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街-debriefing-旅程的終點


    ***


    現在還會偶爾想起。


    那既是夢,又是浮光掠影的記憶,總在日常瑣事中不經意地想起。


    --真奈被秋庭撿到、第一次跟著他迴到公寓的那一天。


    簡要地說明屋裏的格局後,秋庭指著浴室:


    反正你先去洗澡吧。肥皂什麽的隨便用,櫃子裏的毛巾都是洗過的。


    真奈確實想快點兒把自己洗幹淨,而他好像都知道。


    啊,可是換洗衣服怎麽辦?她逃出家時隻有身上穿著的衣服,後來在配給所領過一些內衣褲之類的,但在剛才的意外與逃跑過程中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真奈不知所措地走進更衣間,聽見秋庭喊了一聲等等。他走進另一個房間,一會兒之後迴來,朝真奈拋出某樣東西。真奈反射性地接住,是一個白色的女用旅行包。


    你隨便找能穿的拿去穿。應該有幾件洗過的才是。


    秋庭說完又歪頭想想:


    應該有吧......不過那女人很邋遢就是了。


    聽得出以前住在這兒的女子個性如何。


    關上脫衣間的門後,真奈打開旅行包,裏麵果然是一團糟。


    把衣服裝進來的人大概已經很努力了,她將洗過的和未洗過的分別塞在袋子的兩端,可是每一件都胡亂卷成一團,根本看不出界線在哪。真奈怯怯的嗅著,將聞起來有洗過味道的挑出來。


    胸罩大概不行。她一看就知道尺寸太大,試都不必試。


    內褲大概還可以。旅行包的主人穿的是l號,平常穿m號的真奈勉強可以穿。


    她將那些沒洗過的丟進洗衣機,小心地和洗衣槽裏其他的衣服混在一起。當然這裏不會有洗衣袋之類的東西可以給她用。再將自己脫下的衣服和內衣褲往洗衣槽的底部塞,真奈馬上衝進浴室。


    打開蓮蓬頭,讓熱水從頭頂澆下,拿一條櫃子裏的毛巾,沾了肥皂就拚命的搓身體。


    毛巾太軟了,她覺得洗不幹淨,真想拿去角質用沐浴巾來刷到皮膚泛紅為止。毛巾杆上掛著一條沐浴巾,可能是秋庭用的,但這種東西是個人物品,她畢竟不敢借來用。


    衝掉肥皂沫,她仍使勁的擦幹身體,直到令自己滿意為止,然後穿上湊和的內褲,開始為上衣煩惱。秋庭雖是救命恩人,她終歸不敢不穿胸罩就走出去。真奈在衣服裏翻找了好久,甚至差點兒著涼,最後決定在裏麵穿一件深色的細肩帶背心,外頭再罩一件已經洗鬆了變形的長袖運動衫,勉強讓自己妥協了。


    秋庭知道她有這層困擾,後來就到同棟公寓的幾戶空屋裏替她張羅了合身衣褲,沒讓她因此煩惱太久。


    不過,那個旅行包的主人是誰呢?


    這個問題就像泡泡似的,和入江講秋庭的那句對女人的口味變了,偶爾會一起浮上真奈的心頭。


    他所說的口味,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至少一定是身材更好、胸部更大的。這一點真奈可以確定。光看那個旅行包裏的衣服,無論是尺碼或款式,都是對身材極有自信的人才敢穿的。


    一定是個跟秋庭年齡相近又成熟的女人吧。


    會不會是女朋友呢?


    她覺得她是被秋庭珍惜的。現在的秋庭偶爾會親吻她,偶爾會講一些語意含糊的話,聽起來也勉強可以解釋是喜歡的意思。


    可是,關於她在心目中的存在或份量,她從沒聽他明確提起過。


    被問起他們是不是情侶時,真奈總不敢堂堂正正的答是。


    她頂多說是我喜歡的人。


    秋庭願意陪伴在她的身旁,她並不懷疑他的心意,可是每當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心底總有些不安。


    我是秋庭先生的什麽人?隻有他們兩人時,她覺得應該可以問,秋庭大概也會直率地答,可是每每又臨陣怯場,問不出口。


    身旁的人都說,每次有人拿真奈的事向秋庭尋開心,秋庭就會板起撲克臉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然而真奈聽了也隻能笑笑帶過。


    ***


    鹽害發生的第三年初夏,臨時政府發表聲明,表示國內的結晶已經全數處理完畢。


    ......還真的事情一解決就溜得不見人影。


    秋庭迴到伊丹營區的家庭宿舍,一進門就喊了這麽一聲。


    在說誰?


    真奈問道。配給日趨穩定後,她總會煮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餐,然後等秋庭迴家,這已經成了習慣。


    入江啊!


    秋庭答道,一麵脫下代替工作裝的迷彩服。


    咦--他不是一直都在立川當臨時司令嗎?


    臨時政府都說結晶已經處理完畢,下一個聲明大概就是鹽害時期的結束吧。入江在自衛隊裏的立場本來就很微妙,手上又掌握了一大堆不能對外泄露的內幕,幕僚部大概以為把他收做幹部就可以納入軍方的監視之下,但那小子當然不可能乖乖任人擺布。他大概看準了現在正是開溜的好時機。


    入江先生會跑到哪裏去呢?


    不用替他擔心啦,像他那麽任性的人,走到哪兒都會活得好好的。


    說得也是。


    真奈也老實的同意道。


    然後我又接到異動命令了。這次是百裏基地。


    真奈遲疑了一會兒,接口道:


    是老地方呢。


    她知道秋庭曾經做是航空自衛隊的逃兵,當時的他就在百裏基地服勤。


    迴去大概會有點尷尬。


    秋庭苦笑著在餐桌前坐下。


    那你會不會就這麽......


