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的蹄聲逐漸被吸進黑暗之中。


    充斥於夜晚山林的寂靜攫住了雜音,複雜交疊的樹幹與枝葉,以及層層堆積的柔軟腐葉土擋下了聲音,使聲音無法反射。


    「…………」


    好像連自己都會被抓進黑暗裏似地——這種無益的想象讓花梨不經意地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跨坐在馬上的她……如今正和雷奧他們一起移動。


    嚴格說來那並不是馬,而是某種類似馬的索隆生物;馬原本是特化成在草原上奔馳的生物,這種由腐葉土堆積的柔軟地麵反而有可能讓它們的腳受傷。


    馬有兩匹,主人是雷奧他們;一行人分成了雷奧與安潔莉特、梅莉妮與花梨兩組騎乘這兩匹馬,巧妙地操控著韁繩的分別是雷奧與梅莉妮。馬術大概也是姬巫女的必備技能吧?隻見梅莉妮毫不猶豫地控製著馬匹——她不僅教導沒有騎馬經驗的花梨『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盡量配合馬的動作提起腰部。如果隻是一直坐著的話,長時間下來會很難受的』這樣的技巧,還將折疊起來的布鋪在馬鞍的後半部,以保護花梨的大腿與臀部。和車子不同,如果不配合上下搖晃的馬背,選擇能吸收衝擊的騎乘方式,大腿與臀部似乎馬上就會產生酸痛的樣子。


    雷奧與安潔莉特,梅莉妮與花梨;雖然花梨一瞬間認為這麽分配的雷奧他們太粗心了——因為他們讓兩個人質坐在同一匹馬上,甚至還讓人質自己掌握韁繩——不過仔細一想,就算花梨兩人做出了什麽奇怪的行動,持有槍械與擬神杖的他們應該也能馬上壓製才是,讓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控的人質坐在自己背後反而危險吧。


    雷奧一行人硬是駕馬奔馳在沒有道路的山路裏。


    當然,他們是為了閃避〈雷涅蓋德〉的耳目才特地選擇走這種路。在『代行者』消滅後——也就是狀況大幅地產生變化後,〈雷涅蓋德〉內部恐怕也像普遍社會一樣產生了無數大大小小的變動,這些變動當然也會造成許多破綻,現在的確是和省吾實際接觸的大好機會。


    『我原本打算等混亂稍微平息下來再說——不過情況變了。雖然這樣確實很亂來,不過〈雷涅蓋德〉應該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再度入侵他們的警戒領域吧:這是個可乘之機啊!』


    這是雷奧的說法。


    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雷奧兩人先前入侵過的『聖廟』、而是省吾與姬巫女們居住的宅邸;雖然那裏同樣部署了警備,但不可能會像『聖廟』那麽嚴密。


    因為省吾的絕對價值已經降低了——


    「……花梨殿下,您沒事吧?」


    「還好。」


    花梨簡短地迴答梅莉妮的問題。


    她並不清楚距離離開小屋後過了多久,恐怕已經過了半天左右吧?不過在搖晃的馬背上持續移動之下,時間感無論如何都會變得曖昧模糊,再加上麵對的還是完全沒有改變過的山林風景,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花梨的思考自然也越來越深入內心。


    (…………小省。)


    雖然以體感時間而言頂多隻過了一兩天左右……她卻覺得彷佛有好幾年沒見過省吾了;事實上就省吾的觀點看來,兩人也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是有超過一年以上的時間沒見過麵了。


    少年隻要三日不見,便令人刮目相看。


    就像這句俗話所說的一樣——十幾歲後半的少年少女在肉體上與精神上都很柔軟,因此成長也相當顯著;就算三天這種說法隻是單純的比喻,一年的時間也足以讓省吾產生變化了。


    那讓花梨感到有些不安。


    她已經確信省吾擁抱了梅莉妮。


    而且梅莉妮恐怕——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內持續支持著省吾吧?


    (……真不公平。)


    花梨這麽想。


    對人類而言,時間並不是均等的。


    花梨和省吾打從懂事開始就一直住在一起了。


    自己對省吾懷抱的感情是戀慕之心嗎?還是其它東西呢?花梨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她認為最理解省吾的人是自己,而且像他這樣明明個性溫柔,卻又會固執且莽撞於某些奇怪環節的人——套用花梨的說法就是很不協調——她認為隻有自己才能勉強支持他。


    正因為如此,盡管身處年齡相近的表兄妹這種微妙的立場,她和省吾卻沒有因此疏遠——由於交友關係的變化,加上單純地感到難為情,表兄妹通常都會避開彼此——反而像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一塊長大。既然從出生開始就在一起的話,那麽兩人的交情也已經有十六年以上了。


    不過那十六年的密度……


    與這一年多來的密度……


    兩者一定不是一樣的——


    (雖然我也沒想過要和小省結婚就是了。)


    花梨也明白——總有一天,雙方都會從彼此的身邊畢業。


    明白總有一天,自己不能再依賴『支持省吾』這種立場。


    所以這也不是什麽應該感到哀傷的事情。


    雖然花梨很明白這點——不過卻沒想到『畢業』會在自己睡著的時候,而且還是單方麵地舉辦了。她總覺得省吾和梅莉妮對自己使了什麽陰險的秘技。


    「…………」


    花梨的眼前就是梅莉妮的背。


    當然,她的背部沒有任何防備——別說是瞪視了,要打她也不成問題;要是手裏有刀子的話,花梨甚至還可以往她的背刺進去。


    不過……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花梨是個聰明的少女。


    所以無法任由自己受感情驅使而憎恨省吾和梅莉妮,她明白那是既沒意義又非常難看的行為——因此,在委身於那種心情之前,自己就會先感到厭倦了。


    於是她隻留下了半途而廢的煩悶心情。


    (父母親看著孩子離開的感覺大概就像這樣吧——)


    花梨同時這麽想。


    然後——


    (當梅莉妮和我……)


    同時迴到省吾的身邊時——他會先對能再次見到誰而感到開心呢?


    當兩位少女站在他眼前的瞬間,他到底會拔腿奔向哪一邊呢?


    一同度過大半人生的表妹。


    一起經曆激動的一年多的戀人。


    恐怕——


    (——蠢斃了。)


    這是多麽無聊的空想。


    花梨覺得一次又一次地反複著這種思考的自己很可恥。


    在她想著這種事情的當下——


    「——?」


    振動突然停止了。


    仔細一看,兩匹馬都停下來了。


    「——梅莉妮?」


    花梨露出訝異的表情問,迴答她的卻不是梅莉妮,而是雷奧。


    「有聲音。」


    「咦……?」


    那是很微弱的聲音。


    不——隻有一開始很微弱而已。


    那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因為發出聲音的源頭正逐漸接近他們。


    黑暗的另一端傳來了像是什麽東西輾過碎石子地的嘎吱聲。不久,那聲音又加上了蒸氣機關的驅動聲,揭露了接近之物的真麵目。


    經過山林旁邊的道路。


    蒸氣式汽車正在上頭行駛。


    而且……


    「——這是……」


    好幾台大型蒸氣式汽車絲毫沒有減速,就這樣經過花梨他們旁邊。


    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混在樹叢之間的花梨等人的樣子,開了夜間行駛用的遠光燈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雖然遠光燈仿佛要撕裂黑暗似地照亮道路,不過另一方麵,當眼睛習慣了光線後,透視黑暗的能力自然也會衰減。


    「……那是歐托魯


    奇家旗下的車吧。」


    梅莉妮呢喃似地說。


    蒸汽式汽車的行列一邊前進,一邊揭起漫天的塵埃。


    總數有十二台,而且每台車都拖著一看就知道很堅固的鋼鐵製貨櫃;雖然花梨不知道裏麵裝了些什麽東西,不過從車體晃動特別劇烈,以及低沉到近乎不自然的地步看來,她也明白裏頭裝滿了具有相當重量的東西。


    汽車車身上似乎印著什麽文字的樣子——但花梨根本看不懂。


    然而……


    「裏威斯公司……」


    雷奧一邊目送著消失在黑暗另一頭的車隊,一邊低聲說。


    「裏威斯公司……?」


    花梨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歐托魯奇家表麵上經營的公司,主要製造汽車與擬神杖相關的工業製品。」


