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身處陌生的場所。


    眼前是灰色的天空與一望無垠的草原。陣陣寒風刺痛肌膚。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連人吹走。


    剛才明明是在一個清爽宜人的地方呀。


    ……不對。即便是相同的場所,天空的顏色也不一樣。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場所失去了所有色彩。


    向前踏出一步。


    感覺必須前往某處。但是,卻不知道哪兒是目的地。


    ……誰?


    誰來告訴我。


    我該何去何從?


    ——這邊喔,快過來


    快來拍掌聲這邊


    耳邊響起少女年幼的聲音。


    不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隻是感覺很懷念,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閃過腦海的,是片斷的影像。陽光照射下的金色頭發、紅色眼睛、用鳳仙花塗紅的指甲、滿是泥濘的小草鞋。


    ……告訴我。我該,何去何從?


    ——沒錯。一直走呀一直走,就能抓到我囉。


    少女的聲音轉趨成熟。音色中的冰冷感觸似曾相識。


    ——妳是人類,我們遲早會分道揚鑣。希望妳千萬別忘記我.


    「咕……」


    桐葉搗住雙耳。無法言喻的惶恐襲上心頭。


    自己現在身在何方?


    來自何方?生於何處、該何去何從?自己的存在岌岌可危。彷佛快要被強風吹走。


    「救我……」


    桐葉大聲唿喚。


    聲音卻被強風吞噬,連自己的耳朵也聽不見。


    ——我好害怕。


    好害怕。誰、誰來救我——


    結束期末考試,迎接暑假來臨。


    一般而言,歌頌學生時代酸酸甜甜的自由時光是世間常態,不過學生會的成員們可無法安安穩穩地休息。由於暑假結束便馬上要迎接校慶,因此還必須為校慶來迴奔波。


    「你說的選美參謀是什麽……?」


    當天的工作告一段落之際,孝平與桐葉步行在前往宿舍的行道樹路上。


    明明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伊織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對孝平提出「你要幫我舉辦選美小姐大賽。今日起策封選美隊長稱號予你!」孝平當然爽快地迴絕伊織的要求,但他仍然不死心「那你從今天開始就是選美大將軍。恭喜你出師了,支倉同學!」,結果就半推半就地接下了這份工作。


    ……糟糕透了。為何我年紀輕輕,就非得品嚐有如上班族般的辛勞呢。


    眼前突然走過一隻花貓。或許是太熱了,牠看似傭懶蹣跚。


    「對了,最近都沒有看見那隻黑貓。」


    沒有迴答。


    「桐葉?」


    「咦?」


    桐葉這才迴神看著孝平。臉色蒼白。


    「……怎麽了?強迫睡眠又發作了嗎?」


    「不是。隻是有點熱。」


    「是嗎……」


    這幾天桐葉經常這副模樣。


    不曉得是睡眠不足還是什麽,時常眼神空洞。由於聽過眷族擁有強軔的肉體,因此見到她如此無精打采,反而令人擔憂。


    「……什麽方法有助於恢複疲勞?」


    「在腳心貼上大蒜片。」


    桐葉麵無表情地說道。很不巧,孝平身上沒有大蒜。


    「有其它替代方式嗎?」


    「香蕉。」


    也沒有香蕉。


    「妳放心。等會兒我送大蒜與香蕉過來。」


    「你很累嗎?」


    「不是我,是妳。」


    說完,桐葉傾頭不解。


    「我……」


    「我不會累,妳想這麽說吧?」


    「不過,妳樣子怪怪的,尤其是最近。」


    「………………」


    桐葉陷入沉默。


    「發生什麽事了?」


    「沒有。」


    「騙人吧?」


    「哪有……」


    桐葉搖搖螓首,歎了口氣。


    「真的沒事啦。隻是夢見不怎麽開心的夢。」


    「夢?」


    孝平窺視桐葉的臉龐。


    「……對,隻是作夢啦。」


    是夢嗎?唯有夢,孝平本身也愛莫能助。


    「需要我陪妳睡覺嗎?」


    「………………」


    「開玩笑啦。」


    「開玩笑?」


    「咦?」


    「……嗬。」


    啪。


    桐葉停下腳步倚著孝平的肩膀。


    孝平望著她的發旋。這就是,她所謂的撒嬌吧?


