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她和他都還隻是孩子。在一個雪花無聲飄落的寂靜深夜中,寬廣的田園白茫茫一片,遠遠能望見農家零星的燈光,越積越厚的雪地上,隻有二人走過留下的腳印。


    那裏有一顆孤零零的大櫻樹。它看上去比它身邊的黑暗更濃重更深沉,就像一個空間中唐突裂開的深深空穴。兩人在樹前站定,凝視著它深色的樹幹和樹枝,以及從枝權間輕柔落下的無數雪花,她想象著將來的人生。


    身邊這個直到現在一直支撐著自己的男孩,自己最喜歡的男孩即將遠行,她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在數周前接到他的信,聽說他要轉學的時候,她就開始不停的不停的思考其中的意義了。但即使是這樣——即使是這樣,當一想到自己會失去現在身邊這個熟悉的身影和溫柔的氣息時,一種仿佛在窺視無邊黑暗般的不安和寂寞感瞬時包圍了她。夢中的她想,這明明是早已消散的感情了,可為什麽現在還會感到這樣清晰和深刻——所以,她想,如果那雪變成櫻花該多好。


    如果現在是春天該多好,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平安度過那個冬季迎來春天,住在同一個城市,在歸途中像那樣觀賞櫻花。如果那時是這樣的季節,該多好。


    那天晚上,他在房裏看書。


    零點,他躺在了床上,卻怎麽都睡不著。於是他幹脆從床頭堆積的書中信手抽出一本,就著罐裝啤酒讀了起來。


    寒冷而安靜的夜晚。他打開電視代替背景音樂,深夜播放的電影聲輕輕流淌在屋內。半開的窗簾外,是無數街燈和不停下落的雪片。那天,從中午剛過就下起了雪,那雪時而變為雨,時而又化作雪,直到黃昏才凝結成大片的雪花,開始了真正意義的降雪。


    在發現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讀書的時候,他關上了電視機。這下,周圍變得過於安靜了。末班電車時間早已結束,外麵沒有車輛駛過的聲音和風聲。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牆外雪片落下的氣息。


    忽然,一種仿佛被什麽溫暖的東西守護著的久違的感覺複蘇了。在思考其中的理由時,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看到的櫻樹。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從中學一年級結束,到現在已經快十五年了。


    一點睡意都沒有,他歎了口氣合上書,將罐底剩餘的啤酒一口喝幹。


    三周前,他從工作了將近五年的公司辭了職,第二份工作還沒有眉目,他開始了整天無所事事渾渾噩噩的生活。雖然是這樣,他卻覺得這些年來心裏從沒有現在這樣平靜過。)


    ……到底我這是怎麽了,他在心裏自言自語著,站起身,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旁邊還掛著西裝),在玄關換了鞋,拿起著塑料傘走出大門。落在傘麵上的雪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慢慢行走了大約五分鍾,來到附近的便利店。


    將裝有牛奶和副食品的提籃放在腳邊,他在雜誌欄前稍作猶豫,取下月刊sce隨意翻閱起來。這是他高中時最喜愛的雜誌,但現在已經好久不看了。雜誌上刊登著正逐漸融化的南極冰層,銀河間重力幹涉,新粒子被發現,以及納米粒子與自然環境的相互作用等文章。他一邊對世界直到現在都還充滿了發現和冒險略感詫異,一邊粗略閱讀著文章。


    忽然,他感到這種感覺似乎曾相識,仿佛很久前就經曆過一樣。他吸了口氣,察覺到了原因。啊,是音樂。


    店內的有線電視,播放著曾經——自己大概還在讀初中時——最熱門的歌曲。令人懷念的旋律縈繞在耳邊,眼中映出的是雜誌上世界的片段,不知不覺,本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的各種感情如泉水般湧了出來。當這些感情冷卻之後的很長時間,心中依然蕩漾著細小的波紋。


    走出店門,心裏依然有些熱熱的。他有了種久違的感覺,他想,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吧。


    注視著從夜空中飄落的無盡雪花,他思考著,最後,這將會變成櫻花的季節。


    2


    遠野貴樹從種子島的高中畢業之後,為就讀大學前往了東京。為了方便上學,他在離池袋站步行三十分鍾左右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雖然從八歲到十三歲一直都住在東京,但除了當時居住的世田穀區之外,他對東京沒有更多的記憶,世田穀以外的東京對他而言就像一片陌生的土地。與陪他度過青春期的小島居民相比,他覺得東京人野蠻冷漠而且言辭粗魯。人們會在街上若無其事的吐痰,道路兩邊散落著無數煙蒂和細小的垃圾。為什麽地上會有那麽多飲料瓶、雜誌和便利店的便當盒,他不明白。


    在他的記憶中,東京應該是個更和諧更高雅的城市。


    不過,無所謂了。


    總之,自己以後就要在這裏生活了,他想。經曆了兩次轉學,他學會了讓自己融入一個新環境的方法。而且,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孩子了。牽著父母的手,從大宮開往新宿的電車中看到的景色,與自己所熟悉的山間風景完全不同。他覺得,這裏不是自己應該逗留的地方。但數年後,在從東京轉學去種子島的時候,他還是體會到了那種被環境拒絕的感覺。飛機降落在島上的小機場,在父親駕駛的車裏眺望車外除了田地、草原、電線杆之外空無一物的風景時,他心裏,滿是對東京強烈的鄉愁。


    最後,哪裏都一樣。而且,這次我是憑自己的意誌來到這裏的。裝行李的紙箱在屋裏堆得滿滿的,還沒被打開,他望著窗外東京的街景,這樣想著。


    他想,四年大學生活沒什麽可說的。雖說理學部的課程很多,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學習,但除了必要的時間之外他都不曾去學校。他將這些時間用來打工,一個人看電影,逛街等等。在為了上學而走出公寓的日子,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依然會蹺課,去前往池袋站途中的小公園裏用讀書消磨掉一整天。公園裏來往的人數之多和類型之雜曾讓他目眩,但很快,他也就習‘慣了。在學校和打工地點認識了幾個朋友之後,其中的大多數還是隨著時間流逝聯係逐漸淡了,但其中的極少數人卻和他成了關係親密的朋友。有時他會叫上一兩個朋友,在自己家或是在朋友家,邊抽煙並喝些廉價酒邊聊各種各樣的話題度過通宵。四年之後,一些價值觀悄悄發生了變化,但有些價值觀卻比以往更加牢固。


    大學一年級秋天,他有了女朋友。那是他在打工時認識的,一個與他同歲,老家在橫濱的女孩。


    那時候,他通過大學生協會得到了打工機會,內容是在午休時賣便當。他本想在校外找份工作,但學業太忙,這份能將短短的午休時間變成金錢的工作還算合適。第二堂課結束的十二點十分剛過,他就必須跑向學生食堂,將倉庫內裝著便當的箱子拖出,搬到販賣點。賣便當的共有兩個人,一百個左右便當大概三十分鍾就會賣完。那時離第三堂課開始還有大約十五分鍾,於是兩人便會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地吃午飯。這樣的工作進行了大約三個月。那時他的搭檔,就是那個橫濱女孩。


    對他而言,那是他第一個女朋友。事實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她教會他的。在與她度過的日子裏,他嚐到了從未有過的喜悅和痛苦。那也是第一個與他發生了關係的女孩。人類原來擁有這樣多的感情——其中分為自己能夠控製和不能控製的,但不能控製的居多,嫉妒和愛情都不能通過他的意誌決定——他第一次明白。