    「是的……」


    沒錯。


    當省吾和匯集了〈瀆神之主〉的備用零件所製造出來的空殼子,兩者一起在一般民眾前公開亮相時——表麵上的主辦人確實是裏威斯公司,所以社會上普遍認為「救世主省吾?香芝乘著在裏威斯公司的支持下製造出來的〈瀆神之主〉而戰」


    「我想……那些車隊大概正運送著〈瀆神之主〉在這迴的戰鬥中耗損的零件,以及相關設施的修繕資材吧。」


    梅莉妮說。


    然而——


    「……不,真的是那樣嗎?」


    雷奧呢喃。


    「……?」


    花梨轉頭望向雷奧,


    不過雷奧隻是一邊撫摸著落腮胡,一邊像是思索著什麽似地皺起眉頭,似乎不打算繼續把那別有含意的話說完的樣子;相反地——


    「我們快走吧。」


    雷奧這麽說。


    他們再度策馬前行。


    在迴歸平靜的山林之中——一行人再度默默地趕路。


    「…………」


    雷奧方才的呢喃殘留在花梨的腦海裏。


    他對梅莉妮的判斷提出疑問。


    隻要雷奧他們不是所有人聯合起來欺騙花梨的話,那麽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職,以及她對省吾的思慕之情大概都不是假的吧?事到如今,那個梅莉妮也不可能說謊了。


    如此一來,雷奧就是從那列車隊之中厭覺到什麽梅莉妮沒察覺到的東西。


    邪到底是什麽呢?


    (按梅莉妮所言,裏威斯公司運送資材和零件確實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反過來說,正因為從平常就看慣了那種情形,梅莉妮才不會對裏威斯公司的車隊起疑——也就是說……)


    花梨的腦海裏閃過某個男人的身影。


    聶羅?歐托魯奇。


    他——


    (如果我是聶羅?歐托魯奇的話——)


    花梨更進一步地讓思考運轉起來。


    (我就能假藉搬運資材的借口將軍隊和武器帶進『聖廟』裏,然後一口氣竄改〈雷涅蓋德〉內部的勢力分布圖;當然,平常嗬聖廟‘都會嚴密地檢查車隊吧?不過如果是現在這種時期的話……)


    自然就有機可乘,正如同雷奧所說的一樣。


    歐托魯奇家和因培拉斯家在〈雷涅蓋德〉內部的發言力都較弱。


    因為聶羅還年輕,再加上曆史經緯、資本力、政治力等其它因素的影響,才會造就出這種結果——無論如何,那樣的排序恐怕很難在一朝一夕之間顛覆吧?如果他是接受了這點才甘願敬陪末座的話,倒是沒什麽問題。


    不過——那個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卻不是那種天真的人。


    雖然花梨隻和他直接交談了幾分鍾而已,但在這幾分鍾內,她卻感覺到聶羅?歐托魯奇的體內存在著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不——那當然不是指超能力或臂力,也不是人格的完成度或精神力這種東西。


    倒不如說是相反。


    那像是因扭曲——導致能適用於普通部分的抑止力起不了作用一樣,也像是因為欠缺了什麽東西,所以一旦動起來就無法煞車一般,花梨從他身上威覺到這樣的危險性:如果就影響他人的意義來說,那的確是一種『力量』。


    (……謀反?可是——)


    其它族長們也會提防這種程度的事情吧。


    排序第一的柯德蘭家為了守住自身的地位,警戒程度自然是不在話下,至於排序第二以下的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或許還有歐托魯奇家也為了奪取第一的寶座,從平時起就檢討著像那樣進行內部抗爭的可能性;結果長達五世紀以來——〈雷涅蓋德〉恐怕都維持著這種五方彼此箝製的狀態吧?


    聶羅雖然危險,卻不是笨蛋。


    如此一來,他應該已經獲得了能夠突破這種均衡狀態的絕對王牌吧?


    現在的狀況頂多隻是使用那張王牌的好機會罷了。因為狀況的變化勢必也對歐托魯奇家的勢力造成了影響——就這層意義上而言,五家族的立場是對等的。


    那麽……


    (那張王牌……到底是什麽呢?)


    最新型的槍炮?


    還是戰車或裝甲車之類的?


    又或者是——新式擬神杖?


    那種程度的東西真的能夠壓製〈雷涅蓋德〉嗎?當然,隻要湊齊了相當的數量,那些武器確實是很大的威脅,畢竟戰鬥——不,戰略的基本就是如何準備好比對手更多的物力。


    不過即使如此……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最想得到的應該是——————————————


    「——掃描結束。」


    安潔莉特的聲音讓花梨迴過神來。


    她迴過頭去,隻見馬背上的安潔莉特正高居擬神杖施展著某種奇跡術。


    「現在除了姬巫女們以外,宅邸周圍還有五名警備人力,裝備是四把小槍與一把擬神杖。也就是最基本的戰術單位,熟練度不明——不過從配置看來,對方似乎還沒發現我們的存在。」


    「可以從這邊瓦解那些警備嗎?」


    「當然可以。」


    聽了雷奧的問題後,安潔莉特依舊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在她的操作之下,擬神杖隨著微弱的金屬聲運轉起來,同時從零件的縫隙間透出了些許白光;那些白光遵循她詠唱的聖句而描繪出複雜的圖騰,並且滯留在半空中——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擊。」


    當安潔莉特這麽低喃的同時,圖騰裏擊出了五發光球。


    這些光球各自描繪出獨立的軌道,並且如生物一般地避開樹幹與枝葉,朝黑暗深處消失而去。


    至於黑暗的另一頭傳來某種東西倒下來的撲通聲,則是下一個瞬間的事情。


    「……好厲害。」


    梅莉妮呻吟似地呢喃。


    「那樣真的有那麽厲害嗎?」


    突然被激起興趣的花梨問。


    雖然她對奇跡術也有某種程度的理解——不過光憑外行人一知半解的程度並無法理解初學者與高手之間的具體差別。


    「是的,光是同時以個別的軌道擊出五發光球就已經夠困難了——如果還要在幾乎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一瞬間擊昏五個人的話,威力調整與命中精度的條件就會變得更為嚴密,所以難度也會大幅提升。」


    隻是要殺人的話很簡單。


    不過要是對方發出悲鳴或放聲慘叫的話可就麻煩了——如果要讓對方像睡著一樣昏過去,甚至死亡,便需要一擊就能不偏不倚地打中要害的精度;倘若還希望現場不留下多餘的痕跡,那麽甚至連讓對方流血都是不被允許的。


    「……原來如此。」


    花梨呢喃。


    「接下來—


    —我們走吧。」


    再度騎馬移動了大約三分鍾後——被微弱星光照出來的宅邸外觀映入了花梨的視野,和花梨記憶中的宅邸一模一樣,省吾他們就在那裏。


    「…………」


    花梨的心中慢慢卷起了不安與興奮的漩渦。


    突然擔心起來的花梨窺視著梅莉妮——但是光從背影也看不出太多端倪;隻不過花梨環繞在她腰上的手能感覺到她正微微地顫抖——並非馬行走時造成的振動。


    她大概很緊張吧?


    就像個與初戀情人重逢的少女一樣。


    「…………」


    花梨露出苦笑。


    因為她覺得這樣的梅莉妮『很可愛』。雖然她原本是自己應當忌妒的對象……不過一想到她是如此真誠地思念著省吾,身為表妹的自己反而不自覺地驕傲起來了。


    「辛苦你了,我們快點去拜訪省吾吧。」


    雷奧一邊停好馬跳下馬背,一邊這麽說。


    當他確認安潔莉特、梅莉妮,以及花梨也下了馬之後——便以一派輕鬆的態度走向宅邸。前方可見宅邸正麵的玄關,雷奧的樣子就像拜訪熟人的家一樣隨興自然。


    「等等……你不繞到後門嗎?」


    「畢竟警備人員已經被我們鎮壓了嘛。」


    雷奧停下腳步迴過頭來,像是開玩笑似地迴應:


    「而且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是這棟宅邸的前居民吧?」


    「……這——」


    這話是沒錯啦。


    「那麽我們不是應該堂堂正正地從正麵『迴去』嗎?」


    雷奧若無其事地說。


    所謂『勇者無懼』指的大概就是這種人吧?警備人員的確已經被擊倒了,但宅邸裏還有姬


    巫女們在,要是突然踏進宅邸裏的話,不曉得她們會采取什麽應對方式。


    不過——


    (莫非……這個人……)


    花梨突然這麽想。


    雖然雷奧不可能發現花梨已經看穿自己了——不過他聳聳肩地這麽說:


    「其實啊——我很焦急。」


    他再度朝宅邸邁開腳步,接著表示:


    「因為——懷著各種企圖的家夥們似乎比想象中更早動起來了。」


    在夜晚冰冷的空氣中,他低喃的聲音裏蘊含著些微的緊張與焦躁。


    *


    蓓爾提雅一邊從宅邸的走廊步向玄關,一邊在腦海裏整理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雖然省吾要自己『休息』——但光是躺在房間裏並不符合蓓爾提雅的個性,而且她已經習慣所有的肌力訓練與柔軟運動了,所以腦袋裏要同時思考其它事情也沒有問題;就算要休養,鍛煉還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不如就趁這段時間來整理思緒好了,她是這麽想的。


    (『聖廟』基層似乎還很慌亂的樣子——)


    蓓爾提雅剛才在通訊室聯絡了父親傑布隆?因培拉斯。


    聽傑布隆說,〈雷涅蓋德〉的相關人員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的樣子——不過為了實行下一步計畫,〈雷涅蓋德〉的高層,也就是五家族會議的巨頭們已經開始行動了。歐托魯奇家以裏威斯公司為中心,開始增產各種資材與機材,而路思波力提家也透過交易網開始調度物資及收集各地情報的樣子,恐怕是想趁著「救世主省吾?香芝拯救了世人」這種認知在人們的心中還火熱時,大大地進行啟蒙活動,好煽超人們對於省吾的皈依心吧?所以才需要各種機材與資材。簡單來說,他們打算在整個索隆舉行以前曾在拉威森城舉辦過的『公開亮相』。


    同時他們似乎也計畫假借填補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衰微後的空隙,逐漸將維持治安的人員派往混亂尚未平息的索隆各地——藉此確立自己的支配權,搶先造就既成事實;因培拉斯家如今正為了這支維安部隊的編組與重新訓練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


    『老實說——情況很不妙。』


    傑布隆說:


    『如果以維持治安的名目將因培拉斯家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去的話,我們在五家族之中就會屈居於比以往更甚的劣勢;雖然路思波力提家也同樣分散了一部分的兵力,不過為了進行交易,路思波力提家旗下原本就有許多在『聖廟』外活動的人員,他們被削弱的勢力比例跟我們因培拉斯家截然不同。』


    不過……站在因培拉斯家的立場也無法拒絕這件事情。


    萬一某個家族企圖以武力進行謀反的話,屆時能不能遏止還是個很大的疑問;雖說因培拉斯家相關人員多少都有些武術涵養,但總不可能壓製數達好幾倍又裝備了槍炮的敵人。


    這的確是很危險的狀況。


    不過——


    (省吾殿下的境遇會變成怎樣呢——?)


    蓓爾提雅最在意的是這件事情。


    當然,那是因為她把省吾當成最優先的考慮——不過並不表示她完全不在意因培拉斯家的情況。因培拉斯家如今是庇護省吾的家族,所以他的待遇十分有可能讓因培拉斯家顛覆目前的窘境。對蓓爾提雅來說,確保省吾的人身安全也等於是守住了父親與家族的夥伴們。


    據說明天早上召開的五家族會議預計決定省吾大致的待遇。五家族會議已經知道他在姬巫女們的保護下迴到了宅邸,隻要能夠說服五家族會議相信省吾還是有所用處的,他們應該就不會導出『把本尊暗殺掉,樹立一個聽話的冒牌貨』這種極端的結論。不過——在『代行者』消滅後的現在,救世主也沒有理由非要省吾不可;姬巫女原本就是為了獲得省吾的寵愛才被送到他的身邊,但如果是在這種競爭中稍微落後的瑪布羅家與路思波力提家的話,的確很有可能下定決心『幹脆用冒牌貨好了』。


    (省吾殿下的便利性——嗎?)


    左手提著裝了愛用的木劍與一些訓練道具的袋子,右手拿著擬神杖,蓓爾提雅來到了玄關大廳。


    就在這個時候——


    「……!」


    突然響起的木頭嘎吱聲讓蓓爾提雅立刻扔掉袋子。


    她幾乎是瞬間舉起擬神杖——當然,那原本是用來施展奇跡術的道具,不過她的愛用品卻做得更為堅固,因此也可以當成棒術長棍的替代品使用——並且用力跺地。


    瑟妮卡在廚房,哈傑姐與特麗法斯基亞塔在清理浴室,艾雪在自己的房間,愛菲妮耶還沒有迴來。雖然那也有可能隻是愛菲妮耶迴來了,不過蓓爾提雅身為武者的感覺卻捕捉到門外有四個人的氣息。


    在宅邸周圍巡邏的〈雷涅蓋德〉警備員應該是五個人才對,和這數字不合;如此一來——


    「…………」


    蓓爾提雅在稍微偏離正麵的位置擺出架式,並且一邊將唿吸調整到隨時可以發動攻擊的狀態,一邊緊盯著門扉。


    在她的視線前方,門正緩緩地開啟——


    「咦……?」


    蓓爾提雅發出驚唿聲。


    站在那裏的並不是愛菲妮耶。


    「梅莉……妮……?花梨……殿下?」


    那是被某人帶走而下落不明的柯德蘭家前姬巫女,以及身為省吾表妹的少女。當然,蓓爾提雅他們也知道那是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幹的好事,不過……


    「……蓓爾提雅……!」


    梅莉妮似乎也認出了蓓爾提雅的樣子。


    她衝向驚訝得呆立原地的蓓爾提雅——並且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毫無防備的蓓爾提雅光是為了撐住好友而不跌倒就已經竭盡全力——


    「梅莉妮……這到底是……?」


    她光是為了說這些話也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過一臉感動的梅莉妮卻遲遲說不出話來,發出來的隻有嗚


    咽般的聲音而已。


    梅莉妮的確被救出了〈雷涅蓋德〉,但那是借助雷奧他們的手;雖然雷奧他們顯然會把她和花梨的存在當作王牌,以便對省吾提出什麽要求——不過總比繼續讓〈雷涅蓋德〉關著他們好,聽以省吾才會拜托雷奧救出兩人。


    也就是說……不管手段是和平或暴力,省吾他們早就對總有一天得從雷奧身邊救出兩人


    的這種情況有所覺悟了。


    然而梅莉妮與花梨如今卻在這裏。


    這麽說來——


    「——花梨殿下。」


    蓓爾提雅一邊安撫似地輕輕拍打著梅莉妮的背,一邊將視線投向花梨的方向;和省吾一起被召喚到異世界的表妹,正露出苦笑望著蓓爾提雅她們。


    「這是……不——『


    雖然多少還有一點混亂——但看到花梨的身影後,蓓爾提雅稍微恢複了冷靜:她把梅莉妮勸離自己的身邊,當場單膝跪地,並且做了個禮拜。


    「您沒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謝。」


    花梨輕輕地聳著肩說:


    「還有,我迴來了。」


    「歡迎您迴來。」


    這麽說完後,蓓爾提雅露出了不是基於禮儀的笑容,


    她真的感到很開心。蓓爾提雅原本就對花梨抱有好感——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省吾肩上的重擔又放下了一個。


    然後……


    「——怎麽了?」


    瑟妮卡與哈傑妲恐怕是聽見了碰撞聲吧。


    隻見兩人帶著一臉訝異的表情從房裏走出來——她們當然也對梅莉妮與花梨出乎意料的歸來感到驚訝,同時露出了喜悅與安心的表情:就連那個總是麵無表情的瑟妮卡,也稍微軟化了那張千年如一日的鐵麵具,


    可是……


    「蓓爾提雅——」


    梅莉妮說:


    「省吾殿下——現在人在哪裏?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嗎?」


    「啊……嗯。」


    蓓爾提雅點點頭。


    她之所以會稍微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內疚的關係。


    當梅莉妮不在的這段期間內,蓓爾提雅在省吾的房間內被他擁抱了;雖然她並不想從梅莉妮的身邊搶走省吾,不過其它人大概會認為她利用了梅莉妮不在的事實,好讓省吾把寵愛從梅莉妮的身上轉向自己吧。


    而且……蓓爾提雅與梅莉妮都不是基於姬巫女的部分職責才會讓省吾擁抱,如果是那樣的話,蓓爾提雅也不會感到難為情了;她們都是因為深愛著省吾,才會和他有了肌膚之親,那是單純的男女關係……沒有義務或必要性——這種借口介入的餘地。