    「喂、別站著睡覺。」


    「哪兒都睡得著是我的特技喔。」


    「要睡就在公園、交誼廳、或是我的房間。喂、有很多地方吧。」


    「嗬嗬。」


    桐葉又露出笑顏。盡管和她交往是最近的事情,不過她私底下經常露出笑容。隻是她的笑容實在是太不明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你的肩膀不錯喔。」


    「那當然,因為是桐葉專用啊。」


    「嗬。」


    她今天真的笑口常開。


    不過,為何還是如此無精打采。


    被她用冷酷的眼神潑自己一盤冷水,反而會比較令人放心。連瑛裏華也私下表示「桐葉最近沒什麽幹勁呢」。


    ……桐葉,妳怎麽了?


    成為情侶,有了肌膚之親,開始閑話家常之後,在桐葉身邊的自己,好不容易才開始產生一點點自信。


    有時會產生一股恐懼,害怕當自己沉醉在幸福中的時候,馬上會有某種像一縷風似的東西在自己的耳邊,輕聲說道:「桐葉跟你,根本是兩種不同的生物。你們不會幸福的。」


    對了,尋找「主人」的進度如何了呢?


    從前陣子起,桐葉的身影開始在交誼廳消失。雖然他徑自認為伊織他們的母親不是主人,桐葉的事情應該就此告一段落了。


    ……不過,事情應該不會這麽單純吧。


    她說過,除非主人解除命令,否則必須絕對服從。包括桐葉本身的想法在內。


    孝平低頭望著桐葉小小的發旋。


    遲早必須為這段幸福的時光付出代價吧。


    「妳可以更依賴我喔。」


    雖然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能給她依靠的男人。但是自己可是真心願意為了桐葉付出一切。


    「……謝謝。可是……請不要太溫柔。」


    「妳在說什麽啊?我一定會很溫柔的,誰叫我喜歡妳嘛。」


    雖然這樣對她說,桐葉卻沒有任何迴應。


    ……我正在走向何方呢?


    寒冷的風。雙膝不斷顫抖,哭訴著再也走不動了。全身重如鉛塊。


    即便如此,還是要邁開步伐。腳尖傳來傷口撕裂的痛楚。宛如利刃的雜草毫不留情地割傷桐葉的雙腳。


    他離開多久了?


    幾小時?幾年?幾百年?


    已經對時間沒有感覺。悲傷、歡喜、孤獨,舍棄了一切的感覺。


    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無法自我腐爛,也無法自我了斷。我隻是一具持續往前走的屍骸。


    我,是屍骸——


    「……?」


    最後,我看見草原盡頭的某樣東西。


    ……那是什麽?聚集著微弱的光芒。絲毫不為強風所吹動。隻是在那兒,仿佛自然而然地存在著。


    拖著疼痛的腳前進。還差一點、快到了。


    「………………」


    來到那個麵前,桐葉停下腳步。


    一


    座巨大的六角柱。大概和自己的身高差不多。綻放出肅穆的微光。


    ……好美。


    是一顆潔淨無瑕的美麗石頭,說不定是水晶。透明度彷佛透射人心。


    迴過神,淚水已然滑過臉頰。


    內心湧現無法言喻的感情。那顆純淨的石頭映照出自己的倒影。


    這顆石頭從什麽時候開始便存在了呢。無需其它東西陪襯、亦無所求、無雜其它東西。就隻是始終存在於此。


    想觸摸,想觸摸這無瑕的麗石——


    「……妳來了。」


    伸出的手停止了動作。


    那個聲音。來到這兒之前數度聽過的聲音。


    「累了吧?很抱歉要妳走來。」


    聲音十分溫柔。宛如慰勞桐葉的辛勞。


    ……這塊石頭?


    那聲音的主人就是這塊石頭嗎?引導我來到這兒的,是這塊石頭嗎?


