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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淺井有生,主要有兩個傳聞。


    一、他戴的眼鏡根本沒有度數。


    二、他其實是個吸血鬼。


    任其生長的瀏海幾乎都快遮掩了他的雙眼,配上一付又矬又土的四角膠框眼鏡,再加上常常駝背低著頭,甚少有窺見他的廬山真麵目的機會。他的身形雖然修長,但實在太瘦了,臉色也是與健康差個十萬八千裏的蒼白無血色,就連現在好像都快因貧血而昏倒一般。他說話時聲音總是含在嘴裏不清不楚的,根本傳不進坐在教室後麵的同學耳裏。每次都穿沾染著油畫顏料的襯衫但沒打領帶,腳上踩著一雙拖鞋。要是把他丟進大理石巧克力球堆砌成的巧克力球海裏,一定馬上就會產生變色龍現象融入其中,教人分辨不出來了……換句話說,不管怎麽看,淺井有生都是個不起眼的男老師。


    他所教授的科目是美術。三年多前,他來到這間恩知女中任教。


    女校裏的男老師大致可分成兩種類型:會讓女生發出尖叫的那種、或是走在走廊上會被拍背嘲笑玩弄的那種。一般而言,淺井有生理所當然應該會被歸類到後者才對,但教人意外的是,他還挺受到女學生歡迎的。事實上,會在放學後跑到美術準備室跟他訴說煩惱的學生,幾乎可用絡繹不絕來形容了。拿掉那支庸俗的眼鏡後,以極近距離凝望那雙無比深沉漆黑眼眸的人,就連心靈都會被支配。他那雙眼睛一定綻放著妖魅美麗的光芒吧——又不是喝醉了,但那些人光提起這個話題就雞皮疙瘩爬滿全身,甚至是要暈死過去。


    全都因為他是個吸血鬼,才會有這些謠言存在。


    「今天沒畫完『小恩知祭』海報的人,就當作迴家作業,下星期五之前一定要交出來,可別忘了喔。沒交作業的人,就要留校補習。」


    一如往常,淺井用根本傳不到教室最後兩排的音量淡淡說著。不過他的聲音還是傳到後頭那些正在收拾畫具的學生耳中了,但絕不是因為淺井的聲音具有什麽強大穿透力的關係。星期五的第六節課結束,已經接近晚間十一點了。現在可是學生的身體機能最敏銳的時段,聽力當時也不例外。衛藤絆坐在教室大門附近的位置,就連走廊角落的廁所水流生都能聽見呢。居然是去大便,離敲鍾隻剩下兩分鍾了,到底是哪個家夥連短短的兩分鍾都忍不住啊?該不會是喝了太多西印度櫻桃汁才拉肚子的吧?


    「老師,你說的補習是什麽啊——?」


    班上一個女生舉起手來發問,喚住了已經捧著教材準備迴到美術準備室的淺井。淺井停下腳步,整個人就快和從講台延續到美術準備室這一段路上的畫布、畫具和石膏像融為一體了般,他一臉愛困的微歪著頭——


    「這個嘛……像是三十個小時的耐力素描之類的吧?」


    就在他吐出隨口胡謅的補習內容時,全班約三十名女生同時發出帶有情色意味的歡唿聲,直逼得淺井差點往後栽倒。


    「那老師的補習是指哪一邊啊?」


    「什麽哪一邊……?」


    「是負責畫畫的?還是負責當模特兒的?」


    「如果是淺井老師當模特兒,那我一定要參加!」


    「我也是——!」


    「在淺井老師麵前,我願意脫喔!」


    「妳們到底在胡扯什麽啊……?」


    看淺井那副迷惘又無助的模樣,活像是被丟進一群言語無法溝通的外星人堆裏似的。他抓了抓過長的瀏海。


    「那改一下,補習要寫美術史的報告,不及格的家夥就拿不到學分。」


    前一刻的歡唿頓時變成不滿的噓聲,淺井背對身後女學生的叫嚷,臨走前還喃喃說了句:「女高中生就是這樣……所以才教人不敢恭維啊。」說完立刻逃之夭夭了。


    老師,你的襯衫商標翻出來了啦……


    坐在角落位子上的絆支著臉頰,默默目送淺井的背影遠去。


    升上二年級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時序進入五月。每年到了六月,都會舉辦恩知女中已成慣例的「小恩知祭」。主要的目的是向新生與其家長介紹學校的內部狀況,感覺就像是場小規模的文化祭。到了十月則是原汁原味的「恩知祭」。絆覺得,這間學校的校長一定很喜歡慶典活動吧。


    不過最近這三年來,包含大大小小的恩知祭在內,都被學生冠上「怨血祭」(注:「恩知」與「怨血」的日文發音相似)的漢字來加以揶揄。


    一切都是從三年前……這座城市開始被詭譎的異象環繞覆蓋開始。


    靠近美術教室講桌的那扇門另一頭就是美術準備室。約莫半坪大小的狹隘空間裏,放了一組教職員用的辦公桌、椅子和好幾個收納箱,除此之外還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美術教材,小小的房間就好像是以油畫顏料塗抹而成的前衛藝術般,形成一幅獨樹一格的風景。這個房間雖然有窗戶,但因為被靠牆倚放的畫布遮著,導致光線十分不充足,空氣也不怎麽流通。要是在這裏使用噴霧器或定型液、或是削木頭、製作石膏之類的,肯定會不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死人的啦。就算隻是點個煙,也很容易引起火災,所幸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發生過這種愚蠢的騷動事件。而且淺井也不會在準備室裏抽煙。不過絆倒是曾經好幾次目睹他一手拿著咖啡空罐,蹲坐在中庭裏抽煙的模樣。


    絆維持著良好的平衡感,把屁股貼在附有小輪子的圓椅座位上翹起雙腿,搖晃著身體讓車輪發出嘰嘎嘰嘎的響聲。淺井坐在畫具比書多,且已經淹沒整個桌麵的辦公桌另一頭,正在寫些什麽。


    「老師,你在做什麽啊?」


    「如妳所見,我正在工作。」


    就算雙眼盯著你,我也不曉得你在做什麽啊。比起其它一般科目的老師,美術老師的工作內容可以說是充滿了謎團。


    「要是沒事就快點迴去,已經很晚了。」


    「對一個專程來請教問題的煩惱學生,你怎麽可以三兩下就把人趕走啦。我是住校生,迴去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那就快點提出妳的問題然後迴去,而且我不接受除了上課內容以外的提問。」


    原本就駝著的背此刻更是縮成一團,淺井整個人就像黏在桌上似的連頭也不抬一下。這樣子的他,好像也成了被油畫顏料渲染成一體的準備室藝術的其中一部分。主題還可以直接命名為「瘦男人」之類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要壞不壞的,明滅閃動的灰藍色光影在淺井的眼鏡鏡片上造成反射,讓他看起來更加不健康。從剛才開始,就有一隻飛蛾一直撞向日光燈的表麵,發出嘰嘰啪啪的聲音。


    花樣年華的女高中生正在你麵前擺出可以看見小褲褲的撩人姿勢,你怎麽連看都不看一眼啊。絆輕輕咋了一下舌根,把下顎靠在雙手環抱的膝蓋上。


    「為什麽全班同學都得交海報?反正會被選上的隻有一個人,讓那些畫得好的學生去畫不就行了嗎?」


    「這是美術課程之一,選出較好的作品是另外一迴事。」淺井的響應雖然很冷淡,但畢竟是跟美術教學有關的問題,所以他還是乖乖迴答了。


    「這樣很煩耶,為什麽非得做這種一點意義都沒有的事啊。」


    「就算現在搞不懂做這種事的意義也無所謂,之後再慢慢去理解就行了。時間和經驗會幫助妳慢慢理解很多事。」


    「居然說這種老人家才會說的話。」


    「我確實是比妳老沒錯。」


    「比我老幾百年?」


    哇喔,幹得好啊。居然能若無其事


    的改變話題,真是太巧妙了。如此一來,也成功地讓淺井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絆也跟其它的女學生一樣。對淺井拿下眼鏡的真實模樣充滿興趣。那雙眼瞳真的擁有能支配被當作獵物的被害者心靈的能力嗎?如果真是如此……淺井或許就是絆一直在找的那個男人也說不一定喔?


