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代行者」的出現有其固定的順序。


    總共十六位「代行者」——準確點說是「神罰代行者」被設計為定期覺醒完成自己使命的怪物。那是它們的存在理由,也是它們已逝的創造主的遺誌。


    陷人類於萬劫不複之中。


    「代行者」們就是為此……僅僅為此而存在。


    所以,「代行者」們哪怕處於待機期,也並非完全停止活動。它們試想種種狀況,不斷摸索怎樣才能讓背叛者們更痛苦。「代行者」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才被賜予思考力。為了作為神的遺言執行者降下神罰,它們同時具備幹涉存在律的權能和行使權能的意誌。


    但是如果把它們視為與神或人相同,可就大錯特錯了。


    雖然確實擁有與神或人相類似的地方……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代行者」是為了完成特定使命而被特化臻極的存在,其定義甚至不能稱之為生命。勉強說的話,僅是神遺留的詛咒,是某種係統裝置。


    是以——他們亙古不變地籌劃著下一個神罰的形式。


    既不懷疑自我的存在,也不會迷惑躊躇,在睡夢中思索如何讓人類更痛苦。隨後,一覺醒來便火速將夢中的情景變為實體。在滿足一定條件後再次進入沉睡,繼續夢囈下一個神罰的形式。


    這就是「神罰代行者」。


    並且,現在……


    (………………)


    「代行者」悠然地挺立起塗滿漆黑色的身體。


    要形容它的樣子,隻需一個「影」字便足矣。


    「代行者」的輪廓精準地模仿著神的模樣。但那隻是輪廓。「代行者」既無厚度也無重量。就像是按照神的模樣剪切下來的黑色平麵。這就是「代行者」本體。緊貼於地麵時,它就是影子。


    覺醒的「代行者」很快便放棄了作為無害影子的存在。


    仿佛從地麵剝離的黑色剪紙……無聲無息輕輕晃動飄向空中。


    「代行者」用它波瀾不驚的思考力確認狀況。在沉睡期試想出的四百二十七種「神罰」內,選擇相對較為容易執行的方案。隨後瞬間構築奇跡術式,憑借高速演算能力將奇跡術式分割譯成聖句形式。編纂處理完成後——立即釋放聖句。


    周圍——奇跡作用圈的範圍被統稱為聖域。其中的物質瞬間將它的聖句視為神之物,遵從存在律的記述接受命令。將自身的物質特性假想化,實現「代行者」所希望的現象。


    …………


    吾等是執行者


    吾等是刑罰者


    吾等是複仇者


    吾等是造物主憤怒之形


    給予背叛者們降下製裁之鐵錘


    故森羅


    故萬象


    遵從吾令


    …………


    冷漠森然的複仇之歌在荒野上高高響起。


    聖光釋放纏繞身軀,逆光中浮現出神的身影。如同在害怕這無慈悲的神之怒——周圍觸及聖域,被重組存在結構的物質卷起旋渦,發出仿佛悲鳴似的轟隆聲。


    「代行者」發動。


    刹那間——


    “…………!?”


    一聲不到半秒的短暫悲鳴迸發了出來。


    偶然路過附近的人類接觸到「代行者」的聖域後即刻死亡。


    這片荒野上當然沒有人居住。那恐怕是旅行商人或者其他正好通過附近的人吧。證據就是他們乘坐著帶滿貨物的蒸汽式貨車。上麵載運一看便知是重視實用性的耐用商品,此外還裝備了對強盜、怪物用的武器和裝甲——但無論是多麽堅硬的車體,隻要是在聖域之中,就不可能阻擋「代行者」的力量。


    被賜於神罰屬性的高密度聖光近距離照射,那些人的肉體損壞速度遠遠超過被暴風或衝擊等物理現像擊中。構成物質的存在律被破壞殆盡。刹那前還是人類肉身的他們,瞬間變成黏稠狀液體撒滿地麵——緊接著在下個瞬間便被無聲無息地蒸發了。


    撞上「代行者」的發動地是他們的不幸。


    但是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算是幸福的吧。


    因為他們甚至沒有感到痛苦與恐怖的餘暇。


    (……………………)


    「代行者」憑借聲音偵查及熱量偵查等數種方法探測周圍區域。


    它發現在荒野盡頭處有個小型城市。


    首先從那裏開始——如此判斷之後,「代行者」用與其力量相比可以稱得上是遲鈍的動作朝著最近的城市開始空中滑行。


    這當然不是「代行者」的極限速度。


    「代行者」的移動速度存在特別含義。雖然速度確實很慢,但是並非慢到人類可以從它的威脅中從容不迫逃走的地步。勉強形容的話,那是為了讓人類飽嚐危如累卵般的恐怖與痛苦——而嚴密計算過的速度。


    附近的城市中恐怕居住著數萬居民吧。


    他們很快便會察覺「代行者」的發動以及接近。但他們沒有足夠逃離城市的時間,不要說家畜無法如數帶走,就連蒸汽機車的數量也不足以讓城市中的所有人都完成避難。人們很快就注意到這些殘酷的事實。


    陷於恐怖狀態的人們不必等「代行者」到達,就會因相互爭奪食物和交通工具而出現數十數百的死傷亡者。在愚蠢的人類依舊抱頭鼠竄之際,「代行者」將會到達,然後冷血無情地蹂躪那些未來得及逃離的人們。


    恐怕最後會有八成左右的居民死亡。


    反過來說,就是有兩成左右的人能逃脫。


    這樣的結果並無大礙,這也是「代行者」計算之內的事。


    苟延殘喘的人們必須發揮相應的作用。


    歎息,悲泣,恐慌,瘋狂,人們以各種感情向更多的人們傳達神之憤怒的強大。瑟縮於「代行者」威脅之下的日子被強加給更多的人類。正是出於這種考慮,它才讓兩成之數的人逃過一劫。「代行者」的力量絕不是無法完全殺盡人類。或者說對它而言滅絕人類也許更簡單些——但那樣做就沒什麽意義了。


    盡可能讓更多的人類帶著沉重的罪孽感生活在如臨深淵之中。


    讓更多的人類無法迴憶起幸福的意義,絕望地死去。


    「代行者」僅僅為此而存在。


    將周密計算過的令人噤若寒蟬的惡意給具現化。


    對此「代行者」沒有任何感慨。


    隻是為了執行複仇任務而運轉的係統裝置當然不可能會擁有那種感情。


    ¤


    香芝省吾認為自己是個理解力優秀的人。


    該說是價值觀富有彈性呢?還是該說能簡單接受他人意見的同時懷疑自己所學的常識呢?……總之,性格上存在這類部分。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雖然按照花梨的話來說「那才不是理解力優秀呢,隻是單純的自信不足罷了!」,但說話人既然是花梨這種桀驁不馴的標準原型,那他自然是難以坦誠接受的。


    這些先不管它。


    無論原因如何——基本上省吾不會完全否定他人的想法。


    這主要是由於他對於幻想類漫畫遊戲小說動畫等虛構度高的娛樂很感興趣,相對而言對現實或常識的拘泥感則較為淡薄。


    然而那畢竟存在一個程度。


    他雖然身為宅男但也算是在現實與常識中長大的普通高校生。


    所以——


    “…………異世界?”


    省吾不假思索地重複了一遍。


    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從至今發生的一切來看,朦朦朧朧地猜到了。但鄭重其事地從他人口中聽到這個詞,還是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因為對他來說這個單詞的存在意義僅限於架空設定之中。如果輕易把它作為


    現實之物來接受,那他渡過的人生也就未免過於脫線了。


    對於花梨來說也是一樣吧。


    坐在省吾的身旁,緊皺著可愛的小臉——她的右手食指與大拇指摩擦撮動。省吾知道那是她在思考時特有的習慣。


    “這裏是——異世界?”


