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誒?你剛剛說什麽?”


    聽到出乎意料的話,篠原明裏猛地轉過身來。


    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個慢吞吞的人,如此敏捷的動作,很稀奇。


    明裏那個時候,正在學部的學生室裏寫摘要。


    在位於東京市中心,被稱作巨型私立大學的日本文學專業學習,已經是第三年了。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


    文學部的第三年,研討會就會正式運作起來,所以閱讀各種文獻、製作發表資料等等,突然就變得忙碌起來。因為這些都不是像考試那樣可以臨陣磨槍的東西,而是需要純粹地花費時間和勞動,才能保證發表的質量。


    因為實在不想在人前出醜,而且明裏還習慣對自己感興趣的作品進行認真的思考,所以每天她都在踏踏實實地學習。


    冬天到了。學生室裏塑料瓷磚的地板很涼了。那天她也是在那裏寫著資料,忽然從旁邊的桌子聽到了讓她意外的話,便不知不覺“誒?”地反問了一聲。


    “就是聽說英美科的佐佐木要結婚了。”


    “但是,那個人和我們同歲吧?”


    “真是的,說是想要馬上就結婚。倒並不是奉子成婚什麽的。聽說婚禮在夏威夷舉行,休學一年,後年從研討會開始學起。”


    還真是優雅啊——同係的朋友羨慕地說。又有其他的人開始痛心地嘟囔著,想透過昏暗的玻璃看著冬季的天空,去到夏威夷什麽的。


    “但是,剛剛過了二十歲……?”


    明裏愕然地說到。


    “是吧?確實也有人很驚訝的說,可是還在上學呢啊——年齡什麽的倒是可以另說。咱們也差不多是該意識到這些的年齡了。小明就沒考慮過嗎?”


    “從來沒想過……”


    朋友的話題,已經轉移到了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上,明裏已經沒有在聽了。是啊,自己已經到了無論什麽時候結婚,都不奇怪的年齡了啊。


    雖然完全沒有真實感,但明裏還是奇怪地感慨起來。


    稍微有點呆住了。


    我竟然已經到了即使結婚,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年齡了,小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過呢。


    倒是有過隻要活著,就會對所有的東西害怕得不得了的階段。


    但是年齡越大,就越覺得活著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真是不可思議。


    稍稍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覺得被別人所愛,被別人所接受,是根本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那是一個非常堅固的想法。


    記得那個世界觀後來好像一瞬間就被推翻了呢。


    是的。


    那個男孩子解救了我。


    耳邊忽然響起了煤氣暖爐細微的聲音。


    那個人沒關係吧。


    明裏開始在意起了在她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中的某個男孩子。


    那個大雪天,難道自己從他那裏奪走了重要的東西嗎?


    雖然說不太好,但是怎麽說呢,好像是生存下去的“力量”之類的東西。


    那個時候,我們互相依靠著,兩個人融為一個。兩個人分享著一人份的生存力量,好像互相平分似的,終於,我們活下來了。


    19


    “與理想的少許誤差會令人不快,誰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一般人不會要求別人做的那麽完美。按照那種現實上的判斷,應該就能成立正常的人際關係吧。但是你很顯然缺乏那種寬容性,你用除了一百分就是零分的極端評價標準,還企圖適用在我身上。那不是公平的評價。我說錯了嗎?”


    遠野貴樹麵對著女孩說。


    那是二十一歲冬天的末尾。他在理學部學習解剖學。住在池袋,步行上學。


    從那一年,他開始在私塾打工做講師。


    他和在那裏認識的同年齡的女孩子戀愛、交往,然後現在,正打算分手。


    相遇的那一瞬間,他便清楚地明白了這個女孩不同於常人。


    在那女孩身上根深蒂固的,在她到現在為止的人生中,從未被理解過的某一部分,貴樹能夠輕而易舉地理解。


    那個女孩第一次進入他視野的時候,在他的心中刮起了一場龍卷風。


    能夠感覺到,構成自己的差不多所有的部分都包裹著兇暴。自己自身也被卷入其中。積蓄在身體中至今的噪音被撕得粉碎,消滅掉了。然後意識被導向了風暴中心的無風部分。她猶如核一般,存在於追光燈的中心。他與之接觸。


    她的直覺完全感受到了相同的感覺,對於貴樹對她所抱持的東西,她也完全明白。


    麵前的這個人,也許是一輩子隻能邂逅一次的,隻為自己準備的另一半。


    他們兩個人都互相這樣堅信著。


    猶如漂流者得到淡水般地,貴樹與她互相滋潤充盈著對方的幹渴。見不到的時候,想見麵想得手都會顫抖。心裏顫得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似的。貴樹能夠感覺到她就是如此強烈地追尋著自己,也清萣她也知道他如此地渴求她。


    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猶如暴風雨一樣地渴求著對方。


    就這樣,好像計算好的一樣,正好一個月後,突然,他們互相的感情變成了憎惡。


    他們互相無法容忍對方的存在。那之後兩個月的時間,貴樹熟習了如何能夠傷害別人心的技術。


    比起直接地痛罵,能夠賦予對方深深傷害的句子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說,對方本人也明白,但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的事情,好像不知道一樣,一一地進行批判。


    那個女孩子,身體患有某種疾病,藥片一刻都不能離開身邊。


    有時發作起來,貴樹就必須把藥片和水送到她嘴邊。


    第一次一起睡的時候,他十分震驚於她身體的纖細。“裏麵什麽也沒裝吧?”他開著玩笑,她卻一臉認真地沉默了。


    “我的大部分內髒隻有一半”


    “腦子呢?”


    她脆脆地笑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


    她這樣說著,似乎安心似的微笑了。


    “我和雙胞胎的姐姐做了手術平分了,小的時候。”


    貴樹稍微有些陷入了沉思。他對於猜測別人的出生成長還是意外地很有自信的,可是她是和雙胞胎姐姐一起長大的,還真沒看出來。


    “真的?”


    她偷偷地笑了。


    “騙你的。我的內髒是一整套的啦。”


    雖然互相都十分明確極度憎惡對方,可是兩個人仍然繼續交往著,也沒有停止見麵。雖然明知見麵就會互相投擲飭害對方的話,可是隻有兩個人的約會還是沒法停止。


    即使是讓自己憎惡的對方,兩個人也都還是迫切地需要著。


    很久很久之後,貴樹明白了,那實際是用一種激烈形式上的互相撒嬌。如果對方是無所謂的人的話,無論如何都能溫柔對待的。


    但是,那個時候,貴樹也好,她也好都還沒法忍受那種激烈。


    找出她身上的缺點,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因為自己不想承認的自身的缺點,全部都能在對方身上找見。


    隻要把自己的隱藏起來,並將它轉移到對方身上就可以了。


    決定不再見麵的那一天,最後他終於向她拋出了一直深藏在他心裏的問題。


    “那,你的雙胞胎姐姐現在哪裏?”