    與那女孩的交往持續了一年半。一個他並不認識的男生對女孩的告白,成為了二人分手的契機。


    “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遠野,但遠野好像並不是那樣喜歡我。這我明白,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女孩這樣說著,在他懷裏哭了起來。沒這種事,雖然他這樣迴答,但還是感到,她會有這種


    想法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放棄了。他這才明白,心疼的時候其實連身體都會感到強烈的疼痛。


    他現在還記得那個女孩,因為還沒確定戀愛關係前,兩人一同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吃午餐的樣子讓他印像太過深刻。他總是吃些方便食品,而她卻總是從家裏帶來小小的手工便當。她穿著打工的衣服,仔細地咀嚼便當的最後一粒米。雖然她的飯量連他的一半都不到,但每次都比他吃得慢。當他用這件事來打趣她的時候,她有些生氣地迴答道。


    “遠野你也吃得慢點啊,真浪費。”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她所指的是兩個人一起在食堂度過的時間。


    第二位與他交往的女性,同樣是通過打工認識的。大學三年級時,他擔任了補習班講師的助手。每周四天,他得在上完課之後趕到池袋站、坐山手線到高田馬場,然後換乘東西線前往補習班所在的神樂阪。小小的補習班隻有一個數學講師和一個英語講師,來打工當助手的人包括他卻有五個。他是數學講師的助手。數學講師三十五歲左右,看上去年輕而有親


    和力,與妻子在市中心安了家,工作上非常嚴謹,能力與魅力為他帶來了非常高的人氣。這位講師將因為應試教育而變得枯燥乏味的數學高效率地教給了學生們,但同時,也將純粹數學的意義和魅力巧妙的編織進授課中。由於擔任了這種講師的助手,他對在大學所學的解析學的理解也更深了。不知為什麽,講師對他非常欣賞,隻有他這個學生助手不用幹點名簿管理和算分之類的雜務,反而多會將一些補習測試的草案編製和高考出題傾向分析這類重要工作交給他。而他也盡自己所能去完成這些工作。因為這些工作非常有價值,所以工資待遇也不壞。


    學生助手中有一名女孩,是早稻田的學生。她很漂亮,比他身邊的任何女性都漂亮。她有一頭美麗的長發和大到令人驚訝的眼睛,個子雖然不算高但身材出眾。他覺得,她有一種野性美,猶如精悍的小鹿,或在高空飛翔的鳥。


    她理所當然的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無論是學生還是講師隻要一有機會就會頻繁地上前和她搭話,但他卻總是避得遠遠的。(作為觀賞用自然是不錯,如果隨隨便便和她說話的話,會覺得她有點美得不現實。)所以,或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發現自己對於她產生了某種傾向——極端的說起來,就是某種扭曲的東西。


    無論是誰向她搭話,她都會毫無例外對那人展現自己充滿魅力的笑容作為迴應,但除了必要的時候之外,她絕不會主動向別人搭話。而周圍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孤獨,反而因為她的這種特點將她想象成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性。


    “雖然是個美女,但卻不高傲,是個謙遜的人”,這就是周圍人對她的評價,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並不打算訂正這種說法,也同樣並不想知道會令人們這樣以為的原因。如果她不想與人們交往的話,那就隨她去。人有各種各樣,不管是誰都會多少有一點扭曲的思想。而且還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上身的好,他這樣想著。


    但那天,他不得不與她有了接觸。十二月,聖誕節前的寒冷冬日。那天數學講師因為有急事迴了家,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在補習班裏作測驗的準備。兩人一起呆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才發現她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當時,埋頭設計試題的他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氣息,不由得抬起頭。然後他看見,對麵座位上的她正垂著頭,微微顫抖著,眼睛雖然對著紙麵睜得大大的,但明顯心思沒有放在那裏,額頭上還滿是汗珠。他吃驚地詢問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隻得站起身,搖晃著她的肩膀。


    “喂,阪口!你怎麽了,沒事吧!”


    “……藥。”


    “啊?”


    “藥。我要吃藥,給我飲料。”她的語氣異常平淡。他急忙跑出房間,在補習班走廊上的自動售貨機買了茶,打開,把茶遞給她。她用顫抖的手從腳邊的包裏取出一板藥片,“三粒”,她說。他將三顆黃色小藥片取出,送進她的口中,並喂她喝茶。指尖觸碰到她的嘴唇時,他感覺到了驚人的熱度。


    他與這位女性隻交往了短短三個月。但即使隻是這樣,她還是給他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痛苦。他想,這痛苦肯定同樣也留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他第一次那樣迅速地喜歡上一個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如此僧恨曾經深愛的人。前兩個月裏,兩人都在考慮該如何讓對方更愛自己,而第三個月,兩人則都在思考該如何給對方留下決定性的痛苦。虛幻一般的幸福和恍惚的日子結束後,開始的是幾乎無法對人啟齒的倍受煎熬的每一天。彼此對對方吐出的,全都是不該說的話語。


    但是,這還真不可思議啊,他想。明明發生了那麽多事,她給自己留下最深的印象,卻還是兩人交往前的十二月的那天。


    那個冬夜,她在吃完藥不久後臉上就恢複了生氣。他大大地吸了口氣,就像在看著什麽不可思議的罕見景象,比如眼看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誰都不曾見過的花苞綻放的情景。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能再一次失去這樣的一個存在。即使她在與數學講師交往,也完全沒關係。


    大學四年級夏天,他才後知後覺的找起了工作。與她在三月分手之後,直到夏天他才有了重新迴到人群中的心情。同時在親切的指導教授非常熱心的幫助下,他的工作在秋天就決定了。雖然眾人看不明白這算是他真心想做的工作,還是不得不做的工作,但不管怎麽說,自己得去工作。比起作為研究者留在大學,還是嚐試一下不同的世界更好。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已經逗留得太久了。


    畢業儀式結束後,他迴到了房間裏。行李都已經裝箱,屋裏顯得空蕩蕩的。東麵廚房的小窗外,是古老的木質建築物,再往前,是被夕陽染上了金色的高層樓房。從南麵的窗戶望出去,能遠遠看到夾雜在雜居樓裏的新宿高樓群。那些超過了兩百米高的建築物,會隨時間和天氣展現出不同的表情。就像山峰會最先迎來日出一樣,高層大樓也會最先反射出朝陽的光芒。就像在狂風大作的海中遠遠望見的海岸一般,高樓群在下雨天也仿佛將身影淺淺滲透進了大氣中。四年來,他總是抱著各種各樣的想法,眺望著這樣的景致。


    窗外,黑暗終於開始降臨。地上街道的無數燈光誇耀似的亮了起來。


    他將紙箱上的煙灰缸拉近自己,從口袋中取出煙,點上火,整個人鬆鬆垮垮地坐在地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注視著那些透過厚厚的大氣層在天上閃閃發光的物體。


    自己要在這個城市活下去,他想。


    他工作的地點,是三鷹的某個相當有實力的軟件開發企業,職務是被稱為se的那類。他被分到移動解決方案部署,主要客戶是信息類從業者和終端製造商,他的工作是在一個小組裏開發手機信息終端的軟件。


    工作伊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編程這項工作非常的適合他。雖然這份工作很孤獨而且需要忍耐和集中力,但其結果絕不會背叛自己所付出的勞動。如果程序沒有正常運行,那麽原因毫無疑問就在自己身上。在反複思考和檢查下,將能夠確實啟動的某種東西——長達數千行的程序——製作出來,這給了他從未有過的喜悅。因為總是忙於工作,幾乎每天都半夜才迴家,於是他不禁抱怨如果一個月有五天休假就好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連著數小時不厭其煩地坐在電腦前。在以白色為基調的簡潔辦公室,隻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裏,他每天每天樂此不疲地敲擊著鍵盤。