    “是的。如果用省吾殿下所在世界的語言來形容的話,這裏便是異世界”


    對於囉嗦地反複嘀咕著的省吾,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聲音平靜安詳毫不紊亂的美麗少女——<萊納凱特>首席姬巫女梅璃爾.柯德蘭耐心地一一作答。


    “…………”


    省吾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開口了。


    一如既往的早晨,一如既往不請自來的花梨,一如既往地更換衣服飲牛奶吃麵包,一如既往地往書包中塞入教科書筆記本等東西,和花梨一起——


    在這裏他的日常生活陡然終止了。


    而且倏忽間——竟成了「異世界」


    (這不是……幻覺吧)


    省吾像是在確認自己正常與否般,檢查了一下記憶。


    雖然由於困惑與不安造成眾多細節部分很模糊——但來到這個世界後所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他都能清楚記得。記憶中的時間秩序沒有混亂,也無矛盾之處。所以,他覺得這應該不是自己無意識中創造的妄想。


    省吾和花梨被自稱是姬巫女的五名少女帶離了那個奇異的地方。


    那個巨大的豎坑似乎是個被稱為「聖廊」的設施。


    雖然莫名其妙地被初次見麵之人指引該往哪裏走,的確讓他們產生了巨大的抵抗感。但目前的狀況並非完全不能往好的方向猜想,再加上也找不到其他確實可行的方案——畢竟腦子依然一片混亂的省吾,隻能呆滯地讓思考空轉,毫無采取積極行動的餘暇。


    途中花梨曾稍稍在他耳旁說“想辦法去套些能夠判斷狀況的情報”,省吾姑且先在梅璃爾她們的催促下離開了「聖廊」。


    他就是這時才發現「聖廊」原來是座地下設施。


    通過磚塊輔成的漫長道路,登上樓梯,踏入好似鳥籠般的升降機,透過金屬欄杆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麵和腳下的情景……在上升到足以讓恐高症患者痛哭流涕的高度後,終於到達了地麵。


    踏上地麵首先歡迎省吾他們的是一望無際的樹海。


    放眼望去綠色的領域不見盡頭,高聳入雲不知凡幾的參天大樹深深壓倒了在都市中長大的省吾。一條貌似道路的小徑從省吾他們麵前延伸向森林,完全無法想像到底通向何方。


    情不自禁深唿吸的省吾感到一種混合了泥土、樹木以及微風的氣息。與一小時前省吾所在地的空氣明顯大不相同。與雙親同樣出生於都市的他,沒有常人所說的「故鄉」——也就是鄉土氣息沉重的老家。他環視著周圍,不知為何一股懷念感油然而生。


    隨後他看見了背後的一幢宅院。


    “這個是……”


    不——這幢建築的規模與氛圍用「宅院」來形容,或許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因為在省吾與花梨所熟悉的現代日本,那幢建築可以稱得上是 ‘古怪’的代名詞。


    建築規模接近學校或宿舍。雖然隻是個兩層建築,但周圍配置有數幢尖塔,還有石頭堆起的屏障包圍著寬闊的用地。從這些布局來看,也許該說它是個小規模要塞才對。


    建築本身有一種讓人聯想到西洋貴族館的優美氣息。至少與注重實用、強調堅固的要塞之流有明顯不同。


    然而……如果認真觀察細節之處,某種不協調感就會凸現出來。


    巨大的外形確實類似洋館,但玄關大門以及牆壁上的圖案色澤卻與西歐風格有著微妙差異。總感覺有些粗陋……與裝腔作勢的冷硬西歐風格不同,更像是某種洋溢原始生命感的民族圖騰。梅璃爾她們的服飾上也有類似感,如果硬要用省吾所學的知識來形容——那就是北歐與阿伊努文化的混合印象體。


    宅院的內部比看起來更寬闊。


    “請往這邊走”


    在堪比體育館大小的玄關前傻站的省吾絲毫沒有察覺梅璃爾的招唿聲。直到花梨用肘部頂了頂他的後背,才緩過神來邁開步伐。


    穿過玄關,踏上足以表演音樂劇的寬闊樓梯,通過即使讓卡車並行也綽綽有餘的走廊……走了近三分鍾,省吾他們終於來到一間好像是客廳的房間。


    麵積大概是二十個榻榻米左右的程度吧。


    無論家具還是照明器具的形狀都奇妙且陌生,但一眼就能明白那是精心打造的豪華房間。比如說家具,粗略一看似乎形狀簡單,然而在細節部分都刻有獨具匠心的圖案。省吾他們被請坐下的椅子上也似乎刻有某種動物的形象,坐麵以及靠背上使用的布料柔弱有彈性,觸感與天鵝絨很相似,非常舒適。


    這些姑且先放一邊——


    “異世界啊……異世界呐”


    花梨用有些諷刺的口吻說道,


    “最近的異世界都說日語嗎?”


    是的——梅璃爾她們說的確實是日語。


    發音有些不標準,或者幹脆說有些怪。這大概是由於日語並非她們的母語吧。她們的口語用於正常溝通沒什麽問題,而且比起那些流行少年少女間使用的略語、隱語、流行語之類亂七八糟的話來說要正規得多。


    不過——


    “這是因為我們學習過省吾殿下所在世界的語言”


    梅璃爾說道,


    “這個世界當然也有自己的語言。但能夠使用日語的隻有我們以及另一些為數不多的人。而其他人既聽不懂也不會說這種語言。我們是為了輔佐省吾殿下而接受的教育,所以掌握了這種語言”


    恐怕那時「聖廊」中大多數人所說的話就是這個世界的母語吧。在前往這裏的途中,曾見過姬巫女以外的其他數人,其中還有人與梅璃爾她們交談過……無論是哪個人說的話,省吾和花梨都聽得一頭霧水,梅璃爾她們也用同樣意義不明的話語作答。


    光從發音來看,似乎與德語有些接近——省吾就不必說了,就連花梨對德語也毫無涉足。所以到底是語言結構相似,還是單純的發音相近就不得而知了。


    “老實說”


    省吾壓低了聲音用盡可能避免刺激梅璃爾她們的口吻說道,


    “我還是不能相信異世界之類的話。沒有證據能完全否定這是個大騙局或者是在演戲。你們是被人雇來欺騙我們的演員,這個房間還有剛才那裏都是設置好的布局”


    嘴上雖這麽說——但省吾心中卻似乎在否定自己的話。


    哪裏會有人為了騙取區區一介高校生而勞師動眾地布下如此大規模的騙局?而且騙子怎麽可能在一瞬間將省吾他們從香芝家的玄關帶到這種地方?既然無法用常識進行說明,那麽這就隻能算是常識之外的事態了吧。


    但是……


    就算如此,要他們若無其事地接受‘這裏是異世界’之類充滿非常識單詞的說明,還是有些難度的。


    “這是人之常情”


    梅璃爾沒有露出絲毫不快,平淡地說道。


    “關於這一點,日後將由我帶領殿下參觀城市。到時想必能打消殿下的疑惑了吧。此外還有另一個方法,那就是讓殿下觀賞魔法”


    “……魔法?”


    皺起眉頭,花梨質問道。


    “是的。這裏的魔法譯成日語就是「奇跡術」”


    “…………”


    省吾和花梨麵麵相覷。


    “——荷傑妲”


    梅璃爾轉身向姬巫女之一說道。


    走出跟前的是所有姬巫女中個子最高的少女。


    俯仰之間在省吾腦中浮現出的印象


    是——「女武術家」。讓人聯想到小刀般,除去多餘部分精煉至極的伶俐美貌,修長的手足,眼角細長的紫色瞳孔,垂柳般延伸至腰際的亞麻色頭發被編成三股。


    荷傑妲從附近牆壁上取下一根好像木杖似的東西。


    再次定睛細看就會發現異樣之處。


    外觀似乎是某種機械,基本形狀就好似一個延長了下部的『?』號,在彎成圓環的曲線部中心有一個黑色球體,它被放射狀配置的樹枝形物件給牢牢架住。圓環部分是凹凸不平的橢圓形——看上去就像某種生物的背骨裹著球體般。


    荷傑妲握著的地方,形狀酷似槍柄和板機,其他還有數個像是運轉裝置的部位。


    “這個是——”


    荷傑妲用沙啞性感的聲音說道,


    “被稱為擬神杖的奇跡術用道具。通過操縱這個,我們便能顯現奇跡術”


    荷傑妲邊說著邊舉起擬神杖對準房間一角中裝飾用的花瓶。


    花瓶上插著的大朵紅花與白花,它們好像在爭芳鬥豔般,怒放著各自的花瓣。插花的習慣與文化似乎與省吾他們的世界並無多大差異。


    “——那麽”


    荷傑妲按下手杖的板機。


    卡嚓!一聲輕響後數個裝置運轉起來,圓環部分彈出數根棒狀部件。


    同時——


    “…………?”