    “……那種事情,為什麽非知道不可呢。”


    天空下著雪。


    18


    經過長期的應試學習,總算在通過了考試,成為了大學的一年級學生。篠原明裏十九歲了。總之,總算沒成為浪人。


    在大學的正門附近有櫻樹,就像畫中描繪的那樣穿過櫻花盛開的門。


    差不多是雪白色的小小的花瓣,簌簌地飛舞起來。


    (啊啊,自由了。)


    心情格外地明朗。


    “考試。”


    這兩個字,猶如錦旗般飄揚著,無論做什麽都要優先於它,想做的事情隻能一個勁往後退,這樣過了一年。


    租了公寓,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那個時候無論如何都想嚐試一下一個人的生活。


    為了這事,還跟母親鬧了點別扭。但是從栃木的岩舟到市中心去上學當然是很勉強的,因此在現實麵前,母親也隻能讓步了。


    租來的木造公寓,主要是麵向女孩子的,無論是內部裝潢還是外觀都很漂亮。暫且還有像凸窗一樣的東西,鎖也有很多把,無論如何都很滿足了。步行就可以上學。


    就自己一個人,可以隨便做自己想吃的,根據心情也可以選擇什麽都不吃,可以在自己想起床的時間起床,就這樣不被任何人指示,真是愉快的體驗。


    興致勃勃地在臉上化了妝,可是就連自己看起來都覺得實在不怎麽樣。


    還是不要化的好。這樣想著,便卸去了所有塗上去的東西,有些失望地向大學走去。


    那一天才第一次注意到,是不是新一年級的學生,大體上從化妝的技巧的好壞就能分辨出來。放眼周圍,同年級的學生好像物以類聚一樣,化妝手法都明顯地不熟練。真是奇特地可笑。


    坐在沒有排座位的教室裏,聽著九十分鍾一堂的大課,很新鮮。


    當然,對於新的環境雖然也有緊張感,但是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渾身顫抖或者生病了。


    朋友也好好地交到了。


    至今為止還從來沒有在午餐時間,為吃飯的同伴發愁過。


    也就是說,二十四小時中她決不會因為沒有人和自己一起而感到不安。一個人的話,就一個人好了,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也很開心。


    總之,很充實。


    最親近的人是野宮同學。野宮是一個美人,看上去總是懶洋洋的,明明有一副模特一樣的身材,卻大大咧咧地大步走在校園裏,說話口氣好像流氓一樣,對輕易接近自己的男孩子強勢地大聲斥責,明理最喜歡她這一點。


    (絕對要和這個人成為好朋友。)


    於是就這樣堅信著,硬纏著她成為了朋友。這對以前的自己來說,是怎麽都想不到的行動吧,明裏想。


    入學一年以後,被一個同班同學萬分熱情、苦口婆心地勸說,明裏第一次和男孩子正式交往了。那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交往起來很開心,但是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一被別人說喜歡,我就變得弱勢了。)


    對於這樣的自己,自己也自覺到了。


    雖然被告白後,會想“誒——可我完全不喜歡你”。


    (等一下。讓我再考慮一下看看!)


    不知為什麽腦袋裏就會經曆這樣的思考。於是就會產生“難得人家告白了,太浪費了”這樣的意識,左想右想也許跟貪小便宜差不多,明裏想。


    這一點,和沒感覺就直截了當拒絕掉的野宮,應該說是完全相反吧。


    “但是我覺得篠你就從外表上來看,性格一定是女人中的女人呢。”


    野宮曾經這樣說過。她稱唿明裏為“篠”,取了“篠原”的開頭字。


    “是嗎?”


    “也就是說呢,你的內在和外表不一致哦。某種意義上是求道的類型呢。”


    “弓道?”


    “不是不是,寫成追求道路啦。覺得‘有核的自己’應該在某個地方,並且努力向哪裏靠近的類型吧。不過也許是無意識的。”


    “是這樣的嗎……”


    歪著腦袋說著,卻有種什麽東西在輕輕地搔著記憶的感覺。


    “water world。世界是被水淹沒的。”


    “你說什麽?”


    野宮突然開始說奇怪的話。


    “人類分為兩種哦。想到達某個地方而拚命遊著的人和隻在旁邊輕飄飄浮著的人。這種事,看看這所大學就很清晰明了嘛。你很明顯是前者吧。”


    “真是單純的分類方式啊……”


    雖然對這個過於幹脆的分類方式感到有些吃驚.但是那種看法也稍微有些她能夠理解的部分,明裏不自覺地稱讚出來。


    “不使之單純化的話,就很難向人們傳達了。當然,也可以更加細分化。輕飄飄地浮在水上的人,又可以分為兩種。認為那裏是溫泉感到很舒服的人和腳上負重勉勉強強浮著的人。所以你和我都是被眷顧的人呢,從境遇上來講。”


    是那麽迴事吧,明裏想。至少還不是為了維持現狀而竭盡全力的狀況。


    “順帶一提,遊泳的人也分兩種哦。”


    “啊啊,是什麽呢?”


    “目的地明確地前進著的人和並非如此、亂遊一氣的人。但是,想要到達那裏的那一類人,如果超過極限,就會變成和腳上負重拚命浮著的那一類人同樣的狀態。雖然向量不一樣,但是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哎……是這樣嗎?”


    “這樣的話這個世界就會變成環了啊。ring world。”


    現在想起來,“停手吧”是一個直截了當的忠告。說那句話的時候,明裏正在談戀愛。她拘謹緘默地說,非常深刻地。


    下著冬雨。


    並不是因為聽說了熟人要結婚。一想到被那種單純的聯想遊戲影響到自己的情緒,明裏就覺得很討厭。因此,充分地留出時間之後,她慢慢地走出了學生室。


    穿過走廊,向另一棟建築走去。一接觸到外麵的空氣,馬上感覺到冰冷的濕氣把頭發打濕了。


    在這個區劃中,並列排著莢美學科老師的每個人的個人研究室。發現那個目標房間正亮著燈,明裏的身體裏通過了一股電流。


    敲敲門,沒有人迴應,明裏便打開了那扇小門。


    房間的主人並沒有從電腦上移開眼睛。


    “可以打擾一下嗎?”


    “隻要你不跟我說話,就沒關係。”


    一股讓人感到疼痛的感情猛地抓住了明裏的胸口,深唿吸,她坐在了桌子前麵的小椅子上。


    視線盡頭的那個人,正不斷地敲擊著鍵盤,就連稍微停下來思考一下的間隙都沒有。


    她想象起了他那雙無法隱藏在監視器後麵看到的大手。


    在這所大學,有去聽其他專業的課程,將學分轉移到一般教養那裏的製度。


    二年級的時候,她選擇了英美文學史的學習輔導和研討會形式的翻譯小組的課程。任課的老師,就是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人。


    他作為翻譯家比作為學者更有名氣,他所翻譯的書都是用美麗的語言串聯起來的。這就是她最初選擇了他的課程的原因。


    在明裏心中,產生除此之外的理由,是之後馬上的事。


    明裏猶如空氣一樣地被無視掉,那個人一直在持續著他的工作。這種情況下,那個人稍微的動一動腦袋之類的動作,總有一種獨特的氣氛。


    隻能說,她喜歡這種感覺。


    並沒有像“因為什麽什麽所以喜歡”,這樣明確的理由。


    如果因為有理由才喜歡,那麽自己就可以控製不去喜歡。隻要否定那個理由,並且讓自己去接受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會痛苦了。


    明明是自己頭腦中的東西,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停止去喜歡呢。


    但是,試著想想的話,喜歡的理由


    什麽的,是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嗎?


    有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和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


    喜歡上某個人的理由,是最不能用語言表這的東西吧。


    經常會看到雜誌上刊載的,根據調查問卷,最喜歡的異性類型排名第一位是“溫柔的人”,但是明裏認為這個真的是很值得懷疑的。


    至少她自己從來沒有因為很溫柔這種理由,就喜歡上某人。


    也許,並不是問卷說謊了。而是大多數人都這麽迴答了。


    但是,即使是大多數人也不會因為對方很溫柔就喜歡上吧。隻是從結果上來看,那個人很溫柔這樣而已吧。


    進一步說,自己在一種自身都無法掌控的作用下喜歡上了對方,雖然那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用語言來說明的事情,但是沒有理由又無法迴答別人的問題,所以暫且就用“溫柔”來迴答這種難題了吧。


    大概,隻是這樣。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明裏想著。


    “好了。你的問題?”


    從鍵盤上離開的手,小幅度地揮動著,但那不是在與明裏打招唿,而是單純地肌肉放鬆。‘


    “並不是為了那個來的……”


    “那你來幹什麽的?”


    “沒事就不能來嗎?”


    “我覺得那是在浪費互相的時間。”


    明裏想:


    這哪裏是不溫柔啊,分明就是對自己完全不感興趣,可是我為什麽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呢。


    “我就不相信你連稍微說會兒話的時間都覺得可惜。”


    明裏盡量用平靜地能夠聽得到的聲音,小心地說。


    “如果把為聊天而使用的處理能力轉向其他方麵的話,那麽現在這個時間也許又可以產生新齣構想了。應該認為,浪費時間便奪去了這種可能性,這可不是特殊的思考方式哦。我想你過不了多久就會明白的。”


    “那如果我有問題就行了嗎?”


