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候了多久,人界不過一輪春去秋來。


    母親羲和還沒有來此。


    十隻俏金烏已經沐浴完畢,換好了輪值衣物,而依舊沒有母親的身影。


    抬頭之際,老十發現遠處有一人駕著車子,飛馳而過。他大驚,迴頭朝兄弟們喊道:“快打起精神來,是母後來啦!”


    幾人紛紛挺直腰背,拿出最精神的樣貌,來恭迎心中的最完美的女神。


    可那並不是。


    那是他們的父君,天帝帝俊。車子裏不是他們的母親,而是他們父君的新歡,常曦神女。


    常曦神女是月神,生的清麗若素,眉眼裏勾勒的全是如水的溫婉。一席月色羅衫罩輕紗,兩鬢碎青絲隨意散落,赤足沾地,腳踝上的銀鈴鋃鐺作響。


    她的懷中抱著十二個散著柔弱光輝的圓球,那便是她剛剛才誕下的十二個女娃娃,名為月。


    “有女子常曦,生月十有二,於西極浴之。”


    三足金烏言語中帶著戲謔,且將那戲謔直帶眼底,詮釋在話語之中。


    “天啊,沒想到,至高無上的天帝竟然是個負心漢。”紅璃一時口快,嘴皮子是舒服了,可她嚇得立刻用手指捂住了嘴。


    “無礙,如今他已不是天帝,底下的人說何話,他都無法治罪。”


    三足金烏說的淡然,已經看不清他眸子裏的神色。


    “那你們又為何十日並出,縱使你的父君有錯,可受苦的卻是生靈們。”


    月灼這話聽上去似在追問,實意卻為指責。


    如今的三足金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他如實的迴答師徒二人,一切都是他的父君安排的。


    那日本應是老十輪值,可奈何母後羲和身體不適,加上十二月妹妹們一直纏著他們兄弟幾人。老十本最年幼,等不來母後,也等不來哥哥們的替班,自個兒掛在湯穀之上許久。


    自從有了妹妹們,父君便讓日月交替,日夜分明。可那些妹妹們一個個都是難纏的鬼靈精,其中一個最為淘氣,偷了哥哥們的輪班杵,讓湯穀之上的老十下不來。


    找遍了湯穀遍地,也不見那輪班杵,這讓他們怎麽輪流替班。


    眼見著懸掛的老十就要耗盡精力,九個哥哥於心不忍,便紛紛化了金烏原形,飛到湯穀之上,用自身的炙炎熱氣和金光來庇護虛弱的老十,讓他不墜。


    而在人界看來,短短的一刻,竟會降下那熱辣毒火,漫長地幾乎看不到盡頭。


    “後來,你們便知道了。大羿射落了我們,留下了我們的十弟。”


    三足金烏笑的寡淡,好像這一切都已與他無關似的。唯獨提起那人時,他的眼眸裏才有落寞之感。


    “那日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我們的母親。”


    “她知道你們出事了麽?”


    三足金烏沒有迴應月灼,而是繼續說道:


    “其實後來父君找到了那輪班杵,隻是掉落了那甘水之中,可他卻沒有用來救我們。”


    “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母親說的。”


    “你不是說再也沒有見過你的母親麽?”月灼滿腹疑問。


    “是的!但是是她在夢中告訴我的!母親是不會騙我的!夢中的母親依舊那樣美......可我不明白,為何父君要那樣對她.......”


    三足金烏舉著翅膀抱頭痛哭,淚水澆灌在那棵嫩芽之上,不知不覺中,竟長成了有月灼半身高的扶桑樹。


    “自古男人,又有誰能從一而終......”


    三足金烏仍在啜泣,他親眼見父君娶了常曦神女,可他又不知,在他們兄弟隕落之後,帝俊又娶了好幾任天妃。


    紅璃心中不是滋味,她瞧著眼前的月灼師父,若有所思。


    世間男子,當真都是不能從一而終麽?


    瞧那塗山國君,動不動就要娶青丘的女子,人間的帝王,三宮六院,嬪妃是數都數不過來。連那毫無經濟實力,不起眼的平民百姓,都想著拋棄家裏的糟糠之妻,來這煙樓處尋花問柳。


    這就是男子本性罷?


    紅璃不禁捫心自問,若她當時沒有選擇女身,而是永遠化為男身,自己是否能對一女子從一而終呢?


    坦白而言,幼時還未定性的她對隻見過一麵的雲姝上神確實有過愛慕之意,才致於而後成為男子的自己,見了與雲姝上神容貌相似的瑤也便傾心於她。


    可是兩人雖相似,但卻為兩人。


    她輕歎一口氣,即使是自己也做不到,天下男人果然都是如此。


    “我和他們不一樣。”


    可她卻聽自己師父那篤定的語氣,不禁心中謾罵,臭不要臉。


    當初不就是他負了青盈麽?如果他真有擔當,那麽就要將青盈帶在身邊,照顧她永生永世,直到她生命殆盡。


    可是自家師父是怎麽做的呢?連見她也不敢見。


    說是為了不打擾到她,不擾亂時空秩序,可不過就是作為他的逃脫責任的一個借口罷了。


    這點紅璃還是看的很透徹的。


    這些話,她也隻敢在心裏想想,不敢對月灼師父說出。


    可月灼師父的眼神依舊堅定,紅璃似乎還從他的眼中瞧出了一個人的影兒。


    那是青盈的樣貌。


    卻穿著紅裝。


    紅璃甚是奇怪,什麽時候青盈姑娘也做過這樣裝扮?


    她還未想明白,那棵扶桑樹居然開花了。


    扶桑樹雖然隻有三尺之高,但盛開的花蕊卻呈著紅、黃、白三色,三色混搭,開在一處,煞是好看。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三色扶桑花瓣豐頤,重瓣之中吐露黃色的雄蕊,花瓣的肌骨紋理分明,睥睨一方卻纖塵不染。


    這棵扶桑種子是母親在夢中所給,不是單一的火紅,而是人間的扶桑花。


    來世願做尋常人,不做天界扶桑花。


    母親的寓意原是如此麽?


    三足金烏向師徒二人深深致謝,他終是明了母親的心願。


    此後,便不再心心念念,而是守著這棵扶桑。


    忘了他的母親,忘了他不知落在何處受難的兄弟們,忘了那些惹禍精妹妹們,也拋開一切不甘,包括對父君帝俊和常曦的仇恨。


    三足金烏狠心地將尖喙啄向自己的其中一隻腳,忍著劇痛,尖喙上血跡斑斑,直至那足完全斷裂為止。


    師徒二人來不及阻止,他們沒想到三足金烏對自己竟然如此決絕。


    三足金烏將自己的一足呈給紅璃。


    “呐,答應你的。”


    紅璃愕然,她雖然想吃雞爪,可沒想到這三足金烏還真對自己下得了手啊。


    “別怕,這是金烏血,食之對你可謂大補。”


    三足金烏淺笑著,見紅璃遲遲不敢接手,他幹脆直接將這塞入了她的嘴裏。


    正巧她驚訝到合不上嘴。


    這爪子明明是鮮血淋漓,食之卻沒有一點兒血腥味,竟還有些香甜。


    像櫻桃汁的味道。


    紅璃連皮帶骨又帶血,生吞下了肚,食之還迴味無窮。


    三足金烏滿意一笑。


    此後,度朔山再無三足烏,天界再無十日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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