    「哪,老師,你真的是吸血鬼嗎?」


    淺井厭煩地歎了口氣,「啪」的一聲闔上眼前的資料夾。


    「我不曉得這種無稽之談到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根本就沒有證據能證明我是吸血鬼。」


    「那又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你不是吸血鬼?」


    「我說妳啊,硬要說我是吸血鬼的話,應該要先拿出證據才對吧?我明明隻是個普通人類,為什麽還得想盡辦法證明自己不可啊?」


    「因為你看起來就很像吸血鬼嘛。陰沉、貧血、修長纖瘦、明明看起來很年輕,可是內在卻好像很疲憊蒼老。隻要一曬到陽光,說不定就會化成灰。應該是睡在棺材裏的,要是把木樁刺進你的胸口,你大概就必死無疑了。」


    「……最後那句隻是妳的想象吧?」


    絆平靜地列舉出幾項說法後,淺井似乎很遺憾,但多少仍是有些自覺的撇了撇嘴角。「女高中生就是這樣……」他摘下眼鏡,用食指和姆指抵在眼頭輕揉。啊,露出真麵目了……絆下意識地從圓椅上傾采出上半身,想靠近一點看清楚淺井的臉孔。縮短距離,絆發出微帶熱意的聲音說出自身的秘密:


    「老師,你聽我說,其實我也是吸血鬼喔……老師,你難道不是把血分給我的那個吸血鬼嗎……?」


    膝蓋被撞了一下,讓絆連人帶椅轉了好幾圈,拉開了與淺井之間的距離。


    「啊,你剛才碰我了吧!居然摸了女高中生滑溜溜的美腿,這要罰錢的啦!」


    「這個學期從開始到現在,妳已經是第十三個跟我說這些話的學生了。」


    「第十三個聽起來不是超吉利的嗎,所以說我就是你的真命天女啦。」


    「什麽真命天女啊?」


    「我是說真的啦,我真的遇到吸血鬼了嘛。」


    「我說妳啊,這件事……」


    「啊!你剛才摸了女高中的肩膀吧!要罰錢啦!」


    在圓椅上挺直腰杆端坐著,體育館的排球籠子就麻煩妳收囉,還有這個、還有那個……絆被推著肩膀一路推到門口。從準備室被推到美術教室時,加裝了輪子的圓椅又轉了幾圈,在椅子就快失去平衡倒下之前,絆眼捷手快地跳了開來,「討厭啦!」不滿的雙手扠腰雙腳岔開站著與淺井對視。短裙都翻了起來,大膽地裸露出十幾歲少女珍貴的赤裸雙腿。


    「我最討厭那一類的幻想了。妄想遊戲有妳這種還在作夢年紀的女生一個人去玩就夠了,我可是個有常識的成熟大人。」


    「才不是妄想……老師你應該也很清楚,現在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吧?」


    準備室的門被「啪」的一聲關上了,這一頭的美術教室裏留下雙手扠腰岔開雙腿的絆,和倒在一旁的圓椅子。沒過多久準備室的門又打開了,絆不禁重拾期待,但對方隻是把自己的書包丟出來而已。


    啪嘰——那人從準備室裏關掉了美術教室的電燈開關,周圍頓時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居然把一個女孩子丟著不管,而且還毫不留情地自顧自關掉了教室的電燈,這實在太過分了……不過絆並不害怕黑暗,當深夜時分到來,女高中生的視力可是有著不輸給聽力的敏銳度。就算失去燈光指引,雙眼依然能清楚看見教室裏的狀況。


    「還有人留在教室裏嗎?妳是幾年幾班的?快點迴去了!」


    大概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傳到外麵去了,正巧經過的某個老師從靠走廊那頭的窗戶探頭進來瞄了一眼。大人的夜視能力並沒有那麽好,瞧見絆時還嚇了一大跳。


    「迴去總行了吧,我現在就要迴去了啦。」


    正當絆嘟著嘴不滿地撿起被丟在地上的書包時,準備室的大門打開了。淺井繃著一張臉,身上套了件外套,手裏還拿著準備室的鑰匙。


    「老師……」


    「我送妳迴宿舍去。」


    「宿舍就在學校裏啊,而且我對夜晚……」反而更安心,而且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因為我是吸血鬼嘛。


    絆本想這麽說,但從眼鏡深處射來的目光正警告自己別再脫口說出什麽妄想,所以絆也隻能乖乖閉上嘴巴。人家真的沒有在妄想啦……與其和淺井這種給人在漆黑的夜裏好像會被惡徒從身後刺一刀死翹翹印象的男人走在一起,絆覺得自己一個人迴去說不定還比較安全一點呢。


    雖然對他的態度感到不滿,可是當淺井開口說要送自己迴宿舍時,絆還是不爭氣的小鹿亂撞起來。


    淺井會受到一大票女學生的歡迎,絕不單單隻是因為他是個吸血鬼的關係。就像在照明燈旁的座位接到場上打出的那顆全壘打球,機率雖低,但這樣的機運還是有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如果能獨占淺井的眷寵,不管哪個女生都會感到很自豪吧。就算是吸血鬼,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思春期女生啊。


    絆並沒有放棄要他承認自己是吸血鬼的執著,但關於吸血鬼這件事還是先收起來,晚一點再討論吧。要是又惹淺井不高興而不想送自己迴宿舍,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與淺井一起走出校舍後,灰藍色的薄薄雲霧間,漾著一抹朦朧月色。星期五的課程全部結束後也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了——這不是妄想,是事實。


    因為這個地區從十三到十八歲的青少年多半都變成吸血鬼了,整座城市也不得不采取緊急對策。為了配合畏怯日光、極力避免在白天活動的年輕人作息時間,以市內的公私立共五間高中為首,高中和國中的上課時間都改成從黃昏開始。包含社團活動在內,等到放學都已經是深夜了,所以夜晚的校門前總會有家長接送的車列隊等待著。對變成吸血鬼的學生們來說,深夜原本就是身體各方麵機能都最為敏銳的時段,不太可能會發生什麽危險事端的呀。而且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不管是頭腦還是視力都變得更清晰明朗,最適合和朋友一起到深夜營業的家庭餐廳或唱片行打混到天亮,好享受放學後的美好時光嘛。


    現在的夜晚,是由青少年主宰支配的世界。全身的細胞都活性化、充滿了生命力、映入眼中的每一樣東西都閃耀著眩目的光輝,胸腔也總被昂揚的情緒填滿。


    這些現象似乎隻發生在這座城市裏。不曉得是以什麽作為基準,但隻限定是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吸血鬼化的現象並沒有發生在大人身上。現在還沒辦法用科學的角度來解釋這件事,社會也不可能公開承認「年輕族群的吸血鬼化現象」這種光怪陸離的事件,但人們又沒辦法繼續無視於發生在現實中的這些詭異事態。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電視新聞稱此現象為「吸血鬼philia(偏愛吸血鬼症候群)」,不知不覺間就這麽拍板定案了。


    每到放學時刻,那群等著接送孩子迴家的車陣裏,總停著一輛白色的小型巴士,那是掛著「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協會」旗幟的捐血團體。一群臉色鐵青的虛弱青年們在街頭唿籲眾人響應捐血活動,看他們一副虛弱到隨時會昏倒的模樣,實在沒必要主動響應捐血吧。吸血鬼philia蔚為一時的炒作話題,也因此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一大群不可思議的奇怪組織。


    不用走出校門,沿著混凝土砌牆內側的四分之一處轉個彎,校內一隅有棟矗立在樹林中小而整潔的建築物。這裏就是恩


    知國中部與高中部的女生宿舍,也是絆目前所居住的地方。住宿的女生約有四十人左右,由於大多數的學生都住在家裏,宿舍的規模並不大。又因為是女生宿舍的關係,宿舍外頭的牆壁是一大片粉紅色的磁磚,但當那片粉紅色的磁磚牆完工後,怎麽看都像是汽車旅館的裝潢還引來周遭人們的譏笑,是一棟有著痛苦過去的建築物。


    每個房間的窗口都流泄出明亮的燈光,在屋外漆黑的地麵上拖曳出淡淡光影,屋裏響起少女們笑鬧嬉戲的聲音。隔著窗簾還能看見房裏的人兒輕巧舞動的身影。說到夜晚的女生宿舍,就跟吸血鬼少女的舞會沒什麽兩樣。和那群必須迴到父母身邊的通勤學生不同,宿舍裏的全都是自己的夥伴,所以大家總是玩得很瘋。


    「那我走了。」


    站在就算掛出「休息三千五百圓起,住宿七千圓起」的廣告牌也不會有任何違和感的粉紅色磁磚牆前,淺井幹脆地出聲道別。


    「老師,明天見!」


    「明天是星期六,沒有妳們班的課啦。」


    「真是無趣。」


    為什麽一個星期隻有一堂美術課嘛,數學跟英文動不動就有五、六節。


    「老師,你其實挺閑的吧?不用上課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麽啊?」


    「別說我很閑。就算不用上課,老師還是有很多事得忙的。」


    就算他這麽說,但怎麽樣都不可能比那些負責主要學習科目的老師忙吧。總覺得淺井就是那種要是放著不理就會躲起來睡一整天大頭覺,或是投入全副精神在畫作上,就算搞得全身上下沾滿油畫顏料也蠻不在乎的那種人。