    「來,觸摸我。不用客氣。」


    「……可是。」


    桐葉登時猶豫不決。


    好想觸摸。可是,卻直覺摸了以後便再也無法迴頭。雖然沒有明確的根據,然而就是有這種感覺。


    「無須猶豫,來吧……」


    無法移開目光。無法從那塊石頭、那明亮的光芒中移開目光。就算再也無法迴頭——


    「…………」


    石頭,冷如冰。


    觸碰的地方發出光芒。溫暖的光輝逐漸包圍桐葉。全身的痛楚漸漸褪卻,全身棄滿安心的感覺。


    ……怎麽迴事?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為何會如此安詳舒適呢?


    或許自己一直、一直在找的正是這塊石頭——


    ——原來。


    我們想成為石頭。


    想成為有如礦物的存在。


    在永恆中不變的型體。


    不存在意識。


    隻是想在那裏。


    失去身為有機體時間的我們,想成為永遠純粹的無機質。


    那是永恆生存的我們最後的理想——


    「你是……主人嗎?」


    石頭沒有迴答。取而代之的是遠方傳來少女年幼的聲音。


    「扮鬼的,這邊這邊。我在拍手聲這邊。」


    那聲音越來越接近。最後縈迴在桐葉的四周。


    「桐葉,這邊喔。」


    「……你是誰?」


    「動作快,否則會變成人偶唷。就像那『可憐的一族』。」


    「什麽?……什麽人偶?」


    「以前,我們經常一起玩娃娃吧?可是一隻不夠,我們做了好多隻。妳一定會很高興……嗬嗬嗬。」


    ——嗬嗬嗬、嗬嗬。所以呀,再和我玩一次吧?


    「你是……」


    終於恍然大悟。


    那顆石頭就是主人。主人正在唿喚自己,捉迷藏並未結束。


    不,是無法讓捉迷藏結束。


    若非如此,非人者就無法排遣這無聊的時光。要活下去,就必須要有目標。


    桐葉經常感覺到主人的存在。


    無論和任何人、和他在一起,主人始終存在於桐葉的潛意識中。


    隻要桐葉繼續存在這個世界,主人也會繼續在那兒。同樣具有永恆的生命,這樣才能度過這漫長的時間。


    ……那就是,桐葉與主人的約定。


    無法劃下休止符的永恆。有如結晶般實實在在,潔淨無暇、清澈透明。


    清澈透明的、世界。


    「……我必須走了。」


    必須朝拍手的聲音前進。


    我——


    ——當天晚上,孝平做了一個夢。


    桐葉正步行在黑白的草原。唿喚她的名字,聲音卻無法傳進她的耳中。


    拚命跑、拚命跑,彷佛始終追趕不上。


    對了。因為這是夢,孝平登時明白。在夢中當然力不從心。難怪腳會這麽沉重。


    一瞬間,桐葉驀然迴首。


    「桐葉!」


    用力揮揮手,但她卻再次前進……


    然後消失在灰色的景色中。


    「……桐葉。」


    喊著她的名字,同時從床上翻起。耀眼的光芒照射進來。


    孝平呆滯地環顧四周。


    ……是夢?雖然沒什麽印象,卻有不吉利的感覺。腦袋似乎仍然昏昏沉沉。


    「啊!」


    看看時間,已經快要十點。昨日輾轉難眠,天亮時才終於入眠。孝平急忙起身換裝,隨後拿起桌上的手機。


    桐葉起床了吧?


    「……」


    幾聲鈐響之後,沒有接應。


    ……重打一次仍是相同的結果。平常大概響一聲,桐葉就會立刻接電話,雖然有點不安,不過,說不定她正在洗澡或是上廁所。等她發現未接來電,應該就會迴撥。


    孝平倒臥在床上。


    「…………」


    不行。就是放不下心。


    或許她隻是偶然離開,又或者,她正進入平常的強迫睡眠模式。


    想是這麽想,內心卻七上八下。可能是因為做了奇怪的夢吧?