    蓓爾提雅應該已經有所覺悟了才對。


    然而一旦麵對著梅莉妮,她還是不得不感到動搖。


    就在這個時候——


    「打斷了你們感動的重逢,我也覺得很抱歉——不過情況緊迫啊。」


    敞開的玄關響起了這個聲音。


    反射性地轉頭望向該處後——姬巫女們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同時稍微擺出架式。


    「你是……」


    「不好意思,可以把我們的救世主殿下叫來嗎?」


    站在玄關口的人物有兩人。


    不用說,雙手叉腰,悠然地望著姬巫女們的青年就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而拿著擬神杖站在雷奧一步之後的則是瑟妮卡的親姊姊,安潔莉待?路思波力提。


    當然,蓓爾提雅她們認得雷奧的臉。


    對於〈雷涅蓋德〉來說,他們是應當憎恨的逃亡者——為了不重蹈前姬巫女安潔莉特的覆轍,〈雷涅蓋德〉讓蓓爾提雅她們看過了雷奧的容貌與逃亡的所有過程。


    不過實際上這卻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本人。


    就連救出梅莉妮等人的交涉也是省吾親自進行的,在一旁觀看的蓓爾提雅她們看不見雷奧的模樣。


    總之,姬巫女們對雷奧最深刻的認知是嗬大意不得的對象‘。


    雖然雷奧現在不算是敵人了——但要毫無保留地認定他是夥伴……蓓爾提雅她們還是會感到猶豫。如今他並沒有將梅莉妮與花梨當成人質,而是讓她們迴到宅邸,這種情況反倒讓姬巫女們更興起了疑心與警戒心。


    可是——


    「——瑟妮卡?」


    蓓爾提雅忍不住唿喊同僚的名字。


    因為平常總是冷靜沉著的瑟妮卡?路思波力提露出了有點險峻的表情,往前走去。


    圓形鏡片底下的眼睛——正潛伏著強烈的某種東西,很像是怨恨,卻又不是怨恨;又像是忌妒,卻也不是忌妒。或許那是連瑟妮卡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也說不定。


    瑟妮卡稍微收迴下巴,以冰冷的眼神盯著雷奧。


    「……你好像有什麽話想說的樣子。」


    雷奧露出微微苦笑說。


    當然——他明白瑟妮卡的視線潛藏著什麽含意。


    蓓爾提雅、哈傑姐,還有梅莉妮也都明白。


    過去被譽為〈雷涅蓋德〉創始以來的才女,安潔莉特——如果沒有她的話,〈瀆神之主〉與其周邊設施據說要晚十年才會完成,這樣的她既是路思波力提家的驕傲——也是妹妹瑟妮卡的驕傲。


    然而從某一天開始,安潔莉特的名字卻被冠上『背叛者』的汙名,而不再是『才女』,同時路思波力提家陷入了非常難堪的立場;據說要是掌握身為〈雷涅蓋德〉資金來源的交易隊的家族不是路思波力提家,那麽五家族恐怕就會變成四家族了。


    安潔莉特和背叛了〈雷涅蓋德〉的雷奧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當時〈雷涅蓋德〉的設施蒙受了龐大的損失——導致〈瀆神之主〉的計畫不得不停擺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


    瑟妮卡以冰冷的聲音唿喊那個名字。


    「這還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見麵呢。」


    「沒錯。」


    雷奧始終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


    他甚至有種以瑟妮卡的針鋒相對為樂的感覺。


    不過——


    「你把安潔莉特——」


    「——瑟妮卡。」


    打斷瑟妮卡的是……安潔莉特。


    除了利用奇跡術進行通訊之外——這迴應該也是這對姊妹闊別多時的重逢才對。


    蓓爾提雅曾聽說她們是一對厭情很好的姊妹,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瑟妮卡也不會冒著危險,把〈雷涅蓋德〉的情報透漏給身為『背叛者』的姊姊了。


    可是……


    「照雷奧殿下說的話去做。」


    安潔莉特卻淡淡地命令自己的親妹妹。


    她的表情裏看不出任何感慨。在蓓爾提雅她們的眼裏看來,瑟妮卡反而顯得表情豐富;當然,瑟妮卡的側臉還是維持一貫聰明伶俐的鐵麵具——不過那微微皺起來的眉頭、眯細的眼睛,以及顫抖的臉頰充分地證明了她內心壓抑的激情。


    「…………」


    然而她沒有試圖反駁。


    瑟妮卡隻是瞪著安潔莉特——安潔莉特則以仿佛看著路邊的小石子般,毫無熱度的眼神望著妹妹。


    不久——


    「把省吾?香芝帶來。」


    安潔莉特叮囑似地說。


    「…………」


    大家原本以為瑟妮卡會開口拒絕——不過在下一個瞬間,她卻出乎意料地轉身,踩著重重的腳步聲離開了玄關大廳;然而瑟妮卡並沒有走上二樓,因此似乎也不是接受了安潔莉特的要求。


    目瞪口呆的蓓爾提雅等人隻能目送她的背影。


    然後——雷奧用有點焦躁的聲音對


    這樣的她們說:


    「我不是說情況緊迫嗎?如果你們不幫我叫省吾過來,我就隻好自己過去他的房間羅。」


    「咦……啊……」


    蓓爾提雅與哈傑妲隻是一臉困惑地看著彼此。


    「我很清楚宅邸的格局,畢竟我也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


    「不……不,您不必親自過去。」


    蓓爾提雅突然這麽說。


    不讓雷奧與省吾見麵——這種選項是不存在的。


    安潔莉特不可能容許她們拒絕,而且如果雷奧所說的『情況緊迫』是真的,她們也得盡快采取什麽對策才行;要是繼續在這裏袖手旁觀下去的話,的確有可能使行動變得太遲。


    即使如此——蓓爾提雅還是無法無條件地相信雷奧:雖說現在彼此之間存在著合作關係,但過去這個男人可是和『血族』一起搶奪了〈瀆神之主〉……不,唆使『血族』搶奪〈瀆神之主〉的很有可能是雷奧,而且這件事情也讓因培拉斯家產生了許多死傷者。


    就蓓爾提雅的立場看來,這男人是夥伴的仇人。


    而且——


    (這個男人恐怕會不擇手段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也可以說是沒有節操。


    雖然這幾乎是蓓爾提雅的直覺,但恐怕錯不了吧。倘若有必要,他可以一邊笑著握住對方的右手,一邊理所當然地用左手拔出短劍,雷奧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隻要對自己的目的有其必要性,這男人甚至會不顧一切又若無其事地堆起屍山血河。


    這——反而是指導者或支配者必備的某種資質。


    不過對於實際上與他交涉的人而言,這個男人依舊很危險,他會那麽幹脆地奉還梅莉妮與花梨——或許隻是因為方針轉變成直接壓製省吾而不再需要人質了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蓓爾提雅她們絕不能帶他到毫無防備地在房內休息的省吾身邊。至少該讓省吾拿個武器,並待蓓爾提雅她們重整態勢後,再來和他對談,才是上策。


    「我去請省吾殿下下來一樓。雷奧——殿下,請您稍等一下。」


    「……要我說多少次……不——」


    雷奧歎了一口氣——然後說:


    「……請您稍等一下。」


    留下這句話後,蓓爾提雅便轉身麵向樓梯。


    當她正準備跑上二樓時——梅莉妮卻叫住了她。


    「等等,蓓爾提雅,我也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這麽說完後,花梨便站到梅莉妮身邊。


    讓重要的人質離開自己的身邊原本是件很不妥的事情——雷奧卻什麽話也沒說,安潔莉特也沒有采取行動的跡象,或許雷奧所說的『情況』真的已經到了進退維穀的地步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跟我來吧——花梨殿下也請一起過來。」


    把現場交給哈傑姐後,蓓爾提雅便在梅莉妮與花梨的陪同下走向省吾的房間。


    *


    省吾打開自己房間的門。


    從窗邊射進來的月光將燈火熄滅的室內染成了朦朧的白色。


    桌子、椅子、床、衣櫃、書架、燭台,看慣了的各種家具擺放在看慣了的位置,描繪出看慣了的情景。


    正因為如此,隻要房裏有異物的話,省吾馬上就會發現。


    就算潛藏在家具的陰影處——投射在地上的淡薄影子還是將入侵者本身的存在清楚地告訴省吾。


    「…………」


    他反射性地擺出架式。


    這時——


    「歡迎您迴來,省吾殿下。」


    刻意抹消了抑揚頓挫的聲音淡淡地對這樣的省吾說。


    彷佛早已為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一般,從窗邊透進來的月光頓時變得更為明亮。大概是因為覆蓋在月亮上的雲被風吹走的緣故吧——省吾甚至產生了一種月光叫自己『不要別開視線』,強迫自己注視著前方的錯覺。


    逐漸浮現出來的人影是省吾熟悉的人物。


    「……艾雪……」


    省吾絲毫不放鬆警戒地唿喚著這個名字。


    不過……站在眼前的這個少女真的是艾雪嗎?