    真奈隨口問道,一麵把味噌湯遞過去。秋庭接過湯碗,語氣倒也輕鬆:


    我跟入江那小子可不同,我對自衛隊是有道義也有感情的。那時雖然是我自己跑掉,但後來還是借助隊上的力量來做我想做的事情,現在他們要我幫忙重建部隊,我哪有權利拒絕呢?隻是現在要從無到有,至少要弄出飛行員培訓製度為止,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就是了。


    秋庭接著問她幾時能準備動身。真奈笑了。


    有個一天就夠了。


    來伊丹的時候,秋庭有交待,說以後會常常調動,沒事不要增加行李。結果這一到任就待了兩年,秋庭的人事異動都以伊丹為中心。


    隻是有點遺憾,長官們教了我好多事情。


    最近這一年半以來,衛生科讓真奈去做護士的助手,還常常發兼職薪水給她,金額雖然不多,但總是錢;隻不過都是日圓,恐怕還要好久以後才會重新在市麵上流通。


    那你先去跟他們打聲招唿謝謝人家。人家都很疼你的。


    見真奈點頭,秋庭又說:


    現在到處都人手不足,你在伊丹做了一年多的衛生助理,他們大概也打算讓你朝這方麵發展吧。要是你有這個意願的話。


    希望我還有機會幫忙就好了。


    執照或資格考之類的製度還沒有恢複,不過真奈和秋庭說過,她希望至少在實務上可以做做護士的幫手。


    這一次也是開車去嗎?


    花航空燃料讓一個自衛官調任,上頭的荷包不會允許的。


    我喜歡搭車。


    真奈忍不住坦率地說:


    這趟路程就可以看風景了。希望我們不用趕路。


    秋庭放下筷子,在她的頭上輕輕一敲。


    --謝謝你都這麽聽話。


    答應我,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蒙住眼睛。直到政府宣布結晶處理完畢為止,秋庭始終這麽堅持著。


    上頭沒有催我趕路,稍微繞去哪兒逛一逛還可以,你先想想要去哪。


    啊,那......


    真奈抬起臉。


    我想找個地方幫我爸媽弄個墓。


    當做遺物那兩本書,她仍然擺在身邊。


    那墓碑呢?


    啊,沒有......還沒有買。


    父母走的時候都還年輕,還不到要為自己規劃後事的年紀。


    我想想,那菩提寺呢?


    呃,我不知道。菩提寺是什麽?


    原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個--你家應該是信佛教吧?菩提寺就是有墓園的佛寺要祭拜曆代祖先時可以去哪裏請他們辦......長輩做法事的時候都沒叫你們去參加嗎?


    我爸是北海道人,我媽媽是在九州出生的,不過他們是在東京相識,我們家也沒去過菩提寺或鄉下老家......普通的小法事大多不會叫我們迴去,畢竟路程太遠,他們兩個又都在上班。


    真奈懂事之後,隻記得曾為了祖父母的喪事迴去過一、兩次,當時自然也沒有那個心情去記住是哪間寺廟。加上兩邊家庭的親戚都不多,現在更是失去聯係,恐怕隻有親自迴去一趟才有辦法知道他們的現況。


    恩--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時間上大概不行。


    見秋庭苦思,真奈連忙揮手。


    不用啦,隨便找個地方就好了。不能立墓碑也沒關係,納骨塔也行。


    話是這麽說,萬一找了塊地緣上不方便的土地,以後麻煩的可是你耶。


    秋庭又想了想,重新拿起碗筷。


    算了,我再幫你想想好了。別擔心。


    這話說完的兩天後,秋庭和真奈就在營區眾人的歡送下離開住了兩年的伊丹營,往東出發。


    ***


    開放交流道的高速公路雖然不隻一條,實際上仍然形同公務車輛專用道。秋庭決定走名神高速公路轉東名高速公路--這是真奈為了打發時間而從地圖冊查出來的。她的地理還沒有好到可以為秋庭指路。


    這一趟不像上次西行時那般動軏繞道他處,高速行駛的汽車一天就可以跑上好大段距離。其實路況要是夠好,包括休息時間都算進去,從東京弱大阪也用不到八小時。


    秋庭明明說可以稍微繞去哪兒逛一逛的--真奈一麵在心裏暗想,一麵向握著方向盤的秋庭說道:


    路上連一點鹽都沒有了耶。


    當然啦,自衛隊、消防隊跟海巡隊全體動員還花了足足兩年啊。


    看得到風景真開心。


    真奈有點兒故意這麽說。秋庭苦笑,伸手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


    放心,我中途會帶你去晃晃的。


    在那之後,他們或休息或上廁所,一路開進靜岡縣掛川市,秋庭便從掛川下了交流道。


    穿過交通號誌複活的市區,兩旁開始出現山林鄉村風情。


    哇,景色好棒!會不會看到富士山啊?


    我說你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地圖嗎?富士山還沒到。現在這個地方也要一直走到縣境才會看到日本阿爾卑斯山。


    那我們去東京的途中就會看到富士山了吧!


    天氣夠好的話就行。不過自衛官看那個都看膩了。


    今天看得到日本阿爾卑斯山嗎?


    我們又沒有要去那裏。


    那是要去哪裏?


    真奈歪著腦袋問道,卻見秋庭用略顯複雜的表情答道我在鄉下的老家。


    就先停在這兒吧。


    秋庭在一條農業道路旁停下車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休耕中的農地,田畦和泥地裏開滿了春天的野花,一旁就有登山步道的入口,後方是一片平緩山勢。


    聽見真奈喃喃地說真想不到,秋庭訝異地問她是什麽事。


    你看起來很有都市氣息......原來你是在這裏長大的,想像起來有點新鮮。


    囉嗦,你還不是一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連菩提寺也不懂的都市小孩。


    啊,你什麽意思嘛?


    說我不像都市人就算了,什麽都市小孩--真奈嘟嚷著嘴。一天到晚就愛說我孩子氣。


    我都已經--


    二十歲了--還沒說到這兒,秋庭胡亂抓了抓真奈的頭,沒讓她說下去。


    好了啦,你去那邊摘花來。記得選一些看起來像菊花的,比較放得久。我去砍香花。


    香花?那是什麽?


    啊--你不知道啊?這一帶到西日本都習慣在佛壇前獻樹,那個就叫香花,在西日本好像叫做莽草,不過關東大概不太用這東西。我家的山裏有一大堆野生的,反正機會難得,我想砍一些來供在祖墳和佛壇前。


    什麽?我家的山?這邊的山......


    真奈指著登山步道的入口。


    都是你家的山嗎?


    啊--不是全部,隻到前麵這條棱線。這邊是親戚的墳山,我家隻有持分,實際管理都是親戚在負責。


    秋庭先生,原來你家是大戶......?