    球體的一部分打開了個缺口,從中漏出白光。


    就像是雷射光似的,既不擴散也不減弱地筆直朝著花朵射去。


    “ai.kabaana.damu.buruto.omu.kaamu.zerai.oruekusu.imu.oomun.rukusu.rihusu.zen.gurun.ia.toun.ia.huittu.yamu.nisu.zeyasu.omu.nouno.unto.doruto.wai”


    荷傑妲朗朗吟唱起不可思議的語言。


    那大概是在吟唱咒語吧。當然了——雖然省吾他們完全聽不懂,但也能明白這些咒語的作用巨大。因為如同在配合她的話語一般,光在空中突然扭轉,繪製成幾何圖形般的東西,纏繞花朵。


    隨後……


    “——請看”


    說這句話的是梅璃爾。


    在她說完的瞬間——名副其實的奇跡發生了。


    “——!?”


    ——卡吱


    好似玻璃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同時省吾覺得花瓶周圍的空間仿佛刹那扭曲了。


    下個瞬間,花朵毫無征兆地染成了雪白色。


    “…………”


    荷傑妲無言地伸出擬神杖,用前端碰了碰花朵。


    “……哇”


    省吾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


    花——完全冰凍的花瓣接觸到擬神杖的瞬間,宛如失去了微妙平衡般,粉碎掉落在地。


    “……讓您見笑了”


    說完荷傑妲迴到姬巫女們的行列中。


    瞬間凍結花朵。


    那是隻有使用液態氮才能完成的表演。不——其實早在途中,擬神杖發出的光線在空中轉彎繪出幾何圖形的影像本身,就可以算是奇跡了。花瓶周圍的空間之所以看上去發生了扭曲,恐怕是因為急劇降溫引起的空氣密度差造成了光線折射吧。與地麵水蒸氣的原理基本相同。


    省吾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地了。


    在他看來,這真是名副其實的魔法。


    不過——


    “您能相信了嗎?”


    給梅璃爾的確認做出迴答的是花梨。


    “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不是騙人的把戲”


    “——喂,花梨——”


    “越像是奇跡的怪事才越可能是騙人的把戲。假設她是真正的奇跡師,當然不會弄出會被我們看破老底的粗陋戲法。但剛才的也有可能是偽裝成魔法或奇跡的樣子罷了”


    花梨盤著胳膊說道。


    “話是……沒錯”


    “而且,即便那是真的魔法或奇跡。也不能證明這裏就是異世界吧”


    她說的沒錯。


    雖然是相當苛刻的指責——但無論是梅璃爾還是荷傑妲都沒有浮現出半點動搖或憤怒。姬巫女們如同看到了某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般,麵麵相覷苦笑了一下。隨後梅璃爾作為她們的代表說道,


    “那麽要如何做,才能讓您相信呢?”


    “事實不能隻憑某個現象便妄下判斷。光有一個證據是會產生重大誤判的。所以必須在多方麵收集不同證據後,才能確認事實”


    “…………”


    省吾皺著臉看著花梨。


    雖然她說的基本上是沒錯——但能輕巧說出這些話的中學生怎麽看都不覺得可愛呢。麵對匪夷所思的事情,老實地兩眼放光、激動無比的神經,在這位少女身上似乎嚴重欠缺。可愛的表妹何時起變成了這種愛強詞奪理的小怪物?


    “嘛~~這些我先保留意見”


    聳聳肩,花梨說道,


    “退一步說,我假設這裏是與我們所居住的世界不同的地方——「異世界」,如果我不這麽承認的話,對話就進行不下去了吧”


    “感謝您賢明的判斷”


    梅璃爾深深笑了笑說道。


    “把我們叫到這個異世界的人就是你們嗎?”


    “是的。準確來說是包括我們姬巫女在內的被稱為<萊納凱特>的集團通過大規模奇跡術舉行了召喚儀式。原本目的隻是為了召喚省吾殿下一人,但偶然把花梨殿下也一起卷入其中”


    “……真是對不起你們呢,帶了個拖油瓶”


    花梨冷嘲道。


    “不,絕沒有那樣的事”


    梅璃爾優雅地搖了搖頭。


    “那麽——你們召喚阿省的理由就是因為「救世主」?”


    “是的”


    沒有絲毫躊躇或猶豫——也沒半點羞澀,梅璃爾與其他姬巫女頷首點頭。


    承受著姬巫女們過於熾熱直接的視線,反倒是省吾不好意思起來。從常識看來,「救世主」之類的詞不僅僅是老套,甚至可以說是被濫用過度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存在。


    省吾喜歡的英雄故事中固然是慣用的台詞,但是被人當麵用異常認真的表情這麽說——隻會感到冷汗涔涔吧。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省吾是個能夠清楚分辨自己興趣愛好隸屬於幻想領域的正常人。


    “突然被你這麽說,我怎麽……救世主到底指什麽?”


    好像為了躲避姬巫女們的視線般扭捏著身子,省吾問道。


    “是指拯救我們世界的殿下”


    理所當然的迴答。


    不過,這也就是說——


    “情況已經十萬火急到必須從其他世界召喚救世主了嗎?”


    花梨的口吻雖然帶著挑釁,但梅璃爾依然浮現帶溫柔的微笑,坦率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世界的人類,目前正瀕臨滅亡”


    毫不遮掩地如此說道。


    她的語氣——不知是由於她的性格,還是出於什麽目的——總之,仿佛在談論明日天氣如何般,缺乏悲壯感。所以省吾下意識向她追問道。


    “真的?人類……滅亡?”


    “是的。雖然不是在今天或明天。但是現在的局麵如果再持續下去,人類不久便會滅絕吧。不知是一年後還是五年後,雖然準確數字無法判斷。但可以斷言,我們僅剩的時間與我們曾經刻下的曆史相比,可謂隻有短暫的刹那”


    “…………”


    省吾不知該說些什麽。


    人類滅亡。那是對他來說比‘異世界’這個詞更遙遠,隻屬


    於幻想領域的詞匯。


    他帶著某種期待依次望著梅璃爾以及其他姬巫女們。


    然而……沒有任何向他搖頭之人。


    ¤


    駿馬膽怯地低低嘶吼了一聲。


    “……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吧”


    他喃喃自語,輕撫著愛馬的鬣毛。


    「代行者」降下的神罰基本以人類為對象。這種意義上來說,馬似乎沒必要懼怕那個自成一體的巨大詛咒。然而由於「代行者」所引起的災難過於強大,大多數情況下會無差別將人類以及周圍所在之物破壞殆盡,所以首先遭殃的是家畜。雖然他的愛馬接受過作為軍馬的訓練。但麵對「代行者」也不得不感到怯意吧。


    因為「代行者」的力量是壓倒性的——而且是惡意的集合體。


    與其他所有存在相比,「代行者」從一開始就過於異類。並非生物,甚至恐怕連物質也算不上。它是已逝之神所遺留的怨念集合、單方麵行使殺戮的生物、粉碎物質的強橫力量。


    並且迄今為止,依然找不到任何能與其對抗的手段。


    “好吧,在被追上前,先撤退吧”


    他拉了一下韁繩,背朝「代行者」。


    輕踢馬腹。就像對這個命令等候已久般,馬兒撒腿飛奔起來。大概它早就希望遠離那個巨大詛咒了吧。


    然而……


    “……不妙啊”


    視野中,荒野角落裏,他發現了數個異形的身影。


    隻有用異形才能形容那些東西吧。


    從外表看是巨形蠍子。


    如果真是巨大的蠍子那興許還好些。之所以稱其為異形,是因為那是個連外形都有可能會刺激到人類心靈的東西。


    它有著人類的膚色。


    具備類似人類般的手、足、顏、胴體,但外形卻是蠍子。這個怪物給人的印象就是把人類分屍後,故意拆裝成的蠍子。


    四對腳全是人類的手腕,兩肋的夾子是末端膨脹的人類手掌。就連尾巴也是根被手腕微妙拉長的手腕。胴體上雖然具備乳房與性器官,但外形卻好像被強行壓垮似的扁平——最震撼的莫過於它的頭部還長著一張普通人的臉。


    這是被稱為「落地怪」的怪物。


    肉色的蠍子蠕動非手非腳的肉體,用令人驚訝的速度在荒野上疾馳。怪物臉上浮現出恍惚的表情,高聲咆哮。從嘴裏吧嗒吧嗒地滴下哈喇子。大概伴隨「代行者」一起發動,讓它感到了興奮吧。


    很快「代行者」似乎發現了一個騎在馬上的獵物。


    怪物共有七隻,它們用誇張的速度接近獵物。


    “真纏人啊”


