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偶很幸福。


    盡管不知道別人對她的評價。


    她真的很幸福。


    “啊——嗚,啊!”


    肉偶發出沒有意義的呢喃,微微張嘴。


    這麽一來,坐在正麵的金發美男,就會動作溫柔地將湯匙送到她的唇縫間。


    時間是傍晚。


    “老師”正在喂無法獨自進食的肉偶他做的熱湯。因為很好喝,肉偶露出笑容,不知不覺脫口而出:“好吃。”


    這個發言沒有任何意義。


    連話語的字義都不太能理解的肉偶,隻是像神經反射一樣,把想到的台詞放在舌頭上而己。


    (即使如此,老師還是對我微笑。)


    肉偶連那個笑容中混著藏不住的悲傷也無法察覺。


    隻是最喜歡的老師為自己做飯、喂自己吃,更重要的是——待在自己身邊。這讓肉偶覺得很幸福,很開心,希望這個時間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與人類相較下,顯得暖昧的肉偶的自我,正心甘情願地全力承受這個幸福的“暫時停止”。


    “閣下,吃飯時不可以說話。”老師臉上保持勉強裝出的微笑,用手帕擦拭肉偶流到嘴邊的口水及湯匙。


    她任由他這麽做,覺得那種觸感及他的貼心很舒服,很開心。


    “啊嗯——”


    麵容憔悴,眼周浮現黑眼圈的“老師”,表情沉痛地看著肉偶的反應。


    好幾個月來,他一直待在肉偶身邊,照顧完全變了樣的鈴音。那樣做明明沒有意義。


    一旦崩潰的人格,明明不會再恢複原狀。


    垮下肩膀、低著頭的“老師”,還是再度握起湯匙,彷佛在贖罪似地,彷佛被判有罪的犯人似地,彷佛在懲罰無法保護肉偶的自己似地。


    (是啊。


    他明明說愛我的。


    明明說要保護我的。


    我,卻這樣崩潰了。


    所以“老師”,不要再離開我了,一輩子待在我身邊,連一秒鍾也不要移開視線,隻想著我,隻愛我一個人。)


    “閣下,來,張開嘴巴。”


    “啊嗯——”


    肉偶吃著他親手做的料理,爽朗地微笑。


    不被任何人打擾,隻屬於兩個人的時間。


    是啊,沒錯,這就是所謂的幸福。


    肉偶很幸福。


    盡管有什麽東西變調了。


    她還是很幸福。


    有一天,食材用光了,“老師”外出到鎮上買東西。他交待過絕對不可以離開房間,所以肉偶躺在榻榻米上。


    榻榻米的裂痕躺起來紮紮的,肉偶默默享受著那樣的觸感一會兒。


    不過很快就膩了,她輕輕坐起身,環顧房內。


    狹小的四迭榻榻米房間裏,放著不相襯的巨大電視。


    牆壁上貼了好幾張以前叫做宇佐川鈴音的自己,和老師一臉開心地拍下的照片。


    有遊樂園、水族館、海邊。每張照片裏的自己和老師,看起來都很幸福的樣子。


    突然感覺眼頭發熱,喉嚨辣辣的,肉偶不由得發出呻吟。


    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是眼淚。


    為什麽哭呢?


    (對我們而言,這個暫時停止的天堂,應該是最棒的。兩人不離開彼此身邊,老師什麽事都會幫我做,我什麽都聽老師的,沒有人有權利侵入這個兩人世界,隻有幸福——


    應該是幸福的。


    可是,為什麽淚水不停地流出呢。)


    “嗚,唔,啊啊!”


    “刷刷刷”,肉偶走過去撕下貼在牆上的照片。受不了了,頭痛到好像要裂開,為什麽?


    她粗魯地擦掉淚水,發出嗚咽聲。


    “唔——唔唔。”


    眼中浮現出虛渺的恐懼,嘴巴無意義地重複一張一合。


    “啊——”


    然後,說出許久沒有講的單字。


    (這就是“我”的幸福嗎?這就是我所期盼的嗎?我想是的,因為我很幸福。身邊有老師那樣愛我,我應該覺得幸福的。沒有感到不安的事。但是。可是——)


    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自己所期望的幸福,真的是這個形式嗎?


    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是從房外傳來的,不知是害怕還是疼痛,有人在呻吟,低聲求救。


    那和自己沒關係,應該不要理會。老師說過不可以出去。外麵很可怕,隻要一直待在這個天堂裏,自己就不會再次受傷,不會繼續崩潰,可以和老師幸福地——


    “我。”


    肉偶張大眼睛,朝出口爬去。


    “我——討厭,我,不是,這種——討人厭的……家夥……”


    像在求助什麽似地,曾經叫做字佐川鈴音的肉偶,手伸向了房門。


    手長鬼。


    幾個月前虐殺了多達兩位數字的人類,將觀音逆哄鎮打入恐怖漩渦的連續殺人魔——現在正麵臨超大危機。並非被怪物攻擊,也不是感染了什麽病。


    “啊、啊唔。唔唔唔。”


    一邊怪異地扭動,手長鬼——相澤梅一邊用頭磨贈榻榻米。


    “笨蛋、笨蛋,為什麽不迴來,狂清!嘶嘶嘶,嗚嗚,他一定把我忘掉了……把項圈繩牢牢綁在柱子上不讓我動,然後三、四天都沒迴來!去死、去死、去死啦!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恨死你、詛咒你、在你背後作崇,狂清這混蛋……”