    是大戶我還會逃家從軍嗎?我家也不是大房。這一帶每戶人家都有地有山,沒什麽稀奇,又都是些沒列入開發計劃的鄉下地皮,根本沒有資產價值,好看而已。


    話雖如此,真奈生長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這種事在她聽來還是很不得了。


    秋庭走上登山步道時,真奈開始在田裏摘野花。春天的野花怒放,多得像一處花園,她簡直開心得忘我--從來沒這麽開心過。


    對真奈而言,花要不是從花店買來,就是長在路旁的花壇裏,能像這樣揀自己喜歡的、而且是愛摘多少就摘多少,她覺得好有意思。摘了這一朵,便見旁邊有更漂亮的;等到秋庭迴來時,她已經摘了滿懷的花。


    你實在是......一座墳哪裏放得下這麽多的花啊。


    啊,這樣啊。


    原來這是秋庭掃墓要用的,真奈完全沒想到。


    對不起......我第一次在這種地方摘花,太開心了,不小心就多摘了一些。原來你打算去掃墓呀。


    見真奈俯首消沉,秋庭輕撫她的頭。


    算了,放不下的就分給附近的墳好了。


    ......你們平常掃墓都要這樣摘野花嗎?


    怎麽可能,平常也都是從花店或超市買來。隻是現在不可能買得到鮮花,剛好又是野花開的季節;不過......


    秋庭笑得溫柔,令真奈心中一動。


    你摘得開心就好。


    很......很開心啊,真的。


    真奈的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使命感,鼓動她強調摘花有多麽快樂,於是她極力地向秋庭表達。


    真的!我好喜歡這樣!


    山勢平緩得連輕裝的真奈登來恢毫不費力,一會兒工夫便到了山頂。


    正如秋庭所說,爬上來的途中常常看見墳墓,舊的新的都有。果然是一座墳山。


    秋庭停下來的地方還不到最頂峰,卻是個日照充足之處。那裏有一座很大的墓,秋庭說那就是他家的祖墳。


    好大的墳墓。


    是啊,別人家是一個人一個人的建,我們家族則是每房建一個祖墳。大土堆這邊整個都是納骨室,有人過世的時候就從後麵那個門裏把骨灰壇放進去。


    他一麵解釋,一麵走向墓石,眉頭卻皺了起來。隻見墳墓一帶都掃得很幹淨,花瓶裏也插著香花。


    秋庭把手指伸進花瓶裏沾水,拿出來嗅了嗅。


    ......怎麽了嗎?


    水不臭,是昨天或今天才換的。


    秋庭說時,竟將他砍來的香花用力丟到地上。


    哎唷,秋庭先生......


    真奈的聲音裏隱含著


    疑問的口氣,秋庭卻沒有答腔,逕自走到鄰旁的墓去,同樣聞過花瓶裏的水。


    這邊就是臭的。


    呃......


    沒事,你把鮮花插到我家的花瓶裏去。我來替鄰居的花瓶換水。


    咦,水去哪裏拿?


    旁邊那裏就有農業用水。我馬上迴來。


    秋庭把左右兩鄰的花瓶都帶走,往一條下坡的小徑走去。


    留下來的真奈戒慎戒懼地走上土坡的階梯(雖是男友家裏的祖墳,顧忌總是難免的),將剛摘來的野花插在香花前麵。


    才剛插滿花瓶,秋庭就迴來了。看來水源果真很近。隻見他把洗過的花瓶放迴原位,將剛才砍來的香花插進來。


    花有多的就放一些過來。


    啊,好。


    真奈依言將多的野花放進去。


    那個......


    沒事啦。


    秋庭似乎不想讓她說下去,不過真奈聽得出,他的口氣有些忿忿然。


    那個愛掃墓的可憐蟲待會兒就要迴來了。


    愛掃墓。可憐蟲。真奈無法在腦中兜起這兩個語詞的形象。


    算啦!


    又聽得秋庭說道,似乎是刻意讓聲調顯得開朗些:


    要不要把你爸媽的遺物放在這裏?


    話峰這麽一轉,令真奈既不解又遲疑。


    隻不過墓碑上的姓氏不同,這要忍耐一下。放在這裏不會有人來亂動,又有親戚在這兒管理,中元清明的也都會來幫我們掃墓,而且好歹也是我家的祖墳,我們就把原由寫下來一塊兒放進去,不至於讓你爸媽成為孤魂野鬼。若是想要個戒名或牌位的,也可以請我們家的菩提寺幫忙,或是請他們定期祭拜也不成問題。


    呃、啊、可是......


    畢竟是自己父母親的後事,真奈不知道好不好如此麻煩秋庭。見他說得順理成章又設想周到,該不該就這樣聽從他的安排呢?這麽做合乎禮數嗎?


    像是看出了真奈的不知所措,秋庭苦笑起來:


    老實說,我不知道幾時才能帶你迴你們鄉下老家,我的身分也沒有大到可以公器私用的地步。公共交通網還沒有恢複,國家也沒那個預算去搶修鐵路跟航空,今天繞路開來這裏算是我能做的最大極限了。我知道你一直掛記著你爸媽的後事,所以我想,要是--


    真奈等著他把話說下去,卻見秋庭望著她的後方,眉頭皺了起來。


    --高範,你迴來了?


    那沙啞的聲音引得真奈轉頭去看,便見一位約莫五、六十歲的男性--簡直就是秋庭上了歲數之後的模樣。兩人活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任誰都不會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怎麽辦?我現在是不是該打招唿?可是秋庭先生還沒有給我們介紹,就這麽問候人家會不會太冒失?


    心慌之餘,真奈隻好先向對方點頭致意。


    秋庭冷冷的別開視線,沒好氣地說道:


    隻是中途順道來看看,事情辦完了還要去百裏基地。


    你還沒辭掉?


    老先生的語氣多了不悅。


    快三十的人想幹什麽,沒道理還要老爸來管。


    秋庭氣衝衝地吐出這兩句,就向真奈說了聲走了,見她腳步沒跟著動,急起來抓了她的手腕便下山的方向走去。


    從老先生的身旁走過時,真奈看見他一手拎著清潔用具,另一手提著木桶,桶裏裝了不少雜物,大概是香燭供品之類的。


    強拉著真奈,秋庭一個勁兒的大步走,差點沒害真奈滑跤。


    秋庭先生......


