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樓閣附近的公民廣場中心,那座巨大斷頭台已經很久沒有飽嚐過新鮮人血的滋味了。


    隨著我們的腳步接近公民廣場,人群變得前所未有的稠密,在萬頭攢動之上,可以看見高高矗立著兩樣東西:方尖碑,上麵有一個巨大的鐵斧雕像,表明這是廣場的中心。


    在方尖碑的前麵,就是在一個三條街舉目可見的交叉口上,搭著斷頭台其上的兩根浸泡滿血跡的暗紅色木梁,鍘刀長弧形的刀刃已經被劊子手磨得閃閃發光,流動著殺人的光耀斑點。


    在公民廣場的東邊,有一架高高聳起的玄武岩寬闊台階、雖然是臨時搭建,但是從樣式威嚴莊重的主階梯和兩旁的副階梯,以及環繞幾乎半個廣場的石製站階,加上精心鋪就的朱紅色以及鵝黃色這兩種不同顏色的厚地毯來看,奴隸們一定是徹夜勞碌才在這麽短的時間就完成了這一項巨大工程。


    台階頂端的最中間是一架光輝燦爛的精金王座,背後是極其龐大顯赫的威盛凱獅踏蛇紋章,在王座之下的台階上,則是幾架較小的鐵座環繞其四周。


    由皂莢木支撐的工字型紫色天鵝絨巨幅華蓋同樣覆蓋了大半個廣場。


    在往日,這些奢華的布景一定會引起老百姓和普通市民的豔羨和熱議,可是今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公民廣場上呈現的景象和此刻比精金寶座還惹人注意的可怕刑具吸引住了。


    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斷頭台,因為在威盛凱自從先皇塞雷斯登基之後,公開的行刑很少麵向大眾,隻有少數的皇室貴族才能有幸親眼目睹整個過程。


    這殺人的刑具和蠻族自由邦的同類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鍘刀遠看就像一彎新月,凸出的部分對準犯人的後頸,從高高的染血木架上落下去,僅此而已。


    有兩個身軀魁梧,麵目猙獰的漢子坐在放犯人的蹺板上,一邊吃飯一邊等待。看得出他們吃的是蒜泥硬麵包以及烤得焦糊油膩的香腸。其中一個從大腿下髒兮兮的凳子裏抽出一瓶葡萄酒,灌了一大口之後,將瓶子遞給同伴。


    這兩個人正是儈子手隊伍中的成員!


    包括夏金在內的十三名烏迪尼家的餘黨昨天傍晚從白山監獄押送到公民廣場的舊閃亞小監獄過夜,每一個犯人由兩個雲宮聖童陪伴,聆聽他們臨終前的懺悔。整個小監獄被哨兵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包圍,以防有越獄或者劫獄的事情發生。


    此刻的公民廣場好像一個廣闊的圓形劇場,每個台階和角落都擠滿了觀眾。就連古書閣樓的頂上也爬滿了眼巴巴的好奇的人。廣場四圍似乎起伏著五顏六色的波浪,永不停歇的浪潮把它推向前去:能夠給所有想來一飽眼福的人騰出地方。


    塞瑟從精金王座上放眼望過去,這裏湧動著無窮無盡的男女人頭。許多婦女將孩子擱在肩膀上,這些小孩子的身體淩駕於人群之上,位置優越。


    人世間最吸引人的、唯一能把人們的目光從奢靡和宴樂之上轉移開的,就是對死亡血淋淋的近距離目擊。


    隨著皇帝的落座,樞密使公爵、司法大臣、海軍元帥以及諸多皇親貴族也紛紛入席。


    皇後照例沒有出席,她一直說自己受不了這種場麵,皇帝則當然不會勉強她。


    所有鐵座坐滿之後,就意味著行刑即將開始。


    但是,非但不是籠罩著一片肅靜的莊嚴景象,反而從人群中升起了一片夾雜著笑鬧聲、唿喊聲、唱歌聲的高分貝喧嘩。


    正如賽瑟如明鏡般的心裏所思考的那樣,顯而易見,對於大部分平民和百姓,行刑不是別的,是遠勝於狂歡節的存在。


    刹那間,喧嘩聲仿佛被死神製止了,舊閃亞小監獄的大門剛剛打開。


    先是出現了一隊雲宮聖童,有男有女,他們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亞麻布長袍,頭巾圍住嘴巴和鼻子,隻露出兩隻眼睛,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支點燃的蠟燭。


    最高的那位聖童是領頭,他走在最前麵。


    在往日這些工作應該由亞施塔神廟的祭司們擔任,但是賽瑟在赫理事件之後就把祭司們全部暫行軟禁在神廟中,讓雲宮聖童來替任其所有職務——雖然蘇請先生強烈反對,但是終究拗不過皇帝的旨意。