    小梅的外表——除了少了兩隻手臂這點之外,極其平凡。短短的頭發紮成兩根馬尾,穿著符合小孩子的可愛服飾。但是今年滿十一歲的小梅,並沒有去上小學,被變態刑警監禁著。


    歎木狂清這名奇妙的刑警,在幾個月前的事件中,抓到了失去以看不見的手臂殺人的能力的小梅,並限製她的行動,像這樣把她囚禁在他住的老舊公寓裏。失去能力的小梅無法抵抗,隻能就這樣被套上項圈不能動,可是——


    “啊,嘶,不,不行了。嗚哇,誰——誰來救,呃呃。”


    既然動不了,就不能進食,理所當然地——就算有尿意也不能去廁所。


    自從歎木沒有迴來之後,小梅的膀胱已經到了極限。這樣也算忍得夠久了,她拚命忍著,像在等待天使帶來救贖般,等歎木迴來。


    可是,已經不行了。


    小梅大腿僵直,眼淚像瀑布般狂流,一邊大叫:“上帝!佛祖!我不會再做壞事了!救我——原諒我!為什麽?為什麽我會遇到這麽慘的事?爸爸、媽媽、借口、狂清!誰來救我,來救我啊啊啊!”


    “喀喳”,房門被打開了。


    那一瞬間——小梅懷疑是忍到極限的精神讓自己產生幻覺。在這麽棒的時間點,有人把門打開,現出了身影。


    房外的太陽是逆光,無法判別來訪者長相。唯一可以確定的,那似乎不是歎木,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不過眼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


    小梅露出生涯最燦爛的笑容,唿喚默默看著這裏的她:“啊——有、有救了!你!站在那邊的你!幫我解開項圈!”


    “項、圈?”宛如說出從未聽過的單字一般,女孩用不可思議的語調迴答。然後走近小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小梅胡亂踢著雙腿,焦急地對她大喊:“唔,搞什麽,你在幹嘛啊?不懂嗎?這個。把這個解開!解開之後要我幫你做什麽都可以!喂,快點快點!快點啦,我忍不住了!”


    女孩滿臉困惑地看著伸長脖子秀出項圈的小梅,把手伸了過去。反正小梅也解不開它,所以項圈被綁得很鬆,女孩稍微一弄就解開了。


    “謝謝!”小梅大叫,火速直奔廁


    所。啊啊,雖然不知道她是誰,真是幫了個大忙。上帝,謝謝你,佛祖,謝謝你。


    “謝、謝。”像在思索小梅說的話般,女孩說。


    然後像花開一般地笑了,雖然從小梅的位置看不到她那甜美的笑容。


    呢喃聲。


    像在忍耐痛苦,又像是恨誰入骨般的聲音。


    “貴禦門禦貴”微微睜開眼睛,身旁肮髒的地板映入眼中。看來自己似乎昏倒了,覺得身體冰冷,全身肌肉無力。“禦貴”手撐地想挺起上半身,可是左手刺痛得讓他再度趴了下去。


    這隻左手——記得是被眼球掘子的湯匙挖爛的吧?對了,眼球掘子呢?龍惠呢?蜜姬呢?美名呢?賢木願鳳呢?


    “唔……”


    “禦貴”心想:“現在可不是倒在這裏的時候。”


    他撐著沒受傷的手,起身。


    看來這裏似乎是監獄?四周一片昏暗,不流通的空氣中飄著濃濃的血腥味,正麵有發出鈍光的鐵欄杆。我昏睡了多久?這裏到底是哪裏?他思忖。雖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被卷進了最糟的事態。


    “這裏是——可惡,賢木願鳳!給我出來!把我關在這種地方是想幹嘛?你把其它人弄到哪去了?”


    “禦貴”不停地搖動鐵欄杆,然而隻有人類力道的他,終究不可能折斷鐵欄杆。他的掌心表皮剝落,感到一陣空虛,陷入了沉默。


    “啊。”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小禦,你在那裏嗎?”聲音細小而微弱,不過他認得這個聲音。


    “蜜姬?你在哪裏?”聲音迴蕩在狹小的空間裏,無法得知從哪裏發出。“禦貴”原本正打算以夜行性動物——蛇——的視力透視黑暗,卻因為蜜姬聽起來好像很困擾的聲音而中斷了這個行為。


    “不,你還是別看好了。”聽到她那極度嘶啞,彷佛現在就要死了一般的聲音。


    “禦貴”不禁顫抖。有某種——某種不好的預感。


    “很過分吧,小禦。”她連笑聲也有氣無力:“因為我有碎片,就不幫我治療傷口——把我丟在這裏。那個,我現在不成人形呢……嘿嘿,所以,不想被你看到啦。”像往常一樣,半開玩笑的天真聲音。


    “在小禦昏倒的這段時間,我被做了檢查、解剖?用手術刀刷刷刷,用鉗子哢嚓哢嚓,好可怕喔……小禦,是人類做的呢。”


    “禦貴”訝異地隻能用“?”應對,蜜姬低聲笑道:“是人類呢。在這間研究所裏的,全——部——都是普通人類呢。抱著不想死、想變強、想留住青春的渴望。弱小又可悲的人類。我怕他們怕得要死。”


    她的聲音在顫抖,漸漸失去了爽朗,如天使般的氣息。


    “是普通人類。那樣的男男女女,隻因為不想死的恐懼,就把我切開。仔細想想,不隻有我吧?為了生存,為了不想死,人類……挖掘地球、破壞自然、汙染大海、讓空氣變質、使動物滅絕,不斷地背叛同胞——哪,這樣根本不行嘛,從諾亞的時代起就沒有進步嘛。”


    “蜜姬?”


