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晚,我似乎做了一個夢。一個即使在身在夢中,也能清楚地察覺到這一點的夢。


    總覺得很眼熟的一條廢墟般的街道。


    一個由純粹而無瑕的一片白淨所籠罩的世界。


    在眺望街景的瞭望台上,一個男人正倚靠在台上一排生鏽的欄杆上。


    “呀。”


    那個男人發現了我,抬起了頭來。他頎長的身子彎趴在護欄上,向我探出了上身,還很自然而隨意地撩起了他前額長長的劉海。


    “終於醒來了嗎?還是這樣一個猶豫不決的男人呐。”


    浮現出了一個讓人異常熟悉而懷念表情的他,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我。


    不知道是不是無意識地產生了點兒警戒心,我趕緊瞄了一眼自己。還好,這次我也是好好地穿著衣服的。在心裏鬆了一口氣的我,這才認真地迴望向了他。


    “你是……”


    “還真是個蕭條又貧乏的風景呐……這就是你的‘意識領域’麽?”


    就像是故意來打斷我的話似的,男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很奇妙的是,這個笑聲多麽讓人感到熟悉與親切。


    “我還真是第一次這麽慶幸我沒準備成為藝術家呢。如果這個被操緒看見了的話,恐怕都會笑掉大牙的吧。甚至還可能一命嗚唿直接成佛了呐。”


    “哥哥……不、是‘我自己’……麽。”


    “非常正確。我就是本來存在於這個‘一周目世界’裏的、同名為‘夏目智春’的‘你’。”


    這個男人——曾經假名為“夏目直貴”來到“二周目世界”裏來的另一個“我”,露出一臉諷刺的笑容,眯縫著眼睛盯著我。然後,他誇張地聳了一下肩膀。


    “不過,就叫我‘哥哥’也沒什麽關係的哦。到現在這時候,我沒必要也沒興趣來強調我跟你就是同一個人,而且,說實話,我跟你就是同一個人,這一事實可是讓我感到相當不愉快的呐。”


    我直接無視掉另一個我的那傲慢言論,稍稍歎了一口氣。


    “都在搞些什麽哦,你這家夥。你不都已經死了麽?”


    “你話中的‘死’是怎麽定義的呢?”


    這異常認真的答複不禁讓我一時間陷入了驚慌失措的狀態。


    “哈……?”


    “如果是按照生物學上定義來看的話,我的確已經是死了的呐。我能像這樣跟你對話,就已經是再好不過的證明了。”


    “這是什麽意思?你能把話說得更淺顯易懂一些麽?”


    “來到‘二周目世界’裏‘惡魔化’了的我,具備了在一定程度上操作人的記憶和感情的能力。也就是說,我能介入他人的大腦,強製性地改寫他們的記憶。”


    “……”


    我點了點頭。作為移動到異世界去的代價,他變成了一種名為“惡魔”的存在。就結果上來說,在獲得了特殊能力的同時,他也逐漸被“非在化”侵蝕著生命。


    “從環緒那裏聽說了哦。這就是你的‘能力’吧。”


    “不過,這樣的‘認知操作’效果也在逐漸土崩瓦解。由於施術者本人的消失而造成魔力供給切斷就是其根本原因。而我就是在能力的效果下降到一定程度後自動激活的、一直潛伏在你的大腦中的‘擬態人格’。簡單的說就是個‘警報器’而已。當然,要說我是個‘殘留思念體’也行。”


    “‘殘留思念體’……”


    是這樣的麽,我終於理解了。也就是說,就在我眼前的他,就是個真正的幽靈。


    他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自嘲般的笑容。


    “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因為我馬上就快真正地消失了。終於可以不用再看到你的臉了——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心裏都是一陣爽快啊。畢竟對我來說,你這個存在,就是我那段令人感到慚愧的過去呐。”


    我無言地皺起了眉頭。雖然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在心情上還是很不爽快。


    “你就隻是這樣特意跑來諷刺我的?”


    冒牌直貴以認真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並不是這樣的。我已經說過了吧,我隻是一個像‘警報器’一樣的角色而已。”


    “警報?”


    “嗯,就是這麽迴事。你在不久以後的未來裏,應該會被迫作出一個稍微有點兒麻煩的選擇吧。”


    “呃……”


    又是這個麽,我不禁仰起頭來望向那隻是一片空白的天空。選擇。就這個詞本身,都透出一股很讓人心情煩悶的氣氛。那個冷漠又不親切的冒牌直貴居然還會特地留下一個警報器,很容易想到那個選擇將會有多麽痛苦與棘手。


    望著歪著嘴又緊咬住了嘴唇的我,冒牌直貴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因此呢,在最後的關頭,作為同一個人的前輩,還是稍微照顧一下給你提個不錯的建議吧。”


    “這還真是感激不盡。”


    我邊這樣說著,邊深深地歎了口氣。冒牌直貴似乎很不滿地尖起了嘴唇。


    “話裏完全沒有一絲感激的成分呐。”


    “我可是有被你那些生硬灌輸的言論折磨得夠嗆呢。到現在才來說給點兒幫助,我也沒抱什麽特別的期待呐。”


    嗬,冒牌直貴似乎挺佩服地抬起了半邊的眉毛。


    “不再隨便地依賴他人,這可是個好傾向。你不也有了些成長麽?”


    “我隻是一點兒都不想相信你而已!”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能信任了的話,那他也就徹底完了呐。”


    “你不是堅持我們不是同一個人麽?”


    “嘛,的確也是呢。”


    冒牌直貴還是保持著兩手揣在衣兜裏趴在欄杆上的樣子,挺無奈地聳了聳肩,露出了笑容。


    “然後呢……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用平靜的語氣向他問道。不過冒牌直貴的迴答卻異常地簡約。


    “——‘太極生兩儀’。”


    “啥?”


    我的眉頭不禁擰到了一起。無視我這樣一副很不滿意的表情,直貴抬頭望向了這片廣袤而白淨的天空。


    “無邊的白淨和無垠的深黑……這兩種純粹的色彩混合在一起,最終又會成為什麽顏色呢?”