    “因為迴答問題是我的工作。”


    “那從現在開始,能請您考慮一下關於我的事情嗎?”


    他的表情一點沒有變化。


    “老實說,完全沒在考慮。”


    “老師您是單身吧。”


    “這是私人問題,但就是那樣。”


    “我聽說也沒有決定了的人選。”


    “這是私人問題,但就是那樣。”


    “暫時性地,咱們如果共同使用相同的時間,那麽你就會對我產生興趣。對這個您是怎麽看的?”


    “有那種可能性。但是,根據我的判斷,用不著那麽做。利用那個時間,應該做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知不覺地,一聲歎息。好像肺變癢了一樣,痛苦的歎息。


    “我其實是想問‘工作和戀愛哪邊重要’這樣的問題,想著這樣問的話,您可能就會想說出答案了。現在我明白了。”


    “這種事情,到什麽時候說什麽話,隻是在哪個時候對哪一邊更感興趣的問題。不可能存在固定的答案啊。有對工作比較感興趣的時候,也有對對方沒什麽興趣的時候不是嗎?”


    “那老師對什麽特別感興趣昵?”


    “獲取情報、咀嚼、將其作為基礎再生產出新情報。在那個過程中,使自己獲得更高的能力。”


    “那麽‘別人’這種東西,是和哪裏相聯係的呢?”


    “對我來說不需要。”


    “那幸福在哪裏呢?”


    “或者並不是為了獲得幸福。以追求幸福為目的的人生太空虛。”


    “追求幸福不是目的嗎?”


    “是的。”


    “您打算一直這樣下午嗎?”


    “是的。”


    “我覺得不會有人和您共鳴的。”


    “我不打算和別人,也不打算使別人和我共鳴。”


    “誒?”


    “我覺得同個人的共鳴,根本沒什麽價值。普遍被傳播的,不過是道理和其延長線上擁有絕對值的成果而已。”


    明裏沿著大路走,一個人進到了咖啡店,完全安心了。


    咖啡來了,明裏沒有加入一直都加的砂糖。喝著苦苦的咖啡,想將心中積聚的苦澀中和掉。


    “我的人生中,不需要你。”


    結果,原來是這個意思。


    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確地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不,不是第一次……


    隻是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而已,她曾經被數不清的、許許多多的這種拒絕包圍過。自己應該有過那樣的時期。


    支起胳膊。


    手放在額頭上。


    靠著椅子立著的雨傘,滑落下來,倒在地上。


    她感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上自己,這種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


    廣播中忽然開始播放一首悲傷至極的三拍歌曲。明裏知道那首歌,是小島真由美的《初戀》。這種時候最不想聽到的歌。


    雖然很想站起來出去,可是又沒有了那個力氣。


    心情糟透了。


    真想見麵啊……


    這樣想著。


    和誰呢?


    不知道。


    17


    雖然很遲才著手,但是總算成功地找到了工作。貴樹是在秋天都要結束的時候被錄用的。


    通過指導教授的介紹得以進入的這家公司,是一家位於三鷹市的軟件開發企業。通過接受訂單、設計程序、製作、繳費來盈利。


    職位被稱作是係統工程師,狹義上來看就是係統的設計者兼營業。但是因為程序方麵的規模很小,所以貴樹也身兼程序設計員。


    雖然這家公司是一間沒什麽知名度的中型企業,但是因為一直在踏踏實實地成長,所以在業界的評價相當高。貴樹能進到這間公司,大家都評價說“運氣真好”。


    貴樹自己也這麽認為。我的運氣真好。


    因為他非常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要進到這間公司,


    “朝著程序設計員的方向努力”。


    因為在大學的研究中,一直在使用電腦,所以對程序方麵也有一些粗略的經驗。但是,已進入工作。


    “這不是我的領域。”


    貴樹甚至這麽認為了。


    能夠接觸到這個行業,隻能說是運氣好。


    在被分隔出來的自己的小隔斷裏,隻要一直盯著監視器就好,商談可以發郵件,也不用浪費時間去經營無聊的談話和人際關係……這種冷淡的理由還是有的。


    但是比那更讓貴樹高興的是,隻要一個勁地積累“記述”,通過積累記述做成單一動作構造的那種感動。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執著於工程學。


    把自己埋進箱子裏。


    把自己埋進用自己的手寫出來的字列裏。


    把自己一點一點地割下,不斷地埋進箱子裏。它的動作、增幅、開始一個人動起來。


    那種連續,讓人沉醉。


    桌子上設置的箱子和窗戶,好似一個獨立的世界。顯示器的對麵,有一個和這裏不周法則的另一個世界。


    向那另一個世界伸出手,可以隨自己的喜好編排裏麵的東西。不存在的東西,也可以根據意誌和勞動,創造成存在的東西。


    不知不覺地,貴樹對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種在什麽都沒有的荒原建造塔的印象。或者說,一種創造架空生物的印象。


    自己可以造物。


    下一次,可以創造更大的東西吧。


    那種感覺,真是能讓人一個勁兒地高興。


    新的技術在自己身上被掌握的手感和快感。


    想象。


    實現想象。


    在那個過程中磨亮自己。


    全部都在發光。


    為做出的東西得意洋洋。


    自己不斷地在進步,還會一直進步。自己正在向前邁進。


    在不斷重複的日子裏,他為這種感覺而沉醉恍惚。


    再高一點。


    向更高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想,兩三年一轉眼就過去了。


    注意到的時候,貴樹已經是公司裏技術最高的人才了。


    當事人本身很開心,可是隨之而來的,能夠感覺到身邊的噪音多了起來。想把這些甩開,盡量不去扯上關係,但都是徒勞。


    由於組織的瓶頸而阻礙繼續的上升,這種情況越來越多。他痛苦地感到被周圍低水平的人員拖了後腿。


    明明是想要向更高的地方伸出手去的,但卻無奈有遮擋的天花板,腳上也綁著重物。


    明明可以去向更高的地方的。


    這種壓迫感讓他唿吸困難。


    止步不前的工作和毫無前進意識的工作對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鬱悶的事了。


    貴樹意識到,意識低下的入,那種程度越低就越不願意去承認自己在所有人中做了拖後腿的人。結果,就借口沒有能力算了。


    他感到被周圍落後的跑者阻住了前進的路。


    為什麽他們都不想前進呢。


    那他們為了什麽活著昵?


    至少別拖我的後腿呀……


    “因為有的人會害怕一口氣縮短。”


    他少有地將這種鬱悶向水野理紗老實地講了出來,她用柔軟的氣息說道:


    “大多數的人都喜歡特意繞遠、一邊感受著雙腳的疲勞,一邊慢慢理解。別人教給自己的東西,就算是正確的也無法接受,而隻能接受自己意識到的東西。這樣的人有很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被她溫柔地教訓一番之後,他唿地沒了力氣,變輕鬆了。


    她的聲音、說話方式,不知怎麽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作用。雖然這樣投入工作的時候,還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讓他鬱悶。


    隻是,水野理紗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些許的悲哀。這讓貴樹很在意。


    “——是係統部門的遠野先生吧?”