    不知是這類工作中常有的現象,還是他所在的公司特有的情況,工作上的同事除了一些必要交流之外根本沒有溝通。哪個小組都沒有在結束工作之後一起去喝上一杯的習慣,連午飯


    都是各自坐在位置上吃著便利店的便當,離開公司時甚至不會互相打招唿,就連開會時最低限度的必要溝通也是通過公司郵件進行的。寬敞的辦公室總是充斥著敲擊鍵盤的聲音。每層明明有一百多人,但人的氣息卻很稀薄。一開始,他因為這和大學的情況差距實在太大而感到了疑惑——大學時他和別人的關係也算不上有多好,隻是經常閑聊,並且經常毫無理由的一起喝酒——所以很快他便習慣了這種沉默的環境,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什麽話多的人。


    下班之後,他在三鷹站坐上快到末班車時間的中央線,在新宿下車後迴到位於中野阪的小公寓。實在太累的時候他也會坐出租車迴去,但那也需要先步行三十分鍾以上才能叫到車。他畢業之後搬進了公寓,比起公司所在的三鷹,這裏的租金更便宜些,況且他本身就不太願意住得離公司太近,最重要的是,從池袋的公寓能遠遠看見西新宿的高樓群,他想要接近那裏的心情非常強烈。


    所以,或許是因為這樣吧。他最喜歡的時間,是每天乘坐電車經過荻容周邊時,看著窗外西新宿的高樓群現出身影,然後逐漸靠近的樣子。那時的電車總是很空,被西裝包裹的身體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心裏感到非常充實。每當注視著雜居樓背後那些時隱時現的高樓群,伴隨著耳邊電車有節奏的喀答、喀答聲,高樓群便仿佛真的出現在眼前一般。東京的夜空總是明亮得讓人費解,高樓在天空的映襯下如同一個巨大的黑影。現在仍有人在工作的窗口透出美麗的燈光,不停閃爍的紅色航空警示燈就仿佛唿吸一般。看著眼前的景色,他意識到,自己現在依然在向著某種遙遠而美麗的東西前進他不禁覺得心裏有些顫抖。


    然後,第二天的早晨,他前往公司,在公司餐廳的自動售貨機買一罐咖啡,打完考勤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在係統啟動的間隙一邊喝咖啡一邊確認這一天的工作預定。然後移動鼠標,將幾個必要的程序打開,把手放在鍵盤上,思考出幾個計算方案,選擇合適的,使用api構建流程。鼠標指示位置、編寫軟件和脫字符號都完全如自己所預想的那樣。通過os的api,更基礎的中間設備,甚至是更基礎的硬件,矽片,他充分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駕馭非現實的電子世界。


    就像他能如此熟練的編程一樣,對於電腦本身他也懷有相當的敬畏之情。雖然對於一切支撐著半導體技術的量子理論不甚了解,但現在由於工作關係接觸了電腦並且熟練運用之後,他對自己手中這個道具的複雜性,以及將這道具變為現實的人感到驚歎不已。他甚至覺得,這已經接近


    於神秘的範疇了。世界上有為了記述宇宙而誕生的相對論,有為了運用納米技術而記述的量子論,而在人們考慮將這些統一為超弦理論的現在,自己使用電腦的行為就像是觸及了某種世界的秘密一般。而在這世界的秘密中,包含著很久前早已失去的夢想和思考、喜歡的地方和放學後聽的音樂、與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孩定下的無法實現的約定等等此類事物的連接通道——雖然原因還不明白,但就是有這種感覺。所以他懷著要去找迴某個重要東西的切實感,埋頭在工作中。就像一名孤獨的演奏者與樂器進行深度對話一般,他不停地敲擊著鍵盤。


    就這樣,進入社會之後一眨眼過了數年。


    一開始,他覺得這種每天有所收獲的感覺很久違了,就像中學時代,自己的身體開始向成熟進化時擁有的自豪感——肌肉力量和體力逐漸改善,屏弱的體質一天天被刷新。這種令人懷念的感覺就像他愈加熟練的編程技術。而他的工作也漸漸得到了周圍人的認可,與此相應,收人也越來越高。他大約每季度為自己添一套新西裝,休息日就在家裏打掃或讀書,每半年約一次以前的朋友,和他們喝酒。朋友的數量還是那幾個,沒多也沒少。


    每天早上八點半出門,深夜一點多迴到家。


    這樣的生活周而複始。電車窗口外的西新宿高層大樓無論什麽季節,無論什麽天氣都依然美得令人驚歎。伴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美也愈發顯得奪目。


    有時,他會覺得這種美在與他心中的某種東西發生碰撞。但那東西究竟是什麽,那時他還無從得知。


    遠野。新宿站站台裏有人這樣唿喚著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少見晴天的梅雨季節的周日午後。


    喊他的人是一位戴著駝色寬幅太陽帽和眼鏡的年輕女性。乍看之下他沒反應過來對方是誰,但她那種充滿知性的氣息使他感覺似曾相識。


    “是在某某公司工作的吧。”見他沒有反應,女性說出了公司名,這下他才恍然大悟。


    “啊,嗯,你是吉村那個部的吧。”


    “我是水野。太好了,你想起來了。”


    “抱歉,以前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都是正裝。”


    “也是,而且今天還戴了帽子。我一眼就認出遠野了。你穿便裝真像個學生呢。”


    學生?她這樣說應該沒有惡意吧。他一邊這樣思考一邊很自然的和她並肩向樓梯走去。其實,水野這樣的裝扮才更像大學生。從茶色v字涼鞋露出的腳趾上,淡粉色指甲油閃閃發光。她叫什麽來著……嗯,水野。上個月他前往客戶的公司交付成果,那時對方負責人的下屬就是她,雙方見了兩次麵。雖然隻交換了名片,但他卻記住了她認真的態度和清澈的聲音。"


    對啊,記得她應該是叫水野理紗,名字和她本人一樣幹淨。他走下樓梯,邊向車站出口右拐邊問道。


    “水野也是從東口出去嗎?”


    “嗯,是的,隨便。”


    “隨便?”


    “是啊。其實我接下來沒什麽預約,但既然天氣這麽好雨也停了,那就想不如去購物吧。”她邊笑邊說,連帶著他也笑了起來。


    “我也一樣。那麽,如果可以的話不如一起去喝杯茶吧。”聽他這樣說,水野便也笑著迴答,好啊。


    兩人在東口附近地下的某個小咖啡館喝了咖啡,聊了大約兩個小時,交換完聯係方式後告了別。


    一個人走在書店的書架間,他覺得喉嚨有些累得發麻。這樣說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說那麽久的話了。他再次察覺到,對方明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自己卻能和她不間斷地聊了兩個小時。或許是因為工作項目已經結束所以自己放鬆下來的關係吧。他們聊著彼此的公司,居住的地方,還有學生時代的事情。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題,但卻和她聊得非常投機。他覺得,心裏好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


    一周後,他發短信邀請她出來吃晚飯。早早收拾完手頭工作,與她在吉祥寺碰頭一起吃了飯,十點多才各自迴家。下一個星期,她主動約他出去吃飯,而再下一個星期日,他邀請她去看電影然後吃飯。就這樣周到而慎重的,二人的距離逐漸縮短了。