    “你從開始就在那裏說些什麽哦?!”


    我不禁焦躁地向他反問道。不過冒牌直貴隻是像在談論別人事情似地以一副高高掛起的逍遙態度笑了起來。


    “作為‘殘留思念體’的我所有的全部,就隻是這條信息而已。這個具體的意思你就自己下去慢慢想吧。”


    “稍等一下。你、究竟在說什……”


    “抱歉,終場時間到了……智春……不好意思呐,強加給你一個這麽棘手的抉擇。”


    微微露出苦笑了的冒牌直貴的身影,就像慢慢沉入水中似的,漸漸地溶入了從身後悄悄侵蝕蔓延而來的白淨。


    察覺到這一點的我在心裏舒了一口氣。一個假名為“夏目直貴”的人所編織的“惡魔”魔法,馬上就快解開了。同時,這也是我生命中和他最後一次的見麵了。


    這樣的事實,給我帶來了一種自己被一刀兩斷了的鈍痛。


    還想和他聊些話,還想問些之前沒能問出口的問題,明明都還有那麽多事情都沒來得及做的。


    “也幫我……向你們的神明……問候一聲吧……”


    留下這樣的一句話後,他的身影便完全沉沒進了那片廣闊的白淨,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向著那片白淨,我拚命地伸出了我的手,忘我地唿喚著。


    “——哥哥!”


    夜色中,我猛地睜開了眼睛。我邊踢飛了被子,邊如彈簧般直立


    起了身子。


    身上還裹著一層倦怠的溫熱,然而背脊卻不住地滲出著冷汗。在直到前天都還隻被當成儲物間使用的鳴櫻邸客廳裏,月光靜靜地灑在這個正粗暴地把拳頭往床墊上砸去的我身上。


    “……嗚……那家夥、直到最後了都還是這副死樣子……”


    從喉嚨裏憋出的聲音,如嫋嫋輕煙,靜靜地彌散著痛苦與思念之情。


    被我稱為“哥哥”的這個男人,這次是真正地完全消逝了。本能地,我感悟到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曾經失落的那些記憶的碎片,現在也被重新鑲迴了正確的位置。記憶中那些被一扇鏽蝕得斑駁的沉重鐵門關住封印著的部分,這時也重見天日。曾經和冒牌直貴一起生活的那段被捏造的虛假記憶,和真正名為“夏目直貴”的、“二周目世界”裏我真正的哥哥早已在我的童年就已經去世的真實記憶——


    不過,這些記憶,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完全是無所謂的事情了。


    就算那些記憶都被貼上了謊言的標簽,不過對我來說,我的哥哥仍然隻是那個冒牌直貴。


    然後,我開始仔細思考品味起這個“哥哥”所留下的最後遺言。太極。無限。白與黑。到底想說的是什麽——?


    悄悄地,趁著夜色溜過來一個什麽東西。等察覺到它羽毛聲的時候,它都已經在我的身邊了。


    “……呃、嗚哇~!”


    雖然我的確是準備關上門窗睡覺的,不過我好像還是忘記了關窗。大開著的窗欞上,悠然矗立著一隻巨大的鳥。


    在黑暗中,它的眼瞳發出了青綠色的光輝。突然被這樣炯炯有神的雙眸死死盯住的我心裏一緊,直接從床沿跌落到地板上去。


    這隻鳥靈巧地轉了一下頭,然後俯下頭來直直地望著我。


    飛過城市上空的是一隻大到了誇張程度的鳥類猛禽。有著一張神似在苦苦焦慮著的人的相貌。一隻我很熟悉的貓頭鷹。


    “……黑、黑鐵?”


    我輕輕地叫著這隻猛禽的名字。完全就像是迴應著我的唿喚似的,貓頭鷹跳下窗欞,伸出爪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屋裏。這種怡然自得的悠閑態度,讓我在驚訝之餘都不禁有了點兒頹廢感。跟這家夥較真的話,恐怕我有再多的精力都不夠用。


    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哦,我不禁這樣滿臉疑惑地盯住了這位從窗戶進來的不速之客。也不像是作為秋希的使者而來的,何況這樣深更半夜的能有什麽任務?


    從我的身後,傳來一陣大門被慌張地推開的響動。


    我轉過頭去,正好和急急忙忙地穿著睡衣衝進門來的嵩月四目相接。


    “啊……夏目君?沒出什麽事吧?剛聽到你的叫聲……”


    輕輕地喘了口氣的嵩月,這樣向我問道。似乎是因為半夜突然聽到我的悲鳴聲,所以才專程不顧一切地衝過來的。睡亂了的頭發很隨意地披在身後,這樣的她看起來又添了份獨特的魅力。


    嵩月的睡衣是在阿尼婭那裏借的,由於身高的不同,因此這套睡衣穿在她身上就顯得小了一圈。特別是胸圍部分,在感覺上顯得尤其不合。那被緊勒得唿之欲出的胸部,嚇得我趕緊移開了眼睛。


    “不好意思,嵩月。這麽清早就……呃、應該是半夜吧。沒什麽事的,隻是這隻鳥不請自來了。”


    我把責備的視線轉向了黑鐵。


    啪沙——!


    “嗚哇……!”


    貓頭鷹唐突地展開雙翼。被這隻猛禽突然變得龐大了數倍的影子嚇到了的我,再次從床上跌到了地板上。


    同時,啪啦啪啦地,有個什麽東西落到了我的腳邊。


    是裏麵埋著ic芯片的塑料磁性卡片。卡的正麵用英語寫著“guest”(訪客)的文字。之下還刻印有一串序列號。


    “這是張什麽卡……?”


    “……通行證?”


    眺望著地上的卡,我和嵩月都撫著下巴苦苦思考著。


    對這種卡完全沒有印象呢。為什麽黑鐵會來運送這張卡也是讓人覺得一頭霧水。難道是因為在路邊撿到的,所以才得意地把它帶過來了麽,就像捉到老鼠了的貓都要把它叼到主人麵前炫耀一下那樣?