    上午十一點半。


    手機依舊沒響。


    好幾次想撥電話過去卻打退堂鼓,不過已經忍不下去了。孝平拿起手機,按下重新撥號,等待桐葉的迴應。


    「………………」


    果然沒接。


    孝平從床上起身,撥打瑛裏華的手機。片刻之後,話筒傳來朝氣十足的聲音。


    「你好~~」


    「抱歉,打擾一下。」


    「什麽?怎麽了?」


    「有事想拜托你。那個,有點難以啟齒……可以請妳讓我進去女生宿舍嗎?」


    「咦咦?」


    「桐葉都沒接電話。或許是我多心了,可是……」


    男女宿舍原則上是不能相通的。但是,隻要打開女子宿舍的側門,兩邊就能互相往來。


    「……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啦。如果妳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算了。」


    「是喔……」


    過了幾秒鍾,瑛裏華說道:「好吧。」大概是多少感覺到孝平的不安吧。


    「我現在就去開門,你過來。」


    「抱歉,我欠妳一個人情。」


    「那不重要啦,快點。」


    掛斷電話,孝平同一時間緊握手機衝出房間。


    「就是這裏。」


    在瑛裏華的帶領下,孝平站在桐葉的房門前。


    不時穿梭來迴的女學生們,好奇地多瞄孝平幾眼。孝平感到渾身不對勁.


    敲了幾下門後,桐葉沒有迴應。


    真的是在睡覺吧。還是去那座山丘了?


    「這樣說雖然是烏鴉嘴……我想,她不可能死掉吧。」


    「是呀。」


    「但是你好像很放不下心?」


    「雖然沒有證據,不過我有不好的感覺。」


    「是嗎。沒辦法,打開門鎖吧,」


    「咦、不會出事吧?而且妳要怎麽開鎖?」


    匡啷。瑛裏華從口袋掏出鑰匙。


    「這是萬能鑰匙。剛才向天池修女借的。」


    「……怎麽可能?」


    「可別小看我和她的交情喔。」


    說完,瑛裏華插入鑰匙。隻能說不愧是瑛裏華。


    「……你以前進過紅瀨同學的房間嗎?」


    鎖解到一半,瑛裏華停下手的動作。


    噗通、心髒加速。因為沒有理由說謊,孝平點點頭。


    「那麽,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有事就聯絡我。」


    「好。」


    瑛裏華解開鎖後,輕輕眨眨眼,便返迴自己的房間。看來她非常替自己設想。


    ……不過,這可是所謂的非法入侵耶。


    抱著被桐葉踢飛的覺悟,孝平慢慢打開門。


    「打擾了……」


    ——咦?


    打開門的瞬間,身體震了一下。感覺像是打開冷凍庫的門。


    冷氣會不會開太強了。要是在這種溫度下睡覺,說不定會活活凍死。


    然而,進入房間關起門的瞬間,孝平因為另一種原因全身僵硬。


    「桐……葉?」


    房間伸手不見五指。


    桐葉躺在床上。旁邊有著青白的、被青白火炎包圍的——


    ——黑貓?


    他倒抽口氣。雙腿差點沒力。


    「啊……」


    是那隻黑貓。經常圍繞在桐葉身邊的那隻黑貓。


    全身汗毛直豎。那並非是一隻普通的黑貓,彷佛在宣示牠並非不屬於這個世界。腦袋警鈴大響,再接近下去恐怕會有危險。


    不過,自己可不能退縮。否則桐葉將會被帶往某處……被帶到不屬於這裏的某個地方。孝平莫名由地心急如焚。


    「……不行。」


    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何會采取那種行動。他反射性地衝向黑貓。


    「咕!」


    但牠卻敏捷地跳開。孝平的身體就這樣結實地撞上牆壁。


    「好燙……」


    好燙。手彷佛要燃燒起來。碰到黑的部位出現了灼傷。


    「……沒用的。」


    「!」


    身體不禁顫抖。


    說話了,黑貓確實說話了。雖然沒有太過吃驚,不過動物開口說話倒是超乎想象。


    「你是誰?」


    孝平勉強開口詢問。


    「想知道嗎?」


    「你究竟是誰?」


    「我是桐葉的主人。你們的一舉一動完全在我的視線之內。」


    「!」


    這家夥……?