    他摸了摸插入馬鞍專用架的長槍。


    行走荒野者必備之一:標準貢杆式長槍,裝彈數是八。雖然後備彈藥準備齊全——但是他還沒從容到可以邊騎馬邊填裝後備彈。更何況他也沒有一槍解決一個「落地怪」的自信。


    「落地怪」全稱是——「神罰代行者的落地怪」


    「代行者」的威脅各種各樣。纏繞在它們身上的聖域固然也是威脅,但從那裏顯現的各種破壞現象——小至火炎衝擊波大至台風海嘯——都危險至極。而最麻煩的是「代行者」們製造的災害在「代行者」進行休眠期後依舊殘存。


    其中具代表性的就是「落地怪」——被普通人稱為怪物或怪物的異形生物群。


    它們是「代行者」的聖域所製造的生物兵器。出自本能地襲擊人類。當然了,雖然它們是由奇跡術所創造,但「落地怪」本身是由普通物質組成的,采取相應措施——比如以攻擊型奇跡術或火槍——是能被打倒的。


    不過,它們是生物。無論是哪種異形都是作為生物被製造的。


    換言之……它們能夠繁殖。


    無論消滅多少,都無法將「落地怪」完全驅逐幹淨。具有雙性且成長迅速的這些怪物,隻要殘存兩個。一年之後就能繁殖到十倍,二年之後就是百倍。並且它們還擁有稍比猴子遜色的簡單智力。群體數量一旦減少,便會聰明地躲起來等待勢力恢複。


    它們確實是惡夢的產物。


    “…………”


    首當其衝的怪物露出詭異的笑容。


    光從那張臉來看,似乎是個平凡的中年婦女。也正因此才會讓那些看見「落地怪」全景的人們不寒而栗。據說在遭到「落地怪」的襲擊而逃過一劫的人中,有些從此隻會一味麵向牆壁傻笑,還有些則會每晚從夢中驚醒慘叫不絕。


    “……我還不能被你們殺掉”


    他嘀咕著拔出長槍,拉下裝填杆。


    輕巧地扣下板機。


    荒野上響起清脆的槍聲。


    最前麵的怪物額頭被射穿一個小孔——「落地怪」架勢一顫,仿佛隻皮球般從荒蕪的大地上躍起。爪子朝著空中亂揮,像隻蠍子似地抽搐後再也沒動靜了。


    讓人作嘔的景象。


    但是他忍住了胃部的不適,再次拉下裝填杆,彈出空彈藥後,繼續扣下拖板機。


    「落地怪」四散跳起,子彈無耐地撲了個空。


    殘彈——還剩六發。


    不知是否找到了什麽可笑之物,怪物們發出難聽的笑聲追了過來。


    他又連射了兩槍。彈軌微妙偏移的攻擊,射中了第二隻怪物的身軀,但處於亢奮狀態的怪物渾若無事地繼續疾走。


    不妙,與平日的練習差別太大了。


    眼中映出口水滴答、笑容滿麵的人類臉皮貼地緊追不舍的影像——壓倒性的厭惡感讓手顫抖起來。


    又是兩連射。一發子彈擊中剛才受傷的怪物手腕。怪物一個不穩,翻倒在地——沒有死,但那樣子似乎追不上馬匹了。


    還剩五個,子彈卻隻剩兩顆。


    腰上雖然還掛著備用的手槍和短劍——但畢竟是接近戰用的武器。威力低弱。到了不得不動用這些東西的時候,就等於給判了死刑。


    ia.kabana.damu.buruto.omu.gamu zerai.oruekusu.imu.oomunn


    “吾以神之權能下令,萬物聽從吾之號令——出現.顯形.虛無之劍.真空之刃.聚集吧,前往吾所示之方向”


    攻擊型奇跡術聖句。


    高聲吟唱——瞬間引導聖光,從空中描繪出的術式迴路中產生數個具有指向性的真空斷層,朝著怪物們射去。


    殺戮在眨眼之間完成。


    被分屍成數十段的三隻「落地怪」四肢朝天——刹時噴出的黏稠血液將荒野染紅。攻擊型奇跡術的效果到底不至於將五隻全部屠戮一空,剩下的兩隻立即調頭,準備逃跑。它們大概具有判斷能否取勝的基礎智慧吧。


    但是它們似乎沒有判斷是否在劫難逃與孤注一擲的智商。


    槍口射出的子彈與攻擊型奇跡術製造的真空之刃,逐一停止了「落地怪」的生機。現在可不是裝酷擺姿勢、放棄趁勝追擊的時候。能殺多少是多少,這是遭遇「落地怪」之人不成文的義務。


    “得救了嗎……”


    他停下馬,喘了口氣。


    就在這時——


    “……萊奧大人”


    一個明顯帶有責難意味的聲音喊住了他。


    不迴頭,也能猜到對方是誰。他一邊小心謹慎地從皮帶上取出後備彈裝填上長槍,一邊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對不起,很感謝你的幫助”


    “…………”


    無言的壓力。


    他長歎一聲,向出聲之人轉過頭。


    出現在那裏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孩。


    與他同樣騎在馬上,但女孩手中緊握的並非長槍,而


    是擬神杖。如果是對奇跡術有所涉足之人,大概會發現女孩手中擬神杖的型號有些陳舊。


    長長的黑發被編成兩根利於行動的發辮,身上穿著旅行用的厚重鬥篷,臉蛋被砂塵與汗水給弄髒,且麵無表情——總之是感覺不到什麽驚豔感的相貌。不過萊奧知道,讓她好好打扮一番的話,絕對是個漂亮的美人。


    乍看之下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女。但那是由於她身材嬌小、外貌童顏所致。其實她真實的年齡是二十二歲。旁人是怎麽也看不出來的。而她本人似乎對這一點格外在意。如果被人在這件事上說三道四,她當真會大發雷霆。因為平日不太顯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一旦生起氣來,就尤其怕人——不過萊奧覺得她露出常人表情的時候,才更為讓他安心。


    女孩的名字是安潔莉特。


    和萊奧已經打了整整五年的交道。


    “我反複叮囑過您,外出時請一定要帶上我”


    “看你睡得那麽香,我不忍心吵醒你”


    “…………那是因為萊奧大人——”


    安潔莉特一聲不吭地沉默了。


    不過察覺她臉上隱隱泛紅的萊奧現出苦笑。


    “我明白。對不起”


    “……嗯”


    安潔莉特低著臉點點頭。


    “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會被「代行者」追上的”


    “是。另外還有——”


    安潔莉特恢複了平日的麵無表情,說道,


    “<萊納凱特>的事情”


    “嗯?”


    馬兒再次邁開步伐,萊奧斜著腦袋問,


    “又有什麽動靜了?”


    “似乎重新獲得了<依柯維拉斯特>的操縱者”


    與萊奧並排,安潔莉特說道。


    “…………是嗎”


    萊奧感慨一聲,表情朦朧。


    “迴格羅蘭特城吧。需要做些準備了”


    “遵命”


    安潔莉特頷首點頭。


    隨後兩人背對著傲然聳立於地平線彼岸的「代行者」,默默快馬加鞭起來。


    ¤


    過去——世界還未以世界之形存在的時候。


    四方天地,隻有無盡的空虛遍布其中。


    五位創世神認為這種隻有虛無的世界過於寂寞,於是彼此協力開創了新世界。


    創世神首先創造了光。接著創造了天與地,創造了海洋與星星,創造了大月與小月,創造了火與水,創造風與雷,創造了蟲與魚,創造了鳥與獸——隨後為了擁有可以在包含所有這些的樂園中生活的居民,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類。


    這個新的世界蒙受著五位神的慈愛與奇跡。四麵八方充滿活力,繁榮昌盛永不停息。人們沉浸於幸福之中,無時不刻地向神明獻上感謝的祈禱。


    然而……如此光輝燦爛的樂園,卻有某個深深憎恨她的存在。


    那是曾經身為虛空世界支配者的邪神。


    邪神妒嫉創世神們建立的世界。


    邪神企圖藉強大力量竊取支配新世界,創世神們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守護樂園的創世神與邪神戰鬥——最後邪神雖被打倒,但五位創世神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並且,邪神用自己最後的力量,向這個世界發出詛咒。


    詛咒所有的人類。


    詛咒與創世神外貌相像,同時也是神之子民的人類,陷於萬劫不複。


    眾神的時代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但是邪神的詛咒卻遺留下來。


    …………


    “——真會給人添亂”


    聽完梅璃爾她們說的故事之後,花梨第一句感慨就是這個。


    “邪神雖然也不夠幹脆,但五位創世神既然不能盡職盡責地把世界守護到底,那還不如別輕易創造世界呢。五對一居然還打輸了”


    “你啊……就沒有其他想說的了?”


