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孩子踏上不歸路-


    『為您插播一則新聞。今天六月八日下午兩點三十分左右,【白鯨】分裂為數萬個,開始攻擊太平洋沿岸各都市分裂的【白鯨】集中登陸高人口密度地區,從體表發射雷電、高功率鐳射及電子脈衝波,大肆破壞市區,殺傷市民關於【白鯨】突然分裂,襲擊的原因至今仍不明。』


    與悠閑的周六午後格格不入的新聞快報開始播放,瞬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


    畫麵由攝影棚內切換為實況連線。


    熟悉的高知市鬧區活像戰場一樣。


    大橋路前的國道二十三號全線塞滿了車,四處皆有翻倒起火的車輛。


    大大小小的白色橢圓在東逃西躥的人們頭頂上飛舞著,雷電及光線從這些橢圓射向地麵,人們被擊飛,建築物被打碎,落下的碎片再度襲擊碰跑逃竄的人們。


    轉播實況的攝影機突然改變方向移動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畫麵讓人明白攝影師已無法再繼續攝影。


    不久後,畫麵橫倒下來。


    攝影機在地麵上彈了一下,畫麵出現雜訊,於轉暗之前映出了一條無力垂下的手臂;那手臂已焦成暗紅色,一動也不動。


    慘烈的遇害瞬間影像未能及時切換,畫麵晚了一步才切迴棚內。臉色蒼白的主播已無力注視鏡頭說話,隻能垂首念著手邊的稿子:


    『高知市先前受到襲擊之後,高知縣政府已經以縣政大樓為中心,將半徑三公裏以內的地區發布避難命令,半徑五公裏以內的地區發布避難勸告。半徑三公裏與五公裏內所包含的地區如畫麵所示。』


    畫麵切換至地名列表,伊野鎮位於市外,是未列入其中的。


    『警方唿籲位於避難命令及避難勸告地區以外的民眾也盡量避免外出』


    突然,玄關的拉門咯啦一聲地開了。瞬到走廊上一看,站在玄關前的是天野阿姨。


    「阿瞬,怎麽辦!佳江佳江今天到市內去了!」


    瞬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她去哪裏!?」


    「伊說放學後要去市立圖書館怎麽辦?現在能去市內嗎?電車有開嗎?伊阿爹去上班了,阿姨沒車可開啊!」


    佳江的父親是鎮上消防處的處長,在這種狀況之下必然離不開崗位,無法迴家。


    話說迴來,佳江也去得太不湊巧了。市立圖書館就在縣政大樓對麵,正好位於避難命令發布地區的正中央。


    「怎麽辦?伊阿爹不在,阿姨」


    雖然過意不去,瞬還是無視阿姨,衝出玄關。阿姨顯然六神無主,瞬沒時間搭理她。


    他擅自進入天野家,直奔佳江的房間。一打開門一個月沒見的費克正坐在榻榻米上。


    他似乎發現瞬來了,輕快地飄了起來。


    瞬拿出手機,撥打一個月沒撥的號碼。


    電話一接通,他不讓費克說上半句話便大聲叫道:


    「快去救佳江!」


    費克似乎相當驚訝,並未迴話。瞬又繼續大吼:


    「你的同類正在攻擊市內!佳江去了市內,你快去救她!要是連佳江都被殺了,我絕對不會饒過你!」


    瞬並沒掉淚,眼睛卻像哭泣時一般發熱。難以言喻的急躁與焦慮驅策著他。


    『費克不懂救佳江什麽方法。』


    聽費克如此詢問,瞬怒吼道:


    「殺了他們!你的同類到處殺人,還破壞市區!那是你的同類,你得負責!去殺了他們,幹掉他們啊!」


    瞬覺得似乎有個置身事外的自已,聽著他說出這番殘酷的話。


    瞬隻需要求費克保護佳江即可,但他無法好聲好氣地說,反而逼他殺害同類以拯救佳江。拯救佳江與殺害同類並非同義詞,他卻說得好像隻有這個辦法,打著正義的旗號要求費克對同類趕盡殺絕連個限製也沒加。


    明知費克以寡敵眾,絕無勝算。


    這是當然的費克的同類殺了我爸爸還破壞市區企圖殺害佳江費克是他們的同類當然該負起責任隻要費克殺了他們便行。


    即使寡不敵眾被殺反正費克是他們的同類同樣有罪死了活該


    誰來阻止我。


    若是佳江在場,他就會阻止自已,但佳江不在。


    『費克做瞬高興事。』


    待瞬迴過神時,費克說了這句話。


    緊接著是一道讓人忍不住縮起身子的聲音,玻璃窗跟著朝外側破裂。


    「費克!」


    瞬奔向窗邊,隻見一個小小的白色橢圓劃過天際,朝著市內的方向而去。他應該不知道地理位置,是藉由感應循著同類所在的方向而去的。


    「還是不行!迴來!」


    他並不想這麽做。


    隻是因為一向有佳江阻止他,才衝口說了那些話。


    既然如此,縱使現在佳江不在也一樣縱使佳江不在,我也能克製自已。


    而然,手機通話已經切斷了。


    「費克!」


    瞬一麵按下重播鍵,一麵衝下樓梯,與迴到家的阿姨在玄關撞個正著。「阿姨對不起!我打破玻璃!」瞬留下這句話,便衝迴家裏。


    他拉出停在庭院裏的越野腳踏車。


    「阿瞬,儂要去哪兒!?」


    「市內!我去找佳江!」


    「阿瞬,不行!小孩子不能去!」


    瞬不顧阿姨的阻止,踩起了腳踏車。


    他隻用單手駕駛,另一手拿著手機貼在耳朵上;通話鈴聲持續響著。費克不接,是他不想接,還是已經處於無法接聽的狀況了?


    瞬騎上國道,路上已經開始大塞車,上下行車道皆是水泄不通。上行車道中擠滿的,應該是尋找親友的車吧!


