舒展開來。


    晶依舊像隻忠心的看門犬,坐在玄關旁。而真由蹲到了她身邊,等宵夜吃完告一段落才開口:


    「你每天都好辛苦呢。」


    「不會,沒那種事。因為這也是修行的一環。要是輕輕鬆鬆就當上徒弟,我反而會覺得挑戰性不夠。」


    盡管晶逞強這麽說,還是掩飾不了搖擺於她眼中的不安與焦躁神色。


    「我從之前就想問了……龍崎你是這個鎮上的人嗎?你家在哪裏?」


    「不是的,我的故鄉是離這裏很遠的鄉下,我家就在那裏。」


    「沒有啦,我問的不是這個。既然你到了這裏,那你有在外麵租房子、或者寄住在別人家裏吧?」


    「沒有,我還是在修行的旅途中,因此並沒有住在特定的地方。平常我都是野宿在外的,喝。」


    「咦咦,野宿在外?這麽危險的事情,不是年輕女生該做的吧……?」


    「不,這同樣是修行的一環。而且想在武道登峰造極的話,你不覺得把年紀或性別當成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嗎?」


    晶訴說時,眼裏沒有任何猶豫。她的意誌非常堅定,別人根本不可能改變她的心意——不對,根本來說,要勸她改變心意,感覺上就是一件無意義的事了。


    帶著苦笑的真由調整了坐姿問:


    「可以的話,你願意告訴我嗎?為什麽你對於自己所說的武道,可以奉獻到這種程度呢?」


    「……月村小姐,你做的飯團真的很好吃,我吃完了,喝。」


    武道家少女雙手合掌,表達了飯後的謝意,跟著又將眼睛閉上一會,然後才望向遠方答道:


    「——我們龍崎流柔術,是起源自遙遠的戰國之世。這個流派誕生於你死我活的戰場,不止淵遠流長,更極度重視實戰性。隨著時代改變,龍崎流一直以來都在招式上創新,每天不斷地演進,這都是為了達成一個單純至極的目的——克敵製勝。也由於本身的強勁以及高危險度,這個流派幾乎沒有在世人麵前出現過。」


    「喔……那還真是厲害的武術呢。」


    「是啊,而我則是第十五代總代表,龍崎豪一郎的獨生女。同時我也是第十六代的現任總代表。」


    「第十六代……」看到晶說話時微微垂著臉,真由的聲音自然也變低了:「那麽,你爸爸現在……?」


    麵對這問題,少女無力地搖了搖頭,僅僅答道:「記憶中,我父親是個很嚴厲的人。」


    「因為能繼承流派的隻有我……我父親教導時自然會變得毫不留情。說一是修行、說二也是修行的日子一天過了一天,隻要父親一開口,不成氣候的我就會被數落……老實說,我不能說自己沒有恨過他,但是——」


    這個瞬間,晶眼中蘊含的是決心與覺悟。


    從真由第一天認識她開始,那樣的光輝從未改變過。


    「我父親臨走前,曾流著眼淚對我說過。他說『對不起』,然後又說『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將龍崎流托付給你』。那是父親第一次在我麵前流淚,也是他唯一托付給我這個女兒的——是的,絕無僅有的心願。」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晶繼續娓娓道來:


    「我必須達成父親的心願。雖然他沒有為我做過任何像父親的事——不過,他一輩子都貫徹了身為第十五代龍崎流總代表的風範,正直又笨拙,幾乎到了愚魯的程度。也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想幫父親實現他的願望。生為龍崎家的獨生女,這也是我無法逃避的義務。」


    「龍崎……」


    「我非得徹底精通父親傳下來的流派,並使其更進一步地進化,傳承給後世。然後我還有一個更大的夢想,就是將祖先代代改進下來的龍崎流廣泛流傳到世上。這才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孝行,因此我無論如何都要向二之宮老師求教才可——」


    說到這裏,晶才咕噥出「啊」的一聲。因為話講得太投入的她,不知不覺中已經湊到了真由眼前。


    「……對不起,我好想聊過頭了,喝。」


    胸懷大誌的少女紅著臉,吞吞吐吐地拉開了距離。


    真由充滿好感地望著她說:


    「——真希望你能實現夢想。」


    送給晶的這一句話雖然簡短,卻發自內心。


    「——嗯。」


    少女難為情似的害臊臉孔,可愛得和她的年紀恰如其分。


    帶著托盤走進家裏後,真由眼裏首先逮到的,是緊貼在玄關門後麵的同居人。


    少年那模樣就像在模仿忍者似地,但真由絲毫沒被他嚇到。


    「呃,沒事。我隻是在——」


    那陣聲音打算講借口,不過真由並沒有聽進去。


    「龍崎她真是好孩子呢。」


    真由隻講了這句,隨後便帶著若有深意的笑容準備迴廚房,「啊,對了。」途中停下腳步的她又迴頭提醒。


    「二之宮。」真由指著峻護拿在手上的毛毯說:「如果放著不管,她大概會在外麵過一整夜吧。要把那個拿給她的話,最好快一點喔。雖然她身體看起來很強壯,還是有可能會感冒的。」


    「沒有啦,這個是……」


    峻護慌慌張張想把毛毯藏到背後,而真由再次朝他嫣然一笑,交代完「那我先離開喔」便迴去廚房了。


    「……唉,可惡。」


    被留下來的少年慪氣地埋怨了一句,再歎氣後猛搔起頭皮。


    *


    天亮,到了隔日早上。


    這一天晶的登場方式,是在上學途中從電線杆後麵的亮相。


    「早安,二之宮老師!」


    少女瀟灑出現於峻護和真由麵前,隨即便像養成習慣地立刻跪下,說道:


    「今天我一定要讓您認我當徒弟,拜托您了!」


    頭猛然一磕,晶喊出熟悉的台詞,動作的勁道像是要撞碎地麵似的。


    「求求您,老師!拜托您行個好!我就像這樣跪下來求求您了,這是我一輩子的願望!」


    「……總之你先起來好嗎?在大馬路上被這樣下跪拜托,我也很困擾。」


    「不,在老師說好之前,我這顆頭不會抬起來。今天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隻要您肯下命令,不管是什麽事情我都會照做。要我脫光衣服跳舞、或者不綁繩子挑戰高空彈跳都沒有問題——如……如果您希望的話,要隨便處置我的身體也可以……!」


    「不用,那些我全都不需要。倒不如說要是你那樣做,我一輩子都不會收你當徒弟。」


    「拜托您答應,老師!拜托您!」


    晶用額頭在地麵上摩擦,決心似乎依舊堅定。


    而峻護的視線靜靜落在少女後腦勺上麵。若是平常,即使被拜托到這種程度,他八成還是會做出苦澀而堅定地據則,一句話不說地從晶身旁走過。


    「……」


    峻護可以感覺到,站得離他半步遠的同居人正拋來視線。他不看也知道,對方是用略顯不安、卻堅信無比的目光在守候這個局麵。


    「——龍崎,我想跟你確認一件事。假設你跟我學了武術……之後你打算將修行的成果用在哪裏?」


    誌願拜師者趴在地上,立刻迴答:


    「我學武術,是為了龍崎流的進步與未來。」


    「你能發誓不會濫用自己得到的力量嗎?」


    「當然。隻有和同樣誌在武道的人較量時,我才會舉起拳頭。」


    少女大聲地宣言,聲音毫不遲疑猶豫。


    「這樣嗎。我很明白你的覺悟,可是——」峻護也秉著堅決不肯讓步的姿態,搖頭說:


    「我


    還是沒辦法收你當徒弟。請你放棄這一點。」


    少女趴在地上的背影,明顯染上了失落的色彩。直到峻護說出下一句台詞。


    「——話雖如此,我並不排斥將自己的技術教給你,但僅限於我有空的時候。這樣你也願意嗎?」


    「咦——」


    終於抬起頭的少女迴答道:


    「老師是答應,把招式教給我了嗎……?」


    「我的招式終究不算成熟就是了。要是你對此沒有不滿的話。」


    「啊,啊,啊——」


    晶猛眨眼的臉上,逐漸露出了幾乎能當某種模特兒的開懷表情。


    「太感謝您了!我會全心全意地學習,決不讓二之宮老師的名聲掃地。好耶耶耶耶耶,太棒啦啊啊啊啊!」


    從肚子裏發出歡唿的晶,開始像兔子跳舞似的到處亂蹦。那天真無邪的模樣,不管是誰看了都會露出微笑。


    「請讓我跟著說一聲謝謝。」真由眯著眼望了用全身表現喜悅的少女,一邊也朝峻護低下頭:「謝謝你答應她的拜托,二之宮。」


    「你不用謝我啦。」變成八字眉的峻護苦笑道:「再說,辛苦的還在以後——」


    「找到了!她在這裏!」


    峻護的台詞,被蘊含怒氣的尖銳聲音打斷了。


    迴頭望去,在十幾公尺後,有幾名男子指著峻護這裏,正準備要一舉衝過來。


    「在哪邊!她就在那邊!」


    順著別的聲音轉過視線之際,前方也出現了幾道人影。不對,看著看著又冒出了一、兩名男子加進隊伍,全都猛跺著水泥地朝這邊逼近而來。


    「糟糕,被他們逮到了。」


    然後這是晶在咋舌間發出的聲音。原來如此,在逼近的那群男子中,峻護認得其中幾張臉。看來他們都是晶的「客人」——


    「一直跟我們躲來躲去,終於找到你了。」


    男子們很快便拉近距離,包圍了峻護一行人。他們所在的位置隻有一條馬路,左右則是住宅區連綿不斷的圍牆。沒有地方可逃。


    峻護毫不鬆懈地審視起包圍住自己的那群人。對方人數固然比之前多,還能發現他們的服裝種類也比上次更豐富。除了武道用白袍之外,也有人穿著劍道護具,還有纏著拳擊繃帶的人——簡直就像格鬥博覽會。


    「你這男的,之前也在場對吧?」


    眼熟的其中一人朝峻護瞪了過來。他是之前被周圍稱唿為代理師父的人物。


    對方高聳著厚實的肩膀說:


    「你是什麽人,居然和這丫頭站在同一邊?要是迴答得不好,小心沒辦法平安離開。」


    對方開口的氣氛不尋常。而峻護腦袋裏有股疑問正開始掀湧,他之前一直忘了把這件事問清楚。會讓一群男人火大到到種程度,全都追著一個少女跑,事情肯定不簡單。晶和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你再不說,我們什麽都沒辦法知道,快迴答。」


    惱怒的代理師父氣勢淩人,逼問起開始感到不安而思索著的峻護。


    但搶在峻護迴答之前,他剛收的女徒弟已經自豪地走出半步說道:


    「注意你們講話的方式,這一位是我的老師。我不準你們對他沒禮貌。」


    「什麽?他是你師父!這家夥就是你師父?」


    傳話間產生了微妙的誤解,使得男子們同時臉色大變。


    「你就是萬惡的根源嗎?」


    「開什麽玩笑!」


    「趁現在一起揍扁他吧!」


    「——不對,你們等一下,這之中應該有什麽誤會——」


    峻護連忙想辯解,但這時候已經有個男子先衝了上來,拳頭一揮便掠過峻護臉頰。


    局麵順勢成了大亂鬥。


    這已經不是能夠對話的狀態了。「龍崎,麻煩你保護月村!」峻護隻喊完這句,跟著就挺身站到了成群撲來的男子們麵前。


    峻護一眼就能看出,對方全都身手不凡。而且人數還比上次多。照常識來想,這種狀況是相當不利的,然而峻護並不緊張。要對付這麽多人確實很費力,但這種多方人馬混合成的集團正如外表所見,行動時不可能團結。別說團結,由於每個人都搶著往前衝,反而還妨礙了彼此的動作。峻護隻要針對這項破綻,一個一個讓他們失去攻擊能力就行了。