    「你是不是真的有在應征裸體模特兒?讓我試試吧。」


    絆純粹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提出這個建議。原以為他會想也不想地就直決否決,沒想到淺井竟真的稍微思考了片刻,這樣的反應讓絆感到吃驚。


    藏在眼鏡深處那雙瞇細的眼眸仔細地從絆的頭頂打量到腳趾,來來迴迴審視了好幾遍。感覺淺井似乎在腦袋中將自己扒得一絲不掛,仔細探索身體的每一處般,絆忍不住心跳加快,身體也跟著僵直。就算把書包擋在胸前,仍無法抑止那種好像被他雙眼透視的錯覺。


    「老、老師……?」


    現代的女高中生怎麽可能因為當個裸體模特兒就嚇得皮皮挫,這一點傲氣絆還是有的,但她說不定是有些小看了世人口中所謂的藝術家吧。


    「這不是衛藤同學嗎?」


    隨著某個淡然的聲音竄入耳膜,兩人的身後也出現另一個人物。搞不清楚是覺得她打擾了自己和淺井共處的時間,還是該說出現得正好,絆硬是壓下複雜的情緒緩緩轉過頭去。


    「小由由老師……」


    讓絆用如此親密叫法叫出名字的那個人,是學校裏負責健康教育課程的井上由起老師。也是住在宿舍醫護室裏的宿舍醫生。


    穿著合身的襯衫和將身體線條展露無疑的貼身裙,外搭一件白色長外套,豐滿的胸脯幾乎都快要撐爆白袍的前襟。裙子側邊還大膽的開了條高岔強調雙腿的線條美。全身上下散發出賀爾蒙香氣的淫蕩「保健室老師」藉由鼻梁上那支金屬框眼鏡轉變為知性優雅,就像個風姿綽約的成熟女人。小由由老師是個找不出一絲缺點的大美人,有著毫不矯飾的真性情,在三個月前代替正在休產假的保健老師來這間學校代課後,她就以和藹可親的大姊姊形象受到全校女學生的歡迎。


    「哎呀,跟妳在一起的是淺井老師嗎?你來女生宿舍有什麽事嗎?該不會是來這邊尋找獵物吧?大家都這麽謠傳的嘛,說淺井老師是個吸血……」


    「我隻是因為太晚了才送她迴來的,先告辭了。」


    麵對由起那張嫵媚的笑容,仍不留一絲情麵地截斷她未竟的話,話一說完淺井便調頭邁開大步離開女生宿舍。「啊,老師……」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有些駝背的修長身軀消失在林蔭小道那頭,再也沒有迴頭多看絆一眼。


    「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由起聳聳肩說道。


    「我好像被淺井老師討厭了呢,我明明想多接近他一點……」


    「咦?小由由老師,妳對淺井老師有興趣嗎?」


    由起的自言自語引來絆錯愕的反問。如果由起真的卯起勁來,應該沒有哪個男人不會敗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這對把淺井當作目標的恩知學園高中部女生來說,可是個超級棘手的強敵啊。


    「興趣啊……是有那麽一點啦。」


    由起輕笑了幾聲,絆的反應似乎逗得她很樂。


    「好了,我們進屋去吧。」


    說完,便推著絆的肩膀進宿舍去了。雖是同性,但由起老師身上總有股令人忍不住心跳加速的甜美香氣,每次靠近她時都會竄入鼻腔。那一瞬間,絆的意識似乎有些飄怱,才發現那恍恍惚惚教人忍不住想貼近的不可思議賀爾蒙香氣就是從由起身上散發出來的。


    「嗯?」


    由起優雅的微側脖頸對絆淡淡一笑,絆也隻好搖搖頭說「沒什麽」乖乖地跟在由起身後進屋去。


    「小由由老師都是什麽時候洗澡的呀?我好像都沒看過妳跟大家一起洗澡耶?」


    「因為我的房間就有淋浴間了呀。」


    「咦——這樣太狡猾了啦,大家都很期待能和小由由老師一起洗澡。還下賭注猜老師的罩杯是什麽cup的呢。」


    「嗬嗬嗬,那得找個機會向妳們公布正確答案才行囉。到時候我也會仔細觀察衛藤同學的a60cup的。」


    「妳、妳怎麽會知道我的尺寸啊?」


    「因為我是負責健康教育的老師嘛。」


    由起的高跟鞋在林蔭步道的細碎石塊上敲出輕脆的聲響。朦朧的月色依然掛在半空,將女生宿舍的外牆染上更加迷幻的粉紅色彩,那樣的色調總覺得非常適合放在由起身上。若說淺井是疲憊容易貧血的「德古拉伯爵」,那麽,由起就是妖豔的女吸血鬼「卡米拉」了吧——絆心想。


    在這座城市裏,十幾歲的青少年總是對吸血鬼傳說充滿興趣。自從三年前這座城市發生怪異現象,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成了吸血鬼開始。他們會對十字架或蒜頭這一類吸血鬼所害怕的東西感到恐懼,白天時總提不起勁、忌憚陽光,若硬是把他們拖到陽光底下,甚至有些人會精神錯亂。但隻要日落西沉,他們又會像變了個人似的恢複精神且生氣勃勃。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主張吸血鬼philia的每個年輕人,都不由分說地崇拜起那些該是感染源頭的真正吸血鬼。


    襲卷十幾歲青少年的這些症狀逐漸擴散後,這座城市也完全轉變成夜行性的型態。逃出家門在街上夜遊的年輕孩子頓時激增,於是警方也隻好強化夜間巡邏的警備人力。在深夜時段營業的店家變多了,讓夜晚的鬧區更添活力,相對的這座城市在白天時就變得猶如鬼城般毫無生氣。那些大人們——就連市政府裏的高官之中也開始出現相信吸血鬼存在的聲音。


    吸血鬼philia當然也對年輕人的流行帶來影響。現在所流行的是以黑色為基調的哥德蘿莉打扮。黑色披風、繃帶和眼罩,還有貓耳、蝙蝠翅膀——某些狂熱者愛用的小物品也搖身一變成了時尚的代表。說得再淺顯易懂些,就好像一年到頭都是萬聖節派對一樣。


    教會色彩濃厚的私立恩知學園女高中部的製服也因此大受歡迎。基本款式是正統的黑色套裝式製服,而袖口和襟口等處所裝飾的金紅兩色金屬


    小配件更是為這套製服大大加分。就為了這套製服別出心裁的設計,聽說近年來報考恩知學園的人數也增多了。


    絆是從國中部直接升上來的學生。三年前,當她還在就讀國中二年級時,父母就因交通事故意外身亡,後來是在法定監護人的要求下才住進宿舍裏的。


    三年前——絆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吸血鬼。那個時候的吸血鬼應該就是淺井吧……絆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


    §


    在夢裏,自己總是感到無比饑渴。渴求著能潤澤喉嚨的東西。水?光靠水哪能解這難耐的激烈渴望。應該要是更濃鬱、更黏稠、更甜美溫潤的東西。隻要一看到他人的脖頸,就全身激顫的忍不住恨不得立刻撲飛過去。若能將尖牙深深埋進光滑的頸項,盡情吸吮在皮膚底下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赤紅血液,應該就能抑止這份饑渴了吧。應該就能讓這具連唾液都分泌不出來的幹涸身軀再度蘇醒過來吧。


    好想要。真的好想要。


    抬起滿是皺紋如枯枝般的手,伸向那毫無防備的某人頸項。


    給我。把血給我……


    「小絆作的夢好奇怪喔。」


    早知惠的反應,讓絆不由得困惑。


    「早知惠,難道妳都不覺得口渴嗎?」


    「是比之前容易口渴啦,不過我從沒作過那種夢啊。對了,餐廳裏有提供免費的西印度櫻桃汁啊,很多人喝了之後嗜血的狀況都有改善喔,晚點我去幫絆拿一點迴來吧。」


    「光靠西印度櫻桃汁哪能……」身為吸血鬼,居然想靠果汁來混淆對鮮血的渴望,你們難道不覺得丟臉嗎?那種淺淡的紅哪能滿足心裏的渴望啊。


    絆不置可否地嘟起嘴唇。


    「小絆,妳常露出那種表情呢。」


    早知惠忍不住笑著說。


    「有嗎?」


    「這是小絆的習慣吧。」


    「怎麽樣的表情啊?」


    「就是這種表情啊。」


    早知惠模仿著絆的嘟嘴模樣,但由她做起來還是既高雅又可愛,絆推斷大概跟自己不怎麽像,沒辦法當作參考。


    早知惠是自己的同班同學,也是宿舍裏同住一間房的室友。宿舍裏的每個房間都是雙人房,隔得細長的房間左右兩端各擺了一張單人床,書桌、書櫃和附衣架的衣櫥也各占所位。外觀雖然很像汽車旅館,但內部可是中規中矩的學生宿舍。