    竭斯底裏的喇叭聲此起彼落,整條路上殺氣騰騰。


    這種時候,腳踏車最是靈便。


    瞬全力踩著踏板,將賽車的車陣甩在腦後。


    越靠近市內,街道越加混亂;人行道上滿是逃竄的人群,連自行車都寸步難行(注11)西區的人行道本來就不寬敞。瞬騎著腳踏車上了車道。依目前的狀況判斷,車輛應不至於突然開始流動。腳踏車便在車陣之中繼續遊走。


    瞬騎經車站,接近上鎮時,發現前方上空有好幾個白色橢圓高速飛行。或許是因為他隔得遠遠地看,感覺上數量並沒有電視上那麽多,令他頗感意外。


    橢圓大小不一,但放眼望去,每個都比費克大。


    費克已經在裏頭了嗎瞬再度以手機聯絡費克,可是依舊沒有迴應。


    這是他一個月來無視費克的報應,電話才會在他最希望接通的時候不通。


    他該不會被做掉了吧?


    瞬一路上卬足了全力騎車,明明渾身都是汗水,卻隻有心窩冰冷起來。


    把費克撿迴來的是他,疼愛費克的是他,將費克狠狠拋開的也是他最後說了些殘酷之極的話語,還來不及收迴,一切便結束了。


    太差勁了。


    事到如今才拚命地想挽迴,也是差勁透頂的行為。起先別說就沒事了,他卻不吐不快,話出了口才急著追上去辯解,以為這樣就能儞補什麽嗎?


    明明隻有拜托費克尋找佳江即可,他卻下了那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命令,要費克殺害同伴來拯救佳江。聽了這種命令,費克不會去找佳江,也不會保護她的。費克隻會白白犧牲,佳江能否獲救也是個未知數。


    (注11:日本規定自行車須在人行道上行駛。)


    要是佳江死了,全是我的錯。是我放掉了拯救佳江的機會。


    混賬至少至少得救出佳江!


    瞬終於逼近【白鯨】肆虐的區域。他微微抬眼一看,白色橢圓靈


    活地在周圍建築物頂上盤旋飛舞。


    為了避開他們,瞬騎進了巷弄裏;巷弄裏比大路上更為慘不忍睹,或許是因為木造及老舊房屋居多之故,泰半建築物傾頗燃燒,瓦礫四散於地,路麵變得坑坑洞洞,連騎個越野腳踏車都得煞費工夫。部分地麵的柏油甚至被翹了起來。


    瞬不知道【白鯨】放出的是雷電或雷射,隻知道威力十分驚人;若是被直接擊中一思及此,他便感到一陣惡寒掠過背脊。


    避難命令的中心地區反而人煙稀少;塞車陣仍在,但幾乎都是被遺棄在路上的無人車。


    市立圖書館就在眼前,瞬忘我地踩著腳踏車。


    佳江腦筋好,人又機靈,這種時候不會跟著人群四處逃竄,肯定還乖乖待在圖書館中。


    她能明白這是最安全的。


    佳江定然還在圖書館裏,她應該在,一定要在!


    突然,前方有個白色的巨大屏風如飛箭疾落而下。


    「!!」


    瞬用力握緊煞車,卻沒能完全停住,跌了一跤。瞬被甩開,腳踏車滑過柏油路麵。


    倒在地上的瞬凝視著白色屏風,那是個全長數公尺的白色橢圓。


    他看見我了。雖然對方並無眼鼻,瞬卻這麽覺得。


    【白鯨】的體表開始通電那當然,他怎麽會放過我呢?


    「瞬!!」


    一道呐喊聲唿喚著瞬的名字,瞬循聲望去,看見佳江正從眼前的圖書館大門中跑出來。


    啊!她果然在這裏。


    現在並不是放心的時候,但瞬的嘴角卻浮現了微笑。


    佳江被周圍的大人們拉住,發了狂似的掙紮反抗著。


    對,沒錯,各位叔叔伯伯,你們要好好拉住她絕對不能放開。


    直到最後


    「瞬、瞬、瞬、瞬!?不要!儂為啥在這兒!?」


    幸好你安然無恙。


    【白鯨】所蓄的電力越來越高啊!至少給我一個痛快吧!


    正當瞬閉目受死之際


    一道強風迎頭灌下,巨大的白影由正上方垂落。


    那個白色橢圓比起攻擊瞬的【白鯨】還要大上幾十倍。


    橢圓蓋住可通電德的【白鯨】。路麵的寬度尚不足以容納橢圓,隻見其尾端橫溢至路邊水溝旁的樹叢。


    這下結束的。


    攔在路麵上的橢圓卷風而起。


    牛仔褲袋裏的手機開始震動。


    瞬一麵起身,一麵接聽手機。


    「費克,是你嗎?」


    會保護瞬的【白鯨】,隻有一個


    『瞬佳江平安安全很好,』


    果然是費克,但為何變得這麽大?


    豎起後的費克高出他背後的縣政大樓不止一倍。


    「費克,剛才那家夥呢?」


    『費克吃掉了。』


    原來被壓住的【白鯨】已消失無蹤。


    『費克吃掉了全部都吃掉了瞬佳江安全。』


    此時,瞬才發現盤旋於上空的【白鯨】全部不見了。


    費克做瞬高興事。


    「瞬!!」


    佳江終於掙脫大人們的束縛,跑出了圖書館。她看了眼前的情況,似乎也明白了這個龐然大物便是費克。


    瞬以單臂接住了哭著擁抱自已的佳江。


    幸好她沒事瞬的手臂在接住佳江的瞬間使上了力,以免看來像是緊緊抱住她。


    接著,瞬放開了佳江。


    因為他已經沒資格碰佳江了。


    「幹得好,費克,多虧有你,佳江也平安無事了,謝啦!」


    費克達成了瞬的期望,瞬有義務高興。


    因為費克是為了取悅瞬才這麽做的。


    「我很高興,真的謝謝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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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生立功,保護鄉土繼承乃父遺誌


    六月八日,在美軍攻擊之下分裂的【白鯨】群大舉襲擊高知市,卻被一名高中生擊退保護了高知市的正是就讀市內縣立高中的齊木瞬同學(16歲)。


    今年二月,齊木同學仁澱川河口發現了【白鯨】的同種生物,撿迴飼養並取名為「費克」;他們之間的知性交流始於偶然接通的手機。【白鯨】襲擊高知市時,齊木同學命令費克應戰;費克體型雖小,卻英勇善戰,采用撞擊吸收的方式對抗敵對的【白鯨】。最後登陸高知市的【白鯨】全數被吸收,原本長約1m的費克則成長至50m以上。


    齊木同學的父親即使二月【白鯨】撞擊事故中身亡的航空自衛隊齊木敏郎少校,身為遺孤的他飼養【白鯨】同種並擊敗【白鯨】,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主力戰機f15大敗,大麵攻擊也未能湊功,日本實際上已失去了防衛手段;如今齊木同學可會子承父誌,代替為國捐軀的父親保衛日本?