    “還真是隻容易引起騷動的鳥呐……真的非常抱歉呢,嵩月,把你都吵醒了。”


    “不要緊的。我也並不覺得……”


    低下頭注視著我雙手的嵩月,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她就像蹲久了突然站起來時的眩暈一般搖搖晃晃地蹣跚起了腳步,而趕緊準備去扶住她的我又因為太過慌張不小心失去了平衡,結果我和她就以相互擁抱著的姿勢倒在了床上。


    “嵩、嵩月?”


    “對不起……稍微有點兒睡糊塗了……真的非常對不起。”


    這樣說著的嵩月慌張地想重新再爬起來,不過就像又一次遭遇到了這樣的眩暈似的再次倒在了我的身上。這次沒能好好接住她的我,隻看見她的胸部一直線地向我的臉部襲來。這樣到了緊貼程度的親密度不禁讓我屏住了唿吸。與其要說襲來的是重量的衝擊,還不如說襲來的是一種柔軟的感覺。輕輕飄落下來的柔順長發、無防備地敞開著的睡衣、沁人心田的溫暖體溫、甜美溫和的輕柔吐息之類的,種種超乎想象的強烈刺激蹂躪著我的神經,把我的理性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然而我還能保持住頭腦清醒,都多虧了還在一旁俯首似乎監視著我們的那隻貓頭鷹。


    “不、不道歉也沒關係的……比起那個,你還好嗎,嵩月?”


    在至近距離裏注視著她麵龐的我,這才察覺到她的異狀。嵩月白皙的皮膚上微微蒸騰著水汽,而且皮膚本身也透出了些許的嫣紅。淺淺的唿吸聲聽來也總顯得有些過於急促,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微微地泛著淚光。


    實在是太可愛了。要更準確地說的話,實在是天然得讓人憐愛,同時柔美得驚豔而嫵媚。


    她的這個樣子……難道說——


    “嵩月……難道說你發燒了嗎?”


    “誒……”


    嵩月發出嘶啞得如喘息般的微弱叫聲。這樣看來她果然不在正常狀態呐。


    “全身的體溫也都顯得挺高的。前一陣才剛退下的高燒難道又複發了嗎……?”


    浮出了稍顯為難表情的嵩月,像撥浪鼓一般拚命地搖起頭來。


    “沒事的……隻要在早上之前好好睡一覺的話。”


    “呃,隻是這樣的話不可能會康複的吧。總之我先帶你到臥室裏去吧。這裏窗子大開著的,冷風都能直接吹進來,這麽冰涼的環境對病人不好的。”


    我這樣說著,用抱公主的姿勢把嵩月抱在了懷裏。嵩月也意外沒有什麽抵抗,就乖乖地躺著靠在了我的胸口上。透過輕薄的睡衣,嵩月圓潤優美的身線如陣陣電流般刺激著我的觸覺,於是為了保持清醒,我一路上都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按時間順序背誦曆代總理大臣(官職名)這件事上。


    “感覺冷嗎?要多穿點衣物嗎?”


    背誦到大概第二次大隈內閣(一個曆史時期,當時是大隈重信出任的第17代內閣總理大臣)的時候,我頭腦裏突然閃過了這個問題,便向嵩月這樣問道。


    而嵩月隻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啊、現在、有毛毯的話就夠了。”


    “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把嵩月輕輕放到了床上。然後就像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把被子輕輕地給嵩月蓋上了。


    月光靜靜地灑在正躺在被窩裏的嵩月臉上,讓她的美麗顯得更加驚豔奪目。甚至就像妖精一般美麗得讓人無法直視。現在她的麵龐,隻讓我聯想到了夜空中璀璨耀眼的明星


    和晶瑩剔透的雪花。我的心中如同漣漪般蕩漾著似乎一轉過頭去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般的不安,讓我不住地為是否應該起身離開以避免打攪到她休息而躊躇不已。


    這個時候,是聊些什麽更好呢,還是就這樣悄悄地離開更好呢?稍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我,這才突然發現嵩月的指尖還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讓我不禁舒了一口氣,自然地垂下了剛才一直緊繃著的肩膀。可能這是嵩月本人都沒意識到的動作吧,不過看來她似乎也很想我留在她身邊。


    “呃,那個……”


    就這樣靜靜地守望著嵩月睡臉的我,心裏不禁湧起一種很難以言狀的焦躁,於是我下意識地開了口。嵩月也轉過頭來望著我,眨巴著她濕潤著的大眼睛。


    “誒?”


    “這種時候,我該做些什麽才好呢?照看病人之類的事情,我沒有太多經驗的呐。”


    畢竟真要說的話,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是被別人照顧著的嘛。


    “對不起。我也……這種事情我也是第一次……”


    嵩月靦腆地微笑著搖了搖頭。這樣超乎想象的可愛表情,不禁都差點兒沒克製住向嵩月靠過去把她緊緊抱住的衝動。似乎鼻血都快流出來了。


    “總之、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事情嗎?”


    我竭盡全力假裝平靜地問道。不過嵩月隻是用著十分客氣的語調迴答了我。


    “可以、再稍微……陪在我身邊一會兒的話,……”


    這樣說著的她,抓住我的手變得更用力了。


    我也緊緊地迴握住了她的手,並用另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透過皮膚傳來的體溫比想象的還要高,可能都已經接近40度了吧。


    “有哪裏感覺痛嗎?比如頭啊、關節之類的地方。”


    “啊、沒有地方、感覺痛。不要緊的。隻是……”


    “誒?”


    “像這樣一直盯著我、我……可能、有點兒不好意思。”


    “呃、啊。對不起。”


    這才察覺到正俯身在至近距離凝視著她的我,慌慌張張地別過臉去。


    這時,從身後傳來一聲“歐~”的貓頭鷹鳴叫聲。是黑鐵的聲音。難道都還尾隨到這裏來了麽?!我不禁滿臉不高興地迴過頭去,大叫出了聲。


    “真是吵死了。別來打攪我們——”


    話才吼到一半的我,情不自禁地噤住了嘴,在心髒都差點兒停止了跳動般的震驚裏,我的額頭隻是不住地滲出了豆大的冷汗。


    在我身後的並不隻是黑鐵。讓巨大的貓頭鷹停在頭上,一個戴著尖頭絨球睡帽的嬌小少女巋然矗立著。那對漂亮的幽藍色眼瞳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嗬~……我居然還打攪到了兩位呢?”


