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宮田繪裏在k重工擔任航空設計師以來頭一次遭遇的危機。


    k重工以總包商身份承攬航空自衛隊新時代運輸機的開發工程,為了聆聽客戶的需求,宮田繪裏造訪了小牧基地,而事情正是發生在這一天。


    雙方人員在每兩棟機庫各設一間辦公室裏打過招唿之後,便要動身去參觀現行軍機。


    「我帶各位到二號機庫去。」


    負責帶路的隊員若無其事地打開門,年長的幹部們理所當然地走進門內。


    繪裏的上司及前輩也先後通過,繪裏隨後跟上,卻猛然停住了腳步——這是什麽玩意兒啊?


    繪裏愣在原地,動憚不得;開門的隊員又催促她一聲:「請。」


    「請……?可是……」


    「這是通道。」


    通你個頭啦!繪裏內心大聲迴嘴,然而縱使年齡相仿,她又豈能真的向衣領上別著少尉階級章的隊員(而且還是客戶)頂嘴?這是幹部級自衛隊的最低階,即使對方再怎麽年輕,繪裏也不敢失了禮數。


    「這個,呃,真的是通道嗎?」


    她做了垂死的掙紮。


    「是啊!有社麽問題嗎?」


    自我介紹時自稱為高科的少尉若無其事地答道。


    有什麽問題嗎?問題可大了!


    假如我的眼睛沒毛病,這不是通道,是男廁!


    貼著瓷磚的牆邊並排著小便池,更裏頭則是一間間的隔間。盡頭的牆上也有一道門,似乎連接著隔壁的機庫。


    「呃,沒有其他通道嗎?」


    「要走其他通道,得走出去繞一大圈才行。」


    換句話說,穿過男廁是最近的捷徑,所以男廁才成了通道。


    「你跑得動嗎?」


    一臉嚴肅的高科說起話來毫不留情。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走這裏就得用跑的。的確,幹部與上司都已經先走了,繪裏這個頭號菜鳥豈能讓他們久等?但她又沒把握能穿著窄裙和有跟女鞋繞過兩棟寬敞的機庫跑。今天穿的女鞋雖然是低跟的,但畢竟不是跑步用的鞋子;為了給客戶留下好印象而精心畫好的妝也會被汗水弄花。


    我跑不動。繪裏搖了搖頭,高科說了句:「那就走吧!」率先踏進了通道。


    繪裏又不是打掃廁所的清潔婦,居然會有「因公」踏入男廁的一天。這對妙齡女子而言實在是個殘酷的打擊。啊!幸好現在不是「使用中」——或許她已經心存感激了?


    走在前頭的高科完全不顧繪裏心中的躊躇,連頭也沒迴過一次。混賬,這個冷血鐵人!繪裏半是遷怒地瞪著他寬闊的背部。


    此時的繪裏還不知道這隻是漫長廁所之戰的序曲。


    倘若把市場遍及世界、需求多元的民航機設計比喻成建售住宅,軍用機設計就好比訂製住宅,用途與使用者都是固定的;尤其自衛隊每一機種的生產數量都很少,訂製性質就更強烈了。


    加上軍用機不如民航機那般常開發新配備,因此隊員一遇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說歸說,他們的要求怎麽能如此天差地遠啊?明明是看著同一家飛機說話,這個人說的和那個人說的確實南轅北撤。


    「我希望能把居住空間擴大,因為有時會有政要乘坐,最好能有一定水準以上的餐宴設備。」


    「不用加裝和任務無關的設備,重視實用性就好了。餐宴設備?要那種鬼東西幹嘛?把那些資源拿來增加載重量!」


    諸如此類。


    這些問題麻煩你們事先協議好嘛……聽了這些此起彼落的矛盾要求,不光是繪裏,所有廠商代表全都是一臉困惑。


    軍方要求不同意,規格便敲不定。從現在的狀況來看,每個人的要求都可以自成一套規格了。


    「現在才剛開始咧!」


    一位年長的職員氣定神閑地小聲說道。他是這方麵的老手,以前也曾在其他公司開發過自衛隊機種。根據他的說法,在要求不統一的情況之下開始設計師家常便飯,規格不過是試作之下的結果。


    哇!前程坎坷。繪裏是第一次參與大型企劃案的公聽會,但現在已經開始萌生退意了。


    上司與前輩各自鎖定目標,開始征詢自衛官的意見。他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軍階最高的人由職位最高的人負責接洽,往下依序類推。繪裏也開始尋找洽談對象,結果唯一空著的居然是——


    哇……是這家夥啊?


    高科。繪裏還記恨著剛才那件事,對他甚無好感;不過這是工作,沒得挑剔。


    「呃,可以請教一下你的意見嗎?」


    繪裏與高科正麵相對,才發現他的製服胸口別著航空徽章;那不是老鷹加翅膀的操縱士徽章,而是櫻花加翅膀的航空士徽章,可見他應該不是駕駛員,而是機組人員。


    既然人在這裏,便代表他也是現行軍機的使用者,應該可以提供許多實際的意見。一思及此,現實的繪裏便把剛才的不快全拋諸腦後,興致勃勃地問道:


    「請問你對新時代軍機有什麽要求?」


    「廁所。」


    高科立刻迴答,繪裏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啊?你說什麽?


    高科一臉認真地再說一遍:


    「我希望廁所能設計成隔間式的。」


    「啊?」


    現行軍機的機內廁所除了一部分已修改成隔間式,其他全都是以浴簾相隔。


    這對機組人員而言,的確是個不太優良的設計;不過頭一個得到的答案竟是廁所,實在令繪裏掃興萬分。


    「好,我們會列入考量。」


    繪裏姑且筆記下來。


    「還有沒有其他要求?」


    繪裏又問了一次,這迴高科迴答的則是走到寬度及機材配置等事項。這種時候的迴答一定是「我們會列入考量」。無論再瑣碎的事項都要當場應允,乃是開發現場的規矩;繪裏不過是個新手,自然更是謹遵不違了。


    「要不要聽聽維修人員的意見?」


    或許是已經想不出其他要求了,高科如此建議繪裏、瞧他一臉冷冰冰的,沒想到挺細心的嘛!繪裏心中暗自下了這番絕對不能說出口的評論,二話不說地點了頭。


    待征詢完所有人的意見,他們又準備返迴先前的辦公室。


    唉,又要走哪裏啊?