    “話說得再漂亮,也於事無補”


    花梨平淡地打斷省吾的抱怨。


    “你說什麽?難道省吾覺得剛才的故事感人肺腑?”


    “…………”


    省吾沉默不語。


    事實上……雖然為了顧慮梅璃爾她們的感受而選擇了沉默,但省吾心底的感想與花梨其實差不多。失去樂園這類概念類似於基督教的創世幻;複數神靈創造世界的故事,在日本神話或北歐神話等多神教的世界觀中,是隨處可見的橋段。嫉妒創世的惡魔或邪神對世界下達詛咒也是慣例的劇情。


    博聞強記的花梨姑且不論……就連省吾也早在遊戲漫畫等幻想題材中見慣了這類設定。事到如今再聽見這種老套的創世神話,不要說是驚訝——甚至感覺有些麻木。


    但是……


    “花梨。這兒可是現實喲”


    對梅璃爾她們來說,這是現實,而不是什麽哈哈一笑就能混過去的空想。


    她們就生活在神話的延長線上。至少她們是把這種神話當做現實來陳述。與省吾他們下意識將這些內容歸類於虛構故事不同,梅璃爾她們真實地活在這類近似於純屬虛構的世界之中,雙方的理解程度上,大概會產生巨大溫差吧。


    哪怕再老套再膩味……換成了現實便無法輕描淡寫。


    “如果她們說的並非真相……嘛~這先暫且不論”


    花梨向梅璃爾轉過頭。


    “換言之,你要想要阿省——省吾去解開神的詛咒?”


    “是的,如您所說”


    梅璃爾點了點頭。


    “怎麽去解?不好意思,阿省隻是個沒有任何特殊技能的平凡高校生”


    在「平凡」這個詞上,花梨加重了語氣。


    “我說你啊——幹嘛用那種口氣?”


    “阿省,如果這個是現實,那麽阿省也必須好好正視現實。冷靜地想一想,阿省到底能做什麽事?能順利覺醒超能力?還是能用在網遊裏鍛煉的技術打倒邪神?”


    “…………”


    省吾不吭聲了。


    身為平凡高校生這一點,是他完全無法反駁的事實。至少擺個姿勢奮力一拳就能打碎岩石,或者從手掌中射出閃電之類的事情,他自認辦不到。他的運動能力與頭腦都不超過普通高校生的平均水準。


    就算要他「解開邪神的詛咒」,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辦法已有”


    梅璃爾說。


    “準確來說……解開邪神詛咒的手段與方法已經準備就緒”


    “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但你確定我能用得了?”


    梅璃爾微笑著向出聲詢問的省吾肯定地點頭。


    不過——


    “既然方法手段都具備了……為什麽你們不自己動手?”


    花梨用懷疑的視線看著梅璃爾她們。


    梅璃爾正麵接下了花梨的視線。


    “憑我們是做不到的。邪神對我們下達了詛咒,我們無法解開的詛咒。要是人類能夠解除的話,詛咒最初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所以——我們隻有從這個世界的外側,從詛咒對象之外的領域中召喚救世主”


    “具體來說,那個詛咒能發揮什麽樣的效果?”


    省吾的提問讓梅璃爾在一時間語塞了。


    “各種各樣……有時是數個龍卷風,有時是疫病,有時是兇暴的怪物,有時是持續的幹旱,還有有時會讓一定數量的人類發狂殘殺其他人。總而言之,隻要是讓人類痛苦的事,什麽都有”


    “……怪物之類還好說,幹旱或疫病的話,不是根本無計可施嗎……?”


    “並非如此”


    梅璃爾對省吾的提問搖了搖頭。


    “邪神將自己的影子作為


    存在、思考、進化的詛咒之核,遺留於這個世界。我們稱它為「神罰代行者」,或者簡稱「代行者」。隻要打倒它,便能直接消滅災難。即使是怪物或疫病等難以根除的災難,隻要打倒「代行者」,我們就能設法與其抗衡。


    根據我們的記錄,已確認的「代行者」共有十六個。他們平時處理休眠,但是會依次定期覺醒散布災難。不過,在這數百年間,「代行者」的覺醒間隔逐漸縮短,它們每次覺醒造成的死亡人數不斷遞增。恐怕在未來數年之內,因「代行者」災難而死亡的人數將達到無可挽迴的地步吧”


    “……是這樣啊”


    省吾點點頭。


    不明白的部分還有很多——但從聽到的內容上來說,也算合情合理。


    被毀滅的邪神所淩辱的世界。


    普通人類絕無法打倒的詛咒之核。


    人們對未來感到絕望,在等待滅亡中渡過每一天。


    隨後——


    “打倒「代行者」——隻有身為異世界之人的我才能做到?”


    腦中緩緩滲透對此的理解。


    並且這為他的意識帶來奇妙的效果。


    “您說的沒錯”


    “……………”


    省吾——表情扭曲。


    某些無法形容的東西在心中深處旋渦般轉動起來。


    …………


    中學修學旅行時,同級生中有人偷偷帶酒過來讓大家品嚐。


    其實並不是特別想喝酒。倘若真有那種願望,也沒必要特地在修學旅行中來喝。在家裏的話,想喝多少都成。那些同犯的學生們大概也一樣吧。而且他並不覺得十四、五的自己可能會明白酒的美味之處。實際上這次行動留給他的迴憶隻有頭痛難受。


    但是……


    那時的自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想做些大人的舉動,想做些與平時不同的事情。


    但沒有引發的契機,便怎麽也跨不出那一步。


    修學旅行就是個極好的契機。與平日不同的地方,與平日不同的夜晚,與平日不同的人們。家中絕對不會存在的非日常狀況猛力推了一把少年們的後背,悄悄滋生出仿佛祭典最酣時的興奮。觸犯禁止之事的解放感與罪惡感激烈地讓他的心髒悸動不已。


    和那時一樣。


    他明白自己像個傻瓜似地興奮了。


    在常識麵前遺忘的東西,在現實麵前放棄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前——幼時歲月中丟棄的東西,在麵對這種異常情況時,再次躍躍欲試起來。掙紮著試圖衝出他的心。


    不妙呀——他腦中的一角,理性如此低語。


    自己將要踏入的地方也許是萬丈深淵,也許會後悔莫及。太危險,別幹了。理性與懦弱的自己在悄悄勸說。


    然而……


    “……這樣也不錯”


    感受著因興奮而抖動不已的指尖,省吾喃喃自語。


    不是害怕,不是疲憊,不是寒冷。


    此時的省吾生平第一次知道,臨戰武者的亢奮這種事真的存在。


    “等等——阿省”


    大概是注意到省吾樣子的變化吧。花梨用指責般的口氣喊住他——但省吾無視她,凝視著梅璃爾。


    真的不錯。


    一介平凡的高校生解救世界,成為救世主。


    遊戲漫畫小說中,這類故事主題之所以多到生厭,大概是因為眾望所歸吧。


    當今世界確實是個‘英雄不在’的時代。


    但並不是人們忘記了成為英雄的願望,而是由於在高度係統化的世界中,英雄已無用武之地。這結果造成人們不再指望英雄誕生,放棄了成為英雄的誌願。一切不過是由於係統所造成的,就仿佛科學技術的發達將‘神’趕入了形式化的概念世界。


    但是……如果在這個世界的話。


    人也許能成為英雄。


    這裏有他求之不得的東西。


    這裏有他鞭長莫及的願望。


    就像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


    那麽——


    “不是很有趣嗎”


    他顫抖著——浮現出猙獰的笑容。


    ¤


    儀式出現了預定之外的要素。


    “——「救世主」以外的異界人嗎?”


    五氏族會議席上首先被選為議題的就是這件事。


    “根據預定,本該隻有「救世主」一人。為什麽會把其他人一起召喚過來?”