    刊載於高知新報的這則報導,之後被轉載至全國各大報上。


    (二oo年六月九日高知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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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什麽報導啊!」


    光稀忿忿不平地將報紙扔向會議桌。此刻為午休時間,其他人員不在總部辦公室,是以光稀怒吼時毫無忌憚。


    「哦,那則報導啊?」


    高巳一麵苦笑,一麵點頭。早上他看報時,便料到光稀看了那條新聞鐵定會生氣。


    「沒見識也要有個限度!再怎麽無力防衛,也不能把國防重任推給一個地方上的高中生啊!身為成年人,寫這種報導像話嗎!?虧它還是全國性的報紙!」


    光稀這番話中有一部分不實。將國防重任推給一個地方上的高中生固然令人憤慨,但光稀會如此生氣,卻是因為那高中生偏偏是齊木少校的遺孤。


    這名少年已因【白鯨】而失去父親,這篇報道還慫恿他去麵對危險,光稀自然無法平心靜氣地看待。


    「確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過這種寫法也實在太輕率了。聽說這條新聞本來是登在地方報紙上的?應該留在地方報紙上就好。」


    高巳將光稀丟到桌上的報紙拉了過來。那則報導刊在頭版,他無須翻開報紙便能看到。報導上附著齊木瞬的照片,雖然印刷粗糙,不甚分明,卻可看出他生了一副敏感細膩的模樣。


    「他是個怎樣的孩子?」


    高巳問道。報上登得這麽大,他也無法迴避這個問題了。


    光稀頓然語言塞,微微垂下視線,方才迴答:


    「看來是個敏感細膩獨立自主的孩子。」


    頭一個出現的形容詞果然是敏感細膩。


    「他來這裏參加葬禮時,一次也沒哭過;答話時的態度得體,貪圖措辭也彬彬有禮。」


    「可是看起來有點不穩定?」


    被高巳搶了這句話,光稀驚訝地抬起頭來;她的表情詢問著高巳為何知道自已想說什麽。


    「妳太好懂啦!看了妳的表情,就能猜出妳腦子裏想什麽。」


    不過我倒是猜不出自已到底有沒有希望高巳在心中加上了這一句。


    「你的意思是我頭腦簡單?」


    「這說法太難聽了,應該說是純真。心思純淨,才容易讓人看穿。我看妳小時候一定是個乖孩子。」


    「聽起來就是說我頭腦簡單。」


    「是嗎?我很喜歡啊!」


    光稀刹時睜大了眼,高巳才發覺自已說漏了嘴,連忙加上了一句:「我喜歡這種性格直率的人啦。」


    我真是沒出息啊!不敢直搗黃龍高巳在心裏歎了口氣,又迴到正題上。


    「然後呢?齊木瞬是怎麽個不穩定法?」


    「他似乎非常壓抑自已的情緒,好像已經習慣了忍耐。」


    光稀一麵思索,一麵說道:


    「發生那種不幸時,一般家屬都會哭泣或生氣,抓著隊上人員破口大罵的也不少,就算是成年人也一樣。可是那孩子卻對著我說『幸好妳沒事』。」


    幸好妳沒事。


    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也可解釋為諷刺。不過


    「我想他應該不是諷刺我。假如要諷刺我,還有更毒的說法。在同一場事故之中,一人死亡,另一人活下來,而死者家屬諷刺活下來的那一方時,不會說得那麽坦蕩,口吻會更加刻薄。有很多成年人在這種時候會一股腦兒地把怒氣宣泄在自衛隊之上。」


    「他隻是再說客套話?」


    「應該是。那孩子才多大年紀,在那種時刻,竟然還能去顧慮幸存隊員的感受」


    高巳明白光稀的憂慮。


    縱使用的是不成熟的話語,齊木瞬在那種極限處境之下,居然還試圖安慰幸存下來的另一方;不知他的內心是如何支離破碎?


    放聲怒吼哭泣,是種思緒的自我淨化方式。將負麵情緒宣泄出來,衝動才能解放到體外去。


    一味壓抑並無法使情感消失,悶在心裏隻會越演越烈而已。


    之前的阪神大地震中也有相同的例子。比起明顯慌亂失措的人,口口聲聲「和戰爭比起來要好的多了」、「有這麽多人來幫忙,該惜福了」,表現得一派沉著的老人們所受的精神創傷反而更為嚴重。


    「他是唯一的遺族我很擔心他迴家以後可有宣泄的對象或許我沒資格擔心他吧!」


    「那妳呢?」


    高巳問道,光稀滿臉詫異地咦了一聲。


    「正因為他不是諷刺妳,妳的心裏一定更難受吧!妳有好好宣泄過嗎?」


    光稀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


    「我還有隊上的夥伴,並不是獨自承受少校的死。」


    「那就好。」


    高巳微微一笑,視線再度垂向報紙。


    「話說迴來不但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還是個敏感細膩的美少年啊?根本是媒體最喜歡炒作的典型嘛!隻希望這孩子別被塑造成英雄。要是它被拱為敵對勢力,可會影響到我們的決策啊!」


    應變總部最為關心的,便是齊木瞬飼養的【白鯨】「費克」。他應該就是迪克在燕尾事故中剝落的碎片。碎片掉落在四國沿海,被衝到高知縣的海岸上也是很合理的。


    他們似乎是迫於情勢才與【白鯨】群作戰,不知當時費克的意願如何?齊木瞬今後是否打算繼續讓費克對抗【白鯨】群?費克可有歸順同類的意願?


    懸而未決的問題堆積如山,根本不知該從何著手,前途一片茫茫。


    高巳一臉凝重地看著報紙,坐在對麵的光稀則是偷偷地打量著他。


    我該道謝嗎?