    真奈喚了好幾聲,他卻不肯停下腳步。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


    真奈決定一直叫到他肯迴應為止。


    剛才那人是不是你父親?是你父親吧?就那樣走掉怎麽好?不行吧?


    --管他的。反正是個隻會掃墓的老頭。


    你怎麽這樣說......


    登山步道的入口就在前方。秋庭暴躁地甩掉真奈的手,轉過身來。


    一個小鬼少管別人家的閑事!


    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那一刻凍結了,因為秋庭的臉上出現了自責和懊惱。


    聽見他低聲說抱歉,那聲音有些嘶啞,真奈隻覺得自己的喉間也堵著什麽,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車子往來時途中見到的休息站開去,一路上都是難堪的沉默。


    中間有幾次,秋庭像是想要說什麽,但真奈隻裝作完全沒注意到。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後,這種氣氛還是頭一遭。


    抵達休息站時已是日暮時分,真奈卻沒有胃口,拿了睡袋就下車了。秋庭大概也不想吃東西,不過還是把背囊帶了出來。


    在陸麵交通仍未恢複的情況下,這一間公路休息站就和別處的一樣冷清,幸好規模不算小,站內設有淋浴間和娛樂室。相對無語的兩人自動省略了晚餐,直接就去洗澡。


    娛樂室的地板上鋪有榻榻米,一張張按摩椅排在牆邊。真奈把從淋浴間和管理室找來的布墊和毛毯等先鋪好,再將睡袋平擺上去。稀奇的是,秋庭今天洗得比真奈還慢。


    我可以睡你旁邊嗎?


    休息站裏雖然沒有別人,但是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在外投宿時總是在同一個房間裏傍鄰而眠,這早已是兩人之間的默契,真奈也都自動將被鋪鋪在一起。秋庭故意這麽問,顯然隻是沒話找話講。


    她知道,秋庭是想製造機會,想收迴他一時衝動說出的話,也想為傷害到她而道歉。


    可是真奈沒法兒給她溫柔的迴應。一聲請便聽起來冷冰冰,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反正我沒什麽資格或權利去影響你的判斷。


    ......是我不好。


    秋庭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呻吟。


    對不起,秋庭先生,我現在做不到好聲好氣。我需要一點時間冷靜。


    秋庭和他父親一定有很深的心結,真奈還不至於幼稚到察覺不出。


    但在那時,被那一句話刺出許多傷口的她,也沒有堅強到可以強顏歡笑的地步。


    ***


    自己不過是小鬼。


    卻想管別人家閑事。


    但這件事關乎他還在世的父親。


    許多心情,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超越,如今卻再次湧現。


    她注定追不上這段年齡的差距了。真奈長兩歲,秋庭也會長兩歲;即使現在的她已經二十歲,也不代表她離秋庭更近,而這個事實從沒有像今天這般令她人痛。


    即使如此,一聲小鬼竟能如此傷人,也是真奈始料未及。假使秋庭麵對的不是真奈,也不是像真奈這般條件的人,他絕不會說出那種話的。


    好比那個白色旅行包的女主人。不管是她,或是任何一個與秋庭年齡相仿的人,都不會從秋庭口中聽到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輕蔑評語。


    就因為是真奈,她一次被貼上了兩種標簽。這一點令她既悲傷又不甘心,偏偏又無能為力。


    而且這些標簽還是秋庭貼上的。


    少插嘴管別人家的事。


    對一個隻能藉兩本書來懷念父母的女孩,他怎能說這種話?還在她麵前和自己的父親吵架給她看?


    那是有父親的人才有的特權啊1


    卻也是同一張嘴,說出要真奈將父母葬入他家的祖墳。


    好了,饒了我吧。


    秋庭忽然出聲,好像還坐了起來。


    你醒啦?


    你在旁邊偷哭,我哪裏睡得著。


    真奈便也坐起身。


    --關於我爸媽的墳......


    ..


    ....是。


    他竟老實不二的答是。秋庭對真奈從沒用過這種態度,語調中又流露著幾度沉思或反省的意味,令真奈甚至有點兒不忍心說下去。可是--


    你為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小鬼費心,我真覺得過意不去,但是這件事隻有你說可以,沒問過你父親的意見吧?秋庭先生,如果你和父親一直都是那樣不愉快,我想我爸媽待在那兒一定也很難堪。以現在的情況,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說著說著,她的聲調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你父親還在世,為什麽你不跟他好好講話?你明知道我跟我爸媽是怎麽死別的。


    說這話時,她重新揭起了許多記憶的瘡疤。


    當時若是去找他們,有些事也許就來得及,卻因為她不肯正視現實,連向他們道別的話都沒有機會說了;這些懊悔與憾恨,秋庭明明都知道的。


    他活著你就不在乎,所以你才敢跟他吵架,要是他明天就死了,你一定會後悔的。秋庭先生,你父親在叫你的時候,聽起來好像有一點高興,可是你卻懶得跟他多聊聊。這種父親你不要,又嫌我是個小鬼不準我管你家的事,那不如把他送給我吧?如果他做我的父親,我一定會比你更珍惜他。


    真奈......


    秋庭喚著她的名字,牽她的手,這迴卻是真奈甩開了他。


    不要!


    真奈!


    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嘛?


    秋庭流露出退卻的氣息。


    我是個跟你非親非故的小鬼,那你就別再管我了,隨便找個地方把我丟掉吧!我已經二十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沒有權利接受你的保護了!


    我喜歡你。


    秋庭一把抱緊了她,力道大得令她奮力也掙脫不開。


    你是我喜歡的女人,是我打算在我們父子和好之後帶去給他看的女人,因為你以後都會跟我在一起。


    就這麽幾句話,真奈全身力氣都沒了。


    在秋庭的心目,中真奈的存在有多少份量?他以前從沒有明白表示,如今不隻明確的定位出來,也為了父子失和受她責備而道歉。


    真奈忍不住嗚咽起來。聽見她的啜泣,秋庭的臂膀也漸漸放鬆了力量,而真奈也不再反抗,就這麽伏在秋庭的胸前。


    抱歉,我沒想到自己什麽都沒給過你,結果害你被遷怒弄得這麽不安。我一直以為我們的心意都一樣。


    你動不動就把我當小孩子,我哪有自信。


    真奈下意識使起性子來,心底卻不由得沮喪,自覺就是這種表現害她被當成小孩。卻在這時,秋庭的語氣聽起來更加煩惱了。


    那你就體諒我一下嘛。我也要麵子,不在你麵前裝大人怎麽行?