    陸絲波利提家之長帕洛瑪茲.陸絲波利提急躁地問道。


    細看有些神經質相貌的帕洛瑪茲,在五氏族之長中對「救世主」的附屬物,也就是那個被一同召喚而來的少女特別在意。


    帕洛瑪茲對於事物的進程慎重到神經質的地步。反複周到地推敲準備計劃,在預備數個安全策略妥當後才加以實行。可是他還有一個性格缺陷。如果計劃不按照自己的預定進行,就再也藏不住自己的焦急之情。


    (……他要是再多點從容不迫就好了,說到底器量也不過如此)


    芭璐特邊看著用指尖敲擊圓桌台麵的帕洛瑪茲,一邊這麽想道。


    “術式按照預定進行,那個完全是偶然的結果。恐怕是因為召喚奇跡術發動之時,與「救世主」有所接觸,術式將兩人誤判為「一個人」了吧”


    給出答複的是瑪布洛家之長泰羅依德.瑪布洛。


    瑪布洛家精通奇跡術的研究,實力在五氏族中甚至能與柯德蘭家並駕齊驅。建立召喚奇跡術式的就是瑪布洛家的研究者。當然了,所有召喚術式都經過其他家族的徹底審查,瑪布洛家不可能在其中偷偷設置什麽小把戲。


    “也許該將這樣事視為幸運才吧”


    涅羅.奧托路琪發言道。


    芭璐特帶著催促對方繼續說下去的視線,轉向奧托路琪家的年輕當家者。


    “她可以派上很多用處”


    涅羅那張始終好像戴著虛偽假麵的笑臉沒有一絲動搖。


    他的相貌纖細標致到足以被人誤以為是少女,再加上病態般蒼白的肌膚,以及隻有二十歲的弱冠之齡,常常被帕洛瑪茲或泰羅依德嗤之以鼻。然而,芭璐特最為警戒之人其實就是這位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奧托路琪家之長。


    “能有什麽用處?女性無法擔任<依柯維拉斯特>的操作者”


    帕洛瑪茲說。


    芭璐特在心底苦笑。


    慎重過頭的帕洛瑪茲,他的慎重大多是徒勞無功。無意義地反複研究,準備了多個不必要的對策,除了可以讓他自己安心外,別無他用。帕洛瑪茲既不像他自認為的那樣聰明,也不是位優秀的謀士。


    (典型世襲製的弊端)


    芭璐特暗自思忖。不過芭璐特也是受世襲製的林蔭,才能成為柯德蘭家之長的。


    (他眼中的異界人,隻能當成<依柯維拉斯特>的操縱者。沒有退一步思考的彈性,腦袋的僵硬層度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可以用來當人質”


    涅羅說道。


    “別說蠢話。必須讓「救世主」主動協助我們才行。姬巫女不就是為此才存在的嗎?”


    “說的沒錯。駕禦<依柯維拉斯特>之人如果對我們不懷好意,那還了得?奇跡術對異界人不起作用,所以用奇跡師也無法控製他的意識”


    泰羅依德表示同意。


    奇跡術確實對異界人無效。因為存在律中沒有「遵從神之禦令」的記述,所以異界人才是這個世界——不,是<萊納凱特>的救世主。


    不過,泰羅依德隨即展現了瑪布洛家對於奇跡術的矜持所帶來的過度拘泥。奇跡術以外的方法,在他眼中皆為下品。


    “洗腦雖然可以用麻藥之類來完成。但是怎麽能用如此差勁的方法毀了千辛萬苦才獲得的「救世主」?<依柯維拉斯特>與連接術式中尚有眾多不安定的部分。必須讓他身心都保持健康”


    “一點也沒錯”


    帕洛瑪茲點點頭。


    “我剛才說的,簡而言之是將另一位少女作為最後的王牌控製在手中喲。雖然無法給「救世主」洗腦,但給那個少女洗腦是可以辦到的吧……讓她和姬巫女一樣,成為一條束縛「救世主」的柔軟枷鎖是可能的喲。而且,她還有其他可以派上用場的地方”


    “比如說?”


    “用她可以延長「救世主」的使用期限呢”


    “…………”


    因為涅羅說得過於輕巧,帕洛瑪茲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不過——


    “涅羅.奧托路琪。你難道想——”


    臉色一變,冷不防發言的人是茵培拉斯家之長塞布隆。


    “如何防止「救世主」的構成物質受這個世界存在律的影響——提議這個理論的是泰羅依德.瑪布洛閣下吧?”


    “…………”


    同時沉默。


    泰羅依德和帕洛瑪茲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僵硬,塞布隆對涅羅露出明顯厭惡憤怒的表情。塞布隆所屬的茵培拉斯家在「五英雄」中處於最特殊的位置。與其他四氏族之人繼承四位奇跡師的血統相對,茵培拉斯家原本是舞劍師的家係。因此,代代茵培拉斯家的當家以性格認真剛直者居多。在塞布隆看來,涅羅對自己的發言——或者說設想,應該當場自刎謝罪吧。


    “涅羅.奧托路琪。我非常不愉快。作為人怎麽能做出那種事?”


    塞布隆如是說。


    涅羅微笑中混雜著一絲苦笑,聳了聳肩。


    (……天真的家夥)


    芭璐特在心中對塞布隆下了如此評價。


    一族之人都這個樣,正因為都是這種孩子般的思考方法,才會在<萊納凱特>的內部權力鬥爭中被甩在後麵,不得不屈服於末席。


    “我想說的是,無管怎樣,她的用處都不少”


    對塞布隆的憤怒,涅羅置若罔聞般說道。


    “…………”


    “這些先保留吧。芭璐特.柯德蘭。他們安定下來了嗎?”


    涅羅看著芭璐特說道。


    “現在姬巫女正在地麵上解說情況”


    本來芭璐特他們也應該出麵的——但是芭璐特他們並未學過異界之人的語言。目前能夠使用異界人語言的隻有接受過相應教育的五位姬巫女和其他數人。就算芭璐特他們到場,也聽不懂一句話。


    “警備如何?”


    “姬巫女們已經足夠——保險起見,還在城館周圍配備了十位奇跡師以及十三位武裝士兵。他們打算逃走的話,隨時都可以輕易捕獲”


    “很好,我沒有其他的建議了”


    涅羅說完,迴到座位上。


    就在這時——


    “——打擾了!”


    一個聲音與隨著敲門聲同時響起。


    “進來”


    芭璐特吩咐過後,一個男人臉色蒼白地進入會場中。踏入<萊納凱特>五巨頭齊聚的會場,確實會讓人神經緊張吧。但現在這個男人的表情卻慘白到超過必要的程度。


    “什麽事?”


    “「代行者」——”


    他的話讓會場的空氣為之凍結。


    前來報告的這個男人,如同將不斷上湧的恐怖化為語言般繼續說道。


    “收到「代行者」覺醒的報告!地點在洛塔沙漠以西,約三百五十麥裏斯——現在,以時速二十麥裏斯向凱英派克斯城移動中”


    “比預料中更早呢”


    芭璐特喃喃自語。


    塞布隆嘩地站起喊道。


    “立即起動<依柯維拉斯特>!”


    然而——


    “不,等一下”


    涅羅打斷了他。


    “凱英派克斯城已經沒救了。再怎麽樣也不能讓才剛剛到達這個世界的救世主,一無所知地乘上<依柯維拉斯特>,立即投入實戰之中。反過來說,隻憑半吊子的決心出戰,更讓人擔心。


    再說,哪怕現在就解除召喚用的術式調整,要讓<依柯維拉斯特>進入起動狀態,至少也需整整兩天”


    “可是——”


    如同擋住正要反駁的塞布隆般,涅羅繼續說道,


    “一旦展開戰鬥,贏不了的話就麻煩了。救世主的替換雖然可以找到,但是卻哪兒也找不到<依柯維拉斯特>的代替品。不要一時衝動被眼前的感情所蒙蔽。<依柯維拉斯特>也好救世主也罷都該在萬全的狀態下投入使用”


    “…………”


    塞布隆咬緊牙關,沉默了。


    涅羅的微笑依然如故,帕洛瑪茲與泰羅依德為難地麵麵相覷。


    “——各位”


    芭璐特為了總結這次對話,稍稍提高了點聲音,用略微帶點做作的口吻說道,


    “我覺得涅羅.奧托路琪的意見很正確。誰有異議嗎?”


    “…………”“…………”“…………”


    帕洛瑪茲,泰羅依德——以及塞布隆都沒有開口。


    “很好。那就暫緩<依柯維拉斯特>的出擊”


    這一瞬間,便決定了一個城市的滅亡。


    也許是無可奈何的事。涅羅說的沒有錯。<依柯維拉斯特>是<萊納凱特>名副其實的最終兵器。若是有個萬一,無論是<萊納凱特>還是人類都將被逼上絕路。


    “雖說如此——”


    芭璐特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涅羅。


    “涅羅.奧托路琪。你剛才說的話,似乎是刻意想對一個城市見死不救,你在盤算什麽?”