    水野理紗是那種會讓人愈發感覺舒心的女性。雖然她的眼鏡和黑發讓人乍看之下覺得有些太過樸素,但她的五官卻長得非常精致。她那嚴實的衣著、不多的話語以及總是帶著羞怯的言行,甚至讓人覺得“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漂亮的一麵”。她比他小兩歲,性格直率而坦誠。她從不大聲說話,聊天時總保持著緩慢而令人愉快的語速。和她在一起時,他會覺得很放鬆。


    由於她住在西國分寺附近,公司也在中央線沿線,所以二人的約會總是在沿線。無論是在電車中不經意碰觸的肩膀,吃飯時會將自己的東西分給他的舉動,還是並肩走在路上時的步調,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對自己抱有的好感。他們彼此都明白,無論是誰提出更進一步的交往,另一方都不會加以拒絕。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這樣做。


    到現在為止,我——目送她走向吉祥寺站相反方向的站台時,他這樣思考。


    在喜歡上什麽人的時候,總會覺得熱情來得太快,然後這份熱情會被很快消耗,自己也就失去了那個人。這種事,自己不想重演了。


    那年夏末,在一個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間,看到了h2a火箭發射成功的新聞。2


    那是個濕氣很重的日子。雖然門窗緊閉,空調也開到了最低溫度,但濕氣還是隨著雨滴聲和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粘膩聲偷偷溜進了房間。電視畫麵上,映出了從他曾生活過的種子島的宇宙中心,發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畫麵切換,屏幕上出現的是用超望遠鏡捕捉到的h2a越飛越高的畫麵。然後,是從附著在火箭上的探頭拍攝下的,從火箭上俯視輔助衛星的景象。透過雲層,能看見已經遠去的種子島的全景。他高中時代居住過的種子島和它的海岸線,也在畫麵中一目了然。


    忽然,一股戰栗襲遍全身。


    但在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感想。種子島已經不是自己的故鄉了。父母很久前就因為工作調動去了長野,或許會永久居住在那裏了吧。他隻是那個島的一個過路人。他一口喝幹開始變溫的罐裝啤酒,體會著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落人胃中的感覺。年輕的女播報員,麵無表情地說著這是顆用來作為移動終端的通訊衛星——也就是說,這顆衛星其實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無關係吧。但他卻沒有感覺到什麽,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被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發射是在十七歲,身邊有個身穿製服的女孩。雖然不同班,兩人的關係卻很好。或者應該說,是那女孩單方麵非常願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個喜歡衝浪,皮膚被曬得黝黑的活潑可愛的少女。


    將近十年的歲月撫平了感情的起伏,但每當想到澄田時,他還是會覺得心有點痛。她的背影和汗香,聲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關她的一切,都會勾起他對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島的顏色、聲音、氣味的迴憶。這份感情類似於後悔,但他也明白,那時候他除了那樣做別無他法。澄田喜歡自己的原因,她差點告白的無數瞬間,由於自己的情緒她總沒能把話說出口,以及看火箭發射時瞬間的壓迫感,還有事後她的放棄。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但那時,自己還是什麽都沒做。


    在為讀大學而前往東京前,他隻將飛機起飛時間告訴了她一個人。出發那天是三月的一個晴朗卻刮著大風的日子。在小小的機場停車場裏,兩人最後簡短地聊了幾句。對話時斷時續,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別的時候她還是笑了。他想,或許那個時候,澄田已經變得比自己更成熟,更堅強了吧。


    自己那時候有沒有用笑容迴應她呢?現在他已經記不清了。


    深夜兩點二十分。


    為了明天能準時出勤,現在不得不睡了。新聞早就結束,不知什麽時候播放起了電視購物節目。


    他關上電視刷完牙,將空調定了一個小時之後,關上燈躺在了床上。


    枕邊正在充電的手機閃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訴他有短信。打開手機,顯示屏的白光微微照亮了房間。是水野約他出去吃飯。他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眼瞼內部浮現出了各種花紋。因為視神經會將眼球受到的壓力識別為光,所以人類是無法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誰這樣告訴他的呢。_


    ……這麽說來,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陣子總會用手機編寫短信,這些短信從不發送給任何人。一開始,那隻是給一個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郵件地址,不知什麽時候彼此斷了聯係的女孩。當自己無法給她寫信,但自己的感情又無法平複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寫短信,假設是發給她的,但每當寫完又總是直接刪除。那段時期對他而言就像準備階段,是為了獨自一人進人社會而進行的助跑。


    但接著,短信就不再為任何人而寫,它變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語,然後,這種習慣消失了。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認為,這代表了準備階段的結束。


    已經無法給她寫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這樣想著,他清晰地迴憶起了自己那時心中抱有的一種,麻麻癢癢的焦慮。直到現在自己居然還能體會到這種感情,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根本沒有成長嗎。他有些愕然。那時的自己,無知傲慢而且殘酷。不,就算是這樣——他睜開眼睛思考著,至少現在,有個人讓自己很明確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歡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見麵的時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決心後,他迴複了短信。將自己的感情清楚地傳達給水野吧,就像最後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樣。


    那天,在小島的機場。


    彼此身穿著對方並不熟悉的服飾,澄田的頭發、電線以及鳳凰樹葉在強風中躍動。她流著眼淚,微笑著對他說。


    我一直都喜歡遠野。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工作第三年,他在所屬的小組中迎來了工作上的一個轉機。


    那是他進人公司前就一直持續的一個項目,由於進人瓶頸花費了太長時間,公司決定將這個項目的當初目標大幅縮減後盡快完結。也就是說,關於這個項目的工作類似於戰敗處理,內容是對複雜而冗長的程序群進行整理,將能使用的部分過濾出來,使虧損減至最低限度。對他進行工作調動的事業部長給了他這個任務,簡單說來,就是正因為你有實力,所以才會把這種麻煩事交給你處理。


    一開始,他完全按照組長的命令工作。但很快他就發現,按照現有方法隻會使不必要的子程序越積越多,反而會使事態惡化。他將這些話對組長說了,但對方不予理會,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隻得無可奈何看著手頭的工作越來越繁重。在這一個月裏,他一邊按照組長的命令進行工作,一邊嚐試用自己認為的最佳方案處理同一工作。結果很明顯,如果不按照他的方法做,項目就無法收尾。在用這一結果請示組長時,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以及今後不要獨斷專行的警告。


    他疑惑地看了看小組的其他成員,卻發現其他人都是按照組長的命令進行工作。這樣的話項目根本結束不了。弄錯了初始條件的工作根本不會按照正確路線前進,隻會將複雜的謬誤越積越多。而這個項目由於時間原因,想要重設初始條件已經不可能了。現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該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他猶豫到最後,找到那位命令他調動職位的事業部長進行商談。雖然聽完了他長長的發言,但那位部長最後還是以“站在組長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項目做完”這種話結束。他想,這根本不可能。


    於是,這種無意義的工作他持續做了三個月。他非常明白組長希望能夠完成項目的迫切心情,但也正因為這樣,他無法繼續坐視事態日益惡化而隻管按上司所說的辦。一邊反複被組長訓斥,他一邊特立獨行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隻有事業部長對他行為的默許算是他最大的支柱。但他的行為給其他工作人員帶來的混亂與日劇增。他抽煙越來越兇,迴家後喝酒也越來越多。


    某天,他實在忍不住向事業部長提出想要退出小組,不然就說服組長,再不行的話自己就從公司辭職。


    最後,第二周小組長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組長還兼任其他項目,由於任務繁重,新組長對他頗為冷淡,但至少是個對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斷的人。


    總之,這下終於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雖然工作越來越忙他在職場也越來越孤獨,但他還是拚命地工作著。除此之外他什麽都做不了,能幹的都已經幹了。


