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遠方鍾聲噌吰。


    低沉悠長——宣告時間流逝之聲撕開陰鬱夜色,響遏行雲。


    聖都引以為傲的寬闊街道已被深暮所籠罩,鱗次櫛比的建築如同墓碑群般靜謐地駐立著。微弱星光下,沒有任何活物的身影,萬籟無聲,在忍耐死亡般的靜寂中——唯有斷斷續續敲響的鍾聲,才是時間流動之存在的證明。


    咚——……


    鍾聲敲過聖數十六之時,便是一日的完結。


    鍾聲遍及聖都每個角落,一視同仁。就像主張自己是真理般,不認同任何障礙,又如亙古不變的雨水陽光降臨滲透於眾生。


    聖都中央的大宮殿自然也不例外。


    奢侈地動用大量高價石料所建,外觀豪華顏色純白的巨大建築從建成起經曆四千年歲月,至今依然矜誇著自己絲毫無損的尊容。對聖都的臣民們來說,它是近乎永劫不滅的代名詞,是絕對權力的象征——這就是大宮殿。對於脆弱無力隻會爬行在地麵,為日複一日的生存而盡其所能的臣民們,那既是絕對權力的象征,同時也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奇跡,時時睥睨著他們。


    然而……宣告一日終結的鍾聲,卻無差別地滲透大宮殿。


    如同在述說著:眾生無赦。


    咚——……


    是的,這就是宣告終結之聲。


    沒有不會終結之物,也沒有不會毀滅之物。萬物唯其存在故注定消失。就連無形之物也不例外。時間是最強無比的猛毒。在靜寂浸透的力量前,任何東西都無法迴避滅亡。因果律平等地造訪所有不知天高地厚希冀永恆者。


    崇敬、畏懼、憧憬以及——友情。


    所有都在時間的流逝中被無情蒸發。


    咚——……


    必須在短時間內完成所圖之事。


    從行為結果所帶來的意義上看,大概可以算是極其短暫的片刻吧,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瞬。長達四千年的盛世如果因一瞬的行動而土崩瓦解,任誰都會為世事無常而唏噓不已吧。


    然而行動者們知道。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就是那一瞬——也唯有那一瞬。必要且充分的刹那之刻。如錯過了便盡歸於泡影,而他們的性命也會被奪走吧。故,這一瞬所注入的殺意才能擁有打破四千年曆史的密度。


    咚——……


    神聖大宮殿。


    其中央位置的謁見之廳。


    原本數千——不,是多達數萬的信徒們負責打理的大廳,現在卻呈現出異常空蕩的模樣。華麗奪目的裝飾暴露在寂寥的空氣之中,透出好似荒野般的幹燥氣味。缺乏感歎者的華美極度空虛。


    無意義地釋放著白熾光的吊燈之下,落於地板的人影共有七個。


    位於東西南北的是四位奇跡師。


    雖然男女老少各有差別,但無論哪個都是當今首屈一指的宗師級人物。他們高高舉起擬神杖,吟唱聖句。以被容入聖體的機械式杖和包含神權的命令語句操縱奇跡者——他們被世人稱之為奇跡師。


    咚——……


    奇跡師們圍成的四邊形中站著三人。


    一位少女佇立著,遙相對應謁見之廳最深處的玉座。


    銀鬢若霜、目如秋水、玉顏清麗可憐,薄衣中透出的身姿描繪出纖細優美的曲線,絕世容貌足以讓觀者無不動容。即使是她手腕、腳踝、美頸、雲鬟上巧奪天工的精美飾品也不得不相形見絀。


    然而……


    如今,少女的表情卻哀哀如絕。


    即便深深滲透著恐怖與後悔之色,少女的容貌依舊美麗。


    咚——……


    玉座前方是一位舞劍師。


    黑革長靴與覆蓋臀圍的裹布就是他的全部裝束,精致地繪製到繁瑣程度的複雜嬌豔紋身代替了他的衣衫。


    炫耀似地展示著千錘百煉的半裸肉體,訴說劍與肉體之美便是他的職責。故,其身軀雖然強壯,卻非無意義地增長肌肉。錘煉至近似利刃般境界的鋒利感,無時無刻都在擦拭著觀者的神經。


    舞劍師右手舉起寬闊大劍,左手托在右肘之上。


    他麵無表情,強大的注意力排除一切毫無意義的多餘行為。


    咚——……


    最後一人。


    坐在玉座之上被舞劍師的劍貫穿了胸膛。


    不——用數字來統計,「一人」這詞並不合適。那是個體也是全體、那是全體也是個體,其實原本就沒有去數清的必要。如果定要給他一個單位的話,也許該稱之為「一柱」吧。至少那絕不是人。雖然肖似與人,但絕非與人雷同。人類不過是與他相似罷了。