    繪裏的擔憂果然成真了。零頭的高科理所當然地走向了方才的廁所。


    高科打開門後,一行人毫不遲疑地走入廁所,繪裏也悶悶不樂地跟在後頭。


    繪裏以光速低下頭。她碰上最恐懼的狀況——這次是「使用中」。一名身穿作業服的年輕隊員正麵向小便池。


    慢著慢著慢著!這樣也要通過?行嗎?


    繪裏忍不住打退堂鼓,但走在前頭的男士們絲毫不以為意,而如廁中的隊員似乎也毫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繪裏期待那名隊員至少能在她通過之前解完手,故意放慢腳步;誰知關上門隨後跟上的高科居然多事地問了句:「怎麽了?」害她的計劃泡湯——可惡!


    繪裏半閉著眼,小跑步通過如廁隊員的身後;此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她的肩膀,她發出滑稽的尖叫聲,睜開眼一看,才發現快要合上的門與她之間的距離近得連眼睛都對不準焦距了。


    抓住她肩膀的是高科。她迴過頭,正好看見經過身邊的隊員「收槍」的動作,連忙又轉迴前方。


    「你在做什麽?」


    要我怎麽解釋?


    「對不起,我剛才閉著眼睛。」


    「幹嘛閉著眼睛?」


    你還敢問?繪裏瞬間萌生殺機。


    「請小心一點。」


    「……對不起。」


    雖然繪裏心知無用,還是試著用「……」部分表達自己的不快之意。想當然耳,這招對高科完全不管用。


    「呃,這個部門沒有女性隊員嗎?」


    「有啊!不過很少。」


    「女性也走這條通道嗎?」


    聽繪裏如此一問,高科總算意會過來了。


    「女性隊員也照常通過,請你不用顧慮,盡管走就是了。」


    什麽叫盡管走就是了!


    開發過程中,繪裏得頻繁出入這個基地;本來她打算設法改善環境,沒想到對方根本不了解她的苦處。


    之後,廠商代表匯整自衛隊員的意見,迴到岐阜工廠開會。


    「他們說希望能裝設雷達幹擾絲和火球。自衛隊總算知道不裝飛彈防禦裝置會被攻擊了啊!」


    「也太後知後覺了吧!」


    身在現場時,眾人都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一迴到公司裏,便毫不客氣地大肆批評起來了。


    或許是因為繪裏提出了高科所說的廁所問題,編開發小組時,她便分到了衛浴設計組。


    *


    開發航空器時,向來是各部位同時進行設計,因此往往化為空間與重量的爭奪戰。機體尺寸打一開始就固定了,無法更動;總重量也得維持在航空力學上的適當範圍之內,所以各小組須得在有限的條件之下瓜分剩餘的資源。


    尺寸與重量受限,設計條件便嚴苛許多;因此每個小組為了自己所負責的部位,都是你爭我奪、搶破了頭,禮讓精神蕩然無存。我們一定要保留這個!我們也堅持保留那個!縱使終究得妥協,也得多爭取一點有利條件。


    「成本盡量壓低一點喔!」這個最後順口加上的要求更是加劇了資源瓜分戰、小型輕量化等於成本暴漲,這可說是技術界的真理;若想壓低成本,尺寸和重量條件就該訂得寬裕一點啊!


    這種時候最容易被犧牲的,便是與機體運用性毫無關聯的生活設備。


    「廁所要做成隔間式的畢竟有困難。如果廁所重量能減輕,其他部分就輕鬆多啦!」


    機內空間有限,尺寸、重量占空間的隔間式衛浴設備自然成為眾矢之的。


    「采用簡易廁所加浴簾,重量就輕多了。我們可以用那種加了支架的折簾啊!總比飄來飄去的好吧?」


    這個無害的提議很快獲得采納,就連衛浴設計組內也無人反對。


    「對方也說過,和任務無關的部分可以進來削減嘛!」


    這是第一線隊員的主要意見。


    「所以啦,小宮,下次開會時去向他們報告一聲吧!」


    公司認為自衛隊成員以男性居多,女性出麵交涉較占便宜,所以衛浴設計組每迴都派繪裏向自衛隊報告進度。


    真倒黴。繪裏反射性如此想道,或許是因為她想起了要求廁所隔間化的高科那張一板一眼又毫無通融餘地的臉孔。


    先前繪裏一直以「尚在研討中」敷衍過去,一旦說出「辦不到」,那個男人一定不肯善罷甘休。


    繪裏的預感果然正確。


    一提出衛浴設備的設計方案——


    「請重新考慮。」


    會議室中頭一個響起的便是高科的聲音。


    「隔間式廁所是機組人員的第一希望,請你們列入最優先考量。」


    高科雖然年歲尚輕,畢竟是幹部級人員,堅持己見時的魄力非比尋常。空氣仿佛真的變硬了,沉甸甸地壓住繪裏的頭,她須得奮力抵抗才不至於垂下頭來。


    「好啦,高科,別對女孩子露出這麽可怕的表情嘛!」


    身為高科長官的中校開口打了圓場。繪裏不喜歡因女性身份而受到特別待遇,但這迴卻很想拿這種特別待遇來當擋箭牌。慢著,你們太奸詐了!根本沒人告訴我自衛官生起氣來這麽可怕!


    「我們也做過多方麵的研討,為了兼顧各個部分……」


    繪裏奮力擠出聲音來,語尾卻微微顫抖著。好丟臉,好窩囊,不知道其他與會者可有發現?