    真奈明白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但那些偏執且倔強的話卻沒有停下來,仿佛想藉這個機會一吐為快。


    還有,入江先生又說你對女人的喜好變得跟以前不同,而且你把我救迴家的那天曾借我一個別人的白色包包,我到現在都還很介意。你以前的女朋友一定跟我完全不同,一定又成熟又懂事......一定很討你歡心,讓你都不在意她的邋遢。


    唉呀,不是那樣。秋庭苦苦的歎了一聲。


    以前隻是不想負責任,所以我都跟那些不拖泥帶水的女人在一起。她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也都是跟我玩玩而已。


    所以我拖泥帶水的你就討厭我嗎?


    不要扯到那邊去啦。


    秋庭像是煩惱透頂。頓了一會兒,他端起真奈的臉,將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往常隻限於親吻的示愛,在這一天並沒有到此為止。


    真奈覺得,她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秋庭跨出這一步。


    天剛亮時,秋庭已經在等真奈起床了。真奈在晨光稀微中睜開眼睛,自見已經換好了衣服的秋庭坐在身旁,一手輕撫著她的頭發,神情中頗有逡巡,靜了一會兒之後,才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斷絕關係之後,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麵也沒講話,你覺得這樣的父子能談嗎?


    秋庭想問的,其實是還談得攏嗎?


    真奈從睡袋裏一骨碌坐起來,又趕緊將睡袋拉起來遮住赤裸的胸口,一麵叫道:


    可以的!我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過結,但是一定可以的。


    高範,你迴來啦?


    昨天在祖墳前,秋庭的父親喊出了這一聲,其中隱含著一絲極難分辨的喜悅之情。


    隱蔽得以至於越是自己人,反而越不容易聽出來。


    秋庭先生,你父親看到你迴來時很高興,我聽得出來。我敢保證。


    真奈說得有點心急,因為她沒法兒解釋自己是怎麽聽出來的,隻好希望秋庭別追問,反正她就是聽得出來。


    隻見秋庭沉默片刻,終於抬起臉:


    我今天要迴家跟我老爸談談,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一起去,方便嗎?


    要是有你在,我覺得我會比較講得出真心話。


    真奈高興極了,這是他頭一次有求於她。


    秋庭也深深唿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他既向真奈表明了決心,也就等於逼自己隻能往前走。


    好,那我去衝個澡就來!而且俗話說行善要趁早!我們吃完早飯就馬上出發吧!


    真奈拿墊在睡袋下的毯子裹住身體,捧著換洗衣物往淋浴間跑去。


    ***


    好大的房子哦。


    鄉下土地多,房子都很大。


    日本傳統的兩層式樓房也許已經不符合現代潮流,一眼望去還是能看得出房屋本身建造得十分堅固嚴謹。


    秋庭按響門鈴。不知是對講機壞了還是根本沒裝.隻見玄關的房門直接打開,秋庭的父親就這麽走出來。這兒就住他一個人。


    看見是兒子,老先生板著臉不發一語,但也沒有要關上大門的意思。


    真奈暗暗在秋庭的背後戳了戳。


    我想他不是在生氣,一定是不知所措而已。


    說完,她又悄聲加了一句:


    就跟你一樣。


    哦。秋庭也壓低了聲音應道,接著便對著玄關喊:


    老爸,我們可以進去嗎?我有事要跟你說。


    沒搭理,老先生轉過身就往屋裏走,不過玄關門還是開著的。


    跟著秋庭的父親來到客廳,看得出他常常待在這裏。從客廳向外看出去,緣廊外是經過細心照料的庭院。


    在這等。


    叫真奈和真奈在矮幾旁坐好後,秋庭的父親以還算熟練的手法泡了茶,端到桌上來,對女客說道:


    我衝茶都是隨便弄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真奈先點頭向他致意,才敢端起茶來嚐了一口,一麵打量著秋庭的反應。見秋庭一聲不吭,真奈便自己代替他說了聲很好喝。


    秋庭的父親也一邊喝茶一邊朝她打量來,隻是臉上仍裝著不經心的樣子。


    天啊,好緊張。真奈不由自主的坐正,脊背挺得比平常還要直。想起秋庭許下的承諾,大概就跟結婚差不多意思,那麽眼前這一位就是結婚對象的父親了。她希望能給對方好印象。


    ......昨天在墓園好似也見過這位小姐,她是?


    比耐性,秋庭贏了。或者說,秋庭的父親隻是輸給了好奇心。


    我的新娘子。


    秋庭的單刀直入語驚四座,卻是真奈比秋庭的父親更感到震驚。


    等一下!怎麽是從這裏開始談?這一趟不是來和好的嗎?


    真奈沒料到他會這麽早提起,還以為留到最後才會講,甚至不講也無所謂。


    你


    、你好!我叫小笠原真奈。


    她倉皇地滑到座墊後.誠惶誠恐又畢恭畢敬地學別人那樣伏首行大禮,便見秋庭的父親的表情柔和起來。


    你好--你找到一個好女孩啊,高範。


    是啊。秋庭點頭道,一點也不謙遜。


    跟人家爸媽打過招唿了嗎?


    真奈的父母親在鹽害時走了。


    擱著渾身不自在的真奈,秋庭父子竟然自顧自地講起話來--先從我的事情聊起比較好,是嗎?她不解的觀望著,忽然覺得昨天在墓園的衝突氣氛好像不是真的。


    真奈小姐好像年紀滿輕的。


    這話是對著真奈問來的,真奈有點兒失措:


    那個,我今年二十歲,跟秋庭先生--跟高範先生差了十歲左右。


    你跟這小子是怎麽認識的,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她朝秋庭偷瞄一眼,見他沒打算幫腔,便老實將當時的情況大致說出來:從雙親因鹽害身亡、她被迫逃出家門,到被秋庭撿迴去為止。


    真是苦了你了。


    也許是同為人父的特質使然,這一聲樸實的勉慰令真奈倍感溫馨,迴想起父親在世時的關愛,忍不住濕了眼眶。


    那麽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任何危險或意外來拆散你和高範吧?