    孝平的腦中閃過眾多場景。


    初次見到這隻黑貓,是離開舊校地的圖書館的時候。當時,孝平跟隨在桐葉的身後,來到她經常逗留的山丘。否則,孝平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桐葉是眷族的事實。


    對了,還有那件事情。


    桐葉被天池修女追趕的當時,他看見這隻黑貓意圖讓桐葉摔倒。才導致桐葉被天池修女逮到。


    一切都是這隻貓在作祟。


    ……不對,應該是桐葉的主人在作祟。


    「我不懂。為什麽你要引導我去那座山丘?」


    「我隻是心血來潮。這樣子遊戲才會變得有趣。」


    「什麽?」


    「托你的福,我玩得很愉快。直到最近……」


    主人瞪著孝平。


    「小鬼,你幹涉得太多了。這個遊戲的玩家,隻有我和桐葉。你隻不過是人類,不許你來攪局。」


    「什麽……遊戲?這種事情隻是你打發時間的遊戲嗎?」


    永遠無法結束的捉迷藏.


    每次找到主人,又會被消除記憶。卻無法卸下鬼的角色。因為那是主人的命令。


    「愚蠢的家夥,這也是桐葉的願望。身為人類的你不會明白。」


    「……桐葉的願望?」


    孝平看著平躺的桐葉。


    或許自己真的不明白。


    但是,即使如此。


    孝平並不認為失去記憶,一無所有的生活方式,是桐葉的願望。


    「你還是不明白,小鬼。」


    彷佛要推翻孝平的想法,主人接著說道。


    「畢竟你和桐葉的時間不同。你遲早會丟下桐葉離開人世。不可能會有幸福的結局迎接你們。」


    「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禁止我和她交往嗎?」


    孝平的聲音在顫抖。


    不需要這家夥提醒,他也不斷在思考這個問題。無論如何,總有一天一定會留下桐葉離開人世。即便嚐試任何辦法,最終留給桐葉的,隻是痛苦的迴憶。


    既然如此……一開始不要和她交往不就好了?不要遇見她不就沒事了?


    ……可是。


    某種情緒油然而生。


    我不甘心。感覺就像是兩人至今為止的努力受到了否定。


    為了避免破壞、不願就此崩潰,兩人始終拚命守護,打算照亮無法預知的未來。如今這些努力,彷佛遭到了踐踏。


    所以才會不甘心。


    「不用你說我也明白。可是……否定有意義嗎?就算因為沒有結果,而選擇了放棄,桐葉就會獲得救贖嗎?既然如此,為什麽她會有無限的生命呢!」


    孝平抬起頭。


    「桐葉不是石頭。她有感情,她想活下去。」


    所以、所以我們才會愛著對方。因為我們活著,因為我們有感情。


    ……對吧?


    「桐葉……!」


    孝平大吼。不斷反複唿喚。


    於是,那張毫無血色的嘴唇產生了些許的反應。


    「唔唔……」


    「桐葉!」


    桐葉的嘴巴流露出呻吟。稍有反應的睡相露出痛苦的神色。


    「桐葉!妳沒事吧!」


    「……你真是煩人。」


    主人低聲呢喃。


    「要我吸你的血嗎?」


    「什……」


    孝平坐著接近桐葉。全身汗毛直豎。膝蓋也不斷打顫。


    「還是咬死你?反正人類遲早會死。早死晚死都一樣。」


    主人的眼神充滿殺氣。看似並非開玩笑。


    ……不可能不怕。這隻黑貓不用拿出真本事,就能輕而易舉殺了像自己這種人類。自己恐怕連怎麽死的都不曉得。


    「想殺我的話就動手吧。條件是放了桐葉。」


    「什麽?」


    「不要再奪走桐葉的記憶了,求求你……」


    孝平握緊拳頭。


    倘若沒有記憶,與死亡有什麽兩樣。


    從未和人有所交流、從未試圖了解任何人。從未有過喜、怒、哀、樂一切的迴憶。


    孝平在來到這間學院之前,就是過著一無所有的生活。因為他認為這就是轉學生的處世之道。


    為了不讓自己受傷、為了不讓自己受苦、不想要有其它痛苦,結果就是自己的過去一片空白。


    「但是那種日子稱不上活著。無論開心還是難過,凡事都有意義。否則……我不曉得為何自己要來到這個世上。」


    孝平並不是對黑貓說,而是說給自己聽。


    戲言也好、理由冠冕堂皇也罷。不過,孝平想相信喜歡自己的桐葉。


    「……桐葉。」


    即便兩人沒有相同的未來。


    還是想陪她走下去。


    一起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桐葉。


    桐葉睜開眼睛。


    晃啊晃地,自己就像是在一個有如搖籃般舒適的地方。接著,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自己的意識。


    ——一起活下去吧!