    可是,這棟宿舍裏卻有一個地方不太尋常。不隻是宿舍,放眼整間恩知學園都找不到一片完好如初的鏡子。那些鏡子不是全被塗黑了,就是碎裂的。因為知道學生懼怕鏡子,校方才會采取這樣的措施。


    正常的鏡子隻能映照出正常的世界。學生們也都知道身為吸血鬼,正常的鏡子根本映照不出自己的模樣。這幾年來,絆也隻有在破碎的鏡子所扭曲的世界中看過自己的模樣。倒映在布滿裂痕鏡麵中的自己也被分裂成好幾塊,形成無法掌握全貌的生物。在破碎的鏡子中,自己總是癟著嘴,雙眼距離不是太近就是太開,總而言之就是個醜八怪。


    「好,完成了。」


    早知惠拍了拍絆的肩膀。因為沒有鏡子可看,上學前都是由早知惠為絆整理發型。今天她替絆把瀏海側梳,別上跟製服相同色係的紅色與金色發夾。


    絆有一頭天生的紅發。彷似酸化後的血液般——茶紅色的長發。孩提時代的發色好像比現在更暗沉一點,絆總覺得自己的發色每年都有逐漸變得更紅豔的趨勢。說不定再過幾年,就會變成剛采擷來的血液般殷紅鮮豔的色彩——這樣的預感為絆帶來恐懼,還有無法抑製的昂揚快感在心中交迭混雜。


    室友早知惠和其它女學生都沒有人的發色像絆一樣。漠然思索著這該不會也是吸血鬼philia的其中一種征兆吧,可這樣的發色確實是絆獨有的。難道說絆的症狀跟其它吸血鬼化的孩子有哪裏不同嗎?


    除了發色之外,另外還有一點也與其它人不盡相同。一般的少男少女就跟傳說中的吸血鬼一樣害怕十字架與聖水,絆卻一點也不怕那些東西。恩知學園雖然是教會學校,但絆並不是個基督教徒。就算是吸血鬼,隻要不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基本上應該是不會懼怕十字架或聖水才對。真要說起來,絆覺得小時候曾聽過某個跟自己家淵源頗深的和尚念經還比較恐怖呢。


    除了絆之外,恩知學園裏還有很多非教徒的學生,可是他們也會害怕十字架與聖水。而且還能靠西印度櫻桃汁來滿足對血液的渴求。絆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卻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麽。


    也正因為如此,才讓絆開始思索起——淺井究竟「有多像吸血鬼」這個問題?


    絆隻有在傍晚過後才會在學校裏見到淺井,想確認淺井是否害怕陽光實在有點困難。這個時候,就得拜托年輕但已經頂個光禿「大太陽」在頭頂上的古文老師登場了。自從吸血鬼philia流行起來後,每次上古文課時,總有些學生會不小心直視到古文老師的頭頂導致痙攣症狀發作而被送進保健室,這類的情況發生已經不止一次了。


    「老師、老師,請跟我來一下。」


    「怎、怎麽了?衛藤同學,妳也太突然了吧?」


    為了不讓自己直視到那顆危險的頭,絆預先戴上墨鏡,拉著古文老師一路往美術教室所在的特別教室大樓走去。美術並沒有排在第一節課,絆已經偷偷調查過了,淺井總是在第二節課快要開始之前才會走進教室,而絆就埋伏在特別教室大樓的樓梯間,等著先繞到職員室一趟再準備進美術教室的淺井到來。這個季節,在第一節課結束後的五分鍾下課時間裏,是朝西的窗戶灑落黃昏夕陽的最後機會。


    明明都已經傍晚了,卻滿臉倦怠好像一大清早就得趕上班的淺井終於打著嗬欠出現了。


    「衛藤同學,還沒好嗎?」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衛、衛藤同學,老師已經……」


    絆把古文老師推到樓梯平台的暗處,窺探著淺井步上樓梯的最佳時機。經過計算,從窗口灑落的夕陽、古文老師的頭頂與淺井的臉孔形成的最佳鐵三角角度——


    很好,就是現在!


    「衛藤同學,老師已經按捺不住了!其實老師也從很久以前就對妳——」


    「嘎啊?」


    就在絆準備一把抓住古文老師發量稀疏的頭推到夕陽光輝中時,古文老師卻反過來擒抱住絆的身體。


    「等等,老師你在胡說什麽啊!?」


    「咦?咦、咦、咦唔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


    眼看那顆油亮亮的頭頂快要貼上自己,絆嚇得發出尖叫趕緊往後仰,但腳下一滑竟踩空了樓梯。正打著嗬欠走上樓梯的淺井一抬起頭,「嗚哇!」立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咚鏗——!


    連同淺井在內,三個人一起滾下了樓梯。


    在那之後,別說什麽夕陽西照了,絆光被太陽穴都爆出青筋的淺井罵都快罵暈了。就連年紀比淺井大的古文老師同樣也跪坐著乖乖挨罵。


    「我隻是想確認淺井老師到底是不是吸血鬼而已嘛……」


    「妳還在說那種妄想……」


    本欲辯解,但淺井馬上露骨地表現出厭煩的態度。搞到最後——


    「唉,自由談戀愛沒什麽不好,我並不認為老師和學生交往有什麽大問題,隨你們想怎麽搞就怎麽搞,反正我也無所謂,可是在校園


    內怎麽能做出那種傷風敗俗的事呢……」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認為這種事實在不該在學校裏做……」


    兩個老師不知怎麽搞的竟聊到有了共識。先給我等一下,為什麽花樣女高中生衛藤絆大人非得跟那個悲慘又不起眼的年輕禿頭教師湊成一對不可啊?話說迴來,「隨你們想怎麽搞就怎麽搞」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言下之意是不管哪天我跟哪個王八綠豆交往了,他都無所謂的意思嗎?淺井老師這個大笨蛋!


    絆才不會因為這種小挫敗就退縮。要是在這裏放棄了,根本就辱沒了自己身為女高中生同時也是吸血鬼的身分嘛。


    趁著淺井離開美術教室的空檔,絆提著一袋滿滿的大蒜偷偷潛入,把串成一串串的大蒜當成門簾掛在美術準備室的房門上。每到夜晚,嗅覺總格外敏銳,大蒜刺激的氣味也更加刺鼻難耐。就算戴著口罩,絆還是被熏得眼睛不停冒出淚水。


    盡管十字架和聖水對自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但絆也對大蒜感到無可奈何。並不是因為宗教上的弱點,而是味道實在太嗆了。說到氣味,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大蒜竟成了氣味不佳的代表。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用來辨別淺井到底怕不怕大蒜的計劃。這叫以小搏大嗎?好像不太對,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隻能說,絆實在太天真了。


    奸笑著躲在暗處想窺視淺井的反應,走進教室的淺井一瞬間確實是被掛在門上的好幾串大蒜給嚇了一跳沒錯,但馬上就捏著鼻子冷靜地把門板上的一串串大蒜拿了下來。到了星期五美術課時,他居然把這些大蒜一人一顆分發給絆班上的同學。


    「正好有個很不錯的素材,今天的課題就是替這個東西畫素描。妳們可要仔細觀察,好好地描摹出來才行。沒畫完的人就別想迴家。」


    每個人桌上都放著一顆天敵,不用說全班上下立刻陷入一片恐慌的尖叫悲鳴聲中。


    「討厭——淺井老師是魔鬼!」


    「你明明知道我們最怕這種東西了——!」


    「所以,我最討厭妳們這種莫名其妙的妄想了。別吵了,快點動筆吧,沒有畫完的人不能迴家喔。」麵對同學們猛烈的抗議,淺井依然不為所動,淡漠地拒絕了全班同學的陳情。所有人也隻好捏著鼻子邊哭邊提筆畫起眼前的大蒜。當然,絆也沒有意外。


    可惡,居然想出這麽可恨的反擊方式……站在講台上的淺井同樣拿出素描本畫著屬於他的那顆大蒜,還露出一副「與我無關」的風涼表情。他大概已經發現大蒜珠簾是絆搞的鬼。


    「討厭——!真是氣死人了,有夠厚臉皮的,可惡的家夥!」


    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滿地嘟嚷(大蒜的氣味熏得自己淚流滿麵),畫著眼前猶如是殺父仇人的大蒜輪廓,過重的下筆力道讓鉛筆的筆芯都連根折斷了。為了宣泄愈來愈大的火氣,隻好拿出美工刀把斷掉的筆芯重新削好。刷、刷、刷……粗暴地一刀接著一刀,刷、刷、刷……