    老爸!


    秋庭厲聲插嘴。


    別從真奈下手。


    真奈這廂還在疑惑,秋庭父子的對話已經開始流露出火藥味。


    高範,真奈小姐吃了這麽多苦,好不容易得到你做她的件侶,萬一你丟下她先走了,這責任你怎麽負得起?


    別把你跟老媽的事扯到我們頭上。而且你有什麽立場講?沒見到她最後一而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從這話聽起來,秋庭的母親已經過世了。昨天去掃的墳墓大概就是秋庭的母親;那麽,愛掃墓的可憐蟲一語,指的恐怕就是沒能為妻子送終的秋庭父親了。


    一麵聽,真奈姑且胡亂揣測著。


    你自己良心不安就叫我辭掉工作,這算哪門子道理?當年還反對我進航空自衛隊。你還不是一直飛到退休,也沒有提早辭職啊。


    現在她可以把事情兜出個七、八分了:秋庭的父親也是個飛官,由於秋庭的母親走得很突然,有任務在身的他因此趕不及見她最後一麵--大概。


    對秋庭的父親而言,這件事帶來的悔恨一定沉重無比,他自然也不願意嚐到同樣的痛苦;不過,在早已立定誌向的秋庭看來--這份誌向八成也是看著父親的背影而立下的--父親的要求無疑是不合理且蠻橫已極。


    這就叫做旁觀者清吧?真奈完全成了一名旁觀者,遠遠看著父子倆言詞往來,話裏淨是至親末有的肆無忌憚,這是多麽幸福的光景啊。秋庭的父親應該年過六十了,但見他跟自己兒子爭來爭去,真奈看著都覺得有趣。


    --什麽嘛,這兩個人明明都喜歡對方的嘛。居然鬧了十年意氣,傻瓜。


    夠了夠了!不明理的死老頭!我不管了!


    秋庭怒喝一聲,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但聽見身後秋庭先生的唿喚,他的臉上刹時又出現一抹歉意,腳步也停了。


    我隻是去冷靜一下,等下就迴來!


    氣衝衝的丟下這麽一句,秋庭就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啊,我家這兒子急性子,讓你多擔待了。


    秋庭的父親苦笑道。真奈連忙搖頭說不會,不過她心裏想說的其實是習慣了。


    你笑起來的樣子好像高範先生。


    稱唿秋庭為高範先生雖是今天才改口,不過她已經適應了。


    真奈小姐,那小子在航空自衛隊工作,你有什麽想法呢?比方說,你會不會希望他選擇更安全的職業呢?


    真奈知道秋庭的父親想看見她點頭認同,不過她不能先出賣秋庭,因為他還沒有對父親講出他真正想說的話。


    見真奈沒有迴話,秋庭的父親又吞吞吐吐的又說:


    自衛隊這種差事,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尤其是飛行員,不管哪個機種都摔死過很多人。我退休的時候,跟我同梯隊入伍的隻剩不到一半。


    ......我聽其他人說,高範先生是個優秀的飛行員。他們還說,自衛隊裏沒有人不知道他是航空戰競會三連霸的高手。


    高手也一樣會送命的,天空無常啊!


    聽見他語重心長這麽說,祭出這一張殺手鐧,真奈歪頭想了想。


    伯父,你怕他出事,對嗎?


    秋庭的父親吃驚的瞪大眼睛,詞窮似的怔了好一會兒才答:


    不......沒有一個飛官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上飛機的,我想高範也一樣。隻是坦白說,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飛的過程中失去了親人。


    就是高範先生的母親嗎?


    其實真奈已猜得九分,隻是姑且問問。秋庭的父親便點了點頭:


    沒能在她斷氣時陪在身邊,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失去了妻子,但還有兒子,既然遺憾,為什麽仍然不肯下飛機呢?這不是真奈該問的問題,而且真要這麽問出口了,秋庭的父親就會自動發現答案;那是秋庭一直想要對父親說的話,還是得由他親口講。


    所以,真奈改口談起自己。


    一個高中生和航空自衛隊的戰鬥機飛行員在一起,你有什麽看法?


    事出唐突,秋庭的父親大概腦筋還沒轉過來,於是真奈逕自說下去:


    要是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裏,沒有發生鹽害的話,這兩種人是絕對不會碰在一起的吧。可是我遇到了高範先生,而且他當時已經是個戰鬥機的飛行員了。


    要是沒有發生鹽害,真奈不會失去雙親,但也就不會與秋庭相遇。其實她也不知道哪一種假設比較好。


    老天爺奪走了我的父母,換給我一個高範先生。至於他是飛行員、而且對這份工作引以為傲這一點,我沒有權利挑三撿四,因為......


    這就是老天爺賜給我的。


    而且我們已經經曆過生離死別了。


    她想起那一對因鹽害才互明心意、最後結伴赴海的情侶。


    攻擊東京灣結晶的人就是高範先生,他開的還是從美軍搶來的戰鬥機。


    秋庭的父親大概在退休後就不再過問軍中事務,聽見這個消息因而顯得格外震驚。


    當然,我一開始哭著不讓他去,求他不要接下那麽危險的任務,可是高範先生還是接下了。他說,他不想看到我染上鹽害,所以他要把我丟下來。


    那是他們的親吻,連同那一聲求她體諒的咆哮,她至今還記得。


    不僅如此,那場作戰又是一個很壞心的人策劃的。我還被那個壞人抓去當人質威脅高範先生,要是作戰之敗(按:應是筆誤),我就會被殺。


    為了簡化過程,她索性把入江說成壞人,心想入江應該不會介意。


    當時,高範先生要是沒去執行那麽危險的任務,我想我是活不到今天的。又或許他決定不凡飛,那麽鹽害就沒法解決,我也許還是會染上鹽害而死。


    秋庭的父親默默聽著,臉上卻是驚訝。


    所以,我跟他都已經看破生死了。


    就在這時,主角迴來了。先是玄關的開關門砰磅作響,接著腳步聲重重地從走廊踏過來。


    秋庭露麵時的表情還是一樣臭。他兇巴巴瞪著父親:


    臭老爸,我隻說一遍,你給我聽清楚!