    作為“噬運者”的“惡魔”,這位少女用著平靜得讓人渾身發毛的語氣向我問道。


    “阿、阿尼婭……什麽時候、開始在那裏的……?”


    渾身僵硬得像尊石像的我,不自覺地變尖了的聲音不住地顫抖著。時間是深夜。地點是女孩子的臥室。在床上躺著的她身邊,有一位出神地注視著她的男人。這種情況,無論怎麽看都讓人覺得不妙。應該說是已經糟透了。


    “從你在說著‘沒什麽經驗’的時候開始就在了。然後你們就在那裏接著說些‘我也是第一次’、‘痛嗎’、‘不要緊的’、‘有點兒不好意思’……”


    “稍等一下,阿尼婭。不是這樣的。呃,雖然你說的都是正確的,不過意思絕對理解錯了!”


    “真是的,半夜裏就聽到奏的房間裏傳出你的聲音,還以為你們在做些什麽……”


    叉起了雙臂的阿尼婭,似乎很不高興地歎了口氣。


    “都說了,這是誤解的嘛!我們才沒有、那個……”


    “也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嘛。我的話,也不是小孩子了呐。隻是要稍微提個忠告呢,即使和現在這個‘普通人化’了的嵩月有了性行為,恐怕也無法締結‘惡魔契約’的哦。”


    “說了這麽多遍了,才沒有做那種事!”


    “非常抱歉打攪到了兩位的初體驗呢。我隻是路過來參觀的,就不要介意我了,你們繼續吧。”


    “怎麽可能會不介意!怎麽可能繼續得下去?!呃、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事情嘛……!!”


    “我知道了。隻是開個小玩笑嘛。”


    望著不住地哀號出聲的我,阿尼婭似乎失去了興趣般地哼了一聲。


    我不禁渾身脫力癱倒在了床沿上。我真希望你別在這種時候來惡作劇,對心髒不好呐。可能嵩月到現在都還沒能理解我們在說什麽吧,還一臉呆滯地把我們望著。她發燒得犯迷糊了這一點還真是幫大忙了呢。


    “奏的症狀……隻是發燒麽。總之還是先把退燒藥拿來吧。順便,也把這個貼上。”


    這樣說著的阿尼婭,從衣櫃抽屜裏取出了一塊赫然寫著“病魔退散”四個大字的冷敷帶,把它貼在了嵩月的額頭上。


    雖然隻是做工隨便的一個東西,不過僅憑這個就已經能讓我基本上安下心來了。畢竟這可是“噬運者”的阿尼婭封存了好運的護身符。比起那些隨隨便便的神社開運護符,這個的效果更值得信賴。


    “用毛毯把她的腳也蓋住應該更好吧。快過來幫我把毛毯拿出來,小智。”(這裏“小智”是tomo)


    “啊、嗯。”


    被阿尼婭這樣命令道的我,趕緊追上了正往房間外走了出去的她。在樓梯前追上了她後,我不禁叫住了正準備抬起腳登上階梯的她的背影。


    “阿尼婭。”


    “怎麽了?”


    “嵩月的高燒……那個真的隻是生病了嗎?”


    我的這一席話,不禁讓阿尼婭正要踏上台階的腳頓時停在了半空中。


    這是從剛才起就一直縈繞在我心裏的問題。來到這個世界裏還沒滿一周,嵩月就已經連續兩次出現因為高燒而倒下的症狀了。雖然一開始我還以為隻是因為她操勞過度,不過現在來看的話這似乎並不是根本原因呢。


    雖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這隻是由普通的感冒或者流感引發的可能性,不過這種症狀的頻發程度也太異常了。而且嵩月過快的體力消耗速度也讓人非常在意。


    “難道說,嵩月的這個是……”


    “啊……很可能就是‘拒絕反應’呐。”


    依然是背對著我的阿尼婭,用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叨念著。


    “‘拒絕反應’?”我不禁因為阿尼婭的這個迴答而呻吟出了聲,“是由於‘一周目世界’嵩月身體裏寄宿著的是‘二周目世界’嵩月靈魂的原因嗎?”


    “我也不曾遇到過和現在的奏類似的案例呢,不過個人推測的話……很有可能就是這樣。”


    輕輕搭在阿尼婭肩頭上的金發微微搖動著。她的後背上都有了肉眼可見的顫抖。


    “對不起,小智。我明明應該更早察覺到這一點的。現在奏的身體……可能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吧……再這樣放任下去的話……奏就會……”(這裏也還是tomo)


    “那要怎麽做才好,阿尼婭?”


    我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插進了我的問題。為了掩蓋住自己強烈的不安,我的語氣異常地明快。


    “應該還有什麽挽救方法的吧……阿尼婭?”


    然而阿尼婭仍然沒能向我迴過頭來。仰望著窗外明月的金發“惡魔”少女,隻是微微地搖著頭。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傳到了我這裏。


    “對不起,智春。”


    就像啜泣著的小孩子一樣的哭聲。


    喝了阿尼婭調製的一種奇怪藥劑後,嵩月沒一會兒就安然入睡了。


    完全清醒了


    的我和阿尼婭,就去飯廳享用了一份過早的早餐。


    窗外仍然是一片寧靜的夜色。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僅有兩人的餐桌,顯得格外地冷清。


    時鍾的指針指著的是淩晨5點正的位置。


    “那個、阿尼婭……昨天的那個是怎麽迴事?”


    正嚼著有點兒烤焦了的吐司,我突然頭腦裏閃過了這個問題。


    “你所謂的‘那個’到底是指的什麽,還是用言語明確地表述一下吧。”


    不顧嘴唇邊上還沾著粘糊糊的果醬,阿尼婭就用著自大的語氣向我反問道。


    “就是你和嵩月變裝的事情嘛。那個到底是想做什麽哦?”