    「好痛!」


    美工刀的刀刃沒削到筆芯,倒是削到了食指皮膚。絆嚇得迸出一聲尖叫,教室裏的吵鬧聲一時之間全靜止了。


    「小絆,妳沒事吧?」


    坐在隔壁正努力與大蒜拚鬥的早知惠擔心地湊過來詢問。


    「沒事沒事,這種小事才不會害我受傷呢。因為隻有銀製的武器才能傷害得了吸血鬼嘛。」……唔咦?不過豔紅的鮮血好像正不斷從食指溢出耶。


    前方傳來椅子因力道過猛被撞倒的聲音。就看到淺井走下講台,一路往絆的位置走來。那張臉上布滿險夷憤恨的情緒,他該不會是在生氣吧?絆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妳們自習,繼續完成素描。」


    淺井對其他學生這麽說完後,便拿小方巾把絆不斷溢出鮮血的右手給包起來(這是本來就放在美術教室裏的方巾,說真的好像不是很幹淨啊),然後就拉著絆的手將她拖出教室。


    「老師,你別這樣拉我啦。你在生什麽氣嘛?有必要這麽生氣嗎……」


    絆消極的出聲抗議,但還是一路被拉著走。在走到保健室的這一路上,淺井始終不發一語,看著他身後不斷攀升、彌漫周圍的怒氣,絆著實感到困惑。


    「淺井老師,你怎麽了嗎?怎麽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啊?」


    保健室的大門被用力拉開,一看到出現在門口的淺井,保健室老師由起不由得瞠大了雙眼。好像把絆當成犯人丟給警察似的,絆被他一掌推到由起身邊。


    「衛藤同學?」


    「我在使用美工刀的時候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嘛,都是因為大蒜害我視線模糊啦……」


    「哎呀呀,這可不得了。妳先坐一下……」


    「可是真的好奇怪喔。不過是把美工刀,怎麽會在我身上留下傷口呢?美工刀又不是銀製品……」


    就在由起相當有效率地替絆包紮傷口的這段時間,絆還是再三闡述著「不過是把美工刀,怎麽可能傷害到自己」的立場。非得讓淺井明白狀況才行,要讓他明白自己是個吸血鬼,除了銀製的武器之外,其它東西是不可能傷害到自己的。也要讓他明白這不僅僅是自己的妄想或自以為是,而是事實。


    「那把美工刀是不是有添加抗菌塗料?抗菌塗料裏有添加微量的銀,所以也會造成類似銀製武器的傷殺力喔。」


    「那、那就對了,就是這樣嘛,一定是這樣沒錯。我也記得美工刀上好像有標明這一點。畢竟如果隻是一般的美工刀,怎麽可能在我身上留下傷口嘛……」


    「是啊,我明白妳的意思。」


    由起沒有否定絆的說法,甚至還替絆打了圓場。但絆愈是高談自己是個吸血鬼的言論,倚靠在保健室大門口的淺並肩上就累積愈來愈多顯而易見的怒氣。


    「淺井老師,衛藤同學也有為她的不小心在反省了,你就大發慈悲放過她吧?」


    「妳說這丫頭哪裏像是在反省了?」


    由起無奈地試圖安撫淺井的情緒,但隻是更讓淺井額頭上的青筋冒得更多罷了,搞到連由起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是在自己的課堂上有個學生不小心受了點傷而已,淺井的反應會不會太大了呀?這時絆才訝異地深思起這個問題。淺井該不會是在擔心會有人向他追究監督不周的責任吧?心裏的疑惑馬上轉變成下意識的反抗,令絆嘟起嘴來。大概是因為最近的家長老愛找碴,當老師的神經才會繃得這麽緊吧。


    「我家沒有爸媽會跑來學校鬧事啦,你不用這麽擔心,沒有人會把我受傷的事怪到老師頭上的。」


    「為什麽妳要扯到那裏去?我是因為妳輕率的舉動才……」


    「可是我又不會受傷!到底要我說幾遍,你才肯相信啊?」


    這次換成絆扯著嗓子怒吼。都說了那麽多,你還是不肯相信嗎?那好啊,隻要證明給你看就行了吧?


    「小由由老師,這個是鐵吧?」


    絆氣得隨手抓起由起剛才替自己包紮時所使用的剪刀。鐵製的刀刃是傷不了自己的,反手一揮,絆把刀刃的前端對準自己的手掌刺下。


    「妳在做什……」


    淺井頓時變了臉色,從門口衝了過來,但就算他想阻止也來不及了。絆沒有一絲猶豫。她有自信絕對不會因為這種東西而受傷。


    就在剪刀對準手掌劃下的那一瞬間,由起卻突然伸出手擋在絆的掌心與剪刀之間,代她承受了利刃。


    「咦?」


    完全沒料想到由起會突然介入,讓絆錯愕得停止了原本的動作。他順勢握緊刀刃,把剪刀從絆的手中搶了過去。


    呃……剛才難道沒有刺到嗎?


    由起沒有多說什麽,隻對絆露出訓戒般的淡淡微笑。


    「衛藤同學,別再鬧下去了。再這麽欺負淺井老師的話,他實在太可憐了。」


    往淺井的方向看去,他正擺出要衝不衝的尷尬態勢呆愣在原地。原本堆積在他身上的怒氣已不複見,此刻的他就像被天藍色的顏料塗抹過整張臉,全身僵直動也不動。


    瞬間過後,他好似再也撐不住自己的體重當場跪了下去。沒想到淺井居然會有那種表情與反應,這些全都是絆從沒見過的另外一麵。


    還以為他會跟平時一樣對自己怒吼連連呢……看來絆一時激動的脫序行為引發了淺井出乎意料的反應,雖然隻有一點點,但這次絆是真的有些反省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但自己的行動好像確實戳中了淺井心中脆弱的一麵……的樣子。


    2


    在那之後,淺井沒有再多說什麽。「今天妳就先迴去吧。」淡淡地下達免除絆迴去繼續上課的指令後,頂著一張好像快暈倒的表情,獨自一人迴到美術教室去了。因為是星期五的最後一堂課,絆(和由起又閑聊了幾句後)就直接返迴宿舍。還放在學校裏的書包,早知惠也替自己拿迴來了。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夜晚。絆坐在由起駕駛的車子裏。這是為什麽呢?


    「衛藤同學,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就是因為由起半強迫的邀約啦。她沒有告知要去什麽地方,就把絆塞進外觀像是大紅色瓢蟲的福斯金龜車副駕駛座裏。


    穿著尖頭高跟鞋的由起每次踩踏離合器時,那件開岔極高的裙子就會露出美麗光滑的大腿。由起開車的模樣實在太煽情誘人了。


    「吶,我們到底要到哪裏去啊?」


    「去淺井老師家啊。」


    「什麽!?」


    「我跟他約好今天要去他家的嘛。之前就拜托他好幾次了,他好不容易才答應的呢。」


    「小、小由由老師,妳為什麽要去淺井老師家啊……」


    「我不是說過了嗎?因為我對淺井老師很有興趣啊。」


    由起朝驚訝不已的絆,充滿魅力的眨了眨眼。


    本來以為她隻是說著玩的,沒想到由起是真的想對淺井下手啊……居然還把人叫到家裏去,看來淺井其實也對她有意思。偷瞄由起的豐胸和美腿,再跟自己的互相比較一下……根本不可能贏得過她嘛——福斯金龜車載著絕望的絆,輕快地在街道上穿梭前行。


    但仔細想想,由起為什麽要帶著絆一起去啊?


    這麽說……視線忍不住往由起握著方向盤的手偷偷瞥去。昨天的那把剪刀應該是有刺進皮膚裏的,但由起白皙的手上卻沒有一點傷痕。是自己搞錯了嗎?還是說,如果不是銀製的武器,就傷不了由起呢——?


    穿著一身黑衣、手裏舉著自製廣告牌的年輕人在街頭聚集成黨,人數多到幾乎快要擠到車道上了。廣告牌上寫著「把主權還給吸血鬼!」「nobloodnolife」之類的大字。


    在這短短幾個月裏,出現了不少主張吸血鬼是優於人類的種族,進而要求掌握社會主權的年輕人集團。誇耀著吸血鬼悠遠的曆史過往,自認所俱備的每一項能力都淩駕於人類之上,甚至認為人類應該歸順於吸血鬼的麾下。一開始不過是變成「吸血鬼」的年輕人們抱著遊戲心態聚集在一起玩鬧的小小集會,不知不覺間竟演變進化成涉及政治運動的狂熱集團。


    那些人身上披著紅底的黑披風,把自己打扮成傳說中的吸血鬼模樣,每天晚上都聚集在街頭進行演講或示威運動。參加者全是些未滿二十歲的青少年,提出的主張雖拙劣,但讚同的人數卻是與日俱增,逐漸形成不能繼續忽視的社會威脅。最近連市警都密切觀注他們所引發的暴動,或是站在遠處監視著那群年輕人的示威運動。雖然尚未爆發肢體上的衝突事件,但兩方人馬之間流動的空氣肯定並不平穩。