    「你應該也知道隔間式 會壓縮到整體的重量與空間,這已經是我們研討出來的最佳方案了!」


    繪裏為了掩飾聲音的顫抖而大聲說話,結果聽起來反而像在尋釁。糟了,不妙,這樣隻會讓對方更加生氣而已。


    「研討、研討,你們到底研討了什麽?」


    果不其然,高科的聲音也變得非常冷硬。


    「你們的眼裏有使用者的存在嗎?你們隻要把東西做完交貨就沒事了,我們卻得每天使用,直到耐用年限到期為止!」


    為什麽首當其衝的是我啊?快來個人和我換手吧!繪裏對同事投以求救的視線,但沒人肯接下她的擔子,就連上司也一樣。與其說是社會人士的狡猾天性使然,不如說是因為自衛官的魄力實在太過可怕。廠商的基本態度便是能閃則閃、能逃則逃,沒人想當箭靶。


    「你們的工作時考量使用者的方便,別拿自己的方便當理由!」


    高科說的是正理,不過正理往往最容易教人反彈。


    什麽嘛!


    什麽跟什麽嘛!不過就是個廁所嘛!幹嘛這麽誇張啊?


    繪裏在心中嘲諷道。不這麽做——隻怕她會哭出來。不,她已經瀕臨極限了。這根本是遊街示眾嘛!


    誰來救救我吧!


    正當繪裏動起這窩囊的念頭之時——


    「高科,好了啦!我們就請廠商重新研討,行嗎?」


    剛才的中校出麵調停,這場爭執便就此結束了。


    「剛才失禮了。不過,請你們務必好好研討廁所問題。」


    會議結束後,高科又特地前來叮嚀。繪裏仍在氣頭上,不禁暗想;廁所廁所廁所,廁所有那麽重要嗎?


    反彈之心讓繪裏沒有乖乖點頭,反而追問道:


    「非得要隔間式才行嗎?剛才我也說明過了,隔間式廁所所有重量及空間上的問題。就算不考慮這兩點,預算也很有限啊!」


    繪裏暗諷防衛廳撥的預算過少。就是因為你們小氣巴拉,我們才得這麽辛苦。


    「這是兩碼子事。節省國家經費是各省廳的義務,你們既然承接了政府包案,就該有這種直覺。」


    又是無從反駁的正理。繪裏大感不快。


    「不過氣頭隊員也說過,和任務無關的部分可以進來削減啊!」


    話才說完,高科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你覺得這和任務無關?」


    繪裏發現自己似乎踩到地雷,有點害怕,但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對不起三個字她說不出口,也不想說。


    「我覺得沒有直接關係。」


    「所以我才說你們的設計自以為是。」


    這迴輪到高科踩地雷。不同的是,繪裏是不小心踩到的,高科卻是故意踩的。混賬,仗著自己地位比較高就擺出這種態度。


    「你們在公司辦公都不上廁所的嗎?」


    繪裏無言以對。高科說得一點也沒錯,她無從反駁。誠如高科所言,沒人能在上班時間一直忍著不上廁所。


    既然從事工作的是人,生理現象便是個無法切割的問題。認定廁所與任務無關,就等於漠視從事任務者是人的事實。


    你們的眼裏有使用者的存在嗎?別拿自己的方便出來當理由!剛才高科的一番話又再度爬上繪裏的心頭責備著她——難怪高科要說她自以為是。


    「可是……」


    可是限製仍舊存在啊!重量、空間、平衡及安全規範。若是把廁所改成隔間式,機內所有部位都得重新設計。他們費盡心血,好不容易拚湊出一幅設計圖,難道


    要他們從頭來過?


    不能體諒一下製作者的辛苦嗎?


    高科歎了口帶刺的氣,對著收拾物品準備離去的繪裏上司說道:


    「抱歉,宮田小姐借我一下,馬上就好。」


    說完,高科便拉起繪裏的手腕,邁步離去。


    高科理所當然地穿過男廁通道,帶著繪裏進入隔壁的機庫,走向某架運輸機。那是年代久遠的c-1,重工三十年前開發的機體。繪裏跟著高科爬上舷梯一看,才發現這架軍機采用的是最舊型的機內設計,駕駛艙附近馬馬虎虎地安了個浴簾分隔式廁所。


    「這架軍機得服役到新世代機完工為止,我們每天都在使用。」


    說著,高科拉開廁所的浴簾。


    「進去。」


    咦?什麽?繪裏遲疑不決,高科不容分說地推著她的肩膀:


    「我叫你進去。」


    高科把繪裏推進廁所後,便從外麵拉上浴簾。


    「你現在敢脫褲子嗎?」


    這是什麽?新型的性騷擾嗎?繪裏太過震驚,連聲音也發布出來。什麽?我得照他說的去做嗎?這是命令嗎?


    用不著這麽驚訝吧!高科諷刺地說道,似乎是聽見繪裏在浴簾之後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連這麽細微的聲音都會傳到外頭去?


    「機組人員區和廁所隻有一塊浴簾相隔,同機人員近在左右,廁所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一清二楚。是你們設計出這種如廁環境,機組人員每天都得將就著用。」


    一針見血。高科隻是陳述事實,卻是刀刀見骨。


    「設計出這種廁所的是你們,總不會說不敢用吧?你們應該是認為在裏頭脫褲子拉屎完全不成問題,才這麽設計的吧?」


    對不起,我辦不到,不敢用。又不是在野外,哪有這麽簡陋的廁所啊?


    繪裏包包中的手機突然響了。


    「請接。」


    高科在外頭說道,繪裏接起電話,原來是她的上司。


    「宮田,你現在人在哪兒?事情還要對酒才能辦完?」


    「咦?呃,我現在人在隔壁的機庫……」


    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方。這句話她可說不出口。


    我能擅自答複「我馬上就迴去」嗎?


    此時,高科從外側拉開浴簾,示意繪裏將手機交給他。繪裏此時的思考能力近乎於零,乖乖依言交出手機。


    「我是高科,對不起,我馬上把人還給你。」


    聽見高科這麽說,繪裏鬆了一口氣。啊,我不用上這間廁所了。


    「抱歉,使用這種震撼療法。我隻是想讓你了解隊員的現況。」


    高科又裝模作樣地用迴敬語,邁開腳步,走向男廁通道。繪裏走進廁所之後,突然響了一聲。


    「對不起,我的手機……」


    平時總會從包包外側口袋探出頭來的手機吊飾不見蹤影,似乎是掉出來了。機庫裏的維修聲相當嘈雜,繪裏沒聽見手機掉落的聲音。


    「我去替你找,你先迴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沒關係,我隨後跟上。」


    看來高科杜宇剛才的震撼療法頗感內疚,才硬把這件差事攬下來,以示歉意。


    與其被獨自留在這條通道上,我寧願迴去找手機。繪裏還來不及如此主張,高科便已走出通道。


    繪裏一心隻想盡快通過通道,便小跑步起來,誰知卻發現前方門口的霧麵玻璃上映了道人影。


    她從來不把這裏當通道,此時感受到的隻有女生走進走進男廁時的心虛及羞愧感,情急之下便鑽進附近的隔間。


    等她鎖上門,才發現大事不妙。這下子不是反而把自己逼近死胡同?冷靜下來一想,其實隻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就好了啊!