    我不禁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指向了還在牆上掛著的衣物。那裏整齊地掛著一套迷你裙聖誕禮服和一套水手服。


    又讓我想起了些很讓人不愉快的事情呐,阿尼婭稍稍皺起了眉頭。


    “……你、知道‘惡魔’的真麵目吧?”


    還把挖果醬的勺子叼在嘴裏的阿尼婭這樣向我反問道。


    我隨便地點了點頭。


    “就是指從別的世界闖入的人和他們的子孫吧。而‘惡魔’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就是世界與世界間產生的摩擦一樣的東西嘛。”


    “正是如此。我們就像衝入了水中的鸕鶿一樣的東西呐。天空和河塘。衝破這兩個空間的界線,把在水裏悠閑遊動的魚嚇了一跳……不過,即使能衝入水中,水鳥依然不能在水中生存。‘惡魔’也是同樣的。我們這樣的存在,最後也會被世界‘拒絕’,進而‘排除’……也就是‘非在化’。”


    “非在化”,說出這個詞的阿尼婭,迴憶起了一些痛苦的經曆。


    在阿尼婭眼前消逝的她的姐姐。由於“非在化”發作而痛苦著的“二周目世界”的嵩月。還有就是,瀕臨破滅的、如水晶廢墟般的街區——


    “……因此對‘惡魔’來說,‘契約者’才是必要的吧。接受在這個世界裏的人——‘契約者’所分享的靈魂,從而讓‘惡魔’能在這個世界裏穩定存在。相對地,‘惡魔’從異世界裏召喚出‘使魔’,使其成為能保護‘契約者’的力量……差不多就是這些了。”


    “的確如此。不過這隻是‘雌性惡魔’的情形呐。”


    正把方糖一顆顆地放入咖啡杯裏的阿尼婭向我宣告道。


    “隻是……‘雌性惡魔’的情形?”


    阿尼婭隻是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正驚得目瞪口呆的我。


    “在你所認識的‘雄性惡魔’裏,誰有過‘契約者’?又有誰有過‘使魔’?”


    “呃……這樣說來……”


    我困惑地搖了搖頭。


    有著一張威嚴麵龐的嵩月父親。八伎先生所帶領的整個嵩月組眾人。還有鳳島大哥——


    這樣說起來,他們其中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使魔”。也從沒聽說過他們任何一個人有跟誰定下“契約”。


    “這就是雄性和雌性的‘惡魔’根本而決定性的不同。沒有特定的‘契約者’——不,應該說是不可能會擁有‘契約者’的‘雄性惡魔’,並不是依靠‘契約’,而是依靠其它的形式來補充靈魂的損耗。”


    “其它形式?”


    “對深愛之人的‘記憶’。”


    “……哈?”


    阿尼婭用著完全不像是她的浪漫語調述說著。作為聽眾的我不禁愣在了原地。


    這位“噬運者”的少女,就像連自己都害羞起來了似的,她的表情逐漸變得痛苦了起來。


    “與深愛之人的所有記憶。對這個人的一切情感……‘雄性惡魔’通過消耗這個來補充‘抗非在化特性’所需要的能量,從而間接地對抗‘非在化’。”


    “啊……”


    我心裏頓時湧起了一種心結被解開了的暢快感。


    “雌性惡魔”剝奪深愛之人對自己的記憶,“雄性惡魔”消磨自己對深愛之人的記憶。就像一塊硬幣的正麵與反麵一樣。雖然在方向上它們兩者正好相反,但在根源上它們卻又是完全一致的。


    “這樣說的話……如果‘雄性惡魔’使用了‘魔力’的話……”


    “就會逐漸失去對深愛之人的‘記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呐。”


    阿尼婭冷淡地述說著。


    這時,鳳島兄妹的身影突然闖進了我的腦海裏。


    明明那麽珍視著這個“妹妹”的存在,但鳳島大哥仍堅決闡明他不認識冰羽子這個人。不過,他並不是至始至終都不認識,而是——


    “原來如此。‘二周目世界’裏的鳳島,隻是完全無法迴憶起有關冰羽子的任何事情嗎……因為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妹妹的一切記憶了。”


    “很可能就是這樣的呐。”


    鳳島這個名字,讓阿尼婭湧起了發自內心的厭惡情感。曾經被那個男人稱為“理想的妹妹”的她,很是纏著我們添了不少的麻煩呐。不過。


    “那個鳳島對‘妹妹’這樣的存在懷有異樣的執著,很可能也就是在無意識地填補這份欠缺的記憶吧。填補這個真正的妹妹在心中消失了的巨大空洞。”


    “原來如此……”


    阿尼婭的這一係列說明,讓我的心裏變得相當複雜。


    因為,這個時候的我,終於了解到了鳳島冰羽子一係列行動的真實目的。


    冰羽子與塔貴也結下契約、協助他的根本理由,就是她想再一次迴到從前,恢複那個作為她哥哥的鳳島蹴策所失去的記憶。為了再一次找迴那個曾經深愛著她的哥哥。


    雖然這是份非常扭曲的愛情,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思念的強烈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輕易度量的。真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她的思念已經到了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程度了吧。隻是,這個聽來似乎和眼下的緊迫情況沒有太大關聯。


    “雖然在這方麵上我已經清楚了,不過這個和昨天阿尼婭你扮演貓耳妹妹有什麽必然聯係麽?”


    我傾著腦袋,困惑地問道。


    “……”


    一言不發的阿尼婭,擺出一臉鬧別扭般的賭氣表情,隻是小口地輕啜著咖啡。


    “難道說……是為了我、嗎?為了延緩來到這個世界裏‘惡魔化’的我‘非在化’發作的時間嗎……?”


    因為一旦使用魔力就會消耗深愛之人的記憶,所以如果與深愛之人的記憶很多的話,“非在化”發生的危險性也會大大降低,應該可以這樣解釋吧。


    這樣說起來,阿尼婭昨天也的確有提到過類似的事情。我們一起來創造迴憶吧、作為不在這個世界裏的操緒的代替,這之類的話。


    “奏,硬是讓我也一起來這樣做的。”


    板著一張臉、還嘟起了臉頰的阿尼婭這樣對我說道。


    “嵩月?她自己提出來的?”