    聖童之後,十二個烏迪尼家的死刑犯按照處決的次序,依次而出。


    夏金不在其中。


    每個死囚都有兩名哨兵陪伴,並且所有的死囚都被蒙上了眼睛——這是陛下對他們寬容的慈愛表現,免得他們看見可怕的處決現場而發生昏厥或者抽搐等情況,會讓死亡變得更加漫長而痛苦。


    除了塞瑟和嬰之白,其餘坐在鐵座上的皇室貴族,所有人的臉都白得像裹屍布。


    魏南機械得扔掉了自己的雪茄,盡管隻抽了一半;而司法大臣和海軍元帥則雙腿不住地發抖,幸好有椅子接住他們,否則真的可能癱倒在地。


    皇帝顯得無動於衷,臉上卻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笑吟吟的溫柔表情,他那雙黑鑽石般璀璨耀眼的眸子因寬容和柔和而顯得越發魅力四射了。


    可是嬰之白的表情和所有人都不同,他黝黑剛硬的英俊臉龐此刻竟然有淡淡的紅暈似乎要從雙頰的鐵青中滲透出來。


    果然,他看到了令他多年以來的生活如臨地獄般的那個女人。


    在所有的死囚紛紛麵對精金王座跪倒之後——每個囚犯身後都有一位挎著大刀的儈子手——從小監獄的大門中最後走出來一位滿臉胡須,赤裸上身,連臉上都紋滿了可怕圖案的麵目兇殘的壯碩男子。


    他赤著腳,隻穿著一條髒兮兮油膩膩的布襯褲,左邊配著一把大刀,插在鞘裏;右手拖著一把沉重的大鐵錘,他的左肩膀上還扛著一個雙手被捆的女人,這女人的腦袋倒垂往下,長長的頭發隨著腳步而擺動,將她的臉孔遮得嚴嚴實實。


    這女人毫無疑問就是夏金!而扛著她的正是即將將她處死的儈子手的頭兒!


    領頭儈子手每走一步,他右手那柄沉重的鐵錘就在地上劃出一道更深更長的溝壑,這刺耳的金屬拖地聲讓嬰之白渾身一陣陣地直打哆嗦。


    儈子手走到斷頭台的搭坡下,用幾乎是很溫柔的動作把肩上的女人卸了下來。


    所有人看到這女人都被她的美貌震驚了,而且她竟然沒有戴眼罩。


    人群再度發出嗡嗡作響的竊竊私語聲。


    嬰之白情不自禁站了起來,他的臉已經從泛紅變成了慘白,他一步步走到了花崗岩寬台階的前段,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整個人看樣子就要摔倒了。


    嬰茉似乎想要把他叫迴來,可是卻被賽瑟的一個眼神製止了。


    皇帝的眼色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由著他去吧。


    夏金就像中了電擊一般,立刻從搭坡上抬起頭,隔著那麽遠的距離,這兩個人的四目終於相對了。人人讀


    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諾大的公民廣場竟然能如此鴉雀無聲——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這名女囚犯和他們了不起的樞密使公爵大人有著不同尋常的聯係。


    夏金掙紮著想站起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的雙腿早就已經斷了,她邊哭邊費力往上爬,看那絕望悲憤的力量,她幾乎是想要爬到嬰之白的腳下去。


    儈子手看不下去,他把夏金扶起來靠在斷頭台的邊柱上,讓她的臉正對著皇室看台。


    “嬰之白!嬰之白!”這個如此淒慘又如此貌美的女囚瘋瘋癲癲地狂吼著。


    她的聲音迴蕩在整個廣場的上空,比夜鶯的悲鳴還令人哀婉歎息。


    人群之中那期待死亡渴望鮮血的狂歡氛圍不見了,每個人都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悲哀和恐懼。


    嬰之白沒有說話,他直直地站在那裏,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遠處的那女人,仿佛早已化成了毫無生命的雕像。


    “我不要他們蒙住我的眼睛!”夏金哭喊著,淚流滿麵,“因為我知道你不會來牢裏看我的!因為我知道我隻有在被處死的這一天才能見你最後一麵!”


    “我從來都沒有瘋!我隻是為了活到見你最後一麵的那一刻——你明白嗎?嬰之白?”


    “我知道你恨我,你痛恨我!我知道我帶給你的傷害永遠也無法彌補!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最愛我的人,就隻有你了!”


    “嬰之白!嬰之白!多年過去了,當我的嘴巴吐出你名字的這幾個字之時,我還是能感到無比的甜蜜和無比的幸福!”


    “我要告訴你的是,就像你是真的愛過我一樣,就算你現在早已不再愛我,我也要告訴你,嬰之白!”


    “嬰之白!我是真的愛著你,就算到今日我還是愛著你!我發自內心的愛著你,從來沒有變過!”