    「……是誰?」


    差一點點就要同化,若是同化成功,就再也不用恐懼、不需思考、不必順著時間走,就能過著像礦石般的一生,不過……


    桐葉想要起身。然而身體卻動彈不得。


    至少手指能動也好,她拚命掙紮。


    「住手。這是主人的命令。」


    ——可是。


    有人正在唿喚、正在等


    待著自己。要是現在沒有見到對方,她有預感將來就再也無法見麵了。


    ……不要。


    至少,看一眼就好。在這個身體石化之前。


    「唔唔唔唔唔唔…………」


    緊緊咬住牙根。


    想要移動的部位傳來激烈的痛楚。眼角不禁滲出了淚水。


    ——眼淚?


    原來我……還能流眼淚嗎。


    我還有感情、還活著啊。


    「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我還活著。


    我有能走路的身體、有能聽他說話的心。即使最終迎接我的是心碎的哀慟。


    ——一起活下去吧!


    等等我。


    請等等我。我馬上就過去。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桐葉。」


    耳邊響起少女的聲音。已經不再是冰冷的聲響。而是優美的、懷念的音色.


    「桐葉,我在這兒唷。」


    我知道。可是,現在我不能去那兒。因為我的心在他的身上。


    「我在這兒唷。」


    對不起。現在我不能去、還不能。


    「我一直在這兒唷……」


    ——對不起,伽耶。


    「咕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體傳來被撕裂的痛苦。嘶聲力竭地大喊,彷佛要耗盡靈魂的喊著。


    再也聽不見那位少女的聲音。


    拍手的聲音、嘻笑聲、一切漸漸消失在光芒中。


    ——孝平。


    等等我。


    我馬上過去。


    所以求求你,等我——


    「桐葉……!」


    孝平將表情充滿痛苦的桐葉整個人緊緊抱在懷中。


    冷卻的身體一點一滴產生熱度。柔唇滲出紅潤、臉頰也漸漸染上桃色。身體似乎恢複了氣息。


    ……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哼……」


    始終在一旁觀看桐葉的主人,無趣地哼了一聲。原本以為會難逃一死,結果一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由於消失得太過突然,孝平還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光芒透過窗戶照射進從剛才便一片漆黑的房間。


    景象開始恢複顏色,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身處在黑白的世界。


    「唔……」


    「桐葉?」


    桐葉的眼皮微微抖動。於是孝平用雙手扶住桐葉的臉頰。


    「喂、桐葉、桐葉,」


    睫毛微微搖晃。


    眼角發出光芒,一滴淚水緩緩滑過臉頰。那雙薄唇微微顫抖。


    「桐葉?沒事吧?」


    孝平將耳朵貼近桐葉的嘴邊。看來她似乎有話想說。


    「……了……」


    「啥……?」


    「……了解。」


    桐葉確實開口說話了。,


    「妳在說什麽啊……」「


    她的臉上泛起些許的笑容。那是隻有自己能看見的笑容.


    她究竟徘徊在哪兒的夢中。然後為了對自己說這句話,穿越了怎樣的重重困難呢?。


    大概是抱著某種覺悟、並且伴隨著某種痛苦吧。


    「桐葉……」


    孝平抱緊桐葉。連同以前的迴憶抱緊桐葉。


    鼻腔飄進微微的薄荷香。是桐葉平時的香味。


    「……妳跑哪去了。嚇死我了。還以為妳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但是……我醒來了。」


    「是沒錯啦。我一直……」


    「因為聽見你的聲音,我才迴來了。」


    說完,桐葉輕輕覆蓋上孝平的手。


    光是這樣,孝平便什麽也不想說。想說的、想聽的,在腦袋裏已經一遍空白。


    隻要桐葉在我的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謝謝妳,願意迴來。


    幸好妳願意走到這一步。孝平微微抽泣,壓抑著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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