    漆黑,暗到見不到蜜姬的表情。


    在那裏的,已經不再是名為殺原蜜姬的,“禦貴”的夥伴了。


    “啊哈哈哈,這樣的人類應該滅亡才對吧。既然隻會互相傷害,隻會一直錯下去的人類,應該不需要吧。把他們消滅掉好了。好可怕,好恨,好想吐。好想吐、好想吐、好想吐。”


    不快逆流殺原蜜姬,語氣平靜地說:“啊啊,惡意——湧上來了。”


    “蜜姬?”


    “禦貴”搖著鐵欄杆,唿喊不知道在哪裏的蜜姬。


    “你怎麽了,蜜姬!你在說什麽啊?”


    沒有迴答。


    蜜姬到底被那些人做了什麽?她剛說研究所——那是什麽樣的地方?他好恨昏睡的自己。“禦貴”當然不在乎人類。對自己這一族而言,擅自吃掉蘋果,被趕出伊甸園的他們,甚至可以說是他非常憎惡的對象。


    可是,在那些人類當中有龍惠。


    可能也有現在正拚命活著的其它人。


    因為對部分人類懷有惡意,而要消滅人類這個物種是不對的。


    這是“禦貴”半年前不會有的想法,但卻是現在的他沒有半點虛假的真心。不行,所有事物都倒向最壞的方向。必須離開這裏,先去緩和蜜姬的恨意,救出應該在某個地方的龍惠及美名,然後——


    他聽到“喀”一聲。


    一迴神——握著鐵欄杆的“禦貴”正麵,彷佛幻影般站了個人。


    “joker,這是我的名字。”


    沒有問就自己報上姓名,那個人低聲說:“這是本名,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變成了通稱。無所謂啦,我把名字告訴你,像這樣讓你看我的長相。”


    那是個漂亮的外國人,總覺得很像某人。


    一頭金發長及大腿,發梢不知為何係了鈴鐺。藍眼睛,嘴唇抹了紅色唇膏,身穿全黑西裝及靴子,手拿墨鏡。看來似乎是名女性,不過語氣卻很像男人——不,應該說不標準的男腔?


    “第一次看到時還想說怎麽可能,你果然是蛇啊。我的運氣真好。”她露出微笑,係在發梢的鈴鐺發出“鈴鈴鈴”的聲音。


    “膽小鬼已經暴露名字和長相了,你想清楚這個意義及價值,誠心迴答我的問題!”


    無視“禦貴”的意誌,自稱joker的女性喃喃說著。


    “從原始時代殘存至今的醜陋的蛇的末裔啊——世界上有上帝嗎?”


    她用平淡但帶著些許熱情的語氣問。“禦貴”沒辦法好好做出反應,這個宛如幼童才會提出的問題,雖然單純卻很困難,他困惑地皺眉。


    “為什——”


    “別管那麽多,迴答!”joker氣神經質地跺腳,朝“禦貴”的臉靠近。


    “有上帝嗎?有上天的意誌嗎?有奇跡嗎?有天堂嗎?”像在求助似地,像在祈求似地,她反複質問。


    “喂!——蛇啊,在遙遠的從前,上帝真的存在過嗎?你的祖先曾經有那麽一次知覺到上帝確實存在嗎?”


    看著沉默不語,表情帶點畏怯地別過臉的“禦貴”,joker歎了口氣。


    “你也不知道啊。”她轉過身,自言自語似地串連著話語。


    “哎,安心、平靜、樂園——在哪裏呢?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喔,這個世界好可怕。”


    “你——”


    聽著她那帶點扭曲性格的話語,“禦貴”打了個冷顫:“是誰?是何許人?賢木願鳳的同夥?”


    “願鳳他……”她停下腳步,迴頭看向這裏:“一定是世界上最膽小的人。我認為他因為膽小,才會不顧死活地尋找保護自己遠離危機的方法,所以助他一臂之力。這個研究所是他以我教他的知識為基礎,創造出的第二座巴別塔。”


    她說著讓人不太能理解的事,盯著這裏看。


    “我給予他協助,有時還會把淚歌的名字借他,讓他代為執行救世主的‘角色’。因為我很怕出現在別人麵前……現在也怕到發抖呢?剛才——你有聽到不同於願鳳說話時的老人聲音吧?那是隱藏身影,改變音色的我的聲音。用打擊空間的方法攻擊眼球掘子,讓她昏倒的也是我。”


    “你……”


    “禦貴”無法理解,反複地問:“到底是什麽,是什麽啊?”


    “我是joker,隻是個膽小鬼喲。人稱我為淚歌。”她微微一笑,融入黑暗之中。


    “蛇啊,你們是對的。不想死、想永遠活著,這樣期望有什麽錯?祈求永遠的平靜有什麽鐠?”隻剩偏執的聲音在狹小的監獄中迴蕩。


    “上帝啊!如果你在那裏的話,來愛我吧!優待我,賜予我平靜,給我永恆的生命!為了這個目的,我已經做好犧牲我以外的一切的覺悟了!”


    有著滑稽名字的她一邊喊,一邊消失了身影。


    被留下的“禦貴”感覺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般,隻覺得想吐。


    “小禦。”他聽到殺原蜜姬在叫自己:“快逃。鐵欄杆……很牢固,人類沒辦法弄壞,不過你是蛇,所以沒問題。逃——吧——快。小龍和姐姐……就拜托你了。我,好像,已經不行了。”


    “蜜姬——喂,你饒了我吧!”他決定先不去多想,隻是對著黑暗大叫:“我啊,最討厭欠別人人情了。可是你卻幫助我逃過眼球掘子,不是嗎?喂,怎麽辦啊,這下我得還你人情了。我如果不反過來救你,就會在意欠的人情,無法安心睡覺啊!”