    結果不到一分鍾,所有對手都難堪地趴在地上跟水泥地接吻了。


    「……好厲害,太漂亮了。」


    晶把倒在地上呻吟的二十個男子看了一遍,佩服地發出歎息的同時,也毫不保留地誇獎起峻護。


    「赤手空拳打倒這麽多人,而且出招時還那麽有效率——我的眼光果然沒有看錯。結果根本就沒有我出麵的機會呢。」


    「是嗎,謝謝你誇獎……話說迴來龍崎,我有件事要問你——」


    然而,峻護也不是毫無破綻的。


    看準他掃蕩完敵人、放鬆戒備的這個瞬間。


    沒有徹底失去攻擊能力的某人——就是那位代理師父——突然一縱身,朝著龍崎晶撲了過來。


    「——!」


    峻護完全來不及防備,錯失了行動的時機。零點幾秒的刹那中,他所能做的就隻有屏息觀望而已。


    然後,麵對咆哮著使出正拳的代理師傅,晶采取的行動是——


    「非常對不起————!」


    她忽然當場下跪,把額頭貼在地麵上。


    「…………啊?」


    跟著則有峻護冒出來的脫線聲音。


    而晶看也不看他,開口便說道:


    「抱歉,不好意思,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像你看到的,我已經做了比海還深、比星星更重的反省!拜託你,拜託你原諒我吧————!」


    少女的聲音令人同情,賠罪態度也誠懇到卑微的程度。


    麵對她轉了一百八十度的態度,代理老師「唔……」地低吟出來,同時也不自覺地收起了高舉的拳頭。而晶迅速察覺到代理師父的不忍,便抬起她被眼淚和鼻涕沾濕的臉,幾乎要巴著對方不放地接連說出賠罪的話語。


    「對不起,對不起,之前都是我一時衝動,我真的沒有那那種意思!我是連虱子都不如的低等生物,我也很明白像我這種人根本不配和你說話,但還是求你饒過我吧,求求你——」


    到底是按了什麽開關,才會讓她低聲下氣成這樣呢?少女驟變的臉孔,使峻護愣得做不出反應,不過代理師父似乎也和他一樣。


    看到仇敵極端的轉變,代理師父沒了勁似地全身放鬆下來。


    轉瞬間,淚水盈眶的晶眼中發出亮光。


    「有破綻——————!」


    一把抓起聚在手邊的沙子,喊道「龍崎流柔術奧義?天風礫投閃!」的她,隨即將沙子朝代理師父臉上一砸。


    「唔咕啊!」


    即使慘叫的敵人已經彎下腰,晶也毫不留手。一聲「龍崎流柔術奧義?破龍崩落踢!」眼睛痛得無法動彈的代理師父,又被她乘勝追擊用腳猛踹胯下,「龍崎流柔術奧義?狼牙滅霧擊!」跟著她又不留情地從懷裏取出防暴噴霧猛噴,「龍崎流柔術奧義?虎穿雷斬破!」最後晶用藏在袖裏的電擊槍抵住對方肚皮,迸發出電光,徹底刹奪了代理師父的攻擊能力。


    「這下你嚐到我們龍崎流的厲害了吧!」


    挨中強力電流的代理師父不停發著抖,確認他吭不出聲後,晶才高聲喊出自己的勝利。


    隨後,她又轉向猛眨眼晴講不出話的峻護說:


    「老師,您也看到龍崎流的招式了嗎?」


    「?…啊啊,看到了。看是看到了,但我該怎麽說呢……


    」


    「請您不要道麽失望。放心吧,龍崎流真正的實力絕對不隻這點程度。我遲早會在老師麵前展現龍崎流的所有功夫的,請您期待吧,喝。」


    「……呃,……」


    「那麽老師,您剛才是想問什麽呢?」


    峻護咳了一聲重新站穩,勉強開口問:


    「……我隻是想問,倒在這裏的這些人是誰,還有你之前對他們做過什麽?」


    「啊啊,是這樣喔。其實事情也不複雜。我不管旅行到什麽地方,都會去別人的道場踢館,當作是修行。他們應該都是被我踢館過的道場的人。」


    晶指著倒在地上的男子們又說:


    「呃,像他們是專心流空手道場的人,然後那邊是灰狼拳鬥會,再過來是天峰流劍道場……大概沒錯吧,我記的不是很淸楚。畢竟我幾乎每天都有去踢館,喝。」


    「…………喔——原來如此。」


    並沒有特別原因,峻護冒出了不好的預感。


    「我順便再問一句,你是一個人去踢館的嗎?」


    「喝,我是一個人去的。」


    「但你是怎麽辦到的?我明白你有相當程度的身手,很可惜的是,我並不覺得你的實力能夠一次應付這麽多人。」


    「喝,老師說的對,單純比身手我功夫還不夠。可是想在戰鬥中獲勝,需要的並不隻是身手而已,喝。」


    「為了後進著想,可以告訴我你是用什麽方式踢館的嗎?」


    「喝,原本秘傳招式是不能外傳的,既然老師想知道,我也很樂意迴答。」


    爽快點頭的晶挺胸說:


    「我最常用的方法,是在盯上某間道場以後,趁晚上一個一個地解決對方的學生,慢慢把他們搞垮。畢竟要削減對手的戰力,這種方式是非常有效的,打算踢館時我都會先用這項計策。理所當然地,如果想這樣做,就絕對不能讓對方發現我的真麵目。我必須將狀況設計好,讓對方陷入連被誰攻擊都不知道的狀況,這樣就可以在心理上佔到優勢。解決掉對方的同夥以後,剩下的就簡單了,有一半的道場光用這一招就可以搞垮。話雖如此,也不是所有道場都這麽沒用,有時候對方也會察覺到敵人的存在,並且搬出各種策略來防範。碰到這種狀況,我最常用的手段是抓人質,要先找出道場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挑他們的家人來下手。如果抓到的是年紀不大的少年或少女,特別是獨生子或獨生女,之後就會很輕鬆,隻要手上有人質能威脅,接下來要怎麽料理對方都可以——」


    從晶嘴巴裏滔滔不絕冒出來的,是說也說不完的荒唐行為。像她這樣,運氣好也算遊走於犯罪邊緣,壞的話大概馬上就被手銬銬起來帶走了。


    聽她講那些」英勇事跡」,峻護的心情就像在做惡夢一樣,再也忍不住的他終於舉手製止說:


    「那個,抱歉中途打斷你,可以讓我講幾句話嗎?」


    「好的,老師您想說什麽?」


    「我是覺得,你做的事情有一點卑——不對,應該說非常卑鄙,以一個武術家來說,你這樣不是很糟糕嗎?」


    「不,您錯了。」少女依然搖頭道:「至少龍崎流跟老師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在我們的流派裏,修行時都是從讓自己變得徹底卑鄙的技術開始學起的。要是不能隨心所欲地拋棄掉良心,就不可能精通龍崎流。」


    「……」


    峻護總算想起來了。


    「龍崎流誕生於戰國時代,這個流派隻把戰勝敵人當成唯一的終極目標,極具實戰性。除此之外我也學過裝哭的方法、散播謠言方法、還有一臉認真地說謊的訣竅,會了這些還隻算學到半套功夫而已呢。」


    由於龍崎流柔術作風太過卑劣,據說從前的當政者在厭惡之下,便將這傳說中的流派封印了。峻護也以為龍崎流已經消失了,沒想到到他們的血脈還延續到現代。


    「喝,但是我實在還不成氣候。啊啊,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超越偉大的父親……我還得不斷累積修行。」


    「……總覺得聽完剛才那些話,我已經沒東西可以教你了耶。」


    「不,您怎麽會這樣說呢?老師您擅長以寡敵眾,要是我能夠學會這項技術,隻要加以應用,龍崎流應該就會再進化。而我身上有一項使命,那就是讓進化後的龍崎流流傳下去,讓它的名稱轟動世界。」


    「啊啊,這樣嗎。也對啦,或許你講的是有道理……」


    為了緩和頭痛,峻護揉著太陽穴,一邊也環顧起四周。


    他可以聽見,至今仍無法振作的眾多強者們,正在朝他發出怨恨的呻吟。「教出這丫頭的師父……你的長相我記住了……我會一路追你追到地獄的……」、「把女兒……把女兒還給我………」諸如此類的危險台詞傳進了峻護耳朵,他滿心希望那都是錯覺。


    迴過頭,則有少女等著要聽「老師」的下一句吩咐。她那張天真的笑容,依然可愛得和年紀恰如其分。


    「…………」


    一邊讓那張笑臉盯著自己,峻護開始投入於眼前的終極課題,那就是該怎樣才能取消掉自己和這名少女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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