    參加示威遊行的其中一些人都衝到大馬路上了,為此由起隻好放緩行車的速度,圓圓的車頭燈輕輕掃過那些宣示廣告牌,隔著車窗也能聽見模糊的演講聲。還是相當年輕的聲音呢。


    在這座白天裏沒有半個年輕人上街走動,漫散著怠惰與寂靜的消沉城市裏,一到夜晚到處都聽得到尖叫吶喊,年輕人紛紛走上街頭,帶來短暫的活力。卻也可說是帶有殺氣的異常光景。在示威集團的不遠處,「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協會」的那台小巴士和那群唿籲眾人捐血的青年們今晚同樣也能看見他們的身影。


    「那群臭小鬼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到底在胡搞瞎搞些什麽啊……」


    由起把手肘撐在方向盤上,一邊開車一邊斜眼瞥向車窗外那幾個年輕的亢奮吸血鬼,低聲嘟嚷道。


    沒多久,由起終於在遠離那些示威聲浪的寂寥鬧區邊緣某一棟建築物前停下車來。在街燈的映照下,浮現出那棟建築物的茶紅色外觀。那是一棟充滿了舊時風情的七層樓老洋房。掛在天邊的月兒從雲霧間輕探出臉孔,在建築物前那一麵如鳥籠的裝飾鐵格子上刻劃出淡淡陰影,營造出塗滿鮮血的十字架般教人害怕恐懼的陰暗氛圍。


    「哇喔,是吸血鬼城堡耶……」


    抬頭望向眼前的建築物,絆會吐出這樣的感想也是人之常情。人們印象中的吸血鬼住處就是長這個樣子的嘛。


    「這裏就是淺井老師住的地方嗎?」


    未、未免也太適合了吧!絆的雙眼都因興奮而發光了。明天到學校多散發一則「淺井住在吸血鬼城堡裏」的流言應該沒關係吧。


    厚重的古銅色大門旁刻了一行英文。


    "hotelwilliamschildblood"


    williamschild的血……是這樣翻的嗎?


    那行英文的末尾還黏了一隻像極了落葉的飛蛾。


    「這是公寓?」


    「是啊。從外觀看起來或許很有那種感覺啦,不過這裏可不是吸血鬼城堡喔。」


    聽完由起的說明,心裏還真有點失落。


    待由起推開大門,兩人一起進入室內。


    「歡迎光臨。」


    這時,屋裏突然傳來招唿聲。


    隱約可見大廳的那頭佇立了一抹人影。裝設在環繞整座大廳壁麵上的瓶狀美術燈猶如萬花筒,交錯灑落的淺淡燈光相互輝映出幾何圖形的模樣,照亮了人影的周圍。那個人活像是個馬戲團的團長站在舞台正中央,身上穿著全黑的燕尾服,手上還戴著白手套,感覺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你們是淺井先生的客人吧,等你們很久了,請隨我來。」


    穿著燕尾服的門僮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禮後,便領著他們先行往屋內走去。絆和由起對看了一眼後,也跟在他的身後邁開腳步。


    「這是電梯,不過它有亂咬人的壞習慣,請注意千萬不要獨自一人搭乘喔。」


    不曉得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聽完這教人不安的忠告後,絆與由起還是搭上這座不停發出嘰嘎響聲的老舊電梯。定眼一看,這座電梯的雙層裝飾鐵欄確實有著銳利的齒狀,絆忍不住抖了一下。


    兩人被領到五樓的其中一間房門前。淺井就是住在這裏吧。不,與其說「住」,用「棲息」這個字眼應該更適合才對。


    說是


    住家,這裏更像是一間工作室。淺井雖是美術老師,但同時也是個畫家,絆在踏進了他的住處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件事。好像利用空間轉移把美術準備室整個搬到這個房間裏一樣,但少了學校的製約,這裏比起美術準備室更混亂且毫無秩序可言。


    帶有文藝複興氣息的半裸巨大石膏像共有兩個,一個放在牆角,像是要朝這裏壓過來似的采出上半身。而被塗抹在牆上的下半身則像是被用力拔出來一樣充滿了躍動感。說真的,不管從哪方麵看,都還挺惡心的。


    「這是我的室友。丹迪與菲利浦雙胞胎。」


    淺井淡然地介紹起眼前的白人雙胞胎石膏像。該怎麽說呢,比起到底是不是吸血鬼,他看起來更像是腦子壞掉的那種人。


    邊走邊踢開淹沒整片地板的雜物,淺井替絆和由起開了一條通往房內的小徑。房裏雖然有個可以讓訪客坐下來休息的一小塊空地,卻擺著高矮不一的三把椅子和跟每把椅子的高度都不合的桌子。不管坐上哪把椅子,都沒辦法真的放鬆肢體。


    絆坐在椅背最低的蛋型沙發上,整個人像是陷了進去般,由起則坐在高腳吧台椅上翹起美腿。淺井先去泡咖啡,迴來時隻好坐在剩下那把其中一支椅腳有些傾斜不穩的椅子上。


    他端出來的馬克杯上同樣沾染了厚厚一層油畫顏料顯得凹凸不平,看得出來淺井經常使用這個杯子。一想到這隻杯子是多年來經由淺井的手指觸碰而形成現在的模樣,眼前這隻不起眼的肮髒馬克杯竟也變得彌足珍貴起來。味道淡薄的速溶咖啡表麵還飄浮著好幾塊石膏碎屑。喝下去的話,說不定會朝死亡邁近一步。不過吸血鬼是不會死的就是了。


    「好了。」


    喝了一口咖啡(啊,他喝了。喝那種東西真的沒問題嗎?)淺井朝由起射來一道銳利的視線。對於同僚女老師,而且還是個超級大美女來家裏拜訪,淺井的視線跟「友善」二字完全扯不上邊,甚至還能窺兒一絲敵意。而由起依然淡定的端起杯子輕啜。自己好像不該待在這裏,無事可做的絆呆坐在一旁有些閑得發慌。


    「妳有什麽事要說?」


    「淺井老師真是的,居然對我那麽警戒。難道我真的給你帶來那麽多困擾嗎?」


    「說真的,妳的存在是讓我很困擾沒錯。」


    「哎唷,你好無情喔。」


    連覺得困擾這種話都說出口了,絆認為他這樣實在有點過分。但看著淺井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模樣,絆其實有點開心,因為淺井好像並不喜歡由起啊。


    雖然被否定了自己的存在,由起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受傷的神色,應該說她根本不需要得到淺井認可,隻是嗬嗬輕笑了幾聲。


    「麵對跟自己的表妹如出一轍的臉蛋,你也沒辦法再繼續保持冷靜吧。」


    「我才沒有不冷靜……」


    相較於由起愉悅的笑容,淺井毫不掩飾不悅的歪著嘴。


    「表妹?」


    絆卻因這句話而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轉頭向由起詢問。


    「啊啊,衛藤同學並不知道淺井老師有表妹的事吧。」


    「我才想問妳怎麽會知道的咧,我明明沒對其他人提過這件事。」


    「請你不要小看我的情報網。啊啊,剛好這裏就有嘛……妳看,就是這個。嗬嗬,原來你也會買有她出現的雜誌啊,淺井老師還真是可愛耶。」


    「那隻是我偶然在書店找到的啦……」


    由起在填滿地麵的雜物堆中伸手撈起一本雜誌。


    那好像是外國出版的流行雜誌,畫著強調眼神的流行妝感的超級名模躍然於雜誌封麵。


    「咦——這個是小由由老師……」


    赤裸的上身隻套了件短版皮夾克,下半身穿著超低腰熱褲的吸睛裝扮,還擺出了強調腰身曲線的性感姿勢,豐滿渾圓的胸脯在沒有拉上拉煉的皮革外套中若隱若現。過於肉欲的淫靡表態,卻因那張細致柔美的東洋麵孔而形成禁欲的神秘印象。


    「這是淺井老師的表妹,名叫由姬。她是在巴黎時裝秀上非常活躍的名模喔,說不定還會成為世界小姐的後補人選呢。」


    「咦——這個人不是小由由老師嗎?好厲害,妳們也長得太像了吧!原來淺井老師有一個這麽漂亮的表妹啊,好棒喔,巴黎時裝秀耶,簡直太帥了嘛——真的太厲害了啦。為什麽要保密啊?這種事不是很值得拿出來誇耀的嗎——?啊,可是小由由老師也不會輸給她喔!小由由老師一定也能當上超級名模的!」


    「哎呀呀,衛藤同學居然說出這麽讓人開心的話來。真是的,妳實在太可愛了。」


    斜瞟了一眼左一句好厲害、右一句好棒的絆,和因吹捧而樂得飛上天的由起,淺井露出像是吃了一百二十斤黃蓮似的表情,默默啜飲手中咖啡。話說迴來,就算同事長得像自家表妹,也沒必要討厭成這樣吧?淺井對由起的態度實在太不自然了,讓絆怎麽也想不通。