    “嘻嘻。”蜜姬詭異地笑了。


    “小禦好帥喔。要不是你的情人是小龍,我會愛上你呢。”


    “別說傻話,來,蜜姬,要逃啦!蜜姬是無敵的不快逆流,不是嗎?你一向都這麽說,把這種程度的鐵欄杆一口氣折斷!逃吧!”


    “禦貴”大叫,然而蜜姬隻是虛弱地笑了。


    “已經不行了……我好像快消失了。在心裏麵呀,惡心的憎惡、恨意,還有——恐懼都攪在一起,我大概……要消失了。”


    蜜姬若無其事般地如此說,然後平靜地繼續開口:“我在電車裏麵失去自我後,流出了黑色液體,對吧?那是不快。我自己的不快。是融人大碎片力量——破壞世界、殘殺人類,身為墮天使不快逆流的力量。我覺得這次的惡意,不是那種程度的東西。我一定會大肆破壞、大肆殺戮,最後以‘邪惡’的立場被誰收拾掉。就算不是那樣,身為天使的這個人格,也可能會被墮天使抹煞、消失。”她喃喃說著,微微一笑。


    “我過得很開心。應該幾年前就死了,卻能像這樣活著。和姐姐一起生活,還可以繼續上學,遇到小禦、小龍——好開心,那是段美好的時光。不知道為什麽,真不可思議呢,一想到和你們一起的時光就——明明處在這麽壞的情況。”


    於是,蜜姬用符合她的作風的天真口吻,彷佛最後一聲蟬鳴般,堅定地說:“我很幸福。”


    然後,她平靜地說:“小禦,逃吧。趁著和你們相處的幸福記憶,還壓製著我的惡意時——喂,不管我是就這樣被墮天使支配心靈,失去自己的思想,還是會崩潰而死,不管哪一種,可能都……不能再見了。”


    就在“禦貴”思索著要說什麽時,“咚”一聲,從隔壁監獄遞來一雙似曾相識的大手套。原來她在這麽近的地方。


    “所以……你不要看我的身體,摸我的手,用力握住它。最後一次就好。隻要記住那個觸感,光是這樣,我一定就能不再害怕消失。我喜歡這個世界。”


    “禦貴”握住蜜姬的手,她微微動了一下指頭:“也喜歡人類。”


    “禦貴”依照蜜姬的期望,不去看躺在深處的紅黑色物體。


    “所以我討厭那樣。我不想憎恨,不想破壞啊,更重要的是……不想消失啊。不要啦、我不想消失,不想死啊,我想繼續和大家在一起啦。小禦、小龍、姐姐——”


    她在黑暗中看著“禦貴”,僅僅流下了一行淚。


    討厭。


    全身起雞皮疙瘩,每次唿吸就有股厭惡感竄上喉嚨。黑木龍惠臉色蒼白地呻吟。


    “惡魔……”


    她的雙手被綁在後麵,無法擦拭流過臉頰的熱淚。視線模糊,就連悠然站在麵前的清秀男人——賢木願鳳的身影也逐漸扭曲變形。


    “惡魔,惡魔!”她用盡全力嘶喊。由於不習慣大聲吼叫,龍惠因而氣喘噓噓。


    可是還不夠,腦中接二連三浮現出讓人想移開視線的髒話。就在她思考著要用哪個字眼來辱罵眼前的人時,願鳳高聲笑道:“哇哈哈!惡魔?說我是惡魔?”


    願鳳用壓倒他人的支配者眼神,輕視地看著這裏。


    “龍惠啊,可惜惡魔不是我的‘角色’呢。我的任務應該類似救世主淚歌的協助者吧?也就是使徒——天使!罵吧,罵我是天使!任何事都要追求正確!”


    這是個異樣的空間。


    圓形的房間,無以計數的屏幕密密麻麻地遮住牆壁。不對,不隻是牆壁,包括地板、天花板,也全都顯示著某些影像。虛擬畫麵?特效電影?龍惠第一次看到映在那些畫麵上的東西時,不禁誤以為如此。


    奇怪的怪物、精密的機器、四分五裂的屍體、穿白袍的研究員。透過小屏幕看到的這些畫麵,就像龍惠偶爾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以為是做得很逼真的假象。


    可是——


    “嗚嗚。”


    龍惠雙手被捆綁、坐在地上,就在這樣的狀態下哭泣:“你、你怎麽會是天使……你連人都不如,為什麽——”


    她扯著喉嚨,聲音嘶啞地大叫:“為什麽——為什麽你能做出那麽殘酷的事?”


    顯示於願鳳正麵那個最大畫麵上的是,最壞的影像。


    以強韌的鐵絲被綁在手術台上,在麵無表情、身穿白袍的一群男人注視下——被切割的殺原蜜姬。


    她在哭,在尖叫,一再一再唿喚龍惠、美名、禦貴的名字。


    但是手術刀及鉗子卻毫不留情地刺進她的肉。就算是可以消除瘴覺的蜜姬,大概也無法忍受身體被人任意玩弄的感覺吧——她翻白眼昏了過去。


    可是他們沒有停止,依然冷酷地解剖。


    血、血、血。


    “不快逆流的能力。原來如此,雖說讓惡意逆流,也不是沒有區別——好像必須先用那個手套抓住惡意,再由肚子的嘴巴吃掉。要是隨手逆流的話,造成的傷害會太大——是這個道理嗎?這能力還真不便啊。是哪裏無敵了……竟敢威脅我。”


    正前方的畫麵上,在隻剩下蜜姬局部血肉的手術台附近,願鳳一邊望著正在密切協議著什麽的白袍男們,一邊喋喋不休地說。龍惠因為看了蜜姬被分割的景象而幾乎抓狂,止不住的淚水讓她的聲音帶著鼻音,她大叫質問願鳳:“為什麽——”


    撕下了虛飾的麵具,像幼兒般不顧形象地哭泣。


    “為什麽做出那種事?小姬有做什麽壞事嗎?這裏到底是怎麽迴事?請迴答我——父親大人!”