    她是柯德蘭家當成梅莉妮的替代品而送過來的姬巫女,當然具備了與其職責相稱的知識與教養,實務能力也很強,容貌更是非凡:至少這位少女具備了姬巫女要求的所有條件,而且


    這些條件的水準都相當高。


    正因為如此——她的自尊心也相對地高。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艾雪這號人物的話,最先閃過省吾腦海裏的單字是『高傲』,仿佛不時時鄙視著誰就不甘心一般——大致上是針對其它姬巫女和特麗法斯基亞塔——她的言行舉止裏看得出些許桀驁不遜;因為自覺到自己有多麽優秀,所以如果不時時和他人比較,好誇耀自己的優秀的話,她大概會覺得不是滋味吧?


    不過……


    「……艾雪……?」


    現在的艾雪——看起來卻像是完全欠缺了這份屬於她的人格特質。


    不管是好是壞……艾雪總是精力充沛地展現高漲的自尊心,不過現在的她卻絲毫看不出這份自尊心,反而散發出一般有如幽靈般的空洞氛圍。由於她低著頭站在那裏,因此省吾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那個站姿跟平常總是傲然地挺起胸膛的她簡直彷若兩人。


    (……簡直就像個空殼子。)


    省吾興起了這種感想。


    「…………」


    艾雪的身體晃蕩起來。


    一瞬間——省吾有點怕她會當場倒下來,但她卻像是喝醉酒似地帶著搖擺不定的步伐走近省吾。


    「艾雪?」


    省吾稍微加強了語氣,唿喚著她的名字。


    然而——她並沒有迴答。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從艾雪身上可以感受到某種強烈又不吉利的東西。


    不過另一方麵,省吾也很清楚把她逼到這種地步的人就是自己。姑且不論道德上的是非,如果省吾擁抱了她,承認她是名副其實的首席姬巫女的話——她大概就不會被自己大得過頭的自尊心給壓垮了吧。


    隻靠自己一個人認同自己的人絕不可能高傲。


    有些人如果不和他人比較或失去了他人的評價,便無法肯定自己,過高的自尊心反而多半是不安的表現——與那堅強的實力相反,恐怕艾雪總是在恐懼自己缺少了什麽東西吧?如果是省吾的話,大概就能補足那缺少的部分吧。


    省吾並不認為那是正確的事情。


    可是……


    (我——把她逼入了絕境。)


    這種想法讓省吾猶豫了起來。


    短短一秒多的躊躇猶豫——讓艾雪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艾雪……站住。」


    本能的危機感促使省吾這麽命令。


    然而艾雪卻沒有停下腳步。


    「站住!」


    省吾用幾近悲鳴的聲音下令。


    然後——


    「…………」


    接近到了觸手可及的距離時——艾雪總算停下了腳步。


    這是不管正對或背對都會有危險的微妙距離。


    「…………省吾殿下。」


    艾雪發出呢喃般的聲音。


    那張低垂的臉——仍舊布滿陰影而看不清楚表情。


    隻有那張嘴機械性地嘀咕著什麽。


    「我……已經什麽也不剩了。」


    「…………」


    不等省吾迴答——或許打從一開始艾雪就不想跟他對話也說不定——她結結巴巴地繼續單方麵的對話。


    「又被


    父親大人舍棄了,甚至連想在詛咒之中死去都無法如願。結果我也沒有為柯德蘭家留下任何成果,隻能這樣飽受屈辱地活著……」


    「…………」


    省吾無言以對。


    「在『代行者』已經消滅——〈瀆神之主〉也變成廢物的現在,我再繼續作為姬巫女賣力效


    勞也沒有意義了。」


    「…………」


    省吾想得沒錯。


    就算嘴巴上說著省吾的寵愛雲雲,艾雪終究還是沒有看著省吾。或許她也跟〈雷涅蓋德〉的族長們一樣——隻是把省吾當成〈瀆神之主〉的零件罷了;更進一步地說,她隻是把省吾當成自己賺取功績的對象罷了。


    也就是說——


    「我想過了……」


    艾雪的身體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如果說到現在我還能為父親大人做的事情——那就是——」


    她那隻是無力地吐出話語的嘴唇突然僵住了。


    在下一個瞬間,艾雪兩邊的嘴角無聲地往上吊起,做出了一個像是裂痕般的笑容。


    「省吾殿下——」


    這時的她總算抬起頭來。


    在那張有如病人的憔悴臉龐正中央——隻有那雙映出省吾的眼睛覺得比以前更為炯炯有神,然而那股力量的來源卻是瘋狂,就像視野因疾病而急遽縮減的人特有的症狀一樣;盡管她看著眼前,焦點卻聚集在無窮遠的彼端,那雙異樣的眼眸當場將省吾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省吾全身僵硬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瞬間。


    然而艾雪的手在那一瞬間就完成了行為。


    「……!」


    她以極其自然的動作——與不可能閃避的速度舉起手槍。並且將槍口對準了省吾的臉部正中央。


    「請您去死吧,省吾殿下。對〈雷涅蓋德〉來說,成了真英雄的您反而是個阻礙——」


    戰栗爬上了省吾的背脊。


    這不是省吾第一次被槍口指著,不過也不可能因此習慣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習慣,手指僅僅挪移數公厘的動作,或許會讓省吾的人生在下一個瞬間化為滿地腦漿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裏,他就嚇得腦袋一片空白。


    不過……與此同時——


    「艾雪……」


    省吾甚至對這個試圖殺害自己的少女產生了憐憫之情。


    明明已經被逼到這步田地了,她還是隻想著要如何為〈雷涅蓋德〉——為養父做出貢獻,


    這是典型的目光短淺之人;明明隻要能稍微瞥開視線,就會發現到處都是可以逃出窘境的開口,她卻隻看著眼前封閉的鐵柵欄——隻想著如何得到開啟那道鐵柵欄的鑰匙而已。


    心的囚犯。


    這樣不叫可憐的話,又該叫作什麽呢?


    而且既然她最後選擇的是嗬殺害省吾b——那麽她已經益發沒救了。的確,〈雷涅蓋德〉想要的隻是一個傀儡的英雄,所以五家族最後或許會決定排除省吾也說不定;不過就算搶先殺害省吾,艾雪也不會因此獲得正麵的評價,〈雷涅蓋德〉反而隻會責怪她的專斷獨行而已——那並不是結果對錯的問題,如果容許基層不待上層的命令而擅自行動的話,組織就無法成立。


    現在的艾雪甚至連這種理所當然的道理都不懂。


    「…………」


    她的雙眸眨也不眨地靜靜迴望省吾。


    如果省吾現在隨便亂說話或表現出粗心大意的舉動的話,艾雪恐怕就會在那個瞬間扣下扳機吧;不過放任這個狀態繼續僵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她也有可能會不耐煩地扣下扳機。


    省吾的確如同字麵意義上一般地束手無策了。


    「…………」


    漫長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極度緊張的緣故——他甚至聽見了耳鳴聲。


    所以——


    「——!」


    省吾才會覺得她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唐突地出現在那裏。


    「梅——」


    一切在省吾的眼裏看來就像慢動作一般。


    一個飛奔過來的人影插進了艾雪與省吾之間。


    艾雪的槍口與視線反射性地轉向入侵者。


    緩慢飛舞的亮麗金發。


    然後——


    槍聲。


    一瞬間的閃光讓習慣黑暗的省吾眼花撩亂。


    在塗成全白的視野之中——他感覺到了。


    水珠碰觸臉頰的溫暖觸感。


    緊接著是讓人聯想到鐵鏽的濃厚氣味。


    「…………!」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疑問也在一瞬間飛到九霄雲外了。


    然後——


    *


    雷奧和安潔莉特一起在玄關大廳旁的會客室裏等待省吾。


    站在會客室門旁的哈傑妲表現出一副與身高不搭調的不安態度。〈雷涅蓋德〉一直以來都灌輸她雷奧和安潔莉特是『背叛者』或『敵人』,這樣的兩人如今卻站在自己麵前,也難怪她會感受到壓迫威。