    “…………”


    露出驚訝的表情,轉頭看向涅羅……無論是塞布隆、帕洛瑪茲、還是泰羅依德,似乎都有點看不懂這個名為涅羅.奧托路琪的男人了。


    “那當然是——”


    涅羅浮現出可以稱之為溫柔的笑容,說道,


    “為了讓「救世主」拯救我們於水深火熱之中”


    ¤


    當被帶到自己的寢室時,省吾瞬間好像石化了般。


    麵積大概在二十個榻榻米左右吧。室內的模樣自然和他原來的房間天差地別。


    首先是屋內中央,架著一張再怎麽想對單人使用者來說都過於巨大……甚至於能在上麵跳舞的大床。普通的日本家庭,因為床位所占麵積的問題,即便在房內放置床,一般也是選擇某個角落,以便讓房間看起來寬廣些。而這裏卻極為奢侈地將一張巨型且帶著頂棚的豪華大床作為單人用床鋪,置於房間正中央。


    光是這樣就讓省吾倉皇失措。


    雖然很沒麵子,但他腦中最初浮現起的想法是,隨隨便便在這種屋子裏睡覺的話,會不會出現巨額住宿費帳單……之類不合時宜的擔心。


    定睛細看的話,並非單單是床。


    與剛才的客廳一樣。壁紙、家具、毛毯、細節之處不勝枚舉。這裏沒有任何他習慣的現代藝術品——取而代之的是眾多近代風格且充滿異國情趣之物所釀成的獨特氛圍。


    比如……僅僅是一張椅子,便顯然不是工廠批量製作的產品。


    讓人感受到手工製作的獨特造型。形狀並非嘩眾取寵,其設計中包含工匠的執著——可以從中窺見與真水無味的合理性相對的某種「無為」,或者說「從容」。在不影響使用性能的位置,精雕細刻,木材與木材的拚組方法,有如積木藝術品般,複雜到令人目眩。


    仔細看便會發現,其造型


    與式樣中存在一種獨特的氣氛。


    在房間中隨處可見——就像北歐文化中滲雜了阿伊努色彩般誕生出的無國籍樣式。省吾對這種文化自然不可能有什麽記憶。


    就像是「奇幻」般的空間。


    太愚蠢了。


    眼前竟然會有這麽露骨的——仿佛畫中所繪般的異世界文化。


    不過這些隻能讓省吾的心情更加澎湃,而非給他澆下一盆冷水。


    “真不敢相信~~”


    呻吟似地從嘴裏試著說出句話來,然後眼前的光景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這間房您還滿意嗎?”


    “當然滿意,嗯……很好”


    省吾下意識對梅璃爾的詢問,快速迴應到。


    與滿意或不滿意無關。這種房間,他隻在電腦屏幕上或照片中看見過。地上鋪的毛絨絨的地毯,壁上貼的精美式樣的壁紙,用來照明的不是螢光燈而是四角油燈。


    眼前倏忽間覺得有點像是以前和家人一起住過的賓館客房——所以剛才突然冒出了住宿費之類的想法——不過兩者的大小和細節之處迥然不同,氣氛也天差地別。這裏既沒有電話也沒有小型冷箱,更沒有為住宿者準備的指南手冊以及電熱燒水壺。僅僅是為了脫衣睡覺而特別準備的近二十榻榻米的空間中,飄揚著某種極度奢侈感轉化的獨特氣息。


    式樣固然有些微妙差異,但在房間之中悠然地溢滿了那種不得不讓庶民正襟危坐的——就像是電影或曆史資料中所見「貴族大宅」式的慵懶華麗。


    “……花梨的房間也是這種樣子?”


    花梨應該已被帶到另一個房間。


    獨自睡覺的不安感,以及與一個雖說是表兄但畢竟是個男生之人同床共寢的抗拒感在天平上過秤的結果,似乎是後者取得了勝利。當然了,花梨並非當真要與他同床共寢,而是將房間選在了他的旁邊。大概是考慮到如果唿喊的話,省吾可以馬上聽到吧。嘛~~作為省吾來說,要和欠缺姿色的表妹一起睡的話,他還是寧願自己一個人睡覺更踏實些。當然了,最好的莫過於能有一個像梅璃爾那樣的美少女作伴。


    “是的。房間的構造基本相同……但是家具裝飾多少有些不同”


    梅璃爾迴答道。


    “如果您有什麽要求,請搖此鈴”


    說著,梅璃爾指了指吊在床邊牆壁上的鈴鐺以及牽著鈴鐺的細繩。


    鈴鐺十分小巧,就算拉動細繩恐怕也發不出什麽大聲音吧。


    想從外麵聽到這樣的鈴聲,雖不至於要動用助聽器來傾聽,但是——為了聽見不知何時響起的聲音,房間外麵需要有人時刻保持待機吧。


    ……真是浪費人力啊。


    把這當做奢侈,樂不可支的省吾一臉庶民相畢露無疑。


    或者說省吾常識所做出的判斷隻認為那是個普通的鈴鐺——其實鈴鐺上說不定設下了某種魔法,即使相距遙遠也能既時通知到對方。


    “我,或者其他的姬巫女會趕過來,請不必客氣有事盡管吩咐”


    “好……對不起,麻煩你們了”


    省吾支支吾吾地道謝。


    看著這般模樣的他——梅璃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省吾第一次見到她真實的表情。


    雖然至今為止她臉上的微笑都不曾消失過,但其中卻有些做作的印象。當然了,即便如此她的美還是令人歎為觀止。不過與現在的這個笑容相比,之前的微笑就像是某種義務感帶來之物——如同「營業用」的笑容。


    並非作為姬巫女……而是作為碧玉年華的少女笑顏。


    那有著讓省吾為之語塞的魅力。


    混雜著不甚明了的困惑與歡喜,省吾的意識一陣動搖。


    仿佛在不經意間指尖觸及了自己原本無法企及而被放棄之物。


    “…………”


    “啊——非常對不起”


    不知對無言杵在那裏的省吾作何感想——梅璃爾深深垂下頭。


    “絕不想嘲笑救世主殿下。如果招致您的不快,都是由於我輕率的舉動所至。能夠請您諒解嗎?”


    省吾不好意思地,有些結巴地說道,


    “吃……吃了一驚”


    “您受驚——了嗎?”


    梅璃爾雛鳥般無垢地斜著腦袋。


    “嗯、嘛~怎麽說呢——可愛……不對……那個…………”


    可悲的是省吾的臉皮還沒厚到可以輕鬆說出「因為你太可愛了,所以我才吃了一驚喲」之類的話。而且情急之下似乎會說出丟人顯眼的句子,於是省吾選擇了沉默。


    “…………”


    “…………”


    省吾與梅璃爾。


    二人間不協調的靜寂微妙地在漫延。


    明知這時該說些什麽比較好……然而焦急的省吾卻找不到適當的話題。與其因說出蠢話而丟臉,倒還不如沉默地杵在地上比較好。


    沉默被梅璃爾打破。


    “我……經過十三年的姬巫女修業”


    “那……那真是辛苦——”


    下意識地迴答的省吾突然醒悟過來,


    “十三年?”


    “是的,我們世界的一年與省吾殿下世界的一年,在長度上有微妙不同……這裏一年有三百八十四天,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省吾殿下的世界,我想應該並沒有太大差距”


    一年十九天的差距,確實稱不上特別嚴重。


    “……那個,打聽你的年紀是不是會很失禮”


    “十七歲”


    梅璃爾坦然自若地迴答道。


    剛才她說過姬巫女是為了輔佐「救世主」而存在的。


    換言之,她從四歲起,就開始為了從未謀麵的「救世主」進行作為姬巫女的訓練。雖然省吾他們的世界並非沒有這種事。「能」或「歌舞伎」的傳統藝術家庭中,長男在三歲到四歲之間就開始踏足舞台並不罕見,這樣的孩子往往在二歲前後就要開始接受教育。


    不過……


    為了將來會遇上的某個人,而經受整整十三年的訓練。


    為了這種目的,不惜占用這位少女人生的大半時間。


    並且,那同時也是——這個世界在很久以前就被逼入朝不保夕的證明。在這樣的世界中接受姬巫女教育……梅璃爾恐怕從未指望過像普通少女般生活吧。


    “那個,省吾殿下?”