    由於這種情況,他與水野理紗一同度過的時間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


    且那些時間變得珍貴起來。


    每周兩次或一次,下班之後就前


    往她家所在的西國分寺站。約好九點半見麵,有時他也會買一小束花。由於公司附近的花店隻營業到晚上八點,所以他總在七點左右跑出公司買好花再趕迴去工作到八點半。這樣的忙碌令他很愉快。下班後坐上擁擠的中央線,一邊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花束不被擠壞,一邊前往水野等待的車站。


    周六晚,有時他們會在其中一人的家裏過夜。大多數都是他住在水野家裏,但偶爾水野也會去他家。兩人家裏各自放著兩支牙刷,她家裏準備了不少他的內褲,他家裏也放著料理器具和調味品。自己從未讀過的雜誌在房間裏也逐漸增加,這使得他的心溫暖了不少。


    晚餐總是水野做的。在等飯做好的時間裏,他總會在菜刀切菜聲和換氣扇的旋轉聲中,一邊聞著煮麵條或煎魚的香味,一邊用筆記本電腦繼續著工作。每當這種時候,他總能帶著一種平靜的心情敲擊鍵盤。做飯的聲音和鍵盤聲輕柔地充滿了小小的房間。那是他所體會過的,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和時間。


    關於水野,他擁有很多記憶。


    比如說吃飯,水野的動作總是很優雅。她能將斂魚身上的骨頭剔得幹幹淨淨,切肉時的動作一氣嗬成,吃意大利麵時能熟練使用叉子和勺子,並將食物完美地送進口中。以及,她握著咖啡杯的櫻色指甲、臉頰的濕氣、涼涼的手指、頭發的香味、肌膚的甘甜、滿是汗珠的手心、被染上煙草味的唇、有些落寞的唿吸。


    住在她家時,關上燈躺在床上後他總愛透過窗戶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顯得特別漂亮。窗外應該冷得不得了吧,就連房間裏也能看見白色的唿吸,但她枕在自己裸肩上的頭的重量,卻令他溫暖而安心。每當這時,窗外中央線行駛的列車發出的聲音,就會如同從一個遙遠國度傳來的不知名的語言一般,在他耳邊迴響。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個從來不曾呆過的地方。而且,說不定這裏才是自己一直想來的地方,他想。


    自己至今度過的日子多麽幹涸,自己又曾是多麽孤獨,在於水野的交往中,他明白了。


    所以,在與水野分手的時候,那種如同窺視無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圍了他。


    三年來他們賭上彼此的感情,努力構建相互的關係。但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沒能走到最後。在想到自己從今往後又必須一個人上路之後,他有了一種沉重的疲勞感。


    他想,其實沒有發生什麽。沒有什麽事件決定了二人的分別。但即使如此,他還是順其自然地做出了決定。


    深夜,他一邊傾聽窗外車輛的馬達聲,一邊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他拚命思考起來,將幾乎被自己忽視的思緒強行扯迴來,想要讓自己得到哪怕一點教訓。


    ——但這也沒辦法。最後,誰都不可能和誰在一起一輩子。人就是這樣,必須去習慣失去。


    我到現在為止,都是這樣一路過來的。


    在與水野分手沒多久,他就辭了職。


    但如果問他這兩件事究竟有沒有關係,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覺得,或許沒有關係吧,是自己把工作上的壓力帶給了水野,當然,水野也曾因為工作壓力影響了他,但這種都不是表麵上能體現出來的。用語言是無法說清這一點的——雖然不太合適,但那時的自己就像被什麽薄薄的東西搜蓋著一樣。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不明白。


    迴憶起辭職前在工作最後的兩年,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一團迷霧裏一般,不知所謂。


    不知什麽時候起,季節與季節的區別開始變得暖昧,今天發生的事情有時會被當成昨天的記憶,甚至有時,他會認為這是自己明天的樣子。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內容卻不過是一些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頭有為了完成項目而指定的流程圖,必要的工作時間能夠機械的通過所費勞動時間計算出來,就像在勻速行駛的車列中,隻要按照交通標識的


    指引向前開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盤或加速,什麽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沒有必要和任何人交談。


    漸漸的,編程和新技術,甚至電腦本身,對於他而言都不再顯得那樣光鮮了。不過他想,這也無所謂。少年時代那樣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覺成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東西。


    而另一方麵,公司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每次審核都會加工資,獎金額度也比任何同期的同事都高。因為他的生活並不用花太多錢,而且沒有時間去花,他的存折上漸漸積攢起了一筆數目大到令他吃驚的存款。"


    坐在寂靜的辦公室中,耳邊隻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在等待輸人的命令被執行的間隙,他吸了一口已經變溫的咖啡,心想,這真不可思議,明明沒有什麽想買的東西,卻存了這麽多錢。


    他半開玩笑般將這話說給了水野聽,她一開始笑了笑,但很快臉上就顯出悲傷的神色來。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緊一般抽痛起來,然後莫名地變得難過。


    那是在初秋,涼風從窗戶吹進屋內,他坐在木質地板上覺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而她則身著一件帶有大口袋的長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過毛衣,看到她優美的胸部線條,愈發覺得悲傷起來。


    好久沒有在下班後來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來的時候,天還熱得必須開空調……是啊,已經兩個月沒來了,彼此都忙於工作沒有時間見麵,但還沒到絕對無法見麵的程度。放在以前的話隻怕會見得更頻繁。彼此都不再勉強自己了。


    “貴樹,你想迴到小時候嗎?”在聽完了他對公司發的一通牢騷之後,水野這樣問他。他思考了片刻。


    “我覺得這問題根本沒意義。”


    _


    “沒意義?”


    “嗯。每天為了生存就已經費盡心機了。”他邊笑邊迴答,於是水野也笑著說“我也是”,同時將碟子裏的梨片送進嘴裏咬了一口,聲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嗎?”


    “嗯。學校問我們將來有什麽夢想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決定在這個公司工作的時候,我才鬆了口氣,這樣的話就不用再思考什麽將來的夢想了。”


    嗯,他一邊表示同意,一邊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夢想。


    不管什麽時候,自己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現在也是同樣,他依然覺得自己不能適應自己。他覺得自己沒有去追逐什麽。這與什麽“真正的自己”之類無關,他想,自己還隻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從呢?


    水野的手機響了。抱歉,她這樣說完,拿著手機向走廊走去。他在一邊目送她的背影,往嘴裏塞了根煙,用打火機點上火。他能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輕快笑語。忽然,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那個素未謀麵的打電話來的對象產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嫉妒。腦中浮現出一個陌生男人撫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膚的場景,瞬間,他開始劇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來。


    那電話大概隻打了五分鍾,但當水野迴來後對他解釋說“是公司的後輩”時,他還是莫名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但那不是她的錯。他一邊含糊地迴答,一邊仿佛要壓抑自己感情似的將煙用力滅在了煙灰缸裏。這算怎麽迴事,他有些驚訝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們坐在了餐桌邊,開始久違的共進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滿是灰色的雲。這個早晨有點冷。像這樣兩人一起共進周日的早餐,對他而言是象征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麽事都不用幹,充足的休息時間可以隨便怎樣度過。這簡直就像他將來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還是那樣美味,這樣的時間依然是那樣幸福。本應該是這樣的。


    看著水野將煎蛋放在切片吐


    司上,然後送人口中的樣子,忽然,他預感這很可能是他們二人共進的最後一頓早餐了。沒有原因,但卻有了這種想法。其實他並不希望這樣,他想在下周,甚至以後,都能和她共進早餐。