    「我是不是也該改行當超級名模呢~?」


    「哪有可能啊。」


    淺井冷冷地一句話堵住由起開心的自言自語:


    「就生理而言,妳——」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瞬間,咚——由起卷起手中的雜誌,狠狠地往淺井頭上敲了一記。


    整張臉栽到馬克杯裏的淺井被嗆到咳嗽,由起又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突如其來的發展讓絆驚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淺?井?老?師——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的?」


    「別小看畫家的觀察力!」


    「理事長已經對這件事下達封口令了,你要是敢出去亂說,可是會被學校開除的唷?」


    「妳這家夥……明明把別人家裏的親戚背景全摸透了,竟然還向理事長要求那種毫無道理可言的命令……」


    「老師也是上班族啊,如果你不想職位不保,最好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受上級的命令。教育理念本來就毫無道理可言,每個人都是承受著這個世界上的不公平對待,慢慢長大成人的呀,你難道不這麽認為嗎?」


    「真正的教育不是坐在會議室裏講講的而已,而是要在課堂上巴啦巴啦巴啦……」


    用袖子把沾滿咖啡的眼鏡擦幹淨,此刻的淺井完完全全像隻喪家犬般低頭不停嘟嚷。拿著卷成一圈的雜誌在手心上拍了兩下,由起臉上依然笑咪咪的,但那張笑容卻散發出讓人不敢違抗的魄力。真不曉得這兩個人到底算是合得來還是合不來。


    「好了,沒意義的話題就到此告一段落,我們差不多該來聊聊正經事了。」


    把雜誌丟迴桌上,重新坐迴高腳椅的由起打算開啟其它話題。


    「明明是妳這家夥一直在說沒意義的話。」


    淺井麵露不滿,直接稱由起為「這家夥」來了。居然把跟教育有關的論點當作無意義的話題,麵對眼前這兩名教育人士,絆身為學生也不知道該不該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不安。


    「今天我會來這裏,主要是想跟你確認幾件事。淺井老師,你還記得這幅畫嗎?」


    由起拿出手機放到桌麵上,讓在場的人都能看見手機的液晶屏幕顯現的影像。「搞什麽,這次又想當偵探了嗎?」淺井一邊抱怨,還是挪動身體看向小小的液晶屏幕。絆也從蛋型沙發上采出身,窺探著手機上的畫麵。


    屏幕上是幅並不鮮明的畫像。好像是翻拍畫布上的圖所存成的照片。整體給人一股黑暗不祥的


    印象,一名赤裸的女性偎靠著灰暗的背景,狀似死屍。


    「好惡心的畫喔。」


    絆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畫了這麽惡心的畫,真是對不起喔。」


    淺井的聲音立刻從頭頂落下。


    「咦?」


    絆瞠大了眼,視線來來迴迴地在淺井的臉與手機屏幕上比對。淺井的目光始終膠著在屏幕上,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沒什麽好記不記得的,這是我在學生時代畫過的圖。」


    「咦?咦咦?」


    「是嗎,果然沒錯。」


    由起的響應比預期的簡短平淡許多。


    「妳是在哪裏找到的?這張畫應該已經遺……」


    「這張畫不在我手上。是有人拍下這張圖,用手機簡訊的附文件功能到處傳送。現在街上的那群國、高中生應該每個人都收到了這封附圖簡訊吧。」


    「到處傳送?為什麽是這張圖?」


    「這張畫的模特兒——皆子小姐,她現在怎麽樣了?」


    沒有迴答淺井的問題,由起又換了個話題。淺井瞇細了雙眸,迸射出危險冷冽的光芒。但由起一點也不畏怯,同樣也瞇細了眼,微笑接受他的瞪視。明明是一樣的表情,釋放出的空氣卻全然不同。


    絆倒抽了一口氣,不解地望向由起。因為本能告訴她,這並不是能對淺井發問的問題。


    皆子……是淺井的誰啊?


    產生興趣的同時,一股不祥的預感也跟著襲上心頭。這說不定不是自己想深入明白的事情。因為……皆子是個女生的名字吧?


    為什麽非得在這個丫頭麵前談論這種事啊——淺井朝絆射來帶有這種含意的視線後,才悶悶地迴答由起的問題。


    「她死了。」


    彷佛從腹部底層硬擠出來般,那是非常低啞、沉重的聲音。


    前一刻才剛知道名字的陌生女子死去的事,並沒有為絆帶來什麽衝擊。但將這件事說出口時,淺井的那張表情與聲音卻深深刺痛絆的胸臆。「皆子」對淺井來說,是個怎麽樣的存在,光從他的態度就能窺知二一了。


    再次把目光轉向畫像中的那名女性。被翻拍的影像雖然又小又不清晰,但還是看得見猶如照片般細膩描繪的筆觸。那是個頭發短短的,體態非常纖弱的蒼白少女。


    得到答案後,由起僅是點點頭。好像她打一開始就知道了,隻是想從淺井口中再次確認而已。


    「是三年前的三月吧,從這間公寓五樓的露台跳樓自殺。」


    用公事化的口吻補足了淺井沒有深入說明的狀況,由起又接著開口:


    「皆子小姐在死前有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像是——她是個吸血鬼之類的?」


    三年前,名叫皆子的女性從她居住的公寓五樓跳樓自殺,當場死亡。


    而在她自殺的幾個星期前,她堅稱自己是個吸血鬼,害怕鏡子與日光,白天總是拉上窗簾,將自己鎖在幽暗的房間內,到了夜晚則充滿活力,總是舞動著往外頭的世界飛奔。就跟現在十幾歲的年輕族群之間所流行的吸血鬼philia症狀如出一轍。她所說的話也跟那群十幾歲的年輕人一模一樣,難道皆子也曾喝過吸血鬼的血嗎?


    不,淺井果斷地否決了這個說法。


    那是淺井當時為了美大的作業,才請她當模特兒所畫出的圖。因為畫筆沒握緊,一不小心在她的脖頸上點上類似兩顆牙印的痕跡。藝術創作有時也會產生連創作者本人都始料未及的效果。原本這幅畫的筆觸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頸項遭到吸血鬼啃咬而被吸光血液的少女末路。因為照得不怎麽清晰,如果他們沒說還真不會注意到,畫中模特兒的脖頸上確實有兩個小洞,油畫顏料像極了漆黑的血液從那裏流出。


    當時在那群美大學生之中,很流行以暗黑係的畫風來諷刺社會的腐敗黑暗麵,就連當時的指導教師也都說這張畫帶出的效果相當有趣,所以淺井沒有加以修正便又繼續完成了這幅畫作。


    「好高興,我總算也成為你的夥伴了呢。」


    當皆子說出這句話時,淺井一定感到錯愕莫名吧。


    皆子原本就對吸血鬼傳說有很強烈的興趣,甚至崇拜到近乎偏執的地步。見到那幅以自己為模特兒的畫作時,皆子開始認為現實中的自己與畫中的自己一樣,都被吸血鬼吸了血。


    淺井當然不認為自己的畫作有什麽催眠效果,但不管再怎麽向她解釋,皆子的執著已經到了不尋常的地步,怎麽也不肯改變自己成了吸血鬼的想法。彷佛是被那張畫作附了身般,當淺井無奈地想放棄那幅畫作將其銷毀時,皆子激烈的抗拒反應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


    然後某一天——


    「可是我又不會受傷!到底要我說幾遍,你才肯相信啊?不然我就證明給你看吧?」


    皆子堅信已變身成吸血鬼的自己隻能被銀製的武器傷害,而為了向淺井證明,她縱身一躍從五樓跳下,淺井根本來不及阻止。


    淺井的畫作當然沒有讓她變成吸血鬼的神奇魔力,她也不是什麽不死之身,就這麽墜樓死了。


    這時,絆才領悟了為什麽由起要帶自己一同前來的理由。


    曾經有個堅稱自己不會受傷而傷害了自己,後來甚至還賠上一條命的人存在於淺井的生命之中。


    『可是我又不會受傷!』


    絆明白了昨天在保健室裏,當自己拿著剪刀準備朝手掌刺下時,淺井會有那麽劇烈的反應全是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所導致的精神創傷。絆也懂了他為什麽拚命否定吸血鬼philia,總是將其歸咎成妄想的原因。


    可是……絆嘟著嘴在心裏反駁。可是我真的不會有事嘛,就算那個叫皆子的人不是吸血鬼,但我真的……


    談話告一段落,淺井將自己的身體埋入椅背裏,深深籲吐出一口悠長的歎息。他手上的馬克杯已經空了,沾黏在內側的茶垢也幹涸了。


    「妳問這種事打算做什麽?井上由起,妳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故意假扮成由姬的樣子來接近我?」


    麵對由起,淺井的態度仍是充滿了警戒。


    「我才沒有假扮呢!跟你表妹長得像純粹是偶然啦,我是被分派到這裏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呀。」


    「什麽分派?從哪裏來的?妳該不會想說是教育委員會派來的吧?」


    「是『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協會』派我來的。」


    ……沉默降臨在這間工作室裏。


    跟之前好幾次令氣氛緊張的沉默不同,這次是有些銜接不上的失措空白。若再繼續沉默下去,說不定那對雙胞胎石膏像就會為了確保自己的存在而從牆麵爬出來,甚至大跳哥薩克舞蹈了。


    「妳說的……不是那個捐血團體嗎?」


    按揉著太陽穴,淺井低啞的出聲吐嘈。由起仍維持一貫的冷靜優雅,輕聲迴應道:


    「嗯,先把『保持協會』的事放一邊,我的工作隻負責確認吸血鬼philia的發生原因和感染途徑。多虧有你的幫忙,這下調查報告書總算有著落了。淺井老師,非常感謝你的協助。也要謝謝衛藤同學的作陪。好了,既然該談的事都談完了,我們也差不多該迴去了。」


    由起一副事情已經解決的輕鬆模樣,絆卻是完全摸不清頭緒。看著由起的微笑,絆差點就要相信她所說的,但急忙又提出心裏的疑問。


    「發生原因跟感染途徑是什麽意思?