    怎麽辦?要是他進了隔壁的隔間——男廁的隔間隻有一種用途。這裏又沒裝音姬(注1:廁所用擬聲裝置,可模擬流水聲,以遮掩排泄聲。),任何唿息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幸好腳步聲在小便池前停了下來,不過由於距離過近,連「掏槍」時的衣物摩擦聲都鮮明地傳到了繪裏所在的隔間。


    哇!有聲音!


    強力衝擊陶瓷便池的水聲——不,這當然不是水聲。


    哇!我不想提!這是世上我最不想聽見的聲音!繪裏在隔間之中拚命捂住耳朵。


    不久後,一陣連捂住耳朵都聽得見的強勁開門聲響起,有人跑進廁所來。


    「嗨!」


    來者和先來的人打了聲招唿,看來又是個「使用者」。兩人開始聊起天來,繪裏根本沒機會出去。要是她在這種時候出去,不被當成潛入廁所竊聽的變態才怪。幸好他們似乎沒發現其中一個隔間有人。繪裏繼續屏息以待。


    求求你們快點出去!


    繪裏在關鍵時刻的運氣向來很差,這迴的祈禱也完全不管用。隊員們解完手,卻仍聊個沒完。她總不能一直窩在隔間裏吧!


    過了五分鍾,繪裏終於放棄了。


    偷偷摸摸躲了這麽久,現在才突然出去,實在有點尷尬。一直躲著沒出去和「有事」拖到現在才出去,到底哪個比較好?


    從高科的態度判斷,男性隊員似乎都不認為將男廁當成通道不妥,自然無法理解繪裏情急之下躲進隔間的心理。


    反正都得丟臉,至少選個別人能夠理解的理由丟臉吧!繪裏雖未解手,卻裝模作樣地衝了馬桶的水。


    她先用水聲提醒隊員自己的存在,才開門走出來。站在洗手台邊聊天的隊員目瞪口呆地看著繪裏。他們是負責維修的隊員,繪裏征詢意見時見過幾次。對方似乎也認得繪裏。


    「……呃,你在這裏上廁所?」


    我好像選錯選項了。繪裏渾身不自在,含糊地點了點頭。戲已經演了一半,現在總不能改口說不是。


    「呃,我以為這是男女共用的。」


    兩個隊員發出不帶惡意的笑聲。


    「高科少尉沒跟你說嗎?太狠了吧!」


    「女廁在對麵牆邊,你下次去那邊上就行了。」


    其實繪裏知道。要是被他們知道高科其實說明過,該怎麽辦?要是他們認為繪裏明知女廁在哪兒卻跑來上男廁,又該怎麽辦?繪裏不願被當成怪女人,也不願被想成是「憋不住」而衝進男廁解手。


    可是她和高科又沒有熟到可以私下套說詞的地步,也不認為高科能夠理解她要求套說詞的心理。


    「好,下次我會注意。」


    繪裏逃也似地走向門口。


    「啊,等等!」隊員叫住了她:「你不洗手啊?」痛恨的一擊。


    繪裏的臉就像火烤般炙熱,簡直快爆發了。她雖未如廁,卻也隻好洗個手做做樣子。隊員在她洗手時離開了廁所。


    繪裏在包包裏找手帕,不一會兒,腋下便流了許多汗;襯衫吸收汗水,涼得教她發寒。


    她走出廁所,站在牆邊等候高科,貼在牆上的紙張映入眼簾,令她不禁失笑。


    「性騷擾禁止周」。


    ——哈!你們居然有臉發起這種活動?


    不久後,高科迴來了。一看見那張正緊八百的臉孔,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沸騰了。


    繪裏無暇忍淚,淚水便已奪眶而出。她的視野一角捕捉到高科錯愕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垂下臉。


    「——怎麽了?」


    你還好意思問!


    「你……」


    繪裏抬起臉,瞪著屈身聽她說話的高科。


    「你是最沒資格拿廁所 來批評我自以為是的人!竟然大刺刺地要求女生通過男廁!什麽性騷擾禁止周,別笑死人了,這不叫性騷擾叫


    什麽!別的不說,小便時有人經過身後也毫不在意的人學人家講什麽廁所隱私啊!」


    繪裏連珠炮似地說道,隨後而來的沉默令她猛然僵硬下來。糟了,對方是客戶耶!她忍不住用雙手捂住嘴巴,但說出口的話已經無法收迴了。


    怎麽辦?她悄悄打量高科。


    隻見高科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困惑表情。他沒生氣?好機會。


    「對不起,我失言了!」


    繪裏用力鞠個躬,便頭也不迴地逃之夭夭。


    等坐上迴程的新幹線,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拿迴手機。


    隔天一早,繪裏便開始大傷腦筋。手機該怎麽辦?


    繪裏知道她該聯絡高科一聲,或是請他將手機寄迴來;可是一思及自己昨天那番無禮的言語,她實在提不起勇氣來。


    繪裏隻要一進設計室就得待上一整天,沒手機倒是不成問題,可是朋友的電話號碼全在手機裏。她住家裏,不致於因此斷絕音訊,但電話隻能打到家裏也挺麻煩的。


    上司今天什麽也沒說,看來高科並未把她離開前的行徑抖出來,這點她很感激。


    不過她昨天才破口大罵,今天要拿什麽臉去聯絡人家?昨天真的很抱歉,能麻煩你替我把手機寄迴來嗎?她哪拉得下臉來啊!