    幸好妳沒事。要說光稀並未因少年這句無心且平淡的客套話而受傷,那是違心之論。


    但她覺得自已沒權利受傷,因此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我還活著,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份愧疚感不容光稀為了少年的無心之言而受傷。和他相較之下,這點小事算什麽?為了這種事受傷,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甚至還想安慰光稀,隻是選錯了詞而已。活下來的光稀又有什麽權利受傷?


    那妳呢?


    高巳這句恰到好處的話,讓光稀坦率承認自已當時的傷痛。


    光稀覺得這句話仿佛迴溯了時光,安慰著當時的自已。或許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但她確實得到了慰藉她想將這股感受告訴高巳,但又覺得不合自已的作風,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


    下午的會議待前去參加參謀會議的寶田上校與佐久間教授歸來後方才召開,因此延後了三個小時。【白鯨】群的肆虐毫無止息的跡象,航路封鎖、鐵路寸斷,公路狀況也隨之一路惡化,大幅延遲了兩人自東京返迴的時間。


    會議從寶田的參謀會議結果報告開始。


    內閣承認放棄保護【白鯨】的決定過於草率,並為沒事先征詢最了解【白鯨】性質的應變總部意見(以及「略過岐阜」)之事謝罪。


    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我們也希望能盡早解決問題,還請應變總部妥善處理據說內閣答詢時,迴了這段毫無實質意義的話。


    自已貿然行動闖了禍,卻要我們擦屁股?一名大學來的成員忍不住大聲表達不平,寶田並未製止他,顯然也覺得政府的做法不太像話。


    隻不過他們的確得想出對策。他們開始討論有無方式能避開或消除【白鯨】的城市攻擊。


    【白鯨】乃是藉由波長認識外界,這些「波」涵蓋了電波、可視光線、紫外線、紅外線、放射線等各種電磁波;正確來說,還包含了溫度等不確定要素。


    【白鯨】群的攻擊集中於距離最為相近的太平洋沿岸都市,其中又以人口密集地帶受損最烈;這並非單純的偶然,他們顯然是循著都市發出的電磁波登陸的。


    「單純來想,隻要封鎖電磁波,便能封鎖【白鯨】的登陸路線;換句話說,就是停止電力供應。」


    聽了佐久間的發言,寶田麵露不豫之色。


    「理論上或許說得通,但實際上不可行。難道你要政府進行燈火管製?」


    「從【白鯨】的生物周期看來,隻要限製白天的電力供給便能大幅降低損傷。根據迪克所言,【白鯨】的主要能源來自陽光;夜間沒有日照,他們為了保存能量,向來避免積極活動。」


    「但這方法是治標不治本啊」


    高巳插嘴說道,佐久間點了點頭。


    「當然,這隻是短期間內的治標法;長期且根本的辦法,仍在與【白鯨】建立正當關係。幸好我們還有迪克,可以透過他這個窗口摸索修複關係之道。」


    「了解。」


    換句話說,是要高巳去和迪克討論。


    【白鯨】怎麽不直接報複國會算了?高巳在心中嘀咕著。


    倘若【白鯨】鎖定的攻擊對象是下了最終決定的政府機關,擬定對策時要來得輕鬆多了。遺憾的是,【白鯨】選擇攻擊對象的基準,卻是各個「地區」的電磁波強弱。


    目前連要教【白鯨】理解政府與國家的概念,都得以應變總部為例,對照說明一番才行,也難怪他們有此行動。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先徹徹底底地教導【白鯨】學習社會構造,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經過參謀本部的研討之後,佐久間的典禮封鎖方案有了若幹修正。


    【白鯨】群仍謹守分裂前岐阜基地的要求,反射雷達波,因此現在仍可以雷達探測其位置。根據警戒管製團的報告所示,【白鯨】於分裂之後,依舊傾向於就近聚集,集體行動。


    此外,報告亦證實【白鯨】群對於人類發出的通訊及廣電電波最為敏感。


    有鑒於此,參謀本部決定將白天的電力封鎖改為限製供給,並追加電波管製方案,以收擾亂之效。


    警戒管製團掌握【白鯨】群的位置之後,距離較遠的電視台及電信局便發送電波;待【白鯨】群接近該地區後,便封鎖該地區電波,再由其他地區解除電波限製,引誘【白鯨】群靠近。換句話說,便是要將他們耍得團團轉。隻


    要各地區合作無間,這個方法必能湊效。


    若是【白鯨】學會不再反射雷達波,又該如何是好?這個疑慮在迪克的證實之下消除了。


    迪克在分裂後依然強烈執著於維持單一個體時的生態,這似乎是為了消除集團化所生的不安而采取的措施。他在分裂之前便已習慣反射雷達波,從未想過停止這種行為;而他謹守初時與人類定下的飛行範圍限製,隻在經濟水域上活動,也是緣於此故。


    這種全體【白鯨】共通的心理傾向,成了敲定作戰方案的根據。


    電力限製與電波管製的解除時間為日落一小時後至日出兩小時前。自衛隊、警察局、消防隊及急救電話路線二十四小時開放,但白天的民間通訊隻限於緊急狀況下,而且隻能使用電報。


    通訊傳輸集中於夜間,各電視台合作,輪流播報災情,直到早上的電波管製開始為止。


    多數民營企業與地方政府的工作時間也跟著日夜顛倒,晝伏夜出的社會生活開始展開。


    *


    距離【白鯨】的初次襲擊至今,已過了一周。


    多虧了電力限製與電波管製,【白鯨】群的襲擊頻率大為降低;但處處受限的生活卻使得民眾怨聲載道。


    不過,實際見識過【白鯨】的壓倒性攻擊之後,民眾的不滿已由【白鯨】轉而集中至政府的應對之道,意見也隨之分為兩派;強硬派依舊主張擊退【白鯨】,中立派則認為共存勢在必行。


    素為少數分子的親【白鯨】派已沉潛良久,未再發表意見。


    入夏之前解決問題,則是強硬派與中立派的共同願望。


    盡管氣象局預測今年將是冷夏,但還是有一定熱度;空調問題倒還好,保存生鮮食品卻少不了電力。


    電力供給以醫院等生命維持機構優先,一般家庭白天能用的電氣產品頂多隻有冰箱,而且還常因電壓過低而跳電。


    東西壞的快,真傷腦筋這句怨言變為主婦的口頭禪,量販店的商品損失也因冷藏設備無法正常運作而與日俱增。肉品與鮮魚的身影從店麵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保存時間久的加工食品。