    秋庭的父親大約也察覺到什麽,神情平靜的抬起頭望著兒子。


    你沒來送她最後一程,媽跟我都不恨你,因為我們都以你為榮。就算出事的人是你,我們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你別把在地上等的人


    都看扁了。為了這點小事就可憐兮兮,你要後悔到幾時啊?媽在陰間都會丟臉!人家還以之為她真的是為了你不能給她送終才含恨而死!


    一行清淚從老父的臉滑過。


    順便告訴你,媽死前還交待過,如果你要續弦,她還不準我反對!她說你這個人在家什麽事也不會做,沒人照料不行!


    ......我哪裏還想續什麽弦,而且她也把我想得太沒用了。


    任憑淚痕掛在臉上,秋庭的父親也不伸手抹掉,隻是靜靜笑道:


    兒子養到這麽大,又帶了一個有骨氣的媳婦迴來,以後也許有個孫子、偶爾捎捎信或迴來看看我,我就滿足啦。現在我總算可以放心的過日刺,也算是對你媽有個交待了。


    有骨氣?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麽啊?


    秋庭驚異地問,真奈卻是笑而不答。


    ***


    最後,秋庭提起真奈雙親的後事,包括入祖墳和祭拜等等事宜,秋庭的父親都爽快答應了。


    他們停留了兩三天把這些事情辦完,這段期間都住在秋庭的老家。真奈在屋子裏四處逛,有很多東西可以看,好比秋庭的房間。


    你以前就在這裏讀書嗎?


    我高二就去東京寄讀了。高一之前都在這裏。


    母親是在高一那一年過世,之後又為了職業出路而跟父親反目,秋庭就趁機拜托親戚讓他到東京去。


    你們還真頑固,父子吵架居然可以吵上十年。


    見真奈取笑道,秋庭便也反過來取笑她:


    嘿,你以後也要管那個頑固的老頭叫爸爸囉--你不是說我若不要就把老爸送給你嗎?我倒沒有不要,不過可以分一半給你。怎麽樣,你喜歡他嗎?


    她覺得雙頰一陣熱。


    我、我須喜歡。因為他跟你長得好像。


    秋庭聽了竟認真起來。見他吃醋,真奈趕緊投過去撒嬌:


    不過我那天說的那些話,你不要跟你父親講哦。


    那一天的她雖是在耍孩子脾氣,請把你的父親讓給我一語卻是完全不成體統。乍聽之下,簡直像是在向老父親求婚似的。


    哇--老爸聽了應該會高興死了。


    秋庭先生!她叫起來,嘴唇卻被一吻捂住。


    叫我高範,不然我爸也姓秋庭啊!


    他在她的唇上囁嚅道。真奈羞紅了臉點點頭。


    他們請人做了兩份小小的牌位,一份由秋庭父親放在他們家的佛壇上,另一份由真奈帶走。


    秋庭和真奈要離開的那一天,他們三人一起去祖墳祭拜,將那兩本遺物書放進祖墳,然後在下山的路上和秋庭的父親道別。


    你隨時--交通不便,也許一時半刻還很難,不過你隨時都可以迴來。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娘家了。要是跟高範吵架了不想待在家裏,你隻管迴這兒散心。


    真奈哭得連一句像樣的謝謝都說不好,隻能頻頻點頭。


    反倒是父子之間的道別簡潔已極,就隻有我們走啦跟哦而已。話說迴來,當車子開動之後,老父親卻一直朝他們揮手,直到雙方都看不見為止。


    繞過來這一趟,你高興嗎?


    被秋庭這麽一問,真奈笑了起來。


    高興得連富士山都不重要了。


    真現實。你還哭成那樣,又跟他頂嘴。


    原因又不出在我身上,都是你嘛。


    嘟著嘴,真奈迴頭往車後的路看去。


    我們有空時再迴來好不好?


    有順道的時候。


    ***


    之後又過了三年。


    到百裏基地赴任後,秋庭沒接到進一步的調動,基地卻也還沒恢複到能夠進行飛行訓練的地步,因此實技訓練全都是靠模擬飛行艙進行。


    百廢待興之中,區公所的戶政事務單位總算重新開放,早就等得心急的結婚登記與其他申請案件一下子就讓戶政人員忙得焦頭爛額。當然,秋庭和真奈也是其中之一。


    經濟複蘇還早,大概還有好幾年都得過配給生活。


    軍用通訊網絡雖已搶先修複,民間卻還沒辦法那麽快迴到人手一支手機的方便時代。大半地區的有線電話已能撥通,但也有不少地方是好幾戶人家共用一支電話。


    至於流通與運輸,一般信函和包裹的收發都已經恢複到以往,隻是速度上仍然完全比不上當年的快遞服務就是了。生鮮食品也重新迴到物流體係,魚肉類都可以在當日內送達,蔬果類也都不會超過三天。


    真奈繼續在百裏基地做護士助理,技術和經驗都有長足進步。醫官豎著大姆指向她保證,等到執照製度恢複,她一定可以通過考試。


    做了一陣子助理之後,真奈卻不得不暫時休息。懷孕初期,真奈害喜害得非常嚴重,就算勉強打起精神去醫務室上班,反而是醫護人員要照料她。


    打掃洗衣和煮飯,要做的家務事很多,但她常常是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就反胃,尤其是早上剛起床時。不得已,隻好讓秋庭到基地餐廳去吃早飯。


    在這段期間,真奈想起母親說她當年懷自己時也是個嚴重的害喜體質,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她好久沒哭了。母親若是在世,那會是多麽令人安心的依靠啊。


    得知這個喜訊,秋庭的父親便開始定期寄些自己種的蔬果給她。配給的蔬果略嫌不足,所以老父親的這份用心令她感激不已。要做爺爺的他似乎已經在為孫子想名字,每次寫信或打電話來的口氣都是一個勁兒的興奮,真奈猜他非常期待著替孫子命名,可是做兒子的秋庭卻對他劍拔弩張,死也不肯讓出命名權。


    就這樣,有一天,秋庭迴家時顯得滿麵春風。


    他帶迴來一個b5大小的舊公文袋,說是送給真奈的禮物,看起來卻不像是裝了什麽好東西的樣子。


    取出袋裏的東西一看,果真是個好東西。


    高範先生,這是......