    “別像小鳥一樣吵吵鬧鬧。”願鳳迴頭看龍惠,優雅地微笑。


    “這裏是永遠研究所。”


    聽到他說出的單字,龍惠悲痛的表情混雜了困惑。


    “永遠——研究所?”


    “呐,龍惠啊,你覺得人類幸福嗎?”願鳳一臉認真地問。


    他周圍閃爍的畫麵正在上演最糟糕的事態。每隔幾分鍾就有某人死亡,飛濺的鮮血弄髒了畫麵,接連不斷傳來臨終前的尖叫。那裏集結凝縮了痛苦、憎恨、忿怒以及恐懼,簡直就是地獄。


    “喂,龍惠啊。我應該是地麵上最富足的人類。”


    “叩叩叩叩”,發出皮靴跺在地板上的聲音,願鳳動作優雅地在房裏走來走去。


    “隻要我這個賢木財團總裁——世界支配者的賢木願鳳期望,就能夠得到世界上所有的幸福。美食、美貌、神秘、自然,甚至是國家、名望、人類,隻要我想要,就會馬上排在我眼前。”


    他走到龍惠麵前停下,臉靠近她:“可是,龍惠啊一我的願望是無止盡的呢。”


    “啊啊”,他呻吟著,抬頭看向天花板。


    “讓握有廣大國土版圖、享盡一切快樂的秦始皇渴望卻得不到,最終苦惱而死的原因——永恆的生命。如果知道我吃了淚歌給的‘伊甸蘋果’,連長生不老


    也到手了,卻還是無法滿足,你是不是會很詫異呢?”


    龍惠沉默不語。他——賢木願鳳,曾經是自己的目標。她一直立下誓言,總有一天要超越偉大的大哥,繼承願鳳的全部,成為世界支配者。


    可是,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憧憬他的地位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真實幸福的所在。


    “即使得到地麵上所有的東西,一旦生命消失就會失去這一切。我害怕那樣。就算吃了蘋果,隻要心髒被挖走就會死,沒有絕對、完美的安心。所以我渴望,祈求著永恆——”


    這就是賢木願鳳的目的嗎?


    “在這座研究所裏研究的是,我所期望的,肯定也是全人類所期望的永遠幸福。為什麽無法安心地感受幸福?因為恐懼。人類害怕什麽?害怕未知。因為不知道死後的世界究竟存不存在,所以害怕死亡。全知——才是通往永遠幸福的路標。”


    願鳳指著其中一個畫麵微笑。畫麵中一隻長相奇怪的怪物,正發出不吉利的咆哮


    “比方說怪物。”


    畫麵又換了。一個皮膚被弄傷,痛得流淚的人類——畫麵像在倒帶似地繼續播放。


    “比方說蘋果持有者。”


    願鳳展開雙手,眼中的理性已然消失,他大叫:“碎片是什麽?七大蟲人呢?怪物活動的理由是?話說迴來——上帝呢?”


    他把手放在胸前,宛如紳士般地微笑。


    “解開這些謎團,知道這個世界的全部結構後,我將得到完美的不死之身,以及一切幸福。你不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滿足?是人類的頂點嗎?”


    看著大笑的他,龍惠不禁掩麵。


    那種。


    那種——


    為了那種無聊的事。


    “對小姬做那種過分的事也是——”


    “小姬?喔,殺原蜜姬啊,七大蟲人之一的不快逆流。我聽說她是無敵能力者所以特別期待,甚至還做了解剖,卻沒什麽收獲。改來期待為了削弱不快逆流的力量讓她們對戰,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眼球掘子好了。”


    那是非常冷漠的語氣。


    他不知道蜜姬是用什麽樣的聲音在笑、如何愉快地談天。不知道她吃到好吃的東西時的幸福表情,還有偶爾會露出的、非常溫柔的表情。所以才能這麽若無其事,毫不在乎她的疼痛及痛苦地對待她。


    不把人當人看,沒有溫暖的心。


    龍惠感覺自己的心正急速地逐漸清醒。她打了個冷顫,身體不住發抖,用哭幹的眼睛看著繼續說話的願鳳。


    “其它還捕獲了許多因殺菌消毒不在而大量出現的怪物。我們嚐試讓人類吃它們,或是做解剖,進行各式各樣的研究呢。不過還沒出現顯著成果就是了——隻要讓人類看到怪物的惡行惡狀,要誘拐多少人類都沒問題,所以不用擔心研究材料不足——咯咯咯。”


    原來人們消失也是永遠研究所造成的。


    這座研究所一定還犯下了其它多重——無以計數,如果知道真實情況可能會無法維持理智的罪惡吧。


    “龍惠,為何露出那麽沉重的表情?”願鳳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朝龍惠這裏看:“死多少庸俗之輩,和我們支配者無關吧?高興吧,你像這樣和蘋果或蟲人扯上關係也算某種緣分。要是我在伸張誌願的中途倒下,就讓你繼承這間研究所吧。台麵上的賢木財團交給愚龍——咦?龍惠啊,你不高興嗎?這是很棒的事喲,你——將繼我之後,知道關於真實幸福的事。”


    “住口,蠢材。”低沉的聲音。


    貫穿願鳳的刺耳話語,龍惠用陰沉的聲音說。


    願鳳原本從容的表情突然凍結,他聲音顫抖地問:“你剛說什麽,龍惠?”