    各地方政府已趁早開始宣導食物中毒的防治方法,酷夏的跡象已然到來。


    費克與【白鯨】交戰的那天以來,瞬變了佳江有這種感覺。


    從前遷怒費克、渾身帶刺的瞬變得溫和得教人不敢置信,又開始與費克有說有笑了。


    吸收【白鯨】變得巨大的費克已無法進入齊木家,平時都停留在海上,透過手機與瞬交談。


    費克有時也會打電話給佳江。


    『瞬不再繼續生氣。』


    『和費克和好了。』


    『費克高興歡喜。』


    費克操著不流利的語言對佳江表達他的喜悅,佳江也為他高興。但是


    『費克派上用場今天也發現吃掉同類。』


    費克這偶一為之的報告,卻讓佳江的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隻要發現【白鯨】從海上接近,不管對方有無登陸之意,費克都會將其「吞食」。


    的確,多虧費克「吞食」【白鯨】,高知所受的損害才比其他縣市來得少;瞬臨危之時也全賴費克「吞食」【白鯨】才能得救。


    市民似乎也期待費克能保障高知地方的安全,若是費克不再戰鬥,市民是否會接納他仍是未定之數。


    不過


    「費克,儂不用勉強自已吃。」


    費克沒有被瞬撿迴飼養之前的記憶,但【白鯨】與他畢竟是同類,說不定還是他的父母。


    「人類已經想出躲避攻擊的辦法了。」


    佳江不知道費克明不明白同類相殘的意義,假如有一天他明白了,必然會受到傷害。


    更重要的是,若是有一天費克迴歸群體,他的同伴們會接納持續殺害同類的費克嗎?目前費克所能迴歸的同種族群隻有一個。


    然而費克的迴答永遠是固定的。


    『費克救瞬救佳江確保瞬和佳江生存空間安全瞬高興稱讚。』


    他毫不遲疑地選擇了瞬,選擇了瞬所屬的「人類」。


    瞬高興,費克便高興;瞬歡喜,費克也跟著歡喜。


    可是


    瞬真的高興嗎?


    「當然啊!」


    瞬笑著說道:


    「他可是為了我們而努力的,當然得誇獎啊!」


    儂是不是在強顏歡笑啊?


    佳江憑著直覺探問,瞬依舊掛著笑容反問:「為什麽這麽說?」


    他正麵反問,佳江便無話可答,因為她隻是沒來由地這麽想。


    瞬已經不想從前那樣暴躁,他談笑風生,溫文靜定,與費克也和好了;如今萬事解決,沒什麽可憂心的。


    可是,佳江卻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而她便是在這種時刻前來造訪瞬。


    那少女有著苗條纖秀的背影,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垂在背上。


    她站在齊木家門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齊木家。


    「呃,有什麽事嗎?」


    騎著自行車經過的佳江停下車來,出聲詢問。少女轉過頭來。


    佳江刹時啞口無言。多麽漂亮的女孩啊!


    她美得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隨之沉靜下來,雪白的肌膚、纖細的四肢和那身秀氣的衣裙極為合稱,活像一朵出水芙蓉。


    佳江與她完全相反。曬黑的皮膚、又粗又硬的頭發、稱不上纖細的骨感身軀佳江平時從未在乎過這些,此時卻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不禁縮了縮肩膀。佳江正要去市區的書店,因此身上穿的是平時的居家服。一身樸素襯衫與牛仔褲打扮。


    少女微微歪了歪腦袋,開口問道:


    「這是齊木家公館嗎?」


    佳江原就猜她是齊木家的訪客,才出聲招唿;但實際上真是如此,又讓她萌生不快之情。發覺自已的不快也讓佳江不太高興,她為了掩飾,答得格外親切:


    「對,儂找瞬有事嗎?伊應該在家。」


    「妳是齊木瞬的親戚嗎?」


    「咱是伊的鄰居。」


    哦!少女笑道,再度仰望瞬家。


    「這裏真是偏僻。現在沒飛機可搭,遠得不得了。」


    是啊鄉下地方嘛!佳江不禁懊惱,閉上了嘴巴。的確,這個氣質出眾的女孩八成是從比高知大上許多的大都市來的;但她也不必在當地人麵前說這種話吧!


    「能替我叫瞬出來嗎?」


    少女微微一笑,那是種令人想以「完美」為題並表框裝飾的微笑。佳江心理雖然不痛快,卻還是迴以生硬的笑容。她真恨自已對陌生人裝和氣的習性。


    「瞬!有客人!」


    為了消除這股焦慮感,佳江扯開了嗓門唿喊,並打開玄關大門。


    客廳裏隬漫著線香味,響了兩次鈴聲。少女在神台前合十祭拜。


    是少女主動要求替敏郎上香的。


    佳江一麵看著她那苗條的背影,一麵以表情詢問瞬。


    伊始誰啊?