    雷奧與安潔莉特沉默不語。


    哈傑姐也沉默不語。


    在剛才瑟妮卡與安潔莉特的針鋒相對後,會客室裏如今充滿了生硬緊張的空氣,靜不下心來的哈傑妲以雙手在自己衣服的一部分又抓又放,衣服摩擦的聲音甚至大到連雷奧他們都聽得見。


    所以——


    「——!」


    那個聲音也清楚地傳到雷奧他們這邊。


    幹硬的爆炸聲——那是槍聲。


    「呿——」


    雷奧一邊輕輕咂舌,一邊站起身子。


    「那個——您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雖然哈傑姐慌慌張張地試圖製止他——不過在接近雷奧的那個瞬間,她那修長的身體就像跳著什麽舞蹈似地大大地轉起圈來,然後跌倒在地上,那是因為雷奧用體術撞飛了接近自己的她。


    「啊——」


    當哈傑姐瞬間站起身子時,雷奧與安潔莉特已經不在會客室裏了。


    「ia?fo?nidoeisyu?esu?dicuke——」


    雷奧詠唱著聖句。


    他的全身散發著著磷光——然後奇跡術發動了。


    遺傳基因與『神』同係的他也是個廣義的『血族』,因此就算沒有擬神杖,也能施展奇跡術。他現在啟動的是防禦力場的術式,雖然那隻是個展開力場平麵的單純術式,卻足以作為製止槍彈的盾牌。


    雷奧一步跨三階地衝上樓梯,同時又咂了一次舌。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


    *


    那原本是應當紀念的會議。


    身為叛徒後裔的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終於成就了這五百年來持續懷抱的夙願,殲滅『代行者』,從『神』的詛咒中解放,真正由人類支配的世界;雖然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殘黨與『血族』的存在依然懸而未決,不過對〈雷涅蓋德〉而言,他們已經算不上是什麽大問題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誰能反抗打倒了所有『代行者』的〈瀆神之主〉——以及擁有〈瀆神之主〉的〈雷涅蓋德〉呢?縱使有哪個愚蠢之輩膽敢做出這種有勇無謀的嚐試,〈雷涅蓋德〉也能利用〈瀆神之主〉的力量輕易地排除。


    現在掌握了世界上最強的力量——掌握了絕對者之力的是〈雷涅蓋德〉。


    接下來隻需要逐一除去所有妨礙〈雷涅蓋德〉鞏固霸權的瑣碎阻礙。


    可是……


    「開始進行現況報告。」


    宣告五家族會議開始後——身為議長的巴爾德?柯德蘭以


    猛禽類般的視線環顧眾人,提出這個要求。


    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


    泰羅伊德?瑪布羅。


    傑布隆?因培拉斯。


    聶羅?歐托魯奇。


    五家族的族長們靜靜地點了點頭。


    他們的表情裏並沒有喜悅的神色。成就夙願是可喜的,但品味這種喜悅的時期已經過了;如果這個時間點有哪個人還樂得飄飄然的話,反而會跟不上〈雷涅蓋德〉內部的權力鬥爭。


    任誰都知道。


    接下來……最不能輕怱大意的戰爭反而才要開始。


    「首先從我開始。」


    巴爾瑪斯清了清嗓子後,開口說道。


    由於路思波力提家掌控了交易途徑,將為數眾多的商隊送到整個索隆,因此也最擅長調度資金與收集情報;如果想知道總括整個索隆的狀況,巴爾瑪斯的報告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在『詛咒』蔓延的初期階段,陷入恐慌的人們在各地引發了暴動——不過那些暴動隻維持了極短暫的時間,規模也相當微不足道:雖然混亂依舊持續當中,但各都市大概過不了幾天就能恢複機能吧?之後也沒有確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災害。」


    巴爾瑪斯像是確認眾人的反應般環顧了圓桌後——補充表示:


    「從那個『詛咒』網逆流而出的『記憶』與附加的各種情報,似乎在平息混亂上發揮了相當大的效用。」


    那大概是比什麽都要來得確實的傳教方法吧。


    在同一個瞬間將同一個內容直接送進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識之中。當然,接受情報的方式隨個人而有所不同,但這種方式完全不會產生傳聞的情報劣化現象,每個人都知道『代行者』已經完全消滅,『神』的詛咒也消失了——同時也知道成就這些事情的是駕駛著〈瀆神之主〉的救世主省吾?香芝。


    至少在這個索隆裏沒有因情報的繁雜而產生的混亂。


    即使如此,仍不代表完全沒有懷疑這些事實的人……不過這些人各自觀察到的幾個事實總合起來也印證了『代行者』的消滅。結果——人們對救世主省吾,香芝的崇敬與狂熱加速地膨脹起來。


    「老實說……我不認為需要讓救世主殿下親自『傳教』。」


    的確——在『代行者』完全殲滅的那天早上,〈雷涅蓋德〉計畫要在整個索隆舉辦以前曾在拉威森城舉行過的『公開亮相』,但那並非完全必要的;如今不論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拯救自己的是誰了。


    看來經費會削減不少啊——巴爾瑪斯參雜苦笑地做了總結。


    接下來站起身子的是瑪布羅家族族長泰羅伊德。


    他所隸屬的瑪布羅家負責的是〈瀆神之主〉相關的檢查及修理,


    在『代行者』已經消滅的現今——〈瀆神之主〉也變成了絕非必須的存在;不過〈瀆神之主〉確實是〈雷涅蓋德〉持有的最大戰力,同時它和省吾?香芝也是為了穩固地支配世界所不可或缺的『廣告牌』。


    可是……


    「關於機體已順利迴收這件事情,先前也已經向各位報告過了;雖然細部的檢查還沒結束,不過外裝與內部機構都不見重大的損壞,這迴的損傷反而可說是比平常出擊時要少。」


    說到這裏——泰羅伊德皺起眉頭沉默下來。


    「瑪布羅卿?怎麽了?」


    巴爾瑪斯訝異似地催促著他。


    「隻不過……」


    泰羅伊德歎了口氣後,便接著說:


    「收藏在各部位內的『聖遺物』……」


    「您說『聖遺物』怎麽了?」


    聶羅進一步地催促欲言又止的泰羅伊德。


    他——以感到很有趣似的語氣說:


    「瑪布羅卿,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聖遺物』——」


    泰羅伊德像是呻吟似地說:


    「消滅了。」


    「消……滅?」


    巴爾瑪斯宛如複誦著從未聽過的異國語言般低喃道。


    他的表情——看來甚至像是連這句話的意義都不懂的樣子。


    「也就是說,我們徹底地失去了『聖遺物』。」


    「……什麽?」


    巴爾瑪斯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


    不過其它三人不知道是早已預料到這件事情,還是尚未完全理解泰羅伊德話裏的意義——隻是沉默不語。泰羅伊德用眼神催促巴爾瑪斯就座後,接著說:


    「各位會感到驚訝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呢。」


    「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這麽問的是聶羅。


    不過泰羅伊德卻搖搖頭。


    「我不清楚。隻不過收納嗬聖遺物‘的匣子既沒有裂縫,也沒有破洞,裏頭彷佛打從一開始就是空無一物的狀態一般——」


    『神』的遺體『聖遺物』是這個索隆裏最有價值的物質,因此用以保管『聖遺物』的匣子受到重重鋼鐵與強化玻璃的保護,別說是一隻蟲子了,甚至連一滴水都滲不進去。


    但『聖遺物』卻從那個匣子裏消失了。


    而且匣子也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


    如此一來——


    「會不會是誤認了?」


    巴爾德問。


    比方說『聖遺物』變質成砂狀,或者是液狀、氣狀,以致於無法從確認用的小窗口看到『聖遺物』,巴爾德說的是這個意思。


    不過泰羅伊德卻再次搖了搖頭。


    「慎重起見,我們還試著進行了活性化處理,但卻沒有任何反應。」


    『聖遺物』或『聖體』一旦暴露在真空下,便會釋放出『聖光』;所謂的活性化處理就是抽掉匣子裏的空氣,好讓『聖遺物』發出『聖光』。


    即使如此,最後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也就是說,就算匣子裏還殘留著化為氣體狀的『聖遺物』,也已經完全無法發揮他們期待的效果了;『聖遺物』的確是『消滅』了。