    但事實上,那確實成為了他們二人共進的最後早餐。


    在明確了離項目完成還有三個月的時候,他下定決心提出辭職。


    在作出決定之後,他才察覺到其實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在考慮辭職問題了。完結了手頭的項目,在之後一個月做一些必要的轉交和整理,可以的話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離職,他這樣對組長說。於是組長用帶著一些同情的口吻迴答,這樣的話你去和事業部長談一下吧。


    事業部長在得知他的辭職意向之後,努力進行了挽留。如果對待遇不滿意可以適當調整,最重要的是都走到這一步了,沒必要辭職啊,都已經忍耐到現在了;這次的項目雖然很困難,但結束之後對你的評價會更高,工作內容也會比現在更有趣等等。


    或許吧,但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裏默默地想著。


    對於待遇我沒有不滿,他這樣迴答。而且,現在的工作並不算辛苦。他沒有騙人,他隻是想辭職而已。但就算他說出了這些話,事業部長依然不肯點頭。這也難怪,他想。畢竟他甚至對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釋。


    但盡管如此,在經曆了一係列的拉鋸戰後,他的辭職還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漸濃,空氣也一天天變得的清澈寒冷起來。他依然埋頭在最後的工作中。由於明確了項目的完結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連休息日也幾乎都在工作。他呆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一迴家就蒙頭大睡。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睡眠不足,身體總是綿軟無力容易上火,每天早晨擠電車時會有強烈的惡心感。但在這種生活中,他不用去考慮其他的事情。這樣的每一天,他甚至覺得很安心。


    他本以為,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之後在公司的處境會比較艱難,但事實上卻正相反。組長雖然不善言辭但還是以他的方式表達了謝意,事業部長也為他擔心找工作的問題。他甚至說,如果是你,我會信心十足地幫你推薦的。他迴答,我想先休息一陣子,禮貌地謝絕了。


    在為關東送來冷空氣的台風過後,他將正裝換為了冬衣。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剛從衣櫃取出,還留有樟腦丸氣味的外套,圍上曾經水野送給他的圍巾,便將冬天纏在了自己身上。沒有人會提及此事,他也並不覺得這是痛苦。


    當時,他與水野有時——每周一兩次——用短信聯係。等待水野迴短信的時間仿佛是一片真空,但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很忙吧。其實兩人在這方麵都差不多。迴想一下,離那個一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她了。


    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線的末班電車,無力地坐在座位上時,他像平時一樣深深地歎了口氣。深深地。


    東京的深夜電車很空,空氣中總是漂浮著些微酒精與疲勞的氣味。他傾聽著耳邊熟悉的電車行駛聲,眺望從中野街那邊逐漸接近的高層大樓的燈光。忽然,他有了一種從高空俯瞰自己的感覺。甸旬在地表的細小光線配上如同墓碑一樣的巨大高樓,這般景色令他頓時浮想聯翩。


    風很大,遙遠地表上的街燈像星星一樣眨著眼。而我是這細小的光芒的一份子,在這個巨大的星球表麵緩緩移動。


    在電車到達新宿站時,他走下車,不禁迴頭向自己剛才坐著的座位望去。因為他覺得那個身穿西裝滿臉疲憊的自己仿佛還坐在那裏,這種感覺無論如何都揮散不去。


    他覺得,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習慣東京,無論是車站的長椅,成排的自動檢票機,還是聚集著外來人員的地下通道。


    十二月的某天,持續了將近兩年的項目終於完成了。


    結束之後,他並沒有特別的感慨,隻覺得現在比昨天更加疲勞。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後,他就做起了離職準備。結果,那天他迴家時,乘坐的依然是末班電車。


    在新宿站下車,穿過自動檢票機,來到西口的地下出租車應招點。看到那裏排起的長龍時,他才想起,這是周五晚上啊,而且還是聖誕前夜。這是他從夾雜在隊列中的情侶和單身漢們的口中聽到的。於是他決定放棄坐出租,改為步行迴家。他走過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道,來到滿是高樓的大街。


    這種地方在深夜總是很安靜。他沿著樓邊向前走著,這是從新宿步行迴家時必經的路線。忽然,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站定,深唿吸,然後取出手機。


    是水野打來的。


    他沒有接電話。為什麽呢,為什麽不想接。他隻覺得心裏很難受,但難受的原因卻不明白。他什麽都做不了,手機小小的液晶屏上顯示的“水野理紗”這個名字令他不知該做些什麽。手機震動了數次之後,接著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裏有什麽熱熱的東西迅速湧了上來,他抬起頭。


    高樓仿佛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視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牆壁占據。牆上零星亮著幾個窗口的燈光,更高處是唿吸般閃爍著的紅色航空警示燈。


    再往上,是沒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後,他看見無數片小小的碎片,從空中緩緩灑落。


    雪。


    哪怕一句話也好,他想。


    哪怕隻有一句話,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隻有那一句話而已,但為什麽誰都不對我說呢。他知道,這種願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卻無法克製這種願望的產生。久違了的雪花仿佛打開了心中那扇緊閉多年的大門。而一旦觸及,他才發現,其實那才是自己到現在為止最想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個女孩對他說。


    貴樹,你一定沒問題的。


    擦原明裏在為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封曾經的信。


    它被放在了壁櫥深處的紙箱裏。紙箱蓋著蓋子,蓋子用透明膠帶粘著,膠帶上寫著“以前的東西”(當然這是很多年前她自己寫的),這勾起了她的興趣,於是她打開了紙箱。裏麵放著的,是從小學到中學為止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畢業文集,修學旅行的書簽,幾本小學生的月刊,不記得錄了些什麽的錄音帶,小學用的褪色了的紅書包,以及中學時用過的皮革書包。


    她一邊將這些充滿迴憶的東西取在手中端詳,一邊有了一種預感。說不定能找到那封信呢。在發現被壓在紙箱底部的空曲奇罐的時候,她迴憶了起來。對啊,我在中學畢業儀式當晚,把信放在那個罐子裏了。那封信她一直沒能送出去,拿在手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畢業時,她仿佛要摒棄這些思念一般,將信放進了罐子裏。


    打開蓋子,那封信被夾在了中學時自己最為珍視的薄筆記本裏。那是她所寫的第一封情書。


    十五年前,在與自己曾喜歡的那個男孩第一次約會時,她本想把這封信交給他的。


    那是個寂靜的雪夜,她迴憶了起來。那時候我剛十三歲,我喜歡的男孩住在離我距離三個小時電車車程的地方。那天他約好了會坐電車來看我,但因為下雪的緣故,電車被推遲了,最後他遲到了四個多小時。在等他的時候,我在木質的小站候車室裏,坐在暖爐前寫下了這封信。


    將信拿在手中,當時的不安和寂寞感蘇醒了。她再次體會到了對男孩的向往,以及想見他的心情,讓她無法相信這些感情居然是十五年前的東西。那仿佛是她現在的心情一般如此鮮活,複蘇的迴憶甚至令她感到了猶豫。


    我當時是真心喜歡他的呢,她想。我和他,在第一次的約會中交換了初吻。我甚至感覺整個世界都仿佛在接吻後發生了改變。所以,我才沒能把信交給他。


    這一切簡


    直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是的,真的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她這樣迴憶道。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鑲有小寶石的戒指,代表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那天。尚且年幼的她和他,在一個雪花紛飛的寂靜夜晚,站在櫻樹下仰望緩緩飄落的雪片。