    這個始料不及的事實不禁讓我疑惑地眨巴起了眼睛。


    阿尼婭身心俱疲似的深深歎了口氣。


    “你既是與‘惡魔’相敵對的‘演操者’,而自身又‘惡魔化’了的存在。所以這樣充滿著矛盾性的個體比一般‘惡魔’更容易發生‘非在化’。昨晚的那個,應該也能多多少少地起到一些預防的作用吧。奏,討厭她父親的真正原因……你應該也意識到了吧?”


    “誒?”


    過於突然的問題,讓我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而陷入了沉默。難道不是因為他父親是黑道中人麽?


    “恐怕是因為心情太複雜了吧,看到這樣一個把自己母親完全忘記了的父親。”


    阿尼婭邊歎著氣,邊這樣自言自語著。聽到她這樣說,我隻能保持緘默,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說起來,嵩月的確一直以來


    都閉口不談父母的事情。同時,溺愛女兒都泛濫到了這種程度的那個大叔,也從來沒有提到過她母親的隻字片語。


    因此,在“惡魔”失去記憶這一個問題上,嵩月很可能懷著意料之外的複雜情感呢。


    “原來如此……所以嵩月才去找樋口商量,有沒有什麽能讓我開心的方法麽……”


    所以才扮演成迷你裙聖誕小姐麽。想盡量在我的記憶中烙印下她的印象。


    事實上,這也的確是一個難以忘懷的深刻迴憶。不過,“傲嬌”這一點,怎麽想都不是我,而應該是樋口的口味才對吧。


    “不過,做那樣的事情真的有意義麽?”


    “什麽?!”


    聽來就像是在無情踐踏著嵩月好意似的我的發言,點燃了阿尼婭的怒火。她的雙眼如盯著仇敵般死死地鎖住了我,我不禁開始慌忙解釋我的真實意圖。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假設我是深深地愛著嵩月和阿尼婭你們,不過你們本來也不是這個世界裏的人吧。就算是消耗阿尼婭你們在我心中的‘記憶’,也應該是無法防止我‘非在化’的吧,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你想嘛,這個世界裏的人的‘靈魂’和你們兩人完全沒有任何的關係……”


    “……”


    麵對我的指謫,阿尼婭陷入了沉默。從她眼瞳裏浮現出來的是驚愕的神色。似乎我剛才指出的問題,她之前完全沒有考慮過呢。


    “呃……難道說都沒察覺到的嗎,阿尼婭?作為天才少女的你都會有這種遺漏麽?”


    我稍稍吃驚地這樣向她問道。其實我也完全沒有一絲嘲諷的意思,隻是非常單純的意外與驚訝而已。不過僅僅是這樣,可能都已經足夠成為對阿尼婭的侮辱了吧。隻見她的麵龐漲得越來越通紅,怒火也燃燒得越來越猛烈。


    “我咬!”


    “哇、怎麽了嘛?!為什麽會來咬我?!稍、真的好痛好痛好痛!求你別吸了,喂!”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唔……”


    被像用鐵鉗夾住了似的我為了逃脫阿尼婭的虎口,拚命地想著各種辦法來掙脫她的獠牙。不過就在我們扭在了一起的時候,不經意地,傳來了輕輕的、什麽東西掉到了地板上的聲音。察覺到這個東西正體的阿尼婭,表情突然變得嚴峻起來。


    掉在地板上的是一張磁卡。塑料製的電磁身份卡。


    “喂、智春。你這家夥……從哪裏拿到這種東西的?”


    撿起了這張磁卡的阿尼婭,用著似乎在對著什麽人發火的語氣向我問道。


    “啊、這個嗎。黑鐵帶過來的哦。”


    邊撫著殘留著深深牙齒印的手腕,我邊馬虎地向她做著說明。因為當時隻是隨手把它揣進了褲兜裏,後來就完全忘記了這東西的存在了。


    阿尼婭一臉疑惑的表情重複著我的話。


    “黑鐵?”


    “貓頭鷹。就是那隻秋希的寵物鳥。”


    “原來如此,貓頭鷹……哼!原來是這樣的麽。”


    舉止粗魯地彈了下舌頭的阿尼婭,把手上剩下的半塊麵包一口吞進了嘴裏。


    心裏隱隱地懷著些不安的我迴望向了她。眨眼之間,阿尼婭的表情又變了。露出奇妙殺氣的她似乎整個人如燃燒起來般的騰起了熊熊火炎。從某種意義上來看的話,現在的她也可以說是格外地生機勃勃。


    “下午要去個地方。到那之前先稍稍小睡一覺吧,智春。這個可是從監牢傳來的邀請函呐。”


    嘴裏還嚼著麵包的阿尼婭,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監牢?”


    我歪著腦袋重複著她的話。總之這個詞隻讓我心中升起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地就被邀請去牢房的話,想必任誰都不會滿心歡快的吧。


    不過阿尼婭一個人就自顧自地熱血沸騰了。


    “那對瘋狂科學家,似乎終於肯露出廬山真麵目了呐。高興吧,事件的黑幕就快正式登場了。”


    “等一下。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說些什麽?那個‘監牢’是指的哪裏哦?而且還‘黑幕’……那又是誰?”


    我一時間腦子裏的無數問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得不打斷了阿尼婭的激情宣講。


    阿尼婭一臉似乎很煩躁地俯視著我。


    “‘ckhole’(黑洞)這個詞組,最初的意思就是指牢房嘛。”


    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麽你這笨蛋,阿尼婭那鄙夷的眼神似乎就在這麽說著。我心裏不禁有了點兒不爽。


    “……‘ckhole’、難道就是指的‘超弦重力爐’那個東西嗎?”