    可是今天不聯絡,一直把手機擱在高科哪兒,又會造成他的麻煩。


    繪裏整整煩惱了一個早上。午休時間結束之後,股長笑咪咪地來到衛浴設計組。


    「小宮在嗎?」


    平時的繪裏尚能半帶苦笑地容忍這種中年人特有的裝熟行徑,不過今天的她心情不佳,隻覺得厭煩。


    「什麽事?」


    她的聲音之中帶著些許不快,但股長完全沒發現,興高采烈地說道:


    「我現在手上有個好東西,你猜是什麽?」


    「又是食玩啊?」


    股長刻意賣關子。平時的繪裏或許會一笑置之,但現在隻覺得心煩。對不起,我現在沒心情陪你胡鬧。


    「其實是這、個!」


    「啊……!」


    繪裏反射性地叫出聲。股長故弄玄虛之後拿出來的,竟然是繪裏昨天忘了問向高科索迴的手機。


    「這怎麽會……」


    繪裏一把搶過來。


    「你猜這是怎麽迴來的?」


    「不知道,請揭曉答案。」


    與其被繪裏打斷,股長顯得有點不滿,但還是宣布了答案。


    「是今天從小牧前來定期維修的c-1送來的。聽說是你昨天忘了帶走的?」


    眾人哄堂大笑。


    「好厲害喔!宮田小姐,你竟然讓空自替你空運手機耶!」


    「宮田特別快遞!」


    周圍笑得很開心,但繪裏可笑不出來。


    「呃,高科先生有沒有說什麽?」


    「對對對,高科先生有留言,說要向你道歉。」


    道歉?他幹嘛道歉?該道歉的是我。


    「說是臨走前又絆住你,害你匆忙之下忘了手機。他到底找你去幹嘛啊?」


    「咦?呃……他帶我去看現行軍機的廁所。」


    繪裏總不能說她被關在廁所裏,便姑且換了個不算撒謊的說法。


    「高科先生也太堅持了吧!」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不過這可不是笑話。


    「我實際上看過以後,才知道廁所真的不太好用。」


    你敢在裏頭脫褲子拉屎嗎?——我不敢。


    我自己都不敢用的東西,怎麽能要求別人使用?


    「我能體會他想改成隔間式的心情。」


    「不過重量畢竟是個瓶頸啊!還有平衡。這可不光是衛浴的問題而已,要改就得全部改過。」


    可是現在還在初期設計階段啊!要改還來得及,何必吝惜這一點功夫?


    我們製作的究竟是什麽?是客戶想要的飛機?還是方便製作的飛機?


    「關於衛浴設備的問題,高層也研討過了。」


    股長的聲音變得公事化。


    「他們說要和自衛隊的長官商量,請他們撤迴隔間式廁所的要求。提出這種要求的大多是尉級以下隊員,隻要請高階軍官出麵施壓……」


    怎麽可以!繪裏險些叫出聲來,其他人卻是鼓掌叫好。


    我得設法阻止,但要怎麽做?在昨天以前,我也覺得隔間式廁所很麻煩啊!現在要如何力挽狂瀾?


    「啊,小宮,記得打個電話向高科先生道謝喔!」


    股長的一句話點醒了繪裏。


    「好,我立刻去打。」


    她趕緊離開座位,走向外頭。幸好此時沒人提醒她可以直接撥打外線電話。


    繪裏撥打小牧基地的總機號碼,請對方轉接給高科。有時高科正好在飛行中,無法接聽,不過這迴順利聯絡上了。


    「久等了,我是高科。」


    他的聲音還是一樣正經八百,不過這個看似鐵麵無私的人卻沒把昨天的事張揚出去,反而替繪裏掩飾,給她台階下。


    「你好,我是k重工的宮田。」


    繪裏仍感尷尬,但她現在有了理由,說起話來也就幹脆利落多了。


    「謝謝你替我把手機送迴來。昨天真的很抱歉。」


    「不,我才覺得抱歉……」


    高科的聲音之中也帶著些許尷尬。


    「昨天……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麽事嗎?」


    哦,他仍記掛著我昨天掉淚的事。原來他還有點人性嘛!這是高科頭一次露出破綻,而現在的繪裏相當慶幸他也有這一麵。


    「有是有,但我覺得你一定無法理解。」


    高科沒有迴話。數位化過後的無聲時間讓繪裏覺得高科似乎有些受傷,是她多心了嗎?


    「呃,我不是在責怪你。比較我們一個是自衛隊,一個是普通百姓,性別也不一樣。即使是一般男女,也不會去深談廁所問題。」


    無論是情侶、朋友或同事,沒有人會特地把排泄問題搬上台麵。吃喝拉撒雖是天性,但人們總會刻意迴避這類話題,圖個清淨。


    「不過我們要蓋廁所,不能迴避。排泄是個敏感的問題,我們彼此的認知不同,沒有深入談過就要對方了解,才是強人所難——我認為我們必須先理解對方的立場。」


    「——是啊!」


    高科的聲音變得比平時柔和些。


    「我希望能找個時間和你私下談一談,越快越好。」


    不加快動作,重工就要開始行動了。


    「好。」


    「容我再做一個任性的請求,我希望形式上是由你約談我,請通過k重工指名找我。」


    繪裏找不到主動會見高科的理由。


    高科雖然不明白繪裏為何急著見麵,卻沒有多加追問,便一口答應了。


    高科指定的會談時間是周一。擔心繪裏的股長表示要一同前往,繪裏設法搪塞,最後總算得以單獨成行。高科似乎是有意緩和氣氛,沒帶繪裏到會議室去,而是選擇了基地內的咖啡廳作為談話的場所。


    待前來幫忙點飲料的服務生離去之後——


    「對不起。」


    兩人不約而同地低頭道歉。由於實在太過湊巧,繪裏忍不住噗嗤一笑,高科也微微地笑了起來。


    啊,我好像是頭一次看見這個人笑,笑起來還不賴嘛!平時的他總是一副正經八百的可怕表情。


    「……上次你為什麽哭了?」


    高科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這個問題很難解釋。


    「你能體會我不願走進男廁的心情嗎?」


    高科的表情果然顯得茫然不解。


    「假如那間男廁已經不再使用了,或許我還可以抱著平常心通過;但是事實上,那間男廁仍在使用中,有時甚至得經過正在如廁的人身後。站在女人的立場,這種感覺很糟,就和遇到暴露狂差不多。」