    第二天,岩舟站下起了雪。但雲層卻很薄,有幾處甚至能看到藍天,讓人覺得這雪沒過多久就會停下。不過盡管如此,十二月的雪也是好久不見了的。那時那樣的大雪,這些年來基本沒有再下過。


    怎麽不住到過年呢,母親問。她迴答,因為有很多事情還得去準備。


    “對了,也給他做點好吃的。”父親這樣說道,她迴答,嗯。她想,父親母親都不再年輕了呢。但這也是當然的,都快退休了嘛,而且我自己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


    她與父母一同站在站台上等前往小山的電車,她覺得,這樣三個人一起呆在車站好像總有點怪,搞不好從搬到這裏以來這還是頭一次呢。


    那天,從來自東京的電車上走到這個站台時,她與母親二人的不安,她至今記憶猶新。先到的父親在站台迎接了她們。岩舟本就是父親的老家,她在幼年時也曾來過幾次。她覺得這裏雖然沒什麽好玩的東西,卻是個安靜的好地方。話雖這樣說,要住在這裏的話畢竟是兩個概念。她出生在宇都宮,在靜岡長大,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是在東京度過的。對這樣的她而言,岩舟站的小小站台令她十分害怕,她感覺這裏不是自己應該呆的地方。心中湧起對東京的強烈鄉愁,甚至令她有了想哭的衝動。


    “有事要打電話啊。”從昨晚開始母親就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忽然,她覺得父母和這個小城市都變得可愛起來。現在這裏是她不願離開的故鄉。她溫和地笑著,迴答道。


    “沒事的,下個月就要舉行婚禮,到時候又能見麵了,所以不必擔心。太冷了,快迴去吧。”


    話音剛落,逐漸駛來的兩毛線列車的警笛在遠處響了起來。


    黃昏時分的兩毛線很空,車廂裏隻有她一個人。她無法集中起精神閱讀隨身攜帶的小說,於是便支著臉頰,向窗外眺望。


    窗外是收割完稻子後空空蕩蕩的田原,她開始想象眼前的這片風景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起來的樣子。時間是半夜。從遠處隻能零星看到幾處燈光。如果那樣的話,窗框上一定會結著霜吧。


    那風景還是讓人心寒,她想。帶著饑餓和讓別人等待的罪惡感,在不得不停止前行的電車裏,那人眼中的風景又會是什麽樣的呢。


    ……可能。


    可能,當時他會祈禱我迴家去吧。因為他是個那麽溫柔的男孩。但不管讓我等他幾個小時我都無所謂,因為我想見他想得不能自已,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不是有可能來不了。如果那天,自己能去安慰那個被關在電車裏的他的話。她有了這種強烈的想法。如果當時能辦到的話。


    沒關係,你的戀人會一直等你。


    那個女孩知道,你一定會去見她他,所以放鬆點,想象一下你與戀人一起度過的快樂時間吧,雖然你和她以後再也無法見麵了,但還是請你將那段奇跡一般的時間,認真地,好好收藏進你的內心深處。


    想到這裏,她忽然笑了起來——我在想些什麽呢,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想那男孩的事情。


    她想,或許是因為昨天找到的那封信吧。結婚前日滿腦子想的都是其他男人,這有點不忠吧。但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那個人一定不會在意這些的,她想。由於他要從高崎轉職去東京,所以兩人借此機會決定結婚。要是說有什麽可抱怨的話,那種小事三天都說不完。但我非常愛他。他應該也一樣愛我吧。對於那個男孩的迴憶,也是我自身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吃下的東西會化作血肉一樣,這已經是我心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了。


    希望貴樹一切都好。眺望著窗外流淌的景色,明裏祈禱著。


    隻是活著,悲傷就會逐漸堆積。


    按下電燈開關,環視被熒光燈照亮的自己的房間,遠野貴樹思考著,對啊。仿佛在不知不覺中堆積的塵埃一般,不知什麽時候,房間裏已經充滿了這樣的感情。


    比如說,浴室裏孤孤單單的牙刷。比如說,曾經為了某個人晾幹的白襯衫。比如說,手機的通話記錄。


    和往常一樣,乘坐末班車迴到家裏,扯下領帶將衣服掛在衣架上之後,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但如果要這樣說的話,水野其實更加痛苦,在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的時候他這樣想道。因為比起他住在水野位於西國分寺的家中,水野來這裏的次數要少很多。他覺得自己對她非常抱歉,他本不想這樣的。流入胃中的冰啤酒,使已經在室外凍得夠嗆的他更是感到了一份寒意。


    最後的工作日,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穿著同樣的外套前往公司,坐在已經坐了五年的桌前,打開電腦的電源,在係統啟動的間隙一邊喝咖啡一邊確認一整天的工作安排。雖然工作移交已經完成,但他還是接了一些其他小組的工作,盡自己所能做到離職那天為止。很諷刺,他這種行為居然為他帶來了幾個能被稱為朋友的人。大家都為他的辭職感到惋惜,打算當晚為他設宴送行,但他還是禮貌地謝絕了。“難得有機會,可是很抱歉,我想和平時一樣工作。明天起我會休息一段時間,有機會再聚吧。”他這樣迴答。_


    傍晚,那個曾經的組長來到他的座位邊,看著地麵喃喃說道“抱歉了”。他有些吃驚,迴答說“這沒什麽”。這是一年前那位組長調去其他小組後,二人第一次說話。


    他一邊叩擊著鍵盤,一邊想道,以後不用再來這裏了。這種感覺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你”。這是水野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


    “我想從今以後我還是會一樣喜歡你。貴樹對我而言,依然是個溫柔而出色、讓人仰慕的人。”


    “我在與貴樹交往之後,才第一次明白,人這種動物的內心原來這麽容易被一個人支配啊。我覺得自己在這三年裏,每天都會比前一天更喜歡貴樹。貴樹的每一句話,每一條短信都會讓我或喜或悲。我曾在一些很無聊的方麵妒忌不已,給貴樹帶來了很多麻煩吧。但是,雖然這樣說有點自私,但這些事已經令我覺得很累了。”


    “我從半年前,就開始試著以各種方式將這一想法轉達給貴樹。但卻總是無法表達清楚。”


    “我想,貴樹一定和平時說的一樣,是喜歡我的。但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好像還是有些差距吧。這一點點的差距,卻讓我,覺得有點痛苦。”


    最後的工作日依然在深夜才到家。


    那天特別冷,車窗上很快就變得白蒙蒙一片。他凝視著從窗外透出的高樓燈光。他心裏沒有所謂的解放感,也沒有必須盡快去尋找下一份工作的焦慮。他不知道,自己該思索些什麽才是。最近的我什麽都不明白啊,他苦笑道。


    走下電車,穿過平時常走的地下通道,來到西新宿大樓街。夜晚的空氣冰冷刺骨,圍巾和外套仿佛一點用處都沒有。沒有了什麽燈光的大樓看上去就像很久前滅絕了的巨大遠古生物。


    他一邊在巨大的身軀間穿梭。


    我是多麽愚蠢而自私啊。


    一邊這樣想著。


    這十年來,他曾毫無理由的傷害了許多人。他一邊欺騙自己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一邊渾渾噩噩地活到現在。


    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更認真地為別人著想呢。為什麽就不能選擇換一種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想法呢——他行走的同時,那些連他自己都幾乎忘卻了的各種後悔之情也漸漸地浮現在了腦海中。


    他無法阻止。


    “有點痛苦”,水野說。


    有點,這不可能。“抱歉了”,他說。“真浪費”,那個聲音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嗎”,補習班的女孩問。“不要那麽溫柔”,澄田說。“謝謝”,她最後的話語。“對不起”,電話中響起的懾懦聲。還有——“你一定沒問題的”。這是明裏的話。