    一天,在新宿站的站台,水野理紗就這樣向貴樹搭話。事後想起來,可以說是很罕見的行為。


    按照貴樹的判斷,她應該不是會和稍微有點麵熟的人搭話的類型。


    “呃……是的……”


    冷不防地被搭話,稍微有些驚訝。


    在外麵和自己搭話的人,都是街頭問卷調查或者推銷之類的,連姓和工作部門都說出來,讓貴樹嚇一跳。


    想起對方的過程,花費了幾秒鍾。


    托這個時間間隔的福,想上的電車也錯過了。但也不過隻是著完了電影,打算迴家而已,沒什麽打緊。


    水野理紗是在客戶公司工作的女職員,直接負責貴樹工作的男職員的助理。


    要說接觸點,不過是交換了名片、稍微有些業務上的接觸而已。


    讓貴樹感興趣的是,如果是自己的話,像這種程度的認識人,即使在大街上看到了,也不會特意打招唿的吧。所以,對坦然可以這麽做的人,他稍微有些感興趣。


    雖說是因為假期沒什麽事做,閑來無事才到新宿閑逛的。但也許是偏見吧,這種行為模式對女性來講還是感覺罕見了些。


    貴樹非常禮貌地邀請她去喝茶。水野理紗莞爾一笑,點了頭。


    那個笑容在記憶的角落裏,依然深刻。


    兩個人從東口出來,在麵影屋喝了兩個小時左右的茶。


    整整兩個小時,話題從未中斷。


    和一個人聊這麽久的天,也許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吧,貴樹想。


    貴樹和水野理紗,十分熱情地聊著天。


    他們對很多問題都持相同的觀點。雖然也有幾個問題意見不一致,但水野理紗的意見總能讓人陷入深深的思考,即使不讚同也能夠充分地尊重。


    有內涵、有觸感。好久沒和這樣的對象交換意見了。


    自己是想和別人說話的,隻是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而已。


    或者隻是一直努力讓自己認為,自己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貴樹這樣思考著自己。


    最後甚至都聊到嗓子痛了。一直以為說話說得口幹舌燦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那隻是電視裏的藝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口才杜撰的而己。原來確實會有這種事。


    隻要有能夠交流的對象,貴樹就有很多話想要說。


    他感到這種充實、新鮮又開心的時間,這已經有好幾年沒經曆過了。


    隻是,有一件讓貴樹感到在意的事情。


    要貴樹猜水野理紗事情的遊戲。


    “如果你能猜到的話,就試試看吧。”


    水野理紗看似輕鬆地說,她大概小瞧了貴樹了。


    貴樹咬著嘴唇,緊緊地盯著麵前玩弄著吸管、很適合戴眼鏡的女子。


    有無兄弟姐妹,這種問題即使第一次見麵也是很容易猜到的。對方是老丈還是老小、有兄弟還是姐妹,這種問題稍微聊下天,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沒有姐姐。


    應該也沒有妹妹。感覺不到她的成長環境中有同年齡層的女性。


    也沒有弟弟。這種在她與男性接觸時的氣氛中能夠感覺到。


    “如果你不是獨生女的話,那麽就應該有一個跟你年齡差距很大的哥哥。”


    半亂猜般地說出的瞬間,很明顯地看到水野理紗動搖了。似乎是什麽觸動了她內心中最深刻的一點。


    水野理紗似乎在壓製那種動搖。她隱藏的非常好,隻是貴樹太習慣於看破這種事情了。


    隱藏著許多事情生存的人格,貴樹如此評價她。


    “……猜對了。”


    水野理紗強裝笑容地說,但並沒有說哪邊猜對了。


    她發問了。


    “你對探究人類很感興趣呢?”


    貴樹笑著沒有作答。正相反。正是由於對一個一個的人格,他完全沒興趣也沒有留戀,所以才會類型化地去理解。


    對於順水推舟地邀請去喝茶的水野理紗,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興趣,是因為與那種“想要隱藏什麽的感覺”產生了共鳴。


    拚命地要從什麽東西上移開視線的氛圍。


    也許是在那裏產生連帶感的吧。


    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從那以後,幾乎每周兩人都要見麵。


    幾次約會以後。


    “我想看看水野小姐的房間呢。”


    貴樹說。


    “……好啊。”水野理紗說。


    16


    水野理紗的房間,好像模型一樣幹淨。


    好像盡量不去放置東西一樣,地板的麵積明明不大,可就是感覺很寬敞。


    有一個裝有百葉窗屏障的大壁櫥,好像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都裝進了那裏麵。


    壁紙是白色的,家具和隔扇都統一采用實木風格。胡桃色的地板千千淨淨地打著蠟,廚房雖然經常使用,但也閃閃發亮。


    這時候才知道,水野理紗有自己吃的東西,一定要每天自己好好做的習慣。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接近於信念。


    可以看出整理自己的這個空間,一定是花費了不少的勞動。這和生活得亂七八糟的自己完全相反,貴樹想。


    家具是古典味道的床和寫字台,還有椅子,但是沒有沙發和茶幾。總之,房間的設計並沒有考慮過要接待客人。


    貴樹經常造訪以後,便


    添置了茶幾和坐墊。


    感覺真好啊,貴樹評價說。房間果然還是要進出人的東西。貴樹對這個房間的主人很有好感。心情舒暢。


    “稍微工作一下可以嗎?”


    第一次來水野理紗家的時候,忽然很想在這裏工作試試。貴樹一邊取出筆記本電腦,一邊冷不防地間道。


    水野理紗嚇一跳、有點生氣、非常吃驚,然後是一個放棄的表情。這些表情在很短的時間內浮現了一遍之後。


    “啊,請。”


    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說。


    但是,當她看到心情舒暢地敲著鍵盤的貴樹,心情便起了變化。


    貴樹用無比輕鬆的心情,做了—會工作。竟然一邊工作還一邊哼出歌來,真是稀有的事情。


    “但是,我當時真是嚇一大跳啊。直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


    睡過幾次之後,水野理紗說到。


    “我一直認為沒有人會喜歡上我。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同別人接觸和被接觸。因為我一直認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一個人活著,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愛。”


    “似乎也不是那樣呢。”


    “能再接觸一下嗎?”


    這樣說著,貴樹把臉頰貼了上去。他覺得這種時候,她戰戰兢兢的感覺很新鮮,而且同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既視感。


    “你的提問讓我非常安心。骨頭的觸感也是。”


    確實是那樣,他想。


    一瞬間的記憶閃過,記憶中似乎有某種抓不住的東西使貴樹產生了共鳴。


    水野理紗受夠了貴樹屋子的雜亂。


    “可以收拾一下嗎?”


    “不行。”


    為什麽呢,年紀越大,貴樹就越不能收拾東西。


    為每樣東西決定位置,然後把它們放迴固定的位置,難道不是一項無用的工程嗎?而且,如果別人為自己收拾了的話,什麽在哪裏就完全不能掌握了嘛。


    “為樣麽會有這種東西?”


    廚房那邊,響起了水野理紗的聲音。


    在因為完全沒有使用過而千幹淨淨的廚房前,水野理紗右手拿著料理鉗,左手拿著陶製的茶杯。


    明明無論如何都沒有自己做飯的心情,可為什麽會有如此的好東西。她似乎對這個抱有疑問。


    “啊,那是種子島鉗和種子島陶器啊。”


    水盆的下麵還有種子島菜刀,雖然沒用過,但是還是有的。來東京的時候,從島上帶來的。


    “高中之前都是在種子島的。”


    “種子島?那個製造大炮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個大炮。”


    “原來遠野君是在島上長大的。不過我沒感覺到。”


    “也不是在島上長大的啦。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才移居過去的。但是倒是培養了我如果刃具不是高品質的就沒法安心的性格。”


    “種子島,是鹿兒島嗎?”


    “是啊。”


    “遠野君沒有南方人的感覺呢。印象上來看。”


    “那什麽樣的印象?”


    “更像北方人。有種下雪的感覺。”


    貴樹笑了,從水野理紗手中接過杯子,放在托盤上。熱水要沸騰似乎還需要些時間。


    “種子島就像這茶杯一樣,是紅色的。”


    “紅色?什麽?”


    “土。”


    “土?”