    故,用某個簡單常用隨處可見的單詞來稱唿他。


    就像空、地、風、虹、這種能平凡道盡本質的詞。


    他就是——「神」


    咚——……


    嘔咳……從神的唇邊溢出血泡。


    “…………”


    右腕如同探尋什麽般伸出——口吐鮮血卻還想組織起語言。


    那是神的語言,蘊含力量的語言。身為造物主的神之語是絕對的奇跡本身,是被造物必須毫無遲疑毫不動搖不惜一切去完成的命令。無法反抗,也不能無視。那是能對所有存在之物行使權勢的終極言靈——神是如此規定的。


    所以神大概感到驚愕了吧。


    沒想到竟然會被背叛。


    “…………”


    大口吐著鮮血,神一次又一次吟唱了命令。


    萬物本應臣服遵從的語言卻隻能隨血泡一起飛散消盡。雖然一如既往地釋放著白色光茫,眾生卻沒有任何迴應。唯有聖光無意義地照亮周圍,什麽奇跡也未發生。


    反複嚐試了六次,終還是徒勞無功——瀕死的神終於發現異常的根據。


    “……汝……汝等……”


    神的瞳孔被怨意染濕,死死盯住四位奇跡師。


    是他們幹的好事!


    奇跡師以非神之身操縱神跡。為此他們借用封入「聖體」——既神體碎片的擬神杖為盾,欺萬物以己為神。通過擬神杖中神之碎片的反應,將奇跡師們誤認為神。將奇跡師們的特殊命令評議體係——「聖句」誤認為神語的萬物,理所當然地把他們放在所有事項的最優先位置執行命令。在萬物誤認奇跡師們之際,神的詔令無法傳達。奇跡師們憑借將神圍困在誤認的領域中,使其權能形成真空狀態。在這裏真正的神之語等同於繆言,萬能之力隻能無耐地在發揮作用前便煙消雲散。


    並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舞劍師高聲呐喊著,從神體內拔出劍。


    神坐在玉座上,口中噴出大量的鮮血——舞劍師毫不留情地翻轉自己的武器。如前所述,不受限製的隻有片刻時間。故無所躊躇也無所喘息。瞬殺——不,瞬碎才是交予他的唯一無二的使命。


    咚——……


    首先是——脖子。


    凝結了全身力量與技術所揮出的一擊,精準無誤地斬斷了對方的頸部。浮現著惱怒與驚愕表情,神的首級從胴體上滾落。


    但舞劍師甚至瞧也未瞧他一眼。


    僅僅首級被斬便永逝之物沒有資格稱之為神。無比接近於萬能且無限的才配稱為神。其力量不可能符合人類的常識。即使隻剩一根手指,神也能操縱作為神的權能。也因此,擬神杖這種代用品才會誕生。


    接下來是——胴體。


    翻轉的劍刃將神的肉體連同玉座一起橫向斬斷,從側腹的一邊切入,另一邊出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劍如飛鳳吧。比之前的一劍更快更狠。


    最後——還是胴體。


    無情翻轉的劍刃,


    有如最後的催命符般縱向斬斷胴體。


    全身斷成五份——這是奇跡師們經過漫長計算後得出的弑神法。故,舞劍師揮出的三劍完全符合當初的預定,寬闊的大劍是為了能可靠地——即便舞劍師的力量中途斷絕,也能憑劍身自己的重量完成最後一擊而被挑選出來的東西。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秘密收集優質鋼鐵,以奇跡法將其密度凝縮至恐怖的境界。


    咚——……


    咯咳——嘔出大口鮮血,似乎晚了一步才察覺真相。


    隨後胸部以上部分滾落到膝蓋並左右分成兩半,維持著坐姿的腹部以下身體也因衝擊分成兩半。從各自的斷裂麵處滾滾流出鮮血。


    慘不忍睹的光景。


    “啊——”


    舞劍師呻吟著曲膝跪下。


    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他的右臂軟綿無力地下垂,比左臂明顯要長出一截。這是用可以稱得上是神技般的速度揮舞重量極為恐怖之劍所付出的代價。弑神之劍讓他以右腕右肘脫臼的形式迴報了自己不勝恐慌的行為。如果弑神這一罪孽所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這種程度的話,也許該為其廉價性而感到竊喜了吧。


    隻聽大劍叮當一聲掉落在地。


    然後……


    “哦!?”