    「這麽說來……」


    巴爾德以低沉的聲音總結似地說:


    「〈瀆神之主〉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嗎?」


    「…………」


    那恐怕是任誰都早已料到,卻又不知該不該說出口的結論。


    如今的〈瀆神之主〉隻是個空殼子。〈瀆神之主〉的力量就是『聖遺物』本身的力量,利用緊急動力和預備機構或許還能讓〈瀆神之主〉勉強步行也說不定……不過在已經失去了那股『神之力』的現在,別說是戰鬥了,〈瀆神之主〉甚至連跑都跑不起來。


    「我們……隻能導出這種結論了。」


    臉上透出慚愧之色的泰羅伊德肯定了巴爾德的話。


    身為瑪布羅家族族長,同時也是首屈一指的奇跡術研究者泰羅伊德?瑪布羅——在他看來,失去〈瀆神之主〉不僅是失去了獨一無二的最強兵器,更是失去了最好的研究材料。


    而那也意味著瑪布羅家在〈雷涅蓋德〉內的地位將隨之下滑。


    支配民眾所必須的力量未必是單純的暴力或兵力,今後在〈雷涅蓋德〉逐一支配索隆的過程中,最受重視的大概是情報的操縱力與經濟的操縱力吧?隻要沒有稀有物質『聖體』,奇跡術這種技術體係就無法成立,這樣的奇跡術絕不可能湊齊足以決定世界趨勢的『數量』;不管奇跡術能夠凝聚多麽龐大的力量,隻要控製奇跡術的人類與資材都有上限的話,便絕對不可能成為主流。


    就這層意義上而言,掌握了工業力的歐托魯奇家反而有可能在今後逼退瑪布羅家,一口氣竄升上位。


    「那——那的確很令人遺慨。」


    巴爾瑪


    斯說:


    「不過既然『代行者』已經不在的話,那麽〈瀆神之主〉也不是絕對必要的東西了。隻要外觀能應付過去的話,要操縱民眾的心理應該不成問題——」


    「事實上在拉威森城的公開亮相之中——」


    聶羅用有些挖苦的語氣說:


    「我們使用的(瀆神之主2)也隻是用預備零件拚湊出來的紙老虎罷了。」


    「這——」


    泰羅伊德慽恨似地咬住嘴唇。


    「——這倒也是。」


    「關於這件事情的細節,我們應該日後擇期另行討論;畢竟沒有詳細的調查資料,我們也無法作出判斷。」


    巴爾德說。


    「是……」


    「那麽接下來——」


    巴爾德將視線從低下頭來的泰羅伊德身上滑開,轉而盯著傑布隆。


    「因培拉斯卿,我想先聽你報告省吾?香芝的狀態。」


    「…………」


    傑布隆默默地站起身子。


    雖然他的身高不高,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胸膛很厚實,肩幅也很寬闊的緣故,光是這點動作就足以產生壓迫旁人的魄力;不過與這股魄力相反,傑布隆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肩膀也沒有晃過一下,大概因為他本身是個非凡的武術家吧。


    「我接到了來自本族姬巫女的臨時報告,據說省吾?香芝的身體與精神都沒有特別顯著的問題,不過因為過度疲勞,所以如今正在宅邸內休養中。」


    「我們也必須考慮一下他的待遇了。」


    巴爾瑪斯一邊用指尖摩娑著雙下巴,一邊說:


    「畢竟他原本就對我們表現出些許反抗的態度:既然〈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已經沒有必要采用他,〈瀆神之主〉本身也變成了空殼子的話——」


    「那麽就算用替身也無所謂——嗎?」


    巴爾德接著巴爾瑪斯的話說。


    沒錯,外表可以用奇跡術瞞混過去;雖然這種奇跡術難以長時間維持下去,不過一般民眾也沒什麽機會能和省吾長時間會麵,所以他們頂多隻需要能夠煽動民眾,又不至於讓假貨原形畢露的短暫時間——好比進行演說之類的時間就夠了。


    他們甚至還可以在『代理人』身上施以整形手術。如果是並用了奇跡術的整形手術的話,就算無法把替身塑造成跟真貨一模一樣,也能達到遠遠看來分不清楚的程度。


    「不過那卻是次善之策。」


    傑布隆說:


    「如果省吾?香芝願意協助我們就沒問題了。」


    「那倒也是,特別是就因培拉斯卿的立場來說。」


    巴爾瑪斯以帶有些許嘲諷的語氣說。


    他大概以為自己看穿了傑布隆話裏隱藏的企圖吧。


    說到因培拉斯家現在有什麽比其它四家族優勢的地方,那就是身為省吾?香芝的庇護人的這種立場。說穿了,省吾?香芝就像是因培拉斯家的王牌,如果說那張王牌『沒有必要是真貨』的話,因培拉斯家便失去了這個優勢。


    傑布隆就是因為恐懼這點,才會作出包庇省吾?香芝般的發言——巴爾瑪斯是這麽想的。


    「可是他已經——」


    「對了對了。」


    開口打斷巴爾瑪斯的——是聶羅。


    不等其它人催促,他便站起身子離開圓桌,並且雙手交握背後走向牆邊。雖然巴爾瑪斯因為對話被打斷而以一臉不愉快的表情瞪著聶羅……不過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卻隻是靠在牆壁上,並且以開心似的語氣對一行人說:


    「既然剛好提到了『救世主殿下』——那麽我也有件事情想說。」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銀發的青年在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這麽說完後,像是確認似地將目光轉向議長席上的巴爾德;柯德蘭家族族長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麽——」


    有如在舞台上麵對著聽眾的演奏家一般,聶羅以有點像是演戲般的動作對圓桌旁的一行人等行了一禮。


    「威脅我們的『代行者』已經不在了,詛咒我們的『神』也已經不在了……人類的時代現在才真正開始。」


    「…………」


    事到如今,還提這些做什麽——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因為讀不出聶羅的意圖而露出這樣


    的表情,麵麵相覬:麵對著這樣的兩人,聶羅嫣然一笑地接著說:


    「而且——」


    他猛然地勾起嘴角兩端,笑了。


    「〈瀆神之主〉也已經沒用了。老實說,這可真是令人開心的誤算啊。」


    「…………你說什麽?歐托魯奇卿。」


    泰羅伊德尖起嗓子說。


    不過聶羅卻一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一邊大大地搖搖頭:


    「您還不懂嗎?」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


    「省吾?香芝的待遇?操縱民眾的心理?各位實在是太悠哉了。」


    「…………」


    「麵對這種大好機會,各位居然還手牽著手,要好地討論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聶羅?歐托魯奇——你該不會——」


    傑布隆一邊站起身子,一邊呻吟似地說。


    當然,這間會議室禁止攜入任何武裝;不過如果是傑布隆的話,恐怕空手就能瞬間折斷一兩個像聶羅那種纖細的脖子吧。


    可是——


    「歐托魯奇卿,五家族會議本來就必須仔細研究各家族至今為止的貢獻度,並且再三反複嚴密與公平的討論,才能決定支配權的分割——」


    事到如今,巴爾瑪斯似乎仍無法理解聶羅這番言行的意義。


    一直認為聶羅比自己低賤而蔑視他的巴爾瑪斯,或許隻是不願承認自己被他擺了一道的事實也說不定。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蠢呢——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


    「……什……什麽?」


    「不過奉陪你們的愚蠢也隻到今天為止了。」


    聶羅加深了笑意這麽宣告。


    他的身旁——會議室的門扉在下一個瞬間開啟了。


    *


    梅莉妮太忘我了。


    『你先走吧。省吾殿下——一定會很驚訝的。』


    向機伶地這麽說的蓓爾提雅道過謝後——梅莉妮便第一個走向省吾的房間。雖然房門微微敞開的這點讓她感到些許的不協調感,不過能夠和省吾重逢的喜悅將這股不協調感一掃而空,梅莉妮直接衝進了省吾的房間。


    然而她在那裏看見的卻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光景。


    染上月光的房間內——


    互相對峙的兩道身影。


    省吾與——


    (——艾雪?)


    為什麽?