    “全部的土壤。那是因為土壤中鐵的含量很高,和血是紅色的理由一樣。所以種子島的陶器是紅色的。從前那裏是鐵製品的一大生產地。嗯,不過現在也是。”


    “也做菜刀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種子島菜刀。可是特產哦。”


    “還真不知道誒。”


    “雖然都說從前種子島是生產大炮的,但並不是因為那裏是發源地,而是因為在種子島大量生產了,其實這個理由更大一些。”


    說著這樣話,竟有些落淚了。


    時至今日,迴想起來,意外地感到在種子島的生活也不壞。


    這種事,直到現在才感覺到。


    那天,水野理紗住下了。看著她把腦門貼在他肩膀上、唿唿大睡,確實感覺不可思議。貴樹想。


    這個女孩子如此無防備地睡在自己旁邊。這種狀況,以前都沒怎麽想象過。


    至今為止和好幾個女孩子交往、分手,都沒有這種感覺。


    太大意了。


    就這樣卸下防衛,甚至都讓人擔心“真的沒關係嗎?”。


    人,竟然可以麵對他人卸下防衛至此。


    貴樹震驚了。


    在自己的旁邊能夠如此安心的人,記憶中不曾有。


    安睡的唿吸聲,猶如波濤起落。


    貴樹有種仿佛被那個令人懷念的小島的氛圍包圍住的錯覺,有好一會兒,真的很快樂。


    15


    明裏的就職活動,保守說來,非常艱難。


    正值十年不景氣,哪家企業都不采用應屆畢業生的時期。沒有什麽特別技術的文學部女生,更是風頭浪尖上的冷門。


    隻是,因為周圍的氣氛啊負責教師啊一直在嚷嚷著就職困難,所以心理準備還是有的。從那邊的說明會到這邊的考試,東奔西走,用就是這樣氣勢,進行著就職活動。


    (……是誰說的大學四年就是延緩償付期啊。)


    這樣忙碌而勞累的日子,明裏從來不曾有過。高考都比這要好。


    即使這樣,最終還是被一家正在東京市內籌劃大店鋪的連鎖書店采用了。


    雖然不是最大的企業,但也可以競爭下第二第三了。不管怎麽樣也算個大企業了。


    最開始進入店鋪做店員。每天被大量的書包圍著的工作環境,也算是和理想無限接近了。


    熟悉了包裝、熟悉了書架、熟悉了收銀、熟悉了人際關係,一轉眼一年過去了。


    已經兩年了,在店鋪工作以後,第四年可以通過申請變動崗位,成為見習采購員。


    並不是因為單純的喜愛而去工作,而是想認真地將賣書作為業務來學習的。


    就連個人完全沒興趣的領域的書、周刊雜誌、聊天雜誌、男性雜誌,都看過一遍了。


    先把個人的興趣放起來,作為項目一樣地來思考它們的魅力。並且對需要這本書的人也是。


    有好幾次都很慘地失敗了,被狼狽地一頓訓斥。很長的一段時間,都無法振作起來。


    即便如此,喜歡書、喜歡讀書的屬性卻一直沒有變。


    雖然工作中並不全是快樂的事,但即使那樣也還是很開心。


    對於與書籍掛鉤的事情都感到純粹地開心,能身在這個工作地方的空氣中,很開心。能向世間傳遞出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很開心。


    崗位調動之後,人際關係忽地變廣了。


    在店鋪裏的時候,交往對象無論如何都是“多數不特定的客人”,但是做了采購的工作以後,客戶公司等的“知道長相和名字的人”猛地增加起來。


    這種意義上來看,相反地,現在的崗位更可以說世界很大。


    和那個人,也是在成為采購員以後認識的。他在一個出版社做營業。


    企業的營業,所有人大件都一樣,散發著獨特氛圍。這是明裏進入社會以後才意識到的事情。


    也許這種職業,應該說是威嚴嗎,或者虛張聲勢,這一點很重要。


    “我‘能夠’做到!”


    將這種印象像鎧甲一樣穿在身上的人,似乎有很多。那樣一定很累吧,雖然是別人的事情,明裏還是很擔心。


    “已經很累了哦,真的。”


    那個人認真地說。


    “因為完全不是自然狀態吧。當然,習慣了以後,就能無意識地做出來了。但是無論多麽習慣,和在擁擠的電車裏會疲勞是一個道理,還是會很辛苦。”


    在工作場合見麵的時候,明明是一副“能做到”的印象,可一到私底下見麵,就變成了一副鬆弛的狀態,明裏對此覺得很搞笑。


    看起來家教也很好,沒有特別貪婪,也不錯。


    雖說這個人比想象中的要笨,但給人感覺很坦誠。笨蛋,也並不是不好的意思。不如說,那呆呆的樣子,很招人喜歡。


    也許,像工作模式時一樣心中隻有規則的人,一直見麵,會變得非常疲勞吧,明裏想。


    “篠原小姐是很適合戀愛的人呢。”


    看上去有過很多很棒的戀愛經曆,他說。


    “也沒那迴事。”


    “我覺得不是沒那迴事哦。”


    當然,痛苦的經曆什麽的也有幾次吧,他繼續說。


    “那些經驗和經曆過的各種事情,我都一件一件地掌握在手裏,感覺好像豐富了自己呢。”


    坦率、稍微有些幼稚,明裏想。但是,其實這種奉承方式也並沒讓人感覺那麽壞啦。


    14


    這種關係持續了兩年。


    兩個人的工作都很忙,見麵多數是晚上。辦公室的窗戶外麵一變暗的時候,貴樹就能夠想起水野理紗。


    用郵件聯絡、約好吃飯、喝一點點酒。這種事情很多。在現在已經沒有了的中野的酒吧“上海doll”裏邊,貴樹坐在吧台邊喝威士忌,水野理紗則是喝酸白蘭地或者雞尾酒。


    “遠野君小時候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呢?”水野理紗問。


    “很普通哦。”


    “騙人。”


    “硬要說的話,就是不停地轉學吧。”


    “父母工作的關係?”


    “是啊。”


    水野的目光注視著被打上了燈光的五顏六色的酒瓶。小聲嘟囔著。


    “真好啊……我也想轉學試試呢。”


    貴樹驚訝地反問:


    “為什麽?”


    “因為,可以重新開始不是嗎?自己的印象啊,或者固有的評價什麽的。那個時候總想將這些都重新開始,從頭重新做來看看。”


    “更多的是辛苦哦。”


    “是嗎?”


    “因為在已完整的人際關係中,我就是作為異類加進去的。”


    “小學的時候,班級裏有一個轉學過來的女生。是個非常漂亮的人,特別有人氣。雖然也有不少人嫉妒她,但是更多的人很喜歡她。”


    “那個女孩粗心大意的時候,你們都沒見過吧?”


    “誒?……嗯,大概吧。”


    “很聰明啊。我覺得那個女孩,內心肯定總是在顫顫巍巍地緊張吧。”


    “遠野君也是那樣嗎?”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別人是怎麽看的。”


    “沒被欺負過什麽的嗎?”


    “……是啊。並沒有這方麵的記憶呢。轉了那麽多次學,已經習慣了如何融入他們了吧。”


    迴去的時候,兩個人並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水野理紗說:


    “我這人特別怕生的。”


    “我知道啊。”


    “可不知為什麽,對遠野君從最開始就不介意。”


    水野理紗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邊走著一邊將半個身子都靠在了貴樹身上。


    “怎麽辦……我真的很喜歡遠野君。”


    貴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羞澀地笑了,邊感受著理紗的味道和她的頭發接觸在自己脖頸上的感覺,邊看著前麵走著。


    那個羞澀的笑完全是“裝的”。


    我也是哦,如果那麽說就好了。


    可是,為什麽呢。說不出來。


    水野理紗一定有什麽事。從那段時間經常碰到那件事開始,貴樹就感覺到了,一直擔心著。


    和她一起睡的時候,突然更清晰了。


    一天深夜,睡在貴樹公寓裏的理紗忽然像小孩子一樣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貴樹驚訝地醒過來。


    “怎麽了?”


    翻了個身,手碰到了肩膀。好像碰到了什麽按鈕一樣,理紗蜷縮起身體,皺著臉哭著。邊哭,邊抽噎著,氣息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夢到哥哥了,哥哥站在月台上。”


    貴樹坐起身,看著水野理紗。她拉過毯子,似乎要壓製住自己不停抽搐的身體似的,抱著自己。


    哥哥……?