    采購部進了好幾本,我還跑去跟經辦說情,硬是從他那裏先弄一本來。


    那是一本薄薄的冊子,鹽害之前的時代有一種名為mook的書籍類別,這種冊子大概就是那一類。出版業界還沒有傳出複蘇的消息,不過有幾家報紙已經開始不定期出刊,這本冊子應該就是那些報社的其中一家印行的。印刷和紙張都有點粗糙。


    不過,這本小書的標題和作者的姓名卻大有意義。


    《我眼中的鹽害》--高橋宣生


    這個人就是宣生吧?以前跟我們一起旅行的--


    對,你看了就知道。


    秋庭笑著這麽說。他大概已經先翻過了。


    你去看吧,我來把晚飯做好。


    有他這番話,真奈便依言到沙發坐下。這沙發是秋庭從隊上的報廢家具裏撿來的,他料想真奈的虛弱還要持續好一陣子,就動手修理並改裝了一番,讓她有個坐起來更舒服的地方。迴想起來,房子裏的每一件大家具都是這麽來的,連同那些家飾布、外國貨等等,兩人在不便的大環境之中合力,一點一滴將這個小天地裝點成可喜而溫馨的窩。


    靠著椅背,真奈翻開那本薄冊。


    人們相愛,直到世界終結那一刻。


    在這之中,有一段愛情救了這個世界。


    我想把那段愛情寫下來。


    這是全書的前言。


    世界在一夕之間變色。


    能處在曆經巨變的世界狹逢間,這機會可不常有。


    聽旁人說,世界的變動即將進入尾聲。


    所以我想,我應該出去見識見識這變色的山河--


    自以為胸懷遠大的我,在中學時就這樣離家出走了。如今迴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我當時真是個討


    人厭的小鬼頭。


    我總是向人誇口,說自己立誌要成為一個采訪作家,並且動不動就炫耀這個夢想,其實隻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滿足虛榮心而已。


    幸運的我,身旁沒有一個親人死於鹽害,所以麵對這場天災,我仿佛像是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藉口用見證鹽害來培養身為記者的曆練。


    我計劃搭便車旅行,不久就攔到一部軍用車;而這趟旅程所賜給我的第一記當頭棒喝.便是從車上的自衛官和他的伴侶--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而來。


    (別意外,當時的我無知到了極點,完全不知道燃料供應中斷,也不知道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有車可開!事實上正如各位所知,國內儲存的燃料目前僅能供應公家單位,私人車輛的交通至今仍陷於癱瘓。)


    他們正在往西趕赴任務的途中,恰巧駛經我攔車的那一條路。


    然而我相信,是命運安排我們在這段旅程最初的起點偶然相遇。


    討厭,居然說我是楚楚動人的少女。


    懷著身孕、即將為人母親的真奈看見這個形容詞,不由得暗暗羞赧。


    迴想起與宣生同行的那幾天,卻是曆曆在目,仿佛昨日。


    自衛官有一雙銳利的眼神,對待小孩也絕不寬縱,而他就是在東京灣率先攻擊結晶的航空自衛隊飛行員。


    看多了就會感染--自衛隊是最早掌握到這項資訊的單位,他也因為攻擊任務而將成為最接近結晶的人,其中的危險性不言可喻。


    我不懂的事,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甘冒生命風險也要接下任務?


    我問他是不是基於使命感,他說不是,而是單純不想看見心愛的少女先一步化成鹽而已。


    從我遇到他之後,我覺得那是他頭一次正經的迴應我。


    (當然,那是因為我一開始就被那名少女所吸引,以至於成天顛三倒四、胡說八道,不是鬧別扭就是拿些蠢問題去煩他,他當然懶得理我。)


    麵對我個令人頭疼的小孩,少女始終溫柔又親切,我因此偷偷仰慕著她。但是我太過任性,終於觸怒了她。


    少女對我說,她的心中隻有那名自衛官一人。她隻願意信任他、把自己寄托給他,沒有別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


    在當時,少女在生活上需要有人多方照料,而我擅自將少女帶到自衛官看不到的地方,當然也大大觸怒了他。


    正當我以為他會先來罵我或揍我時,他卻是先奔向少女,像個騎士般蹲跪在她麵前,用冷靜的聲音問她是否平安。


    少女似乎不想讓他擔心(大概也有點兒為了袒護我),隻說自己沒事。


    我當場明白,他們之間的羈絆不是任何外人可以介入或幹預的。看見他們兩人,我也才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麽離譜。


    自衛官告訴我,沒有人會為了拯救世界這種冠冕堂皇的名義而拚上性命。


    他之所以拯救世界,其實隻是為了拯救她。因為她活在這世界上--因為這世界有她存在。


    她以外的我們都是閑雜人等,不過是順便得救。我想,我們得為了這個順便感謝他們。


    要從什麽角度來記錄我所見的鹽害,就在那一天決定了。


    在那樣恐怖的災難中,人與人的心意必定是最強的羈絆,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不論如何,我想寫下每一段不畏鹽害、無懼於磨難的愛情。


    我能在旅程最初的起點遇見那兩人,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話雖如此,這趟離家出走的處女航隻維持了兩個月左右。公所的失蹤人口通報很快就害我被抓迴家了。)


    著者近影中的宣生已經有一張略帶稚氣的青年麵容,下方的簡介將他描述為感性豐沛且具文字魅力的新生代采訪作家。還不到二十歲的他,年輕似乎也是賣點之一。


    恭喜--讀到一個段落,真奈闔上書,撫著封麵同時在心中向他道賀。這時,秋庭端著托盤走了過來。


    怎麽樣?


    總覺得......怪難為情的。不過看到他這麽傑出,我很高興。


    你這話可不是年輕女孩該有的感想哦。這麽快就有做母親的心情啊?


    恩--也許真是這樣。


    真奈幫著擺碗筷,嘴裏不經意地說:


    如果是個男孩子,希望他能像宣生一樣有朝氣。


    饒了我吧。


    那一抹苦笑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當時,但秋庭似乎也不排斥就是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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