    「暴露狂……?」


    高科有些震驚。


    「可是我們的女性隊員都是照常通過啊!」


    「我相信她們起先也覺得不太自在。至少在她們進入自衛隊之前,應該不會毫不猶豫地通過男廁;就算她們在這裏能夠平心靜氣地走過『使用中』的人身後,假如在路邊,呃……」


    繪裏盡可能保持平靜,但是要她對著男性說出這句話,她仍有抗拒感。


    「……看到男人站著小便的時候,我想她們仍會產生厭惡感,一開視線。沒有一個年輕女孩能滿不在乎地在男人小便時經過他的身後。」


    說了!我說出來了!幹得好!我真是太了不起了!繪裏不再有任何躊躇。


    「說得直接一點,讓女性處於這種『必須平心靜氣地走過如廁男性身後』的狀態,就是一種組織性的性騷擾。高科先生,如果有人宣稱女廁是通道,要求你通過,你也會覺得困擾吧?」


    繪裏以為這是個很好的比方,沒想到高科並不讚同。


    「女廁全都是隔間,看不見『使用中』的樣子;隻要『使用者』都知道自己所上的廁所也當成通道使用,我倒是覺得無所謂。」


    咦?那還有什麽例子是和這種情形相似的?


    「那假如換成女用澡堂……」


    話說出口,連繪裏自己都覺得引喻失當。


    「如果可以通過女用澡堂,反而該高興吧?」


    你居然還一板一眼地迴答?繪裏忍不住對著他那正經八百的臉孔問道:


    「高科先生也會覺得高興?」


    「那當……」


    答到一半,高科猛省過來,露出可怕的表情。


    「這是什麽問題啊?這算性騷擾吧?」


    「是啊!對不起。」


    繪裏乖乖道歉。這下子可傷腦筋了,她找不出適當的比喻來說明通過男廁的排斥感。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說明自己為何排斥通過男廁吧?


    「……以上迴的事為例——」


    聽見「上迴的事」四字,高科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對高科而言,「弄哭」繪裏的事件似乎成了他的弱點。其實繪裏掉淚並不是任何人的錯,不過既然女人的淚水這麽管用,繪裏也就跟著擺出凝重的神情,好好利用了。


    「當時我一個人被留在男廁,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高科先生是好心替我去找手機,可是對我而言,肚子留在那種地方反而困擾。你認為你是把我留在通道上,但我卻認為自己是留在男廁裏。就算大家都說那是通道,對我來說它還是男廁;隻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絕對不會通過,也不敢通過。」


    繪裏獨自行動的機會很少,不過她單獨往來機庫時一定會繞外側的遠路,即使跑得汗流浹背、弄花了妝也在所不惜。


    「你離開以後,有隊員走進男廁,我一時著急,就躲到隔間裏去;可是那個隊員上了很久,最後我隻能乖乖出去……假如我隻是窩在隔間裏,不是很奇怪嗎?所以我隻好假裝是在上廁所,故意衝水之後才出去,結果被隊員取笑;『你竟然上男廁?』好丟臉。後來我忘了做樣子洗手,又被問了一句:『你不洗手啊?』更加丟臉。上男廁還不洗手的女人,簡直亂七八糟嘛!一想到人家不知道是怎麽看待我的,我就覺得好窩囊、好淒慘。」


    啊,糟了,我又想哭了。繪裏為了分散自己的淚意,用力低下頭。


    「所以那時候我隻是遷怒而已,對不起。廠商居然對客戶亂發脾氣,太不像樣了。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有錯……」


    高科也低頭道歉。


    「我沒想到對你而言,通過男廁是那麽痛苦的事情。對不起,我這個製造你痛苦的人居然還敢向你強調自己的痛苦,實在是太厚顏無恥了。」


    「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們的設計的確是自以為是。」


    雙方都自以為是,沒有體諒對方的心境;當麵說開以後,都覺得羞愧不已。他們倆互相道歉一陣之後,又相視而笑——這就叫同病相憐。


    和解成立,正好飲料也送來了,氣氛跟著煥然一新。


    繪裏點的是最便宜的立頓紅茶,味道也正如其價格一般。自衛隊的咖啡廳頂多也就是如此了。


    「我有個單純的疑問。要我用浴簾式廁所,我的確不敢用,不過自衛隊的隊員也和我一樣排斥嗎?小便時不在乎有人經過身後的人,怎麽會堅持機上廁所一定要用隔間式的呢?我覺得有點矛盾。」


    繪裏雖然有心為隔間式廁所奮戰,但若是別人攻擊這個矛盾之處,她可無從反駁。


    不過高科的迴答卻是簡單明快。


    「並沒有矛盾啊!」


    沒有矛盾?


    「你似乎以為i隻有自衛官才不在乎小便時有人經過身後,其實不然。所有男人都不在乎小便時有人經過。」


    「……這話怎麽說?」


    「因為男性用的小便池不是隔間式的。」


    啊!原來如此。


    「小便本來就是以被人看見為前提——這麽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男人通常是和其他人一起並排小便,就算半途有清潔婦進來打掃,也能夠繼續。男人在小便這方麵的隱私意識是很薄弱的。可是大便就不同了。沒有男人願意大便時被人看見。」


    「哦——換句話說,小號和大號時的心理狀態是不同的?」


    「沒錯,在機上難免會有想上大號的時候。再說,如果采用浴簾式廁所,臭味容易外漏,就算是用除臭劑也蓋不掉。」


    原來如此。繪裏完全懂了。這麽一來,即使其他人攻擊這個矛盾之處,她也有備無患了。


    繪裏放下茶杯,正襟危坐說道:


    「我支持隔間式廁所,也會努力爭取其他人的支持。」


    高科默默凝視著繪裏片刻,開口問道:


    「我該怎麽做?」


    腦筋轉得很快。高科給予繪裏的第一印象雖然很差,其實人還挺好的。


    「請軍方的口徑一致。如果軍方三心二意,這場仗就打不下去了。」


    繪裏不能說出重工打算請空自高層施壓,撤迴隔間式廁所要求之事。


    高科並未細問,隻說了句「好」。


    離去時,繪裏又向送她到門口的高科低頭致謝。


    「謝謝。」


    高科一臉訝異,似乎不懂繪裏為何道謝。繪裏揭曉答案:「我是謝你的震撼療法。」高科反射性地露出愧疚的表情。


    不過繪裏這話並不是在諷刺他。


    「要是沒經過那次的震撼療法,我應該不會發現設計師強迫使用者接受自己的設計是一件多麽不合理的事。所以我要謝謝你。」


    高科似乎明白繪裏並非諷刺,但臉上的愧疚之色仍未褪去。


    *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戰爭。支持隔間式廁所的隻有繪裏一個人,因此她無可避免地成了全公司的公敵。


    「現在的c-1已經用了三十年以上,新世代機驗收後,使用年數一定不會少於c-1。難道各位要客戶忍受一架不滿意的飛機三十年嗎?」


    「我們隻要交貨就沒事了,可是之後客戶得一直使用下去。製作者與使用者的方便性出現衝突且有讓步空間時,該讓步的當然是製作者。」


    「我們製作的是什麽?客戶想要的飛機?還是方便製作的飛機?」


    「連末端使用者都不愛的飛機,有什麽存在意義?


    」


    就連繪裏自己也覺得這些理論過於天真,更別說是同事了。


    這是理想啦!每個人都這麽一語帶過,不願一語帶過的繪裏便成了眾人眼中的麻煩鬼。


    被人嫌棄的感覺很痛苦。


    高科不再使用男廁通道。「讓女性通過這種地方畢竟不妥。」盡管不想繞遠路的男士們滿嘴牢騷,高科依然堅持走機庫外側。


    「各位可以走通道,沒關係。」高科這麽對其他人說,自己則陪繪裏一起繞遠路。現在有了自衛隊幹部同行,繪裏就不用顧慮等她的人了。


    高科為了她而改變,她豈能部位高科奮戰?


    「你不要緊吧?」


    在已經數不清是第幾迴的進度報告時,高科一麵陪著繪裏繞遠路,一麵問道:


    「大家好像對你很不滿?」


    高科似乎發現繪裏與其他人員之間的微妙溫差。


    繪裏笑了。


    「不要緊。有你一起奮戰啊!」


    軍方高層對於廁所問題的意見分成兩派,現在支持隔間式廁所的人越來越多,這都是高科努力的成果。


    「沒事的,我並不孤單。」


    工作夥伴都不支持自己,確實教人有點難過就是了。


    軍方的戰友露出凝重的表情。


    「越說沒事的人越有事。」


    糟了——一有人關懷,便難以繼續故作堅強。


    繪裏連忙垂下頭,視野已經模糊起來了。高科遞了條手帕給她,是條燙得又直又挺的純白手帕。


    繪裏正要接過,卻察覺到附近有人。她轉頭一看,原來是重工的職員經過。是其他小組的成員。


    哭泣的繪裏與依偎著她的高科,看在旁人眼裏,他們之間的關係顯得非比尋常——繪裏仍保有這一點客觀性。


    繪裏暗叫不妙,表情倏然僵硬,正欲接過手帕的手也停了下來——事後一想,這些反應才是最不妙的。


    那些同事當下並沒說什麽。


    不過他們也沒開口關心一下繪裏究竟怎麽了,便離開原地。


    繪裏的處境越來越難堪了。


    繪裏的主張不利於重工,她沒有機會說明的事情自然被加油添醋愈傳愈廣,加入了對她的挪揄之中。


    隻要她一擁護隔間式廁所,一定會有人半開玩笑——但語義中卻有著玩笑所無法抵消的諷刺——調侃她:


    「我們『很清楚』宮田小姐支持隔間式廁所的理由。」


    要裝作不知道他們是在取笑高科之事很難,但即使繪裏想主動解釋,眾人也隻是打馬虎眼,完全不給她機會。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知道——你們到底知道什麽?何不幹脆明說我是想在意中人麵前表現?這樣我就可以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啊!


    前往基地報告進度時,高科一如往常地陪著繪裏繞遠路。同事見了,無不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教繪裏十分難受。


    「我自己走就行了。」


    繪裏婉拒高科相陪,高科不明就裏,一臉訝異。


    「怎麽了?」


    繪裏無法迴答。她總不能告訴高科:「公司裏的人懷疑我和你的關係,我的立場變得更難堪了。」從前繪裏見到唯一的戰友隻覺得安心,現在卻充滿了心虛。


    「宮田小姐,慢慢來沒關係!」


    重工職員的聲音帶有明顯的挪揄。聞言,高科立刻轉過身去看,但出言挪揄的職員卻若無其事地混入其他人之中,眾人也欣然掩護他。


    繪裏又說道:


    「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宛若宣言似地扔下這句話之後便快步走開,腳步大得撐住窄裙裙擺,裙縫都快被她撐鬆了。


    求求你別追過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現在的表情。


    繪裏i感到心虛,是因為她確實有心虛之處。她之所以無法挺起胸膛斥責同事的無稽之談,就是因為她的感情令她心虛。


    當著高科的麵受人嘲弄時的難受感覺,然公會裏察覺到自己的感情。雖然事實並不如同事所想,但她的感情卻正如同事所想。她不希望這份感情破壞自己和高科之間的關係。


    她不願高科瞧見她被人說中心事時的心虛表情,也不願在這種情況之下被他察覺自己的心事,太淒慘了。


    對一個人的好感居然成了惡化自己處境的原因,還不夠淒慘嗎?


    繪裏奮力打直的肩膀似乎發揮了功效,高科沒有追過來。


    數天後,有架運輸機從小牧飛到k重工隔壁的岐阜基地。


    這是高科一手安排的,他也跟著搭機前來。


    又沒安排定期維修,他們來做什麽?正當眾人一頭霧水之際,主管既衛浴設計組接到了召集令。麵對隔間式廁所攻防戰之軍方急先鋒高科的召集,組員顯然陣腳大亂,主管亦不能例外。


    到了指定的時間,眾人三五成群地邁向岐阜基地。高科正在停泊於機庫中的運輸機前麵等候。


    「為了向廠商說明我們的現況,今天我們特地將運輸機開過來。」


    啊!