    至今為止如同深海般沉寂的無聲世界中,突然這些話語逐漸浮出,充斥了他的腦海。同時還有各種聲音夾雜進來。有大樓間寒風的唿嘯聲,街上機車和卡車等等的行駛聲,這些聲音在某處交織並堆積,最後混合成了都市的低鳴。驀然之下發現,世界原來充滿了聲音。


    接著,他聽到了激烈的嗚咽——那是自己的聲音。


    十五年前站台上那次流淚以來,他第一次哭了。淚水無法抑製地向外流淌,仿佛一直藏在體內的巨大冰塊融化了一般,他不停地哭著。他不知該怎麽辦,他思考起來。


    哪怕一個人也好,為什麽我不能讓別人哪怕靠近一點幸福呢。


    他抬頭望向高達兩百米的大樓牆麵。遙遠的頂端,閃爍的紅光滲透了視野。救贖是不可能這樣輕易到來的,他想。


    7


    那天晚上,她輕輕打開了那封剛找到的舊信箋的信封。


    她抽出信紙,上麵的字跡仿佛昨天才寫上去一般嶄新。自己的筆跡到現在還是沒怎麽變啊。


    她讀了一點,又小心地將信裝進了信封。她想等再過上幾年再去讀,現在的話,還太早了。


    到那天為止,小心收藏起來吧,她想。


    貴樹君啟


    你好嗎?


    今天居然會下這麽大的雪,約定見麵的時候還真是沒想到呢。電車看來也會晚點,所以我決定,在等貴樹君的這段時間裏寫下這封信。


    因為眼前有暖爐,所以這裏很暖和,而且我的書包裏一直裝著信紙,為了能隨時寫信。我想等會把這封信交給貴樹君,如果你來的太早的話我就寫不了了。所以請不用著急,慢慢過來就是了。


    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吧,有十一個月了。所以,其實我有點緊張。我甚至在想,要是見麵了卻沒認出對方該怎麽辦。但這裏和東京相比隻是個小站,不可能見了麵不認識的。但不管是穿著學校製服的貴樹還是參加了足球部的貴樹,無論那一種我都想象不出是什麽樣子,感覺像是個陌生人。


    呱,寫些什麽好呢。


    嗯,對了,首先我得向你道謝。我要寫下直到現在都沒能好好傳達的心情。


    我小學四年級轉學到東京的時候,覺得有貴樹在真是太好了。你能成為我的朋友我真高興。要是沒有貴樹,學校對我來說一定是個非常難熬的地方吧。


    所以我在即將轉學離開貴樹的時候,其實真的一點都不想走。我想和貴樹上同一所中學,一起長大,那是我一直的願望。現在我總算適應了這裏的中學(所以請不用擔心),但即使這樣,“要是有貴樹在那該多好啊”這種想法,一天都沒有變過。


    而貴樹即將搬家去一個更遠的地方,這讓我非常難過。本來我還覺得,雖然東京離櫥木很遠,但“我總還有機會見到貴樹”,因為隻要乘電車就能見到你了。但這次你卻要搬到九州的另一邊,這實在太遠了。


    我從今以後,必須得好好振作起來了。雖然對此,我還沒有自信是不是能真的做到。但是,我必須這樣做。我和貴樹都是,對吧?


    另外,我還有句話不得不說。這話是我打算今天親口對你說的,但為了怕萬一沒能說出口的話,才寫了這封信。


    我喜歡貴樹。我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隻是很自然,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你。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起,我就知道貴樹是個堅強而溫柔的男孩。貴樹一直都在保護著我。


    貴樹,你一定沒問題的。不管發生什麽,貴樹都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而溫柔的男人。不管貴樹將來會走得多遠,我一定還會繼續喜歡你。


    無論如何,請你記住我的話。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


    在因為搬家而堆滿了紙箱的世田穀的屋子裏,他在寫信。他本打算把信在第一次約會時交給自己喜歡的女孩,但那封信卻被風吹走了,最後沒能送到那女孩手中。夢中的他知道這件事。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得寫這封信,他想。哪怕這封信沒有人去看,自己還是必須寫這封信,他明白。


    他鋪開信紙,在最後一頁上寫下文字。


    長大具體指的是什麽,我還不明白。


    但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就算很久以後在什麽地方偶然遇見明裏,也能坦然麵對的大人。


    我想和明裏約定。


    我會一直喜歡明裏。


    無論如何請保重。


    再見。


    四月,東京街頭被櫻花點綴得燦爛奪目。


    由於一直工作到淩晨,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打開窗簾,陽光直射人屋內。春霞中高樓的每一扇窗戶,都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愉快的光芒。雜居樓的間隔處,隨處可見盛開的櫻花。他再次感覺到,東京的櫻花真多。


    從公司辭職後過了三個月,他從上周重新開始了工作。拜托了原先的公司之後,他接下了一份從設計到編程全都親自動手的細致工作。以後是不是能成為自由編程者,他對此還不太明白,但覺得現在是時候開始做些什麽了。久未接觸的編程意外的有趣,用十指敲擊鍵盤的感觸也令他興奮不已。


    他一邊咀嚼著塗有薄薄牛油的吐司,一邊喝著加人了足量牛奶的咖啡牛奶,這就是他的早餐。因為幾天以來自己一直埋頭於工作,所以今天就放個假吧。他邊洗餐具邊作出了決定。


    披上夾克走出房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這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空氣中還帶著正午剛過的氣息。


    辭職以來,他才想起城市在不同時間是會有不同氣息的,這念頭已經好幾年不曾有過了。早上會有令人充滿幹勁的氣息、隻屬於早晨的氣息,傍晚會有溫柔包容了一天最後時段的、隻屬於傍晚的氣息。星空有星空的氣息,陰天有陰天的氣息。自己忘掉了不少東西啊,他想。


    他在狹長的住宅街道上漫步,由於口渴便在一邊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罐咖啡,走到公園裏喝。他平靜地注視著小學生們從學校跑出,穿過自己身邊的背影,望向人行道上迅速駛過的車輛。透過住宅和雜居樓,能隱約看見新宿高樓群的身影。它們身後是一片湛藍清透得仿佛要溶化一般的天空,上麵有幾片白雲飄過。


    他走過鐵道。鐵道邊有一顆高大的櫻樹,周圍的柏油地麵被飄落的花瓣染得一片雪白。


    他看著徐徐飛舞下來的花瓣。


    秒速五厘米。


    忽然他迴憶起來。鐵道警報開始鳴響,響聲帶著春天大氣中浸透的令人懷念的感覺,迴蕩在空氣中。


    眼前有一位女性走了過來。她白色的涼鞋踩踏在混凝土地麵發出好聽的清脆響聲,但這聲音立刻淹沒在了警報聲中。二人就這樣在鐵道上擦肩而過。


    那一瞬間,他的心裏忽然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他向前走著,如果現在迴頭的話——那人一定也會迴頭,他強烈地擁有這種想法。沒有根據,卻充滿了自信。


    於是,在完全走過鐵道的時候,他緩緩轉身看向那位女性。她也慢慢轉了過來,二人目光交錯。


    就在心與記憶即將沸騰的瞬間,小田急線的特快列車擋住了二人的視野。


    電車通過之後,他想。她應該還在那裏吧。


    在不在都無所謂。如果她就是那個人的話,這已經算是個相當的奇跡了。他想……


    等這列電車開過之後就向前走,他在心裏作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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