    照大家的說法,應該是被吸血鬼襲擊……」


    「並沒有會襲擊人的吸血鬼,也沒有人因此變成了吸血鬼。」


    為了讓情緒激動的絆聽懂,由起刻意放慢速度緩緩解釋。


    「第一個罹患吸血鬼philia的患者,經過確認後證實就是皆子小姐沒錯。她應該是對自己下了相當強烈的自我暗示。雖然淺井老師的圖畫得非常真實,但基本上還是在於她的精神問題。在她死後,吸血鬼philia也以極快的速度在市內的國、高中生之間傳染蔓延。而感染的途徑,就是附了圖檔的這則簡訊。」


    啪的一聲,由起闔上放在桌上的手機。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她已經搜集到所有的情資證據,勝券在握了一般。


    「第一個寄送這封簡訊的人是誰啊?」


    「關於這一點我們也還沒辦法鎖定目標。不過philia的患者會擴散得如此迅速,已經確定是經由手機簡訊的傳播。收到這封附圖簡訊的人,將會成為吸血鬼的下一個犧牲者——這算是一種都市傳說吧,隨著簡訊的散播,這座城市裏國、高中生罹患吸血鬼philia的疫情也變得愈來愈嚴重,一切都是從三年前開始的。」


    「短短三年的時間哪能創造什麽都市傳說啊,這樣根本就不算傳說嘛!」


    「要追溯都市傳說的曆史,其實多半都發生在近幾年喔。國中與高中也不過短短三年,一下子又換了一批全新的學生。對學校來說,三年前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發生的事,也隻剩畢業生離開時留下的傳聞而已。想要把一件事變成都市傳說,花上三年已經相當充裕了。


    患者都跟皆子小姐是同一世代的十幾歲年輕族群,也是其中的一項特征喔。現在的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自己應該是更與眾不同、擁有更不一樣的東西才對……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也更容易受到催眠暗示。利用手機簡訊在朋友之間傳播也有相互約束的作用。屬於同一時代的年輕人所產生的共鳴、藉由簡訊傳播的感染力,這些都是吸血鬼philia演變成如今這種大規模狀況的原因吧。這才是吸血鬼philia的真實情況。」


    一口氣說明完後,由起停了好一會兒——


    「怎麽樣?我剛才說的理由,是不是能讓否定吸血鬼存在的淺井老師接受呢?」


    「說集體催眠好像有點太扯了,不過比起學生真的變成吸血鬼的說法,妳的解釋還比較能讓我接受。」


    話鋒轉到自己身上,淺井雙手環胸,輕輕頷首。


    「淺井老師!」


    絆責備似的出聲。她怎麽也沒辦法接受,大人們相信的那些道理全然無法讓絆信服。


    因為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年輕人身上真的出現了無法解釋的症狀啊。隻要一碰到十字架或聖水就會精神錯亂,還有些人甚至連皮膚都潰爛了耶。我們沒辦法在陽光下自由活動,鏡子也照不出自己的身影。一到夜晚感覺卻變得異常敏銳,就連趁著夜色躲在暗處偷偷活動的小動物所發出的細微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啊。


    這些發生在許多人身上的真實狀況怎麽能用「想太多」來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正因為沒辦法再繼續對這些怪異的情形視而不見,才會跟著影響到整座城市的作息營運不是嗎?這些都是真的。是真實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嘛。


    「衛藤同學,我說的是集體催眠,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提到『想太多』這幾個字,應該說是過於強烈的意念扭曲了現實的法則吧。我並不否認吸血鬼philia確實讓這座城市裏的青少年產生了自認為是吸血鬼的症狀,不過關於這起事件,並沒有所謂襲擊人類的『吸血鬼』存在喔。」


    由起的論點令絆覺得好氣餒。


    這三年來所發生的一切,難道都隻是集體催眠產生的幻想嗎——?


    吸血鬼philia帶起了流行,早知惠和周圍的其它朋友都說她們見過吸血鬼,這些話曾經帶給絆多大的希望啊——她真的相信這座城市裏有吸血鬼存在,那個「黑衣男子」一定也還藏身在某處吧。


    從淺井家迴宿舍的歸途中,絆坐在由起身旁的副駕駛座上靜默地不發一語。來時遇到的示威集團仍未解散,愈到深夜他們的聲勢反而愈是壯大狂熱,在一旁警戒的警察人數也增多了。那輛掛著「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協會」旗幟的小巴士依然停靠在示威集團的一隅,那群看起來病懾懾的青年們也同樣站在旗幟底下。


    集團中有些過於亢奮的年輕人還一路跳到車子前,由起急忙踩下煞車放慢行進的速度。


    「這群臭小鬼,想被碾死啊!」


    就在一、兩個小時前,從反方向經過這條馬路時,絆還相信就算他們被車撞了也不會死。但事實是,人命是很容易在眨眼之間就消失的。「皆子」想證明自己是不死之身,卻輕易喪失了寶貴的生命,淺井大概會因此懊悔一輩子,在心裏留下怎麽也抹滅不了的傷痛吧。


    「現在該怎麽做?該怎麽樣才能讓大家正視事實?讓大家明白吸血鬼philia隻是集體催眠的效果……」


    參加示威活動吵吵鬧鬧的年輕人們把人行道擠得水泄不通,有些人都快擦撞到側邊的車窗上了,絆縮著身子與車門保持距離,悶聲向駕駛座上的由起問著。


    「我怎麽知道。」


    由起卻用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冷淡響應。


    「什麽叫妳怎麽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的工作是調查出吸血鬼philia的發生原因和感染途徑,再向『上級』報告,解決問題並不是我的職責啊。我隻要能證明『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協會』跟吸血鬼philia還有吸血鬼並沒有關係就算完成任務了。


    不過,隻要讓集團之中分崩離析,結束這場鬧劇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到時候他們就會從夢裏清醒,可是那並不是我的專門領域,而是輔導員或心理學家的工作啊。」


    「那小由由老師的專職是什麽?」


    「我是保健室老師啊。」


    絆本來還覺得這個話題切入的時機真是恰到好處,但由起不痛不癢的迴答卻讓她不滿地嘟起嘴。


    等哪一天大家都恢複正常了,不再說「自己是個吸血鬼」這種蠢話時,這座城市的營運狀況也將迴歸到原本的狀態。白天時大家會乖乖上學,也能在陽光底下進行社團活動。這三年的時光,也許隻是這座城市作的一場惡夢罷了。


    ……奇怪?腦海裏似乎瞬間竄過什麽。


    由起說過,吸血鬼philia的感染途徑就是藉由那張畫像來散播催眠暗示。


    可是,怎麽會這樣?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那張畫像啊。


    3


    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說不定會死,是在十三歲的時候。


    全身的皮膚都因灼燒而潰爛,好像還被尖銳的柏油路麵削破了好幾塊皮。


    好痛喔……爸爸、媽媽……小小的自己拚命向父母求助。但父母乘坐的那台車倒在車道的另一頭,夾帶瓦斯臭味的藍白色火焰彷佛替夜晚的路肩與墨黑的天空點亮了華麗璀璨的煙火。那一晚天空下著雨,可是在雨絲澆熄火光之前,更加憤怒狂熾的新生火舌早已舞動著將整輛車團團包圍住。混雜塵土的黑雨不停敲打著倒臥在柏油路麵的絆的臉頰。消防車的警示聲被大雨造成的無形高牆隔絕在另一頭,根本傳不進耳中。


    不知何時,終於有人來救自己了。消防車又還沒來,為什麽會覺得對方是來拯救自己的,這一點絆也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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