    去到廚房,接了些礦泉水。扶著水野理紗的背讓她坐起米。水野理紗連水都無法喝下去。


    貴樹隻是沉默著看著她。其餘的還能做什麽呢?


    很長一段時間,水野理紗都好像在打嗝似地,持續著細弱的唿吸。


    貴樹什麽都沒問。


    忽然,手放在額頭上的水野理紗開始說話了。斷斷續續顫抖地吐著氣,用顫抖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般地,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不明其意。


    水野理紗的哥哥,在她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從車站的月台向著電車跳了下去。


    推測是自殺。


    “從那以後……就不行了,完全不行了……”


    從那以後,水野理紗的人生齒輪就完全亂了套。向周圍的環境和人際關係妥協,“做得很好”的迴路突然壞掉了。


    水野理紗自從那以後,成為了一個不管到哪都沒法找到自己容身之處的人。


    她訴說著自己學生時代冰冷的孤立。誰都不會向自己投來目光。


    這些用顫抖的聲音訴說的話,光是聽著都能想起猶如胃被凍僵一樣的迴憶。


    貴樹忽然響起同事長穀川不知什麽時候說過的話。


    按照他的說法,對於弟弟妹妹來說,哥哥的死比起家裏其他親人的死,意義稍有不同。


    因為長穀川是人事部的,所以公司員工身邊發生了不幸的時候,經常要去處理探望。因此他便注意到,在兄弟姐妹中,兄長的死帶來的創傷最深。


    目睹親人的死亡,無法振作起來,對工作產生影響。發生這種情況的,死去的往往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或者妹妹,而是兄長。他說。


    因為貴樹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聽到這話的時候,也隻是想到“是這樣啊”而己。不,不僅如此,他甚至想“沒有這種事吧?”。和失去身邊的人應該是一樣的痛苦吧。


    但是他現在忽然感覺到,那家夥說的話也許是真的。


    大概長穀川想說的是,兄長對於自己的親近程度和人生尺度的重要性,遠比父母要大得多吧。作為一個平衡器,被托付的東西是很大的。


    水野理紗仍在顫抖,蜷縮著身體哽咽著。


    越是經曆了親近的人死掉的事情,當事人應該會越沉重地在現實中安定。


    就好像重力的作用變大了一樣。


    貴樹越是明白這些,就越成熟。貴樹思考了自己身邊發生的幾次這樣的死亡。然後,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得變沉重。


    貴樹什麽都沒說隻是沉默著。


    耳邊圍繞著的熒光燈發出的小小的噪音,讓腦袋麻痹。


    因為夢到哥哥而哭泣的理紗。


    什麽都無法做。


    但是其實還是知道應該怎麽做的。抱著她的頭,對她說沒事了比較好。明明應該那麽做的。明明隻要做這種簡單的事情,就能讓她的心情好很多的。


    為什麽就連這種事情都沒法做出來昵。


    那麽,水野理紗的哥哥,在飛身下去的月台,到底看到了什麽呢。


    13


    下一次見麵的時候,水野理紗已經完全沒事了。雖然心裏並不是這樣的,但起碼拿起來沒事了。


    所以貴樹也就當作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聽見。和往常一樣和她說話。隻是,接觸到她的時候,伸手比以前要輕。


    工作變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技術好的基礎上,對工作再積極點的話,當然評價會上升。結果,連束手無策的程序都推給他,這種循環一直持續。


    貴樹不怎麽抱怨,猶如地鐵工程的盾構法隧道施工機械般地,消化眼前的工作。


    最後,送給貴樹的是被認為“公司裏最不靈光的工作”。


    那個企劃在貴樹進入公司之前就存在,宜到現在就連目標地點都還沒定出來。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完成。


    好似為了掩埋一個坑、而用挖另一個坑的土來填滿的工作。可目的是要製造平底,所以這種事情隻能認為不可能。


    他堅強地忍耐著,繼續著這樣的工作。


    “好重……”


    貴樹忽然嘟囔起來。


    雖然繁重的是程序處理,可是自己的聲音沉甸甸地響徹全身。


    身體好重。


    星巴克的紙杯拿在手裏,喝掉。沒嚐出任何味道。


    把身體的重量全都放在椅子背上,伸著懶腰。


    哎呀。他想。


    不是頭腦的疲勞,和身體的疲勞也不同。這種感覺,是怎麽迴事。


    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伸長脖子。


    這是什麽呢。


    搜索著詞匯。


    “痛苦……”


    他嘟囔道。


    是了,就是這個。


    為什麽,如此痛苦呢。


    閉上眼睛。深唿吸。


    然後皮膚好像感到了什麽。


    隻在自己周圍,感覺到比1g沉重得多的重力。


    這裏到底,是哪個星球。


    這之後越來越重。


    有種預感。


    不能動了……


    是的,一定是被綁住了。


    明白了。自己是因為被綁住了而感到痛苦。


    哪裏呢?


    是的,到現在為止都沒發覺。不,是裝作沒有發覺。


    一在這裏,就會感覺到自己被迫減速了。


    自己早就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快了。


    周圍太重了。太慢了。


    不盡早抽身的話,自己會無法動彈。


    盡早抽身。


    用意誌力睜開眼睛。不能呆在這裏。這裏是沼澤。如果不邁動雙腳向前走的話,會沉下去。


    不好了。


    不把這個工作結束掉的話,自己就無法再次向前遊了。


    這個程序的勝利條件是錯誤的。看錯了目的地。必須要再次設定、適當縮小、使向量一致才行。許許多多的引擎被向著完全分散的方向吹開。沒有通過發生力的中心線。


    貴樹猛烈地敲擊著鍵盤。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做出了從根本改變程序的改造方案。這是逾越職務的行為,但還不隻這些。然後以此為基礎,用新的方法論進行了處理。


    直接向上級提出了比較數據。


    按照以往的方法的話,永遠都不可能達到任何目的。


    就這樣達不到任何目的地,長年累月地劣化,最後空中分解。


    大概因為沒有好好斟酌詞句吧。貴樹那天被強硬地拒絕了。


    不是開玩笑。不可能明知道這船會沉,還繼續乘上去。


    是填坑。在沉沒之前急急忙忙地到達目的地、還是從船上逃出去。


    還是自己遊泳比較好。


    跳過上級,他直接向事業部長提出了相同的資料,要求轉換方針。


    得到的答複是,不要引起爭鬥好好幹.


    模棱兩可的答案。


    貴樹用自己的方法擅自進行著工作,做成了頗具效率的比較數據,兩次三次,向好幾個其他部門的上司提出。反響並不稱心。


    不行了。


    “請選擇。”


    一天,貴樹站在事業部長的麵前,麵無表情地說。


    是自己從這個工作中退出,還是全麵改定方針。如果兩邊都不行的話,那麽他就從這個公司辭職。


    實際上就是威脅。當然,這個被視為了問題,經過上級的一些討論,決定全麵采用貴樹的計劃。


    下了這個合理的決定的人,仍穩穩當當地在上層,所以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即使辭職了也不會覺得有任何可惜的。


    最開始拒絕他的新計劃的上司,被調走了。


    程序小組事實上,是在貴樹的主導下活動的。憑借幾次會議,工作開始朝著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著。


    貴樹對這感到深深地滿足。


    但是,那隻是一開始的時候。拋開上司以後,工作就由自己來指揮了。對這種事情必須要負起責任。這是當然的事情,雖說可以理解。


    所有的事情,都被帶到貴樹這裏。至今為止都不用負責的事情,也被拿到眼前。


    比如說,把幾個個性不同的人聚集起來使用。


    雖然自己也明白這是很任性的想法,但是他人這種異類生物,真的是很麻煩。調整瑣碎的人際關係、提交材料申請,各種各樣的雜事……


    程序本身,以驚人的連度加速,現在仍在繼續加速。公司似乎對這種狀況非常滿意。每次報告進展狀況的時候,都會說一些你是對的、做得好之類的讚揚話。


    但是……


    貴樹本人身上吊著好幾個拖後腿的,減速減得很厲害。


    想試著把那些“重物”當作不存在。


    不想承認自己“變慢”的事實。


    無論雜事再多,貴樹也絕對不會減掉每天給自己決定的工作量。


    即使去水野理紗家,也是在那裏一個勁工作的情況多了起來。


    好幾個小時地不說一句話,有好幾次忘記了理紗的存在,再慌張地附和。


    現在想起來,也許自己欠缺的不是別的,而是對日常生活價值的感受。


    工作上的抱怨什麽的,貴樹幾乎從來沒跟理紗說過。


    “即使不想說也說說吧。”


    這樣被理紗強迫著,才第一次說出來。


    水野理紗為什麽要求這樣的事呢,不明白。就算說出來,狀況也不會好轉。


    也許說出來心情會變好些,周圍的人明白之後也會覺得安心。他能了解這種體係。


    但是,貴樹並不是那麽想的。


    “你就不能在幸福的時候做出幸福的表情,在不幸福的時候做出不幸福的表情嗎?”