    龍惠怒氣衝衝地瞪著他,隻有聲音陰鬱、低沉、沉重地迴繞著。


    “如果是真實的幸福,不需要別人特別教,我也已經知道了。”


    飄忽流轉的眼神裏,寄宿著堅強的意誌。


    “父親大人。對我來說,您是等同於上帝的存在。”她閉上眼,平靜地說。


    “因為隻知道您是淩駕於國家之上的超級財團總裁,一次也沒有見過您,才會將您美化了。深信父親大人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猶豫、煩惱,是完美的存在。”


    然後她張開眼睛,沒有嘲諷,也沒有不層,隻是悲憐地如此說:“可是——像這樣實際拜見您的容貌,聽您說話,老實說,讓我幻滅了。我試想父親大人是哪一種人格的人,不就是連隻要有點智慧,就算幼童也能理解的幸福意義,也沒能好好理解的蠢材嗎。”


    願鳳垮下臉,大步走近龍惠。


    好可怕。


    龍惠很膽小,光是大男人這樣逼近,就讓她害怕得心髒快停止。可是,不能在這時退縮。


    她鼓起全身所有勇氣,指責賢木財團的首領:“如此愚蠢的你永遠不可能有獲得滿足,覺得幸福的一天。就算擁有不老不死的身體,支配整個世界,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法則,你也絕對無法滿足!”


    願鳳指尖抵著下巴,無言地瞪著龍惠。


    手腳都不能動的龍惠,全身發抖,卻沒有移開視線。


    “你知道,人類為何像你這樣期望永恆的生命,無止盡地渴求什麽,直到得到整個世界嗎?你了解人類掙紮,期望、祈求什麽地活下去的理由嗎?”即使牙根無法咬合、舌頭抽筋,光要說話都很困難,她也絕不沉默。


    “看來您似乎不了解,就由我來告訴您吧,父親大人。那是為了被愛。我們是為了被某個人愛,感覺‘啊啊,好幸福’的瞬間,才活著呢。”


    曾經,龍惠期望成為世界支配者。要超越大哥,得到賢木財團——然而這個虛幻的夢,並非真實。


    禦貴說他一直在追求永恆的生命。可是,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渴望長生不老,為何活著。


    禦貴,答案其實很簡單。


    不需要煩惱。


    擁抱心愛的人的那一瞬間,與重要的人交談的那一瞬間,人類就是為了那一瞬間的幸福而活著。在那個當下,就算隻是一瞬間,也能獲得滿足——覺得活著真好。


    為什麽龍惠會想成為世界的支配者?


    並不是因為想要什麽東西,並不是想成為握有權力的人。


    ——媽媽,稱讚我。


    從幼小的龍惠口中說出,那個天真無邪的願望才是真實。


    龍惠希望得到別人的讚美,希望獲得認同。


    龍惠隻是深切渴求一個能把自己當作龍惠看的人。她深信唯有超越大哥、繼承父親的腳步,成為賢木財團的首領才能達到那個目的。唯有脫離“防滑墊”的自己,依照母親的期望得到賢木財團。


    然後被稱讚、被認同。


    不,是希望被愛。


    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最終目標。


    之所以辛勤賺錢、期望崇高的地位,是為了被別人稱讚“好厲害!”,為了被愛。而祈求永生,也是為了得到更多被愛的瞬間吧?


    人在被愛時,能夠發自內心感到幸福。


    她覺得是這樣的。


    所以,龍惠斷言:“不愛別人、不重視別人、為了無聊的研究毫不在意地進行殺戮——像您這樣的人,缺乏愛的人永遠不可能有幸福的一天!感受不到別人的愛,無法體貼別人的你,永遠感受不到被愛的瞬間,無法獲得滿足!”


    “喂。”願鳳抓住龍惠的臉,一臉兇狠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你——注意一下你的口氣。我不能幸福?我這個全世界最富有、最接近上帝,擁有永恆生命的賢木願鳳?你這種小姑娘懂什麽……龍惠啊,說話要掂量自己的斤兩。你隻要乖乖聽話,我都說要讓你繼承這間美好的


    研究所了!別自命非凡——能代替你的人多的是!”


    即使被斥責,龍惠還是用力搖頭,甩開他的手。


    “不——”


    然後偶然地,她的眼睛停留在其中一個畫麵——一條身體優美柔軟的蛇——麵露微笑。


    看著那似曾相似的黑色肌膚,沒來由地,她就是知道,那是…那條蛇是——她小心不被願鳳發現,像在告訴那條黑蛇般地說:“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我。我就是我,是黑木龍惠。隻要有承認這點的他在。”


    她瞪著願鳳,聲音堅定地宣言:“我比您幸福數倍、數十倍、數百倍!嫉妒我吧!咬牙切齒地懊惱吧,誤解幸福的、可憐的父親大人!”


    “想被碎屍萬段嗎——臭丫頭!”願鳳張大眼睛厲聲斥喝,龍惠沒有被嚇到,她已經不再發抖了。


    她高傲的眼眸,正熱切追逐著逐漸消失在畫麵角落的黑蛇。


    同一時刻。在一棟如果體積再小一點,可能會被當作大型垃圾迴收的公寓三樓。


    肉偶被感謝了。如果用花朵表示感謝的話,感覺就像是被放到花園裏一般。


    “真的很謝謝你。說救命恩人好像也不太對,總之你幫了我大忙呢。我以後不能不尊敬你啦?”