    繪裏忍不住凝視高科。


    他又要故技重施了?


    廠商代表一一走上飛機。機內果然有一座最舊型的浴簾式廁所。


    「這就是我們現在使用的廁所。浴簾和機組人員區的距離約為六十五公分,請各位確認一下。」


    唉呀,的確很窄。主管唯唯諾諾地附和道——別以為這樣就結束了。


    心知好戲正要上場,繪裏拚命克製笑意。她的喉嚨深處發出竊笑聲。


    「現在要請各位在這件廁所裏上大號。」


    「啊?」


    眾人瞪大眼睛——繪裏除外。


    高科的表情正經八百,毫無破綻。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孔在這種時候看來,真可謂天下一絕。


    「除了宮田小姐以外,各位都支持浴簾式廁所;既然如此,使用上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吧?這間廁所是三十年前重工設計給我們使用的,我們也使用了三十年。而現在為我們提出的方案,既然又是跟這種浴簾式大同小異的設計,各位總不會不敢上這個廁所吧?」


    眾人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來。他們擔心一和高科對上視線就會被點名。


    「運輸機的座艙人數限製為五人,為了符合使用環境,也請各位以五人為一組。好啦,哪位要先來?」


    沒人舉手。


    「如果各位都敢上這種廁所,我們也願意支持浴簾式。隻要知道廠商不是把自己野不想用的東西硬塞給我們用,我們的心理就平衡多了。」


    高科的論點依舊犀利。這樣的戰友實在太可靠了。


    「——對了,要求女性在這種環境之下大號,是太刻薄了一點。宮田小姐可以隻上小號就好。」


    繪裏險些笑出聲來,深深點了個頭。不過周圍的人卻以為她是屈服於壓力之下而不得不點頭,開始顯露關懷的神色。


    「可是這種要求對女性來說似乎過分了一點。」


    一名主管打圓場。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表麵上打圓場,其實是拿繪裏當逃路。


    白癡,這種伎倆對高科豈能管用!上吧!高科!


    「隻上小號就好,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你以為空自沒有女性隊員嗎?從事航空職務的女性人數年年增加,難道你要我們的女性隊員上這種『過分』的廁所?」


    廠商代表一下子就被抓到話柄。


    「不先使用看看,要怎麽討論呢?最高負責人是哪一位?請進來試試看。如果大不出來,我們可以提供瀉藥。」


    設計部經曆的肩膀倏然僵硬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他不知沉默了幾十秒,方才說道:


    「——我明白了,女性的使用確實是個盲點,我們會往隔間式廁所的方向重新研討。」


    「很高興能獲得你的理解。」


    高科伸出手來,經理帶著苦笑與他握手。麵對高科的攻擊,眾人隻能以苦笑收場。


    穿過大門時,繪裏「啊」了一聲。


    「我忘了拿手機。」


    會不會太假了?然而旁人並未懷疑。


    「小宮,你又來啦?」


    或許是由於剛從高科的壓力解脫之故,眾人開懷地大笑起來。氣氛很久沒這麽和樂了。繪裏雖然覺得大家也未免太見風轉舵,不過能消除彼此的芥蒂,倒是件可喜的事。她也不願成天坐在荊棘之中。


    「對不起,我去拿一下手機,你們先迴去。」


    「用跑的!不然又要人家空運快遞了。」


    「好!」


    繪裏小跑步迴到機庫,走向運輸機。她想維修人員表示自己忘了拿東西,爬上舷梯,往機內一看——


    隻見高科坐在座位上,手裏正拿著繪裏的手機端詳。他沒追過來歸還,表示他知道繪裏是故意留下手機的?


    高科發現繪裏來了,抬起視線。


    「還你。」


    果然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繪裏接過手機,奮力克製的高昂情緒決堤了。


    「高科先生,你好厲害,好帥喔!真是大快人心!幹得好!太棒了!」


    繪裏拉著高科的手胡亂甩動。「你不怕把手機甩出去啊!」高科連忙抓住手機吊飾。


    「出了我一口悶氣!你瞧大家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你冷靜一點。」


    「真的好厲害,好帥喔!」


    「冷靜!」


    高科硬生生地將手壓下,製止繪裏繼續亂甩。


    「你才帥呢!」


    高科一本正經地說道,繪裏眨了眨眼。


    「你不是說過,如果軍方三心二意,這場仗就打不下去?」


    哦,這麽一提,我好像說過。


    「你都上戰場了,我豈能貪生怕死?隻要你仍在奮戰,要我開幾次運輸機都沒問題。」


    ……哇,這話聽起來很不得了。


    繪裏突然在意起那雙被她用力捉住的手來了。


    「我的掩護及時趕上了嗎?」


    繪裏把全副心力放在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之上,隻能點點頭。


    ——糟了。


    先前在那淒慘的狀況之下不願被察覺的感情又湧了上來。現在她倒希望高科能夠察覺,但高科仍是她的客戶,這麽一來豈不是公私不分,和大家挪揄的一樣了?不行。


    ——啊,不過……


    工作結束之後就行了吧?繪裏的腦中閃過這個鬼迷心竅的念頭,而她接下來這句話應該也是出於鬼迷心竅。


    「新世代機完工之後,我可以向你表白嗎?」


    我在說什麽啊,白癡!


    「……呃,這隻是預約……不,預告?」


    蠢上加蠢。


    「剛才的話我就當作沒聽見。」


    高科若無其事地放開手。


    「這種事我向來是主動出擊。我可不希望變得像是有保障才敢開口。」


    高科避過繪裏,走向舷梯。他是故意不看繪裏的。


    繪裏追上他。


    「……原來高科先生還挺可愛的嘛!」


    高科徹底忽視這句話。這一點就不怎麽可愛了。


    「希望能早點開始交往。」


    繪裏故意說道,高科立刻一本正經地更正:「是早點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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