    水野理紗說。


    如果做出看上去幸福的表情的話,周圍的人都可以安心了。如果做出看上去不幸福的表情,周圍的人就要擔心了。


    總之,是周圍人的問題吧。


    貴樹這麽認為。不是我的問題。


    “遠野貴樹應該再流露出感情一點”在這種問題設定下,其實被詢問的不是貴樹的內心,而是周圍人的內心。貴樹對這些毫無興趣。


    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一個人來處理自己的內心。


    “我漸漸明白了。”水野理紗說。


    “什麽?”


    “之前你不是說過嗎?轉學什麽的完全沒什麽。”


    “嗯。”


    “說你基本上都能很好的融入當時的環境。”


    “是的。”


    “那是因為你覺得即使不被理解也沒什麽嗎?”


    大概,是這樣的吧。貴樹想。在怎麽樣都無所謂的人麵前,想要自己的性格變得


    完美,很容易.


    “隻有氣味。”


    水野理紗說。


    在你心裏,隻殘留著某些重要事物的氣味。


    有人把那裏麵的東西給拿走了。


    所以我隻是在那個空寶箱裏傾聽自己的歎息罷了。


    夜晚,夢到了孩童時代的事情。


    在學校的某一堂課上分組,他哪裏都進不去,非常悲慘的迴憶。


    貴樹在悲傷的心情中醒來。好似心中有刷子在攪合的心情。有那種事情嗎?想不起來了。


    ……不,在很小的時候確實有。非常小的時候。


    洗臉的時候,喝了口帶有漂白粉味道的水。忽然。


    (水野理紗也會有那樣的經曆吧。)


    他想到。


    大概,有吧。


    大體接近於確信的推測。


    大概問她的話,她會一臉悲傷吧。


    “為什麽要問這種事呢?”


    她會這麽說吧。就連那語氣,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漸漸地了解了理紗。


    深入交往之後,這是當然的事。


    了解了對方的事情,自己也被對方所了解。


    (被某人拿走的重要的東西。)


    (空寶箱。)


    腦袋裏忽然浮現出水野理紗不知什麽時候,自言自語地嘟囔出來的這句短語。


    自己也能夠將封印在記憶底部的自己的過去,還原出來。


    恐怖。


    為什麽?


    害怕那東西。


    “我不想安定下來。”


    盥洗室鏡中的自己說到。


    不想成為誰的心中有質量的存在。


    那家夥說。


    “我想去別的地方……”


    他走上了深夜的街道。直到早晨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在住宅小區中散步。除了街燈,再沒有其他發光的東西。也沒有星星。


    沒有氣味的街道,讓他一瞬間感到混亂。


    為什麽沒有氣味。


    為什麽沒有綠葉與潮氣和泥土混合的氣味?


    那是當然的,這裏是東京啊。


    貴樹感到自己嚴重地失常。


    走上了大道。揚手攔了出租車,去到公司。


    切斷保安係統,輸入證明密碼,從後門進去。雖然同事們經常吹噓說“不眠的公司”,但這個時間確實誰都不在。


    在沒有照明的無人的辦公室裏,他隻打開了自己的熒光燈。然後貴樹打開了電腦,在監視器青白的背景燈的照射下,一個人開始猛烈地工作。用自己都驚訝的速度敲擊著鍵盤。沉醉在速度和節奏中。再快點,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在催促。再快點。


    不這樣的話,會被追上。


    有手向肩膀伸過來。


    得快點跑,好害怕。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麽,雖然不知道,但要更快地跑起來,與他們拉開距離才行。


    可是越跑,纏上身體的東西就越多。


    風越來越強了。


    自己也許會敗在這風壓下吧。


    這就是害怕敗北的證據。


    不能允許自己這麽脆弱。


    必須得成為強大的人才行。


    一定要吐自己一直都沒關係。


    12


    被捆綁。自己不是那種生物。


    因為工作變得處理不完,貴樹早上早早的就去到公司,比誰都晚地離開公司。


    和水野理紗見麵的時間變少了。


    在公司還是一如既往地隻是感覺到自己被強製地減速、消耗。磨擦抵抗明顯的很大。就好像在拉著手閘、踩著加速器的感覺。


    在人都走光的辦公室裏,聽著自己敲擊出來的鍵盤的聲音,忽然,很想見水野理紗。


    自己自身的那種感情,開始重重地起作用。


    可怕。


    自己對水野理紗那份強烈的執著。對於水野理紗這個存在的不安、不明所以的嫉妒和各種各樣的噪音。


    有時會像這樣想見水野理紗想見得不得了。為什麽呢,這種事情,非常痛苦。甚至想扼殺掉這種感情。


    已經有兩周沒見麵了。去了久違了的水野理紗家。


    “我想買部車,你覺得怎麽樣?”


    水野理紗忽然問。


    “你有駕照嗎?”


    “有啊,學生的時候就有了。因為對就職有利嘛。”


    “但是為什麽這麽突然?維護費用什麽的很麻煩呢。”


    大學的時候,貴樹曾經打工攢錢,買了一部車。鈴木swift的二手車,在行車距離範圍內跑得還是相當好的。


    於是一個人環遊了全國各地。也不用借宿旅館,睡在車裏就可以。但是結果,最終無法維持停車費用和車體維護費,隻用了一年多就賣掉了。


    “嗯,我會早上開車送你去公司。”


    “特意?沒那個必要啊。因為去到公司隻要一部電車……”


    “我想那麽做。”


    水野理紗打斷了他的話。這和一直以來慢慢思考著說話的她,一點都不像。是貴樹從來沒聽過的嚴肅的說話方式。


    “盡量,不想讓你站在車站的月台上。”


    那種帶有微妙感覺的理由,貴樹當作沒有聽到。


    “不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啊。隻是為我做飯,我就已經很感激了,我還一直覺得你這麽忙很對不住呢。再接送我的話,就完全變成老媽了。我有些猶豫呢。如果是我接送你的話,倒還好。”


    “喂,不是遠野君怎麽想的問題,是我想這麽做。”


    水野理紗的目光移到右下方,虎牙輕輕地咬著唇邊。雖然說不太好,但這是水野理紗想再說點什麽的時候的習慣。


    貴樹覺得自己已經殺出重圍,便安心了。


    “理紗,你沒有反過來想讓我做這些事嗎?我除這些之外沒有什麽希望你為我做的了。倒不如說,希望你能要求我來為你做這個或者做那個。”


    水野理紗的心裏好像顫了一下似的,驚訝地看著貴樹的臉。


    與其說是驚訝於貴樹對自己說的話,不如說為自己想要對自己做出的想法產生動搖。


    遠野君,水野唿喚著貴樹。“有一個請求。”


    “什麽?”


    “隻要一次就好。”


    “嗯。”


    “希望你對我說。”


    “說什麽?”