    失去兩隻手臂的少女,神清氣爽地對肉偶行禮。她的個頭比肉偶嬌小,像這樣以坐姿麵對麵時,可以看到可愛的發旋。


    肉偶把手伸向少女微微抖動的兩根馬尾,發出“啊嗯”呢喃。少女莞爾一笑,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叫相澤梅。其實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名字,嗬嗬,那是秘密。你叫什麽名字?住在這棟公寓嗎?”


    聽到肉偶發出“唔唔”、“唿唔”的聲音,自稱相澤梅的她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又徑自說了起來。


    “哎,不過這棟公寓的人還真薄情啊,我叫了好多次‘救命、救命’都沒人發現呢。對他人漠不關心的現代人的病灶……”


    她說著讓人一知半解的知識艱深的話,或許,是想不起來接下去是什麽,她搖搖頭,看向這裏。


    “唔,可是好奇怪喔?我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你,是哪裏呢?我們是初次見麵嗎?”


    “初次見麵。”


    肉偶鸚鵡學舌似地重複小梅的話,她同意地點點頭。


    “嗯,我們果然是初次見麵呢。嘿嘿,我呀,不擅長記長相或名字。”


    她一邊說,一邊用僅有的雙腿靈巧地起身,慌忙地走向門口,以身體轉動門把,輕輕開門朝外看去。


    然後,她又像在提防什麽似地靜靜關上門,折迴後輕輕癱坐在地。帶點寂寞地輕聲說:“狂清為什麽沒迴來呢?”


    “狂清?”


    看到肉偶滿臉困惑,小梅皺眉說:“變態刑警。”


    “變態刑警。”


    看著看著,小梅的眼眶裏積滿淚水,像小孩子一樣弓起背部,趴了下去。


    “還說明天就會迴來,騙人。這三、四天到底去哪了?難道是被怪物殺死?活該,那種人。”她喃喃嘟嚷著,發出嗚咽聲。


    “嗚嗚。”


    她開始哭了起來。溫熱的淚水流過臉頰,小梅一臉訝異地歪著頭。


    “咦?唔唔,我為什麽哭……像笨蛋一樣,像笨蛋!”


    “小梅?”肉偶含糊地唿喊她,伸出手。


    為什麽呢?自己的人格明明已經破碎了。一看到有人流淚,就覺得非常痛苦。


    伸手撫摸小梅的背,小梅一臉狼狽地抬頭看過來。


    “嗚。嗚嗚,嗚啊啊。”她很寂寞似地,像個迷路的小孩般哭了。


    “嗚啊,嗚哇哇哇哇哇!”


    肉偶凝視著她。從眼裏流下的溫熱液體,微微顫抖的喉嚨,悲痛的哭聲。


    心——好痛,不忍心看下去。


    “不要,哭。”


    肉偶含糊地輕聲說,她連話中的涵意也無法了解,卻反複地說。


    “不要哭。”


    然後撫摸小梅的頭。


    這麽一想,當自己還叫做宇佐川鈴音時,好像曾經見過她。那時,她像在求助什麽似地——露出不穩定的寂寞神情。


    看著這樣的她,讓肉偶覺得很痛苦。


    肉偶一邊安慰抽泣的她,一邊茫然地思考了一會兒。


    盡管那是比人類的思考還原始,更趨於本能,甚至不能稱作“思考”的東西。


    (為什麽,隻要看到有人哭泣、或是痛苦,就會覺得難過?


    處在與自己不相幹的位置的別人,就算他們的肉體或思考傷得再重,也不會危及自己,應該和我無關才對啊。


    可是她一哭,我也覺得痛苦。


    她的痛就是我的痛。


    我和她是一致的。


    因為想到不可思議的東西,肉偶不禁感到困惑。我和——她——是一致的。)


    門開了。


    “狂清?”


    小梅像小動物般做出反應,抬起淚流滿麵的臉。在她的視線前方——


    “嗤嗤。”


    門敞開著。


    一頭長長的、編得很複雜的黑發,被從門外吹人的風吹動。小梅看著那個身材異常高挑,彎下身進到房裏的男人。


    “啊。”


    她不禁張大嘴巴,露出“在大白天看到幽靈的人,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般的呆滯表情。


    明明全身圍繞著神聖的波動,卻隻有眼睛像狼一般銳利。他抿嘴偷笑,用讀不出意圖的表情看向這裏,誇張地拍手。


    “啊哈,奇怪?我得到非常淒涼的反應呢,怎麽辦?怎麽辦呢?女孩子二天就可以忘掉前男友的那個迷信,難道是真的?”


    “啊——嗚。”


    眼淚及嗚咽似乎都停了,小梅一臉蒼白地抬頭看他:“阿藉。”


    “嗯。初次見麵,我是借口無法。”


    他說出依照解讀方式不同,也可以算是非常壞心眼的話,彎身打招唿。然後若無其事地轉身:“啊,對了……不能忘了,這是禮物喲,小梅。”


    他喃喃說,背上扛著某人。自稱是借口的他,動作優雅地將那個人放在榻榻米上,從容地聳聳肩。


    “至少還活著啦。”


    “狂清?”


    小梅大叫,衝到被放下的男人身邊。男人穿著舊舊的外套,個頭沒有借口高,留著長瀏海無法辨別長相。小梅一臉激動地喊他,發出“唔唔”的嗚咽聲。


    如同借口所說,那人似乎還活著。


    不過從他全身不知道是被泥巴、血還是什麽的黑色物體弄得髒兮兮,呈現昏倒的狀態來看,或許有受傷。


    小梅的臉色彷佛血液被抽掉般蒼白,她看著嗤嗤笑的借口。


    “是阿藉……阿藉弄的?”