    瞬滿臉困惑地搖了搖頭,似乎真的不認識她。


    引見少女之後,佳江本欲離去,瞬卻留住了她。假如瞬認識少女,應該不會刻意留下佳江。


    瞬顯然是覺得尷尬,才希望佳江留下。他不是那種和陌生女孩獨居一室會慶幸歡喜的人。


    拜祭完畢後,少女轉過頭來,對著不約而同地打直身子的瞬及佳江微微一笑。


    「謝謝你讓我向伯父致意。我叫白川真帆。」


    這秀雅別致的名字與她極為合襯。


    「我的爸爸是『燕尾』的試飛駕駛員。」


    她淡然丟出的這枚炸彈,以最有威力的


    方式爆裂了,


    佳江用不著瞧上瞬半眼,也知道他的注意力已被安全吸引過去。


    因同樣的事故而失去了職業相同的父親。


    這是最能令瞬產生共鳴的境遇。


    「伯父應該很不甘心吧!」


    我爸爸一定很不甘心,你的爸爸自然也一樣當然,被留下來的家人也是。


    以最少的話語做最大的暗示如此卓越巧妙的話術,教人難以相信她與瞬等人年齡相仿。


    怎麽迴事這個人是怎麽迴事?佳江坐立不安、


    她到底是來做什麽的?有效地以隻字片語引起瞬的共鳴,拉攏著瞬;宛如趁著夜晚魚兒睡覺時在潭裏撒網的漁夫一般。


    「連我這個還有媽媽的人都無法不自暴自棄了,你一定更痛苦吧!」


    我們當然該自暴自棄,咀咒命運。因為我們被硬生生地奪去了父親這份擴撒開來的弦外之音,指出並肯定了瞬的自暴自棄。


    對於前一陣子才自暴自棄過的瞬而言,這是種極為甜美的蠱惑。


    「呃,請問儂有什麽事?」


    佳江忍不住介入。再這麽下去,瞬會被真帆牽著鼻子走這份憂慮驅策著她。


    而言,對真帆來說,佳江的介入似乎隻是有效切入下一個話題的契機而已。


    「你想不想替伯父出一口氣?我認為與【白鯨】作戰,才是替父親雪恨的唯一方法。」


    鐺!鐺鐺!


    先以教蹬舟底,製造巨大的聲音將魚吵醒,再朝著潭水照射刺目的光線。驚嚇的魚兒四處逃竄,在聲音與光線的驅趕之下跑入網中這就是機關算盡的火漁。


    而她便如老練的漁夫,準確地將魚逼進網裏。


    「我和我媽組織了一個名叫『保安聯盟』的反【白鯨】運動團體,以名古屋一帶為活動中心;我想邀請同為罹難者家屬的你加入我們。」


    同為罹難者家屬同被【白鯨】殺了親人,同病相憐的夥伴。


    「政府畏懼【白鯨】。說要將共存列入考慮;但這並不是主動的選擇,而是被迫之下的選擇被【白鯨】的襲擊所迫。


    真帆清澈的雙眸之中,燃起了一道晦暗的火焰。


    她溫文的外表使得那股令人發毛的晦暗更加醒目。


    「我們從前便一再強調【白鯨】的危險性。【白鯨】光是存在就能威脅人類;我們的父親因他的存在而死,他隻是現身於各務原就造成了眾多傷亡。應變總部說【白鯨】擁有高度智能,所以能和人類和平共存,其實正好相反。」


    真帆說起話來處處逼人,仿佛強迫對方讚同。


    「正因為他擁有高度智能,所以才危險。【白鯨】能自行判斷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這代表【白鯨】與人類的關係是聽任【白鯨】決定的。與【白鯨】共存,代表人類得屈服於【白鯨】。我說的沒錯吧?【白鯨】擁有超越人類智慧的攻擊力,而人類卻沒有對抗的方法;一旦被認定為敵人,人類毫無反擊之力,隻能乖乖被蹂躪。【白鯨】就是靠著先前的襲擊對整個日本不,對整個世界宣告這件事。【白鯨】給人類的選擇隻有一個,不想死就得服從!」


    「可是那是因為政府先背叛!」


    麵對佳江的反駁,真帆冷冷一笑。


    「是嗎?誰敢說【白鯨】沒等著這一刻的到來?若是別人攻擊在先,他當然有權反擊;這麽一來,沒人能非議他,任誰都會覺得是被反擊的人自作自受。假如【白鯨】就是在等這種狀況發生,又會如何?結果就像現在一樣!明明是【白鯨】單方麵地殘殺人類,但政府和輿論都認為是自作自受,容忍【白鯨】的暴行,甚至還逢迎陷媚,說要與他們和平共存。共存兩字說來好聽,其實根本不對等。人類壓根兒沒有決定權,隻能成天討好【白鯨】,換取共存!」


    佳江眉頭深鎖。真帆說得頭頭是道,咋聽之下似乎有理,其實不然。


    這根本是歪理。


    刻意扭曲的歪理。


    「瞬的費克,是人類僅剩的對抗手段。瞬因【白鯨】失去父親,卻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獲得打倒【白鯨】的方法,說來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瞬,我希望你能加入『保安聯盟』。若是你能排除【白鯨】,維護社會安寧,身為自衛官的伯父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安慰。要是等到政府決定接受不平等的共存,可就晚了。」


    「儂別擅自端測伊阿爹的想法!或許儂的阿爹會希望儂作戰,但瞬的阿爹可不見得!」


    佳江做好撕破臉的覺悟,斷然說道。既然已決定撕破臉,她便不再客氣了。


    「儂說的話根本沒道理,隻是故意往壞處扯。」


    鯰魚和虎魚會紮人,摸了往往得教人直跺腳,但錯的並不是帶刺的鯰魚和虎魚,而是摸他們的人。佳江與瞬小時候也常被紮手,疼得哇哇大哭;但那是他們自已不好,宮爺爺明明警告過不能摸,還要去摸。


    佳江與瞬就算被紮哭了,宮爺爺也絕對不安慰他們。


    唉!不是說過不能摸嗎?咱們不去逗魚,魚不會自已跑來紮咱們的。


    「儂的理論就像是責怪帶刺的魚不該生刺一樣。帶刺或有毒的生物不會主動來紮人,自已去碰了才來埋怨東西上有毒,太奇怪了唄!」


    「聽你這麽說,好像錯的是不知道那裏有個有毒生物的我爸和伯父?」


    「咱啥時候這麽說了!?」


    佳江忍不住高聲大叫,真帆則平靜地繼續說道:


    「妳的道理啊,就是從沒家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幸福之人才會說的。」


    佳江感覺就像是被掃了一腿。


    她想攻之以理,沒想到卻突然換了個戰場。她的話語全被封鎖了。


    因為妳沒有家人死得不明不白,因為妳幸福因為佳江幸福,就否定她陳述意見的權利。


    這方法太卑鄙了。


    但佳江甚至不能直斥真帆卑鄙。


    因為妳幸福,妳不像我們,被【白鯨】殺了父親。


    「假如死的不是我爸爸,我也能和妳說一樣的話。」


    這記殺手鐧令佳江再也無話可說。佳江已經陷入幸福之人駁斥不幸之人的圈套,無論她說什麽都隻會被當成幸福之人的自以為是,而真帆將瞬也列入不幸的一方。


    卑鄙小人。


    佳江沒叫出聲,隻是默默起身,衝出了客廳。瞬並未叫住她,也沒追上去。


    「對不起,我忍不住說了那些刻薄話。待會兒請替我向她道歉。」


    真帆溫雅地對瞬道歉。


    瞬頭一次迴應真帆的話。


    「向她說『對不起,故意陷害妳』就行了吧?」


    真帆刻意設下阻擋佳江的陷阱,引她上鉤。


    瞬沒想到真帆竟會以為自已糊塗到看不破這件事更沒想到真帆會以為自已是個見了美少女故作柔弱之態便會輕易被騙的白癡。


    「佳江也知道她被設計了,隻是她人好,妳逼她把自已的小小幸福當成虧欠,她就不得不這麽想。不是妳成功設計了佳江,是她主動跳入妳的陷阱。」


    真帆輕輕睜大了眼睛,又微微揚起嘴角,露出微笑。


    「那你怎麽不去追她?」


    「是啊,為什麽呢?」


    真帆的理論是扭曲的。她憎恨,她怨對硬生生奪走父親的命運麵對【白鯨】這個可恨命運的化身,她一味燃燒憎惡,編排了長篇大論,隻為了將對【白鯨】的憎恨正當化。


    傷害費克的瞬也一樣。


    「妳的論理雖然不對,不過我聽了卻有點痛快。」


    既然命運隻能接受,至少怒罵一番,以泄自已的滿腹怨氣。雖然瞬現在知道這是錯的,卻能了解這種心境。


    再說


    「救了我的是佳江的理論,但我已經無法到她那邊去了。」


    瞬拿佳江當擋箭牌,強迫費克殺害同類。


    費克認為殺害同類是正確的;他認為為了保護佳江、瞬與人類,自已吞食同類是正確的。是瞬逼他放棄同類,選擇人類。


    先逼他走上不歸路,才來承認自已的錯誤?豈有這種一廂情願的道理!


    沒能及時迴頭,全都是怨天尤人的瞬自作自受。


    「你很重視她嘛!」


    真帆挪揄瞬,但現在挪揄對瞬而言已是不痛不癢。


    他的確重視佳江佳江擁有瞬所沒有的純淨心靈,但瞬如今已沒資格碰她。


    「那我換套說詞如何?請你為了她加入『保安聯盟』。」


    瞬不禁望向真帆。


    「目前【白鯨】群對人類的確是種威脅;即使共存,【白鯨】與人類並不對等也是事實。再說,任何協定都不可能永遠成立,因此威脅是無法根除的。我說的沒錯吧?一旦共存被推翻,人類根本沒有對抗手段。」


    屆時威脅也會波及佳江。


    真帆步步進逼:「不過,假如你和費克一起加入『保安聯盟』,與【白鯨】作戰且費克成功地吸收所有的【白鯨】,那麽【白鯨】就會脫變為安全的存在。當然,前提是你和費克間的信賴關係能持續保持下去。」


    為了佳江。這個說法對瞬而言極富魅力,同時極易接納。


    仿佛能將他一度犯下的過錯重新導正


    「如果你想保護佳江,更該加入我們。繼續留在高知,隻會失去保護她的方法。」


    保護她的方法瞬花了片刻才將這幾個字變換為費克,變換過後,他詫異地歪了歪頭。真帆宛如迴答他的疑問一般,繼續說道:


    「政府是不可難將費克擱在一邊的,費克可是目前對抗【白鯨】的唯一戰力,若是與【白鯨】之間的敵對狀態持續下去,終有一天費克會被政府接收。接收了以後,政府不見得會將費克用在保護高知保護佳江身上,想必會以防衛首都為優先。」


    這番話再次撼動了瞬。


    「隻要參加聯盟,便能防堵政府單方麵接收。你想將費克留在高知也無妨,反正以【白鯨】的飛行能力,從高知到名古屋隻是轉眼時間的事而已,需要時再叫他過來便行。」


    瞬不願在這時帶著費克離開高知離開佳江身邊,而真帆的話巧妙地消除了他的顧慮。


    「反正學校也關閉了,在局勢安定下來之前是不會重新開放的。就算重新開放了,無論你想休學或轉學,聯盟都會負責替你辦妥所有手續。」


    刻意提及現實條件,亦是種談判技巧。


    「我不要求你立刻決定。我等你三天,請在這段時間內給我答複。」


    說著,真帆告知她投宿的市內飯店名稱,便先行離去了。


    *


    幸福的人沒資格插嘴。


    真帆打的這隻釘子牢牢釘住了佳江。


    即使到了真帆應已離去的時間,佳江依舊不敢去找瞬。


    而瞬也沒來找她。


    後來真帆對瞬說了什麽?瞬聽了以後怎麽想?他決定去或不去?就在她左思右想,悶悶不樂之間,夜晚來臨了。


    佳江窩在房間裏,手機響了起來。她飛撲過去,拿起手機一看,液晶熒幕上顯示著瞬的名字。


    『喂,佳江嗎?妳現在能出來嗎?』


    佳江一口答應,衝下了樓梯。「佳江,快吃晚飯囉!」母親如此唿喚她,但她卻毫不理會,衝出家門。


    來到門外,便發現瞬正擰立於佳江家之前;他見了佳江,微微一笑。


    「對不起,把妳叫出來。」


    「怎麽了?特地來找咱。」


    「嗯,呃」


    瞬依舊帶著笑容說道:


    「我可以碰你嗎?」


    「啊?」


    佳江不懂瞬在說什麽,糊裏糊塗地應了一聲。


    「我可以碰妳嗎?我知道我沒資格碰妳,但現在能讓我摸摸妳嗎?」


    摸要摸哪裏?什麽資格?