    本應被激烈痛苦折磨的舞劍師甚至忘記了肉體的楚痛,驚愕地高唿起來。


    劍的輪廓緩緩變形。


    有如被高溫暴曬的蠟製品般,長劍開始溶化。本應擁有連神的身軀都可以一刀兩斷的高強度鋼鐵,卻以恐怖的速度在溶解。原因並非是熱量,近在咫尺的舞劍師完全感覺不到那種高溫。就好像鋼鐵自身的素材就是液體——變成水銀狀的劍灘倒在地板上。


    “這是——怎麽迴事!?”


    舞劍師迴過頭喊道。


    “沒有問題”


    猶如在嘲笑舞劍師的不安,奇跡師中的一人浮現出微笑說道,


    “與存在律相矛盾的行為結果——那個物質不過是「發狂」罷了”


    “這麽說來……我們並未失敗嗎?”


    “當然。這種程度的小事最初就預測到了”


    “哦~那麽——”


    咚——……


    “成功了……”


    北麵的奇跡師喃喃自語。


    “成功了……”


    南麵的奇跡師喃喃自語。


    “成功了……”


    東麵的奇跡師喃喃自語。


    “成功了……”


    西麵的奇跡師喃喃自語。


    隨後舞劍師也自語道,


    “宰掉神了……!”


    混雜喜悅與恐慌的喊叫響徹謁見之廳。


    “我們勝利了”


    “從今以後曆史將以我們人類為主導”


    “世界將以我們的旨意運行”


    “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我們才是君臨於頂點之主”


    “神啊您辛苦了——往後就由我們來繼承您的職責,所以您就安心地毀滅吧”


    奇跡師們宛如在歌詠般高聲宣布。


    與因興奮而顫抖不已的他們不同——麵向玉座方向佇立的少女獨自低頭哆嗦著伏倒在地。她的表情不甚清晰,但絕不像是在細細品味奇跡師們與舞劍師共同達成目標的喜悅。


    咚——……


    少女如同從喉嚨深處擠壓出聲音般說道,


    “…………懇求您的原諒,吾主啊”


    帶著深深羞愧之色的聲音——卻未能傳達給奇跡師或是舞劍師。


    “懇求您的原諒,懇求您的原諒……吾主啊”


    即便如此少女依舊如同在尋找救贖般,對死去的神呢喃著懺悔之詞。


    “吾主啊……吾主啊……懇求您原諒”


    然而——


    “……不可原諒……”


    囁嚅般的一句話。


    但卻同時讓少女沉默,讓奇跡師和舞劍師的表情為之凍結。


    塞滿了恐懼與焦躁的五對視線,猶如慌忙舔舐周圍般遊走——隨後停在滾落於地麵的神之首級處。


    “……不可饒恕……汝等背叛者……”


    “……!”


    奇跡師中的一人愕然地移動視線。


    神之首級滾落的地點。


    四位奇跡師以自己為角點構築的四邊形領域——為了封印神力所設的結界稍稍偏離之處。大概是斬落時趁勢滾到外側的吧。因為奇跡師們時刻注視著舞劍師的動作——並且雖說是外側,但也不過是首級的一半踏入外麵的程度,所以他們並未發現。


    但——那卻可以稱之為致命的失策。


    咚——……


    “……不可饒恕……絕不……”


    神的首級狠狠瞪著眼睛說道,


    “吾所創……繁榮……沿及四千年……之寵愛……汝等所給報答……就是此物……!?”


    奇跡師們無法動彈。舞劍師也無法動彈。他們被恐懼纏身而動彈不得。


    隻有少女抬首高唿道,


    “吾主!求您饒恕……!我——”


    “……不可饒恕……”


    少女的再次哀求被眨眼間丟棄。


    或者說……神也許已看不清也聽不見她的哀求了。


    奇跡師們的計算——哪怕實行之際存在些許出入,但整體上依舊精準無誤。神的毀滅如期而至。瞳孔喪失焦點,嘔出的鮮血變得又黑又濁。毫無疑問——神正走向死亡。


    但是……


    咚——……


    所有人都如墮冰窟動彈不得。


    麵對首級噴發的鋪天蓋地的憎恨與惡意,任誰都緊緊被縛無法掙脫。奇跡師與舞劍師帶著愕然的表情,維持著即將展開行動前的姿勢固定在地。


    “不可原諒……不可饒恕……!”


    首級邊咳著紅黑色血泡邊說道,


    “詛咒!詛咒汝等!詛咒背叛吾的人類!!吾以育成萬物的造物主之名下令——世界喲!眾生萬物喲!聽吾所令”


    首級絞盡最後的力量,吐出詛咒之言。


    那是人與神的蜜月期之終結。


    也是從今往後漫長終焉的初始。


    隨後——


    咚——……


    「災難與世同在」


    神如是說。


    於是,世界便有了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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