    “咦?”借口發出白癡的聲音,再次無意義地狂笑,搖了搖手。


    “啊哈哈,笨蛋,我幹嘛一定得去欺負人類。我是因為那個啦,那個淚歌的研究所。”


    借口像在思考什麽似地皺了眉,然後說出那個名字。


    “叫什麽名字呢——永遠研究所?我因為感覺到那邊氣氛詭異,而在那裏監視。然後他突然出現,與淚歌展開許多有趣的談話呢。我在一旁觀摩時,因為看他陷入危機,索性救了他。”


    “嗤嗤“,借口發出不可思議的笑聲,往下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


    “結果啊,他喊著行蹤成謎、讓我很擔心的你的名字呢。我本來想把他隨便丟在一個地方的,這麽一來就覺得很介意,便從他的駕照查出地址,再把他送迴來。所以才有現在這個感人的相逢。ok?了解嗎?”


    小梅剛才的開朗氣息突然消失了,她像個怕被責備的小孩一樣,露出悲


    痛的表情。


    “阿藉……”


    她低下頭,哽咽地說:“那個——嗚,我的兩隻手臂……不……嗚——不見了。不是那樣的,是被一個女人搶走,不是我的錯。”


    “哎呀。你說手臂不見了,真的嗎?”


    借口一臉意外地揚起單邊眉毛,戳了小梅的額頭一下。


    那是很自然的動作,不知道這個行為有什麽意義。


    不過借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依然麵帶笑容:“啊,什麽嘛,完全沒問題。沒有消失,沒有消失。”


    “咦?”這次換成小梅露出驚奇的表情,一下張口一下閉口的。


    “真、真的?手長鬼的兩隻手臂沒有不見?”


    “嗯,嗤嗤,這是殺菌消毒幹的吧。”


    借口笑了笑,環抱雙臂,像是理解什麽似地不停點頭。


    “我想大概是因為啊,殺菌消毒的能力把你高濃度的能量結晶‘手臂’整個消滅掉後,你貯存於感覺器官裏的‘靈魂’幾乎都消失了,才會無法重新做出手臂形狀喲?隻是單純的能量耗盡……所以,隻要我‘咚’地——”


    他語氣輕鬆地對她說,一邊把手放在她的頭頂,房內有一瞬間籠罩在淡淡的光芒上。


    “給你蘋果。隻有一顆就是了,現在手邊缺貨呢。怎麽樣?這樣就可以伸出手臂了吧?”


    小梅聽他這麽說,戰戰兢兢地盯著掉在房內一角的營養劑空瓶。


    一瞬間——“磅”地發出巨大聲響,咖啡色瓶子整個粉碎。


    “啊——”小梅臉上浮現出從冬天變成春天般的笑容,高興地跳了起來。


    “太、太棒了!手臂恢複了呢!阿藉好厲害!”


    肉偶完全無法理解兩人的對話,可是她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氣氛,不禁稍微向後退。


    借口看著這樣的肉偶,眼中閃爍出某種危險的神色。


    “喔喔。”他愉快地浮現笑容,轉向大門。


    “那麽——既然你複活了,就來幫我一下吧?小梅,不對,我可愛的手長鬼。淚歌和她那群愉快的夥伴,竟然偏偏選不快逆流出手。就叫她不準對七大蟲人出手的,結盟關係結束,協助也要中止。趁逆流開始動作之前,要破壞掉那個研究所,把淚歌和相關人士都殺光!”


    小梅的身體稍稍動了一下。


    “要、殺。嗯——是啊。”


    她帶著猶豫的眼神環顧狹小的房間,以及倒在地上的男人,然後搖搖頭。


    “嗯。手長鬼會努力的,所以——”最後,她一瞬間閃過像要哭出來般的柔弱表情。


    “阿藉,要給我很多讚美喲。”


    她輕聲地,彷佛自言自語般地說,又迴頭看向室內。


    “對不起喔,狂清,我果然已經無法以人類的身分活著了。可是,能夠以相澤梅的身分生活一小,段時間,我覺得很開心。”


    自稱手長鬼的少女,流下一滴淚珠,朝敞開的門走去。


    借口看著她,非常開心地展開雙手。


    “啊,對了,雖然未經證實,有情報表示研究所還抓了與野。可惡,要是敢對我的與野做出過分的事,我可饒不了他們。啊,說‘與野’你可能不知道吧——就是眼球掘子。”


    “眼球小姐?”


    小梅非常驚訝。不知為何,肉偶也對他的話起了反應:“眼球——掘子。小、掘。”


    也不知道借口有沒有聽到,他用狼一般的眼神笑。


    “嗯,不救那孩子不行呢,我的可愛毒蘋果。要是與野死在這裏——就真的全部付諸流水啦。”


    “不行。”肉偶簡潔地說:“不行,救她。”


    “什麽?”借口很開心地,真的很開心似地看向肉偶:“你說什麽小姐?”


    “不行——”


    肉偶不明白自己即將說出的話的涵義:“不行啦。要是小掘——迴來,待在身邊的話,老師會……一直,和小掘,講話。我希望——他,隻看著,我……咦?”


    肉偶手伸向嘴唇,睜大眼睛。


    然後滿臉困惑,莞爾一笑。


    “不對。大家——要好,是最棒的。”


    “嗤嗤。”借口露出惡魔般的笑容,盯著肉偶。


    “崩潰成不錯的感覺了嘛,這下子不快點不行了?不過——嗯,在酒宴方酣,萬事備齊前,你就繼續沉睡吧,白雪公主。”


    說著讓人無法理解的話,惡魔帶著鬼消失了。


    肉偶默默目送他們離去,不經意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突然間,眼眶湧現淚水,肉偶不明就裏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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