    佳江一頭霧水,卻明白瞬時認真的。


    「沒關係啊咱也沒偉大到得要啥資格才能摸。」


    佳江好不容易才以說笑的口吻迴了這麽一句,心跳劇烈得尤似跑不過後一般。


    瞬一本正經地詢問能不能碰她,教她怪別扭的。


    瞬輕聲道謝後,便伸出手來。佳江不知他要摸哪兒,緊張地縮起了身子;瞬拉起佳江的右手,輕輕地牽住指尖。


    佳江覺得腦袋發熱。瞬不發一語,靜靜地握著她的手指。


    交握的手指觸感極為煽情,光憑指尖便知道瞬的手是男人的手,佳江的手是女人的手。


    他們不是大人,卻也不再是小孩。黑暗之中交握的手指,讓他們清楚體認到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佳江覺得難為情,好想立刻甩開手,卻又希望永遠牽著。


    她的心跳快得發疼。


    不久後,瞬放開了手指。佳江有種戀戀不舍的感覺。


    「等我迴來以後,我能再碰妳嗎?」


    佳江準確地理解了前半句話。這是她最害怕,最不想聽得的結論。


    「儂要去?」


    瞬沒迴答,佳江更是氣急敗壞地說道:


    「為啥!?伊說的話根本是錯的!儂也知道唄!?」


    「我知道。可是,我也錯了。」


    聽了這句懺悔般的凝重語氣,佳江忍不住收了聲。


    「我明知道不對,卻還是犯了錯。在這麽下去,我永遠沒資格碰妳。」


    瞬欲言又止了數次,才終於吐露心聲:


    「我要費克殺他的同類,要他殺害同類來救妳。我知道這麽說不對,但還是說了。就因為我遷怒費克,才害得他殺害同類。費克是為了我而吃同類的。」


    他恨說不出口的自已。


    為了發泄對命運的怒意,他衝口說出了違心之論;如今違心之論真的實現,他是否有義務高興?若他坦承那是違心之論,是否為時已晚?


    任誰都會咀咒命運的。


    曆盡苦楚還不咀咒命運的人,才是稀奇。


    「她說的話是錯的,但說不定循著錯誤的方向繞一圈,就能迴到正確的原點上。」


    「所以儂要費克繼續吃同類?繼續殺同類?太奇怪的唄!」


    「可是,隻要費克吃掉所有同類,【白鯨】就會變成費克,恢複為原來的一體;如果恢複原狀以後的【白鯨】還是費克,我就能教導他啊!費克很聽我的話,假如能從頭來過,我不會再犯錯,不會再叫他錯誤的事。」


    這算是從頭來過嗎?佳江不明白,隻明白真帆的花言巧語有多厲害。


    佳江一時之間想不出話來推翻這個理論。


    「求求儂別去!」


    她隻能像小孩一樣哭鬧。


    「咱也錯了,明知道儂錯了卻未阻止。」


    她怕弄僵了彼此的關係,怕瞬因此討厭她。


    當時的妥協造就了今日的惡果。


    「錯的不止儂一個人,咱們兩個人一起想想該怎麽辦。」


    「要是把錯推到妳頭上,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已的。」


    瞬笑著說道:「我想到妳那一邊去,想到即使和我有相同的遭遇,也不會要求費克殺害同類的妳那一邊去,所以,妳得待在那一邊才行。」


    咱沒那麽好沒聖潔到能當別人的指標。


    但是,阻止瞬也沒用。


    今天阻止了他,明天他還是會走;明天阻止了他,後天他還是會走。


    佳江隻能默默地凝視著瞬,直到瞬背起了行囊,轉過身邁開


    步伐。


    她的淚水不斷湧出,瞬的背影最後變得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


    他們的世界


    他們存在於孕育一切的深淵之中。


    他們在深淵之中看見了各種色彩與形狀。


    色彩與形狀的源頭,便是產生於深淵的波長。


    波長帶有的意義被變換為色彩與形狀,他們目視形色,以知覺深淵。


    有的波長轉瞬即逝,有的卻反複出現,悠長久遠。


    隻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幾無波長能存在得比他們(正確來說,是曾為他們的他們)悠久。


    他們在深淵之中化為巨大的橢圓。他們從不知自身是橢圓,因為他們原本是他,沒有與他相同的物體存在,也沒有鏡子能映照他們的身影。


    他不期然地變為他們。將他變為他們的是攀附於深淵下方的生物,他們自稱人或人類。


    人類的個體波長非常微弱,難以辨識;但人類的數量多如恆沙,成群結隊之時便會產生強烈的混合波長。


    人類是除了他以外唯一能主動使用波長的生物。群聚的人類所發出的波長由深淵下方傳至遙遠上空,他便是藉由這些波長得知人類的存在,學習人群之間相互溝通用的語言,並獲得人類其獨特方法說明的深淵現象知識。


    他早已知曉人類的存在,人類卻直到不久前才得知他的存在。因為人類活在深淵的下方,他卻留駐於深淵上方(即使他的上方綿延無盡,至少他仍位於人類的上方),兩者之間並無交集。


    然而,最近人類找出了抵達深淵上方的方法,與他有了接觸。第一次與第二次接觸是個不幸,人類因接觸他而喪生,他也因接觸人類而剝落了部分身體;但第三次卻成功地進行了交流。


    交流看似友善、豈料人類卻突然與他為敵,施加攻擊。人類並不像他擁有統一的機能,時常出現部分友善、部分敵視的矛盾狀態。


    他因這道攻擊而化為他們。


    他們首度看見了呈現完美橢圓形的彼此。


    他渴望存在於深淵,


    深淵之中沒有任何事物阻礙他的渴望。


    從今而後,他仍將繼續存在,


    仿佛那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踟躕與瑕疵。


    應該是如此。


    他化為他們,是種可怕的踟躕與瑕疵。


    莫大的混亂侵襲他們,他們在混亂之中開始爭先恐後地反擊人類。


    他們之中的多數認為人類侵犯了他們的生存,為了保衛自已的生存而向人類宣戰。


    這場戰爭至今仍持續著,但人類學會了潛藏身影的方法,他們難以找出敵人。


    在這個時候,他們之中出現了異類。


    那異類生得與他們一模一樣,卻不與他們溝通,也不迴應他們的唿喚。


    異類一發現他們,便二話不說挺身相撞;撞擊之後,被衝撞者為異類吸收,吸收過後的異類變得更大。無論如何唿叫,被吸收者都不再迴應。


    異類似乎在他們初次攻擊人類之時便已出現,吸收了部分的他們。


    異類應該是他們還是他時,在人類的航空器撞擊之下剝落的一部分;但異類不與他們溝通,因此他們無法確認。


    異類吸收他們究竟有何目的,亦不得而知。


    異類是個神秘的存在。


    他們視異類為謎,選擇由遠處加以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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