    我迴想起了在幾天前阿尼婭曾展示給我看的那個如基地般的地方。向著地下延伸著的、如漩渦狀的深坑型建築。就在漩渦最深最底處所在的那個巨大設施,就是“超弦重力爐”。


    的確,如果是那個地方的話,被稱作“監牢”也無可非議。


    “就在那裏,律都他們正等著我們。”


    阿尼婭出其不意地用異常冷靜的語氣這樣說道。


    我不禁驚訝地抬起了頭。“一周目世界”的潮泉律都——雖然從阿尼婭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並不是一件特別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律都小姐……他們?”


    這是怎麽迴事?我不禁疑惑地凝視著阿尼婭。


    嵩月的表姐。年齡不詳的美麗醫科大學高材生。作為大資產家——潮泉家的大女兒。


    為什麽她會在“超弦重力爐”那種地方裏?另外,和她一起的人——那又是誰?


    哼,阿尼婭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猙獰地笑了起來。


    “到時候就知道了。他們肯定現在都正等著我們——律都,和律都的‘契約者’呐。”


    我們乘坐的那輛出租車,駛向了那個與洛高隻隔一個森林的地方——那座奇妙而詭異的設施。既像是一座大型企業的研究所,又有著一座醫院外觀的建築物。


    就像是在湖畔靜靜立著的風景亭似的,三座衛星建築構成一個三角形圍著“中央漩渦”。因為這樣的獨特構造,讓人不禁錯覺到它們是浮在水麵上似的。雖然機構的設備相當現代化,不過這樣左右完全對稱的建築布局和風格,卻不禁讓人聯想到古代的神殿。帶著一種奇妙的威嚴感,讓人不禁下意識地遠離它的、有著一股獨特氛圍建築群。


    “從這裏開始就禁止通行了呐,不好意思。”


    出租車司機用著馬虎的口氣做著解釋,把車停到了設施的大門前。與其說是進不去了,還不如說是不想進去,這應該才是他的言外之意吧。阿尼婭對此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抱怨,交了車費後就推開車門走下了出租車。


    緊跟在她的身後,我邊走下車,邊確認著車上gps的位置。


    電子地圖上顯示的設施名字是——什麽都沒有,隻是一行空白。


    雖然在國道上迂迴輾轉耗費的相當時間會讓人感覺相當遙遠,不過實際上這裏距離洛高就隻有幾千米的距離。因此,“超弦重力爐”的所在地其實離鳴櫻邸也是挺近的。不過,不知為什麽,這時我的腦子裏卻很奇怪地聯想到了“百慕大三角洲”那個地方。


    “嵩月,方便走一段路嗎?”


    “沒關係的。那個,比起這個,那個建築物。”


    走下了出租車、被耀眼的陽光照得眯縫起了雙眼的嵩月,抬頭望向了眼前的這座巋然矗立的建築。


    “嗯……”


    點著頭的我,向嵩月伸出了手。雖然高燒基本上已經退了,不過她的腳步總覺得看來還是有些蹣跚不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也察覺到了自己的這個樣子,嵩月浮出一臉為難的表情,畏畏縮縮地抓住了我伸


    來的手。


    “這個、看起來就像是之前我們無意闖進去的那個洛高地下設施呐。”


    望著這個就像是古代神殿般的湖畔建築,我輕聲叨念著。


    我們在“二周目世界”的地下看到的,隻是一個基本上已經化為廢墟了的“遺跡”而已。不過即使如此,那裏也仍極強地殘留著眼前這個建築群的影子。在我印象中,朱浬她們的確有把那個地方稱唿為一個奇怪的名字,對了,名字是——


    “十字陵。高能物理研究院本部的通稱。”


    就像是解答著我的疑問似的,阿尼婭平淡地向我做出了說明。


    “我們的目的地,難道不是‘超弦重力爐’嗎?”


    “怎麽會不是?我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這裏的麽?”


    “什麽意思哦?”


    “難道你想坐飛機了的話,就會馬上衝到機場跑道上去麽?你是笨蛋嗎?”


    “呃……”


    阿尼婭冷漠的話語說的我啞口無言,毫無還口之力的我隻能緊咬著牙齒。才稍微沒見就都成長了五年了的她,真要說的話,似乎她的那份傲慢也成比例地大幅增長了呢。


    被無機質的混凝土圍牆包圍住的建築物四周,完全看不見半個人影。


    建築物的正麵,就像地鐵車站的自動檢票口似的大門口被一扇看來似乎相當牢固的百葉卷簾門封鎖著。看來這裏似乎就是這個機構的出入口了呐。


    “通行證帶在身上的吧,智春?”


    阿尼婭在大門前轉過身來向我問道。


    “你說的‘通行證’是指的這個東西麽?”


    我從兜裏掏出了由黑鐵帶來的塑料磁卡。


    “不過隻有兩張。”


    從大門檢測設備的構造上來看,一張通行證隻能允許一個人通過。不過目前我的手裏卻隻有兩張磁卡。不過要說的話,這本身就像是在路邊撿來的東西一樣,也不知道這差一張的問題該去向誰抱怨。


    不過阿尼婭似乎完全沒有感到一絲困擾。


    “我不需要的,那兩張你們用吧。”


    “那阿尼婭你呢?”


    “我的磁卡在這裏。”


    這樣說著的她,從製服的口袋裏又取出了一張磁卡。而且這個還和我手中的來賓磁卡不同,她手中的那張還是刻有她名字、印著她照片的專用磁卡。


    “……為什麽……?”


    我不禁目瞪口呆地望著手裏舉著她自己磁卡的阿尼婭。磁卡上照片中的那位少女,看起來比現在的她還更年幼些。也就是說,阿尼婭在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這個機構裏出入了。


    望著滿臉驚訝的我,阿尼婭靜靜地歎了口氣。


    “我來到了這個世界裏後,就在這個機構裏進行著對異世界來訪者的相關研究。也就是說,對‘惡魔’的相關研究。與此同時,也在對人工製造的機械惡魔——‘機巧魔神’進行著研究呐。”


    “……那、機巧魔神就是……”


    阿尼婭對我的推斷點了點頭。


    “對。就是在這個機構裏製造的……不過當時還並沒被冠名為‘機巧魔神’,而且作為‘動力源’而被消耗著靈魂的‘實驗者’,也並不叫‘副葬少女’,而是被稱為‘供給者’。”


    “‘供給者’……”


    我不禁下意識地望向了正在我身邊站著的嵩月。嵩月似乎也浮起一臉驚訝的表情。“一周目世界”裏的嵩月曾經被這樣稱唿過的記憶映像,到現在都還栩栩如生地存留在我的印象裏。看來那果然並不是單純的白日夢呐。


    “環緒……‘一周目世界’的操緒接受治療的地方,也是這個研究所吧?”