    “啊……對不起,走神了。嗯,那個,修業辛苦了”


    慌慌張張地,有些語無倫次。


    梅璃爾再次莞爾而笑——


    “「你要為了輔佐救世主大人,好好努力學習」,我是這麽被人教導的。但是對於將來所要輔佐的救世主殿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還是會感到不安”


    “那是……人之常情嘛”


    “所以我……擅自在腦海中想像著救世主殿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梅璃爾有些羞澀——表情就像是在坦白孩子氣的惡作劇般說道,


    “最初我將救世主殿下想像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不過,途中突然開始擔心:那要是個很可怕的人該怎麽辦?——當真正遇上時雖然沒有害怕,但其實在我的猜想中,曾經把救世主殿下想像得非常非常可怕”


    梅璃爾邊浮現出懷念的神情,邊緩緩說。


    “因為不斷擅自想像救世主的模樣,我心中救世主的假想圖,變得非常極端……”


    “……哈”


    極端感的假想圖。


    完全無法想像——也許是膀大腰圓能徒手殺熊的肌肉男吧。


    “但是真正遇見的,似乎是一位溫文爾雅的殿下。心中稍稍有些安心了。剛才我是在笑自己


    總喜歡胡思亂想,以至於都變得疑神疑鬼了”


    這麽一說後,梅璃爾再次露出普通少女——或者說與她年華相稱的笑顏。


    “溫文爾雅……?我好像沒被人這麽說過呢”


    “我原以為會是位更嚴厲的殿下呢”梅璃爾補充道。


    “嘛……我並不否認自己性格有點軟弱”


    “絕對沒有那樣的事”


    收起了微笑,梅璃爾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真的很慶幸,省吾殿下這樣的人能成為救世主”


    “…………”


    被她這麽正經八百地讚美,省吾不知該說什麽是好了。


    梅璃爾浮現出欣悅的表情,定睛細看著一臉困惑的省吾。


    “省吾殿下”


    冷不防想什麽似的,她說道,


    “那麽——今晚省吾殿下的陪寢之事”


    “……啊?”


    “是否由我來負責?”


    “………………………………啊?你剛才——說什麽?”


    省吾不知其意地反問道。


    不……並非完全不懂。而是他腦中的常識將理解給否定掉了,怎麽可能會有那種愚昧落後異想天開的事。


    可是——


    “省吾殿下今晚陪寢的人選”


    梅璃爾重複了一遍後,省吾明白剛才自己並沒有聽錯那個單詞。


    “…………等等!”


    省吾不禁傻眼了。


    “你——和我?”


    “是的”


    梅璃爾溫順地點點頭。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忸怩、躊躇。隻有可以稱之為天真無邪般的安然,就好像這一切是天經地義。


    “……那個”


    省吾腦中的思考向各個方麵空轉起來。


    他試著抓住其中帶有常識性的詞匯,並強化理性。


    “異世界真奇妙呢,嘛~~我想大概是對於單詞的解釋存在些差異,所以確認一下。絕對沒有其他意思喲。這個,那個,嗯……所謂的陪寢指什麽?是不是待在我周圍,防止我從床上掉下去之類的事——嗎?”


    “那是——”


    此時梅璃爾臉上第一次飄起數朵紅霞,斂首低眉。


    異界之人、而且還是姬巫女——省吾發現與自己價值觀完全迥異的她,原來也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羞恥心。在感到安心的同時,她這種反應所代表的意義也在省吾腦中唿之欲出。


    “那是……男女間親昵之行徑”


    “………………”


    雖然是種古韻十足的表達方式,但省吾還沒遲鈍愚蠢到不明白其義的程度。刹那間他心跳如驟雨擊鼓般狂響不止。


    自己要與這位少女大被同眠?擁香攬玉?


    老實說,那真是……求之不得。


    無論用多麽挑剔的眼光來審視梅璃爾,她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絕世美少女。那些偶像明星連給她提鞋都不配。其實她與省吾間的距離就仿佛不同世界的存在——當然了,這隻是個比喻,一個與事實相差無幾的比喻。


    如果有機會一親芳澤,即便要人跪地磕頭,恐怕也會有人心甘情願地去做。


    更何況省吾是個有正常欲望的人。


    說得更清楚,他正處於欲望有些過旺的十七歲。色情書籍、錄像帶、遊戲一個都不能少。最近由於花梨總是不請自來,所以為了藏起這些東西他還花了不少功夫——總之,他絕不是對那種事情毫無興趣、引以為惡的功能障礙人士。


    不過——


    “……省吾殿下?”


    梅璃爾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偷偷看著緘默不語的省吾。


    “省吾殿下——”


    再次重複了遍。


    看到她臉上浮現出混雜著淡淡不安與悲哀的神色,省吾慌了。


    “啊?哎?不是的——那個”


    “您有什麽任何不滿的地方,請不必有所顧慮,盡管吩咐”


    梅璃爾垂首低頭,平靜地說道。


    “哎?不不,不是顧慮,那個”


    “如果對我不滿意的話,省吾殿下可以從其他的姬巫女中挑選自己喜歡的對象。我會馬上讓她們過來——”


    “不對!我沒有任何不滿!一點也沒有!其實我是很歡迎你的!!”


    省吾語無倫次地慌忙解釋道。其實他對自己說的話並沒有什麽自覺。他隻是想盡可能地不要讓眼前這個表情晴轉多雲的少女留下什麽誤解。至於其他的事,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太好了”


    梅璃爾邊犯錯似地低頭看地,邊輕輕呢喃道。


    她抬起頭,浮現出與剛才同樣溫暖、由衷而發的喜悅笑顏。


    “還以為被省吾大人討厭了”


    “沒有那種事,沒有”


    省吾搖頭否認。


    “我們是為了輔佐省吾大人而被扶養長大的”


    梅璃爾微笑著說道。


    陽光燦爛的表情——然而省吾卻不知怎麽的,感到其中帶著一絲自嘲般的陰霾。當然了,那可能不過是他的錯覺罷了……


    “陪寢雖然並非我們職責的全部。但是,對於我們來說,救世主大人——也就是省吾殿下是我們存在的所有意義。為省吾殿下而生、為省吾殿下而死。雖然作為殿下的卒子而盡己所能是身為姬巫女的存在方式——不過”


    梅璃爾倏忽間羞怯地將視線從省吾臉上挪開。


    “我們是救世主大人卒子的同時,身為女性之事並未有任何改變。希望得到全心全意輔佐之人的寵愛,是無論如何都……”


    “……那是與時代脫節的”


    剛說出口——省吾就明白自己犯了個錯。


    “是嘛……這邊的世界正是這種時代嗎”


    “……省吾殿下所在的世界中……有如此想法會很奇怪嗎?”


    梅璃爾的視線迴到省吾身上,詢問道。


    她的表情恢複了溫和爽朗——省吾心中安心地長歎一聲。剛才的那絲陰霾大概是錯覺吧。不管怎麽說,話題能微妙地偏離正軌,避免憂鬱氣氛籠罩,實在可喜可賀。


    “不是完全沒有,但在很久以前就絕跡了。對我來說,那可真是相當古老的觀念”


    “是那樣嗎?”


    “嘛~我們那邊提倡的是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之類的”


    “……雖然不是很懂,不過我想省吾殿下所在的世界與我們這裏大概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和平世界吧”


    帶著童女傾聽外國故事般無垢的憧憬,梅璃爾如是說。


    “沒有那迴事。我們那裏的價值觀根本沒有完全統一過。戰爭到處都在打個不停。不過……我所居住的國家大體還算和平吧。至少還沒到不得不從異世界召喚救世主的程度”


    聽省吾這麽一說,梅璃爾又噗嗤一聲笑了。


    “真令人羨慕”


    “……也許吧”


    省吾聳了聳肩。


    之後,是一陣別扭的沉默。


    “——省吾殿下”


    濕氣朦朧的湛藍色瞳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不久,又羞澀地挪開了視線,隨後她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衣服。


    “啊——對不起,不用了,不麻煩你了”


    雖然遺憾到不知所謂——省吾還是這麽說道。


    梅璃爾的表情又開始晴轉多雲,省吾急忙補充道,


    “先聲明,那不是因為對你有什麽討厭或不滿”


    “那麽為什麽……?”


    “花梨就住在隔壁,該怎麽說好呢——我不想惹她生氣”


    雖然不是謊言,卻也並非道盡了所有的理由。


    這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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