    如果沒聽就好了。


    “說喜歡我。”


    迴到家裏。沒有開燈、打開筆記本電腦、打開word。


    貴樹半驚訝的表情,看著自己的手開始在顯示器上寫辭呈……


    大概,已經不行了。


    因為互相都太忙了的原因,貴樹和水野理紗見麵的時間在減少。


    有什麽東西,死掉了。


    貴樹半有意識地,避開了水野理紗。


    從十月份開始見麵的機會減少,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收起了夏季的衣物,拿出了冬天的。


    夜晚冰冷的空氣讓肌膚抽搐的季節來到了。


    貴樹每天上下班,都將外套緊緊地裹在身上。


    十二月九日理紗的生日,貴樹沒有去想。不去看日曆。為了不去意識這些,在心裏便把目光移開了去。


    結束了工作,從三鷹乘上電車,從新宿站的檢票口穿過的時候,日期已經變了。


    無論如何都束手無策的那個程序,已經在三天前結束了。要處理的殘留工作像小山一樣多。要和許許多多的同事和上司見麵、交接和寒喧。結果迴來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那天晚上


    寫出來的辭呈,已經遞上去了。


    還有一個月,隻要處理好郡些不需要進展的工作和被要求做的無聊的業務,就和這個公司再也沒有關係了。


    也沒什麽想感慨的。


    隻是覺得,已經不行了。


    貴樹的體重被裹在身上的疲勞所加重。就連到中野坡上的自己家,都想要乘出租車了。但看到在出租車站排著的大隊,他0.2秒就放棄了。


    圈內的內線都已經停運了。貴樹決定步行。穿梭在新宿的高層建築之間行走,也不是很討厭。


    穿過隧道般的新宿西口通道,被夜晚似乎有些潮濕的冰冷的室外空氣包裹住了。


    將車道和人行道分開的街道樹,被用青白色的彩燈裝飾著。


    到聖誕的季節了。貴樹並不是很喜歡聖誕節。


    但是,樹被好像被雪花一樣的、細細的光粒照著,根據遠近法筆直地排列著,還真是好看。疲憊不堪的心,有種放鬆了的感覺。


    貴樹手插在兜裏,走著。


    皮鞋敲擊在地麵上嗒嗒作響。在西新宿空蕩蕩的整個高層建築街上,能感到鞋子的聲音響徹四方。


    路過住友建築的時候,口袋中響起小小的鈴聲。


    手機的震動,磨蹭著神經,貴樹停了下來。


    戴著手套的手,取出了有些掉漆的will手機。風在吹。在口袋中暖著的手,被風隔著手套又吹涼了。


    打開翻蓋的手機。看到了來電顯示。


    水野理紗。


    貴樹輕輕抬起頭,看著好似被削去了棱角的三角柱。


    抬頭望向那裏的天空。


    簌簌地,白色的東西在飛舞。


    開始下雪了。


    非常細小的站不住的雪。


    落在外套肩膀邊上的,塵埃一般的雪粒,馬上就消失掉了。


    看上去,就好像從寄生在高層窗戶上的幾個光點產生下落的一樣。


    震動的聲音仍然低低地繼續著。


    無法接起理紗的電話。


    無論如何都無法移動手指。


    理紗,找喜歡你。


    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明明是這樣想的啊。


    貴樹自己問自己。


    為什麽我如此地無力昵。


    在這裏安定下來的力量。


    為某人認真考慮的力量。


    愛某人的力量。


    能夠將某人的痛苦稍微分擔在自己肩膀一些的力量。


    為什麽沒有呢。


    什麽火箭啊。


    簡直就像是沒有引擎的車子。


    隻能下坡而已。


    要說功勞的話。


    也應該是在坡頂上吧。


    我的時間,到底在什麽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迎來了頂點。


    那頂點隨著時間,慢慢地跑到了讓人輕視的岔路上去了呢。


    11


    昨晚,夢到了從前的事。


    明裏和他都還隻是孩子。


    一定是因為昨天找到那封信的關係。


    在兩毛線的電車裏,除了明裏沒有任何人。就這樣坐著,伸著腰也看不到包廂邊上伸出來的人腦袋。


    這個時間,總是這樣的。


    除了早晚的上下班時間,很少見乘車的人。


    電車向小山站方向行駛,慢慢地跑著。


    其實也並沒有那麽慢,因為景色的移動很慢,所以有這樣的感覺。


    被雪覆蓋的水田,一邊變化著微妙的角度,一邊向後移去。


    中學和高中的六年間,明裏一直乘坐這條線路去上學。


    看慣了的景色、看慣了的車輛,但是還是感覺有不一樣,是自己的心情和那個時候已經不同了吧。


    在這被固定的硬梆梆的座位上坐久了,姿勢就會僵硬。所以身體便向窗戶一邊靠過去。窗玻璃被唿吸變得模糊。


    所謂懶洋洋,也就是這種心情吧。


    歎一口氣,想用手拄著臉,指甲一碰到臉,臉上便感覺到了戒指上的石頭。


    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的,心神不寧的感覺啊。明裏想。


    結婚,總覺好奇怪。


    自己心神不寧,周圍的人也心神不寧。


    不如說比起本人,父母更加手忙腳亂。


    隻是迴到老家整理東西的,完事以後就迴東京。明明隻是這點事而已,父母卻像一件多大的事一樣,一直送到車站。


    在岩舟站的月台,下著雪,候車室的屋頂懸著冰柱。


    周圍廣闊的田地被染上了雪景。


    父母二人都上了歲數,大該經不起寒冷。所以說隻要目送就好了,可偏偏都跟到了這裏。穿過無人的檢票口,一直送到了月台。


    明裏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已經將近十年了。


    這樣的明裏迴到東京,隻是這樣而已,可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就是不讓事情隻是這樣。


    “待到正月多好。”


    母親不舍地說。


    “嗯……但是還有各種準備。”明裏說。


    “是啊。給他也做些好吃的吧。”父親說。


    “嗯。”


    “有什麽事就打電話啊,明裏。”


    “沒關係的。


    明裏苦笑。


    吐出白色的哈氣。隨風飄走。


    周圍都是雪景。


    這場麵好像電視劇呢。


    雖然有種像電視劇裏一樣害羞、發笑的感覺,但她卻熱淚盈眶了。


    “下個月就會在儀式上見麵啦,所以別擔心啊。很冷的快迴去吧……


    這樣說著,明裏的聲音苦笑著,似乎還有些搖動。


    隨著電車的晃動,明裏搖動著。


    左手無名指。


    還無法習慣左右無名指上戒指的觸感。果然感覺很怪。


    無名指是與心髒連接的手指,雖然有這種說法,不過她確實有這種感覺。


    (結婚啊。)


    即使到現在,也沒什麽強烈的實感。


    入籍、一起生活,感覺都還很遙遠,現在隻感覺是很朦朧的事物。除了準備儀式這件事。那是以現在進行時襲來的不得了的現實。


    她甚至想,這也許是逃避。


    在金屬碰撞聲的車廂內,從剛才開始一直想的就是中學時代,早上為了趕去社團活動,乘坐在幾乎沒人的電車裏。


    一個人占領一個包間席位,經常在膝蓋上放上便簽寫信。


    明裏想起昨晚做的夢。


    深夜昏暗的路燈下,被雪掩埋的站前街道,被雪亮的光照射。


    在那光下,在冰冷的白色的雪道上,有兩行足跡向黑暗中走去。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


    他和她都還是孩子。


    夢裏的兩個人,很想快些長大,可就是長不大,這讓他們很討厭。


    一定是因為昨晚發現了那封信的緣故。


    第一次寫下的情書。


    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都隻寫過這一次。然後這封情書並沒能送出去。


    在壁櫥的最裏麵的那個空餅幹盒裏,和那些當時使用的與眾不同的筆記本、喜歡的歌曲的卡帶、打都不想打開的畢業文集一起,裝在裏麵。用粉紅色的信封裝著。沒有開封。


    打開信封來讀。不讀就放在那裏比較好嗎?明裏著實掙紮了一番。


    在自己少女時代的房間裏。因為長時間不使用,熒光燈老化,使得整個屋子昏昏暗暗的,讀完了,明裏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


    有些甜蜜、有些害羞。


    心在顫動,將明裏包圍。


    迴想起了幾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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