    梅莉妮認得同樣隸屬於柯德蘭家的艾雪,也聽雷奧他們說過她取代自己作為姬巫女被送到省吾身邊的事情,所以艾雪會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可是——看到她用手槍指向省吾頭部的樣子時,就連梅莉妮也不禁混亂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


    巴爾德因為什麽理由而命令艾雪暗殺省吾嗎?


    還是說——


    「…………!」


    有別於因焦躁感而不停空轉的思考,梅莉妮的身體反射性地動了起來。


    她真的——太忘我了。


    梅莉妮沒有擬神杖,也沒有刀具或槍械。


    她隻想到要擋在省吾與槍口之間而已。


    看到跑過來的梅莉妮時,立刻反應過來的艾雪將手槍轉了個彎。梅莉妮一邊跑著,一邊對槍口從省吾的臉上移開感到安心;她沒有餘力能重新意識到移開的槍口正指向自己。


    所以——


    「…………啊,」


    在槍聲響起的那個瞬間——


    梅莉妮才首次意識到貫穿自己身體的灼熱存在——才想到了自己或許會被子彈擊中的可能性。


    鮮血像花辦一樣四處飛散。


    在延長了好幾倍的一瞬間內,世界緩慢地旋轉。


    梅莉妮的視野彷佛沉入深淵似地急速暗了下來。


    *


    艾雪的動作快得不像是個陷入瘋狂的人。


    「…………」


    艾雪也是姬巫女之一——所以自然受過了相應的戰鬥訓練,在手槍的使用方麵也不是個外行人;射傷梅莉妮的槍口像是反彈似地轉迴來,連一瞬間都沒有停滯。


    槍口一分不差地對準了省吾的額頭,就跟方才一樣,接下來隻要艾雪稍微動動指尖,名


    副其實的必殺槍彈就會發射了;在這麽近的距離下,要躲開或稍微偏離槍口都是極為困難的事


    情。


    所以——


    「——!」


    一瞬間試圖衝過來的蓓爾提雅才會像是被凍住似地停在那裏。


    如果是徹底的外行人還好,但麵對著受過訓練的對手,就連也蓓爾提雅不敢輕舉妄動;不管蓓爾提雅是要拔槍,還是要投出小刀,都仍需要一個動作——相較之下,不管怎麽想都是艾雪扣下扳機會比較快。


    相對地——


    「梅……梅莉妮……?」


    省吾卻彷佛完全不在意指向自己的槍口般,當場一屁股坐下來。


    艾雪的槍口也配合他的動作自然地垂下來,完全沒有任何可以介入的空隙:一度被梅莉妮介入後,艾雪的警戒自然變得更為嚴密。


    「梅莉妮——為什麽……?」


    省吾血氣全失的雙唇之中發出顫抖的聲音。


    他將倒在地上的梅莉妮抱過來。被子彈擊中的地方似乎是腹部,黏膩的觸感糾結著省吾放在梅莉妮側腹上的左手手指,讓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梅莉妮會在這裏呢?


    這一定是搞錯了,被擊中的人不是梅莉妮——這種毫無益處的想象無意義地閃過省吾的腦海裏;不過就算他一次又一次地反複妄想,也不可能顛覆現實。


    「省……省…吾……殿……下…………」


    嘶啞的聲音唿喚著省吾的名字。


    那張因急遽出血而變得蒼白的臉——正露出微笑。


    省吾不明白這微笑的意義;為什麽梅莉妮在這種狀態下還能笑得出來呢?


    「……您……沒事吧……?」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氣。


    就算腹部被槍射中——就算到了這種地步,比起自己的身體,梅莉妮還是更關心省吾。那已經不屬於獻身的層次了,就無私的這層意義而言,那甚至已經近乎悟道,是完全壓抑了動物本能的壓倒性的愛情。


    「梅莉妮……梅莉妮!」


    「…………」


    或許那是她絞盡最後的氣力所說出來的一句話也說不定。


    天空色的雙眸正慢慢地失去焦點而黯淡下來,臉上滲出來的油汗讓如絹線般的金發變得像糾結在臉上的藤蔓,她的四肢已經無力地垂落下來——微微開啟的櫻花色嘴唇也是一動也不動;梅莉妮的模樣已經無限地接近死人了。


    「梅莉妮!」


    蓓爾提雅還是佇立在門口——但悲痛地大叫:


    「梅莉妮、梅莉妮!你振作一點!梅莉妮!喂、梅莉——」


    「…………」


    不過表情朦朧的梅莉妮已經無法迴應好友的唿喊聲了。


    省吾無法繼續看著梅莉妮不斷趺落死亡深淵的模樣;盡管仍抱著她,卻逃也似地將視線轉迴艾雪身上。


    柯德蘭家的姬巫女依舊以炯炯有神的雙眸望著省吾他們。


    無論在扣下扳機前後——都沒有任何變化,她的表情反而平靜得不像才剛對人開槍過。


    「…………」


    感到毛骨悚然的省吾不禁把湧到喉頭的怒罵聲給吞了迴去。


    不行,她已經完全崩潰了。


    就連省吾也能一眼看出來。


    那也是最糟糕的崩潰。


    如果是言行舉止變得支離破碎的崩潰,省吾或許還能從中找出破綻;不過現在的艾雪——卻循著自己的道理崩潰,也可以說是自殺者的心理吧?固定在負麵的決心輕易地排除了所有的矛盾與猶豫,甚至還在理論上排除了任何理所當然的道理。


    想說服她是沒有用的,就連誘使她輕怱大意也很困難。


    而且……


    (要是連我都在這裏被射殺的話——)


    省吾也無法想象艾雪接下來會采取什麽行動。


    她會將槍口指向自己的頭,然後扣下扳機嗎?還是對蓓爾提雅——以及按住嘴巴僵在她背後的花梨開槍呢?隻要殺了省吾,她就會心甘情願地投降——省吾不可能期望這麽順利的未來。


    情況很單純。


    但麵對這種情況,省吾卻也真的束手無策了。


    「梅莉妮!梅莉妮!梅莉妮!」


    在被緊張感凍結的空間中——唯有蓓爾提雅死命地唿喊友人的聲音空虛地迴響著。


    *


    五家族會議——會議室。


    在〈雷涅蓋德〉的根據地『聖廟』內部,那是警備體製最嚴密的重要設施之一。警備足以與此匹敵的頂多隻有〈瀆神之主〉的保管裝置『聖棺』,以及各家族族長的辦公室。


    所以很理所當然地,隻要在會議中控製了這裏,便形同於控製了〈雷涅蓋德〉的腦。


    會議室周圍有堅固的岩盤保護,通往會議室的通道也隻有一條而已;雖然直接通往『縱坑』的露台能在危急時打開,但卻無法從外側開啟。


    為了防堵炸彈與奇跡術的攻擊,通道在開挖時刻意拐了好幾個彎,另外設置了五道隔牆,還部署了五組武裝警備兵——也就是各個族長帶來的護衛們——隻要沒有他們的許可,不管任何人都不能前進。


    就算是姬巫女和族長的直係血親也一樣。


    因此——


    「——請等一等。」


    伴隨著低沉的聲音,伸向眼前的警棍擋住了愛菲妮耶的去路。


    由於這條通道並不寬敞,因此警備兵們並沒有配備短槍或長劍之類的武器——因為這些武器要是用得不好,反而會自縛手腳,產生破綻,所以掛在他們腰際的標準裝備自然就是手槍與短劍,還有為了方便在封閉空間內使用而縮減了長度的警棍。


    「是。」


    愛菲妮耶老實地停下腳步,並且用開朗得不合時宜的聲音迴答:


    「一直以來真是辛苦你們了。」


    「…………」


    「…………」


    警備兵們麵麵相幌。


    他們是隸屬於瑪布羅家族的人——今天負責守在最深處的位置,後方隻有會議室的門而已。五組警備兵們負責看守幾號據點均隨每次的會議變動,這是為了預防每次都站在同一個地方而產生無謂的習慣——也就是鬆懈緊張感。


    話雖如此,由於警備兵們都是深得族長信賴的人,數量上並不多。


    因此他們當然也認識經常出入會議室的人。


    雖然隻有簡單地閑聊幾句的程度。


    「……怎麽了?」


    麵對著警備兵們,愛菲妮耶輕輕地歪著頭。


    綁在左右兩側的頭發也配合著她的動作搖晃了起來。


    「啊啊……不。」


    警備兵們露出苦笑:


    「姑且不說蓓爾提雅殿下與哈傑姐殿下,這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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