    “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你知道嗎?嬰之白!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直愛著你!我帶給你的傷害有多痛,我對你的愛就有多深!”


    “我曾經怨恨過你,我恨你不接受我本來的出身,我恨你竟然不能不顧世俗那樣去愛我!我恨你竟然要殺了我!所以我要報複,我要泄恨,我嫁給我厭惡又不屑的親王,就是為了報複我自認為受到的來自於你的傷害!”


    “啊!嬰之白!你的名字我曾經帶著憂愁的歎息,痛苦的呻吟和絕望的喘氣聲說出來;我在被撕光了衣服吊在樹上的時候喊過你的名字,我在冰冷的海底快要被魚吃掉的時候喊過這個名字,我在嫁給烏迪尼親王的那一夜喊過你的名字,我在被你的手下打斷雙腿的時候喊過你的名字!”


    “我曾經以為這七年來,我對你的愛早已消失,已經變成了滿腔的憎恨!可是當我被俘虜到這個國度,這個生你養你的國度之後,我才發現,我還是那麽愛你!”


    “我做錯了!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我原來是那麽愚蠢,那麽自私,那麽邪惡!”


    “我應該在你求婚之前就向你坦白一切,而不是在錯誤的欺騙的道路上讓你兩眼一抹黑地走到底!在帶給你和你的家族前所未有的侮辱之後,我更不該假裝是這場悲劇的受害者,好讓自己用莫無須有的理由去痛恨你!”


    “嬰之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太後悔了!如果時間再度重來一遍,我真希望我當初不那麽做,那麽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的!”


    “嬰之白!嬰之白!無論你怎麽恨我,我都不會恨你的!我死有餘辜!我是個狠毒、卑鄙又冷血女人,我配不上你的愛!我真的配不上!”


    “嬰之白,你的愛是世上最甜蜜最幸福最珍貴的禮物,而我褻瀆了它!”


    “我隻是希望,不!我懇求你!求求你,原諒我吧!”


    “我請求你,嬰之白!我求你原諒我,好嗎?”


    不計其數的婦女和孩子們都哭了,很多男人也在強忍著自己的眼淚,嬰茉臉色煞白,而魏南一直把臉埋在手臂之中,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像個娘們似得被這一幕激動到情緒崩潰。


    嬰之白頭動也沒動,臉上也沒有任何的表情,可是他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劃過他的軍裝,滴落在台階上。


    這個堅強的男人終於展露了他內心最脆弱的一麵,可是沒有人會因此看不起他,他的忠貞、熱情、勇敢、正直和善良因為這個女死囚的告白而更顯得珍貴無比了。


    “我原諒你,夏金。”嬰之白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銅鍾一樣清晰地傳遍全場,“你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會為你的靈魂而終生祈禱。”


    夏金發自內心地笑了,她嘶啞著嗓子說,“謝謝你。對不起。我愛你。”


    那個麵目兇殘的儈子手頭兒哭了,向上天舉起了拳頭。


    “時間已到!開始行刑!!!”傳令官騎著馬過來,大聲宣布道。


    夏金心甘情願地趴在斷頭台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雙眼。


    在場的所有人都背過臉去,他們此刻觀看行刑的心情已經與剛開始截然相反,所有人都在為樞密使的愛情悲劇和這個女人可悲又可歎的一聲而低低哭泣或者在心裏默默哀悼。


    嬰之白閉上了眼睛,幾乎快要昏厥,嬰茉趕緊衝上去扶住自己的哥哥。


    十分鍾之後,十三名犯人已經全部被處死,包括夏金,她的屍首是分了家,可是臉上卻像有了光彩,嘴角帶著安寧的微笑,她的頭仿佛籠罩在救贖的光輝之下。


    很多年後,那麽儈子手頭兒還會和人們說起這個叫夏金的奇怪女人和她死前那一番悲壯的告白。


    “也許這個女人活著是個窮兇惡極的魔鬼,”儈子手用說書人特有的慢悠悠的口吻,神秘兮兮地向周圍的人賣弄著關子,“但是我敢肯定,她死的時候一定在天上變成了天使。”


    “為什麽?”有人不解地問。


    “因為,我在砍下她腦袋的時候真的看到了全身黑色,手持鐵鏈,長刀出鞘的死亡天使!”儈子手繪聲繪色地描繪著,手腳並用,真難想象他這麽個兇神惡煞的漢子講起故事來竟然這麽惟妙惟肖,“這天使的翅膀比墨還黑,臉色比死神還可怕!你們知道嗎?若非是靈魂被救贖,罪行被赦免,死亡天使是不會被出現的——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那麽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另外一個人問道。


    “最重要的是,”儈子手莊嚴地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她讓當初在場的所有人,明白了愛的真諦——為愛情幹杯!”


    “為愛情幹杯!”他所有人都站立了起來,舉杯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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