    “是的……對你們來說,這裏是個命運交織的地方呐。”


    邊迴答著我的問題,阿尼婭邊向機械驗證自己的身份、通過了機構的大門。我和嵩月也跟在她身後驗證身份穿過了大門。


    走過了厚重的金屬百葉卷簾門後,我們進入到了研究機構內部。


    “……”


    剛走進研究機構,我就突然感到一種不禁讓汗毛倒立起來般的不協調感。就像是一種充滿著惡意似的攻擊性氣息。我反射性地迴過頭去望向身後。不過,當然身後什麽都沒有。至少在我的視野範圍內,沒有一絲人影。


    “怎麽了,小智?”(這裏又是tomo)


    忽然迴過神來,才發現阿尼婭一臉驚訝地望著我。嵩月也似乎很擔心地仰望著我。


    “啊、對不起。沒什麽——”


    正準備這樣說著讓她們放下心來的我,卻隻能發出短暫的“呃”這樣一個怪音。


    通向“十字陵”內部的通道裏,有一隻鳥正穩穩地停在路中間,就像正等待著我們的到來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這隻鳥看來也很眼熟。


    “黑、黑鐵……?”


    怎麽這家夥會在這裏,我心裏不禁浮起這樣的疑問。不過與此同時,我在心裏也有了種在冥冥之中理解到了一些什麽感覺。


    如果那隻貓頭鷹能在這家研究機構裏自由出入的話,那它能把我們的通行證帶來這件事也就可以輕鬆解釋了。


    “哼。也就是說由這家夥來當向導呐。”


    阿尼婭似乎並沒有太吃驚的樣子,平靜地這樣說道。就像認同她的說法似的,黑鐵“歐~”地叫了一聲後,就展翅向著機構的深處飛去。我隻是瞠目結舌地目送著它的背景。那隻鳥,智商會不會稍微太高了點兒?


    黑鐵作為向導帶領我們走過的區域,是在中央設施附近修建的有著豪華裝飾的工作片區。在正麵,有一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門。門正中間的金屬牌匾上刻著“董事長室”的四個大字。金屬板上偏下一些的地方,還印著董事長的姓名——潮泉律都。


    比起驚訝,我心中襲來的更是一種恐怖感。應該僅僅隻是一個女大學生的她,居然會是這裏的董事長!那人到底有著什麽來曆?或者說這隻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個人麽?


    透過磨砂玻璃,可以隱約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身影。那個身影我有印象。果然沒錯,在裏麵的就是我所知道的那個潮泉律都本人。


    就像催促著這個驚呆在了原地的我似的,黑鐵在我身後扇了扇翅膀。


    “……”


    終於在心中做好了覺悟的我,輕輕地抬手推開了這扇豪華的玻璃大門。然而緊接著從房間裏傳來的卻隻是一陣悲鳴。


    “啊啊啊……!”


    這位給人女大學生感覺的漂亮大姐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慌張地向著門口的我們轉過頭來。


    她眼光盯著的地方,是我的腳下。那裏有一係列如撲克牌般大小的木片以一定的間隔整齊地擺著。也就是那個名為多米諾骨牌的東西吧。


    哐地一聲,隨著打開的玻璃門,最靠近門的那一片木板也應聲緩緩倒下。


    這一塊倒下的小木板,也碰到了緊接著它的另一塊小木板,然後就隨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輕快節奏音,多米諾骨牌的陣列就這樣連鎖地倒了下去。然後,最後一塊倒下的小木板,碰到了就放在它附近的一個線團。


    線團開始了滾動。這樣的滾動,也同時拉動了係在線團上的風箏線。被咕嚕咕嚕地拉遠的風箏線另一頭係在了一個靠近天花板的容器上,從而使那個容器口傾斜出了一個角度。容器裏的一個小球滾了出來,落到了一個預先就擺好的滑軌上。滾動的小球最後抵達了它的終點,撞到一個開關上,又啟動了其它的什麽機械。隨著無數咬合齒輪轉動著的哢嗒哢塔聲,一個機械手臂慢吞吞地伸了出來。機械手臂拿著一隻剪刀——


    機械手臂終於伸長到了我頭的上方,然後機械手動了,剪斷了一根連上了天花板的細繩。


    啪嚓一聲,天花板上開了一個洞。從裏麵掉出了一個小金屬塊。


    這個由重力加速的小金屬塊正好命中我的頭頂部。緊接著,整個房間裏一時間都隻迴蕩著這一聲鈍響。


    “啊~啊,真可惜……還沒有完工的。本來預定的還有煙火啊鞭炮之類伴奏的。”


    似乎相當失落地垮著肩頭的白衣大姐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撿起了掉在腳邊的那個小金屬塊,然後環視了一圈房間裏設置的機構。還真是個設計得過分複雜、實現的機構又大得誇張的一個物理信號傳遞裝置呐。


    “都是些什麽……這些?機械傳動裝置?”


    “機械式傳動連杆裝置……應該算這種吧。”露出一臉吃驚表情的阿尼婭輕聲解說著,“將單純的普通作業,通過不必要的多種複數個傳動裝置相組合來進行實現的一種裝置。嘛,應該說也是一種藝術作品吧。”


    “哈……藝術作品……”


    我邊撫摸著直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的頭頂,邊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到底想做什麽哦。難道說,隻要打著藝術的旗號,無論任何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可以默許的麽。


    “難得想讓你大吃一驚的,我可是花了一整個上午來調整機構的哦。”


    把貼著臉頰的長發向後拂去的律都,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那個,律都小姐……?這裏、應該是高能物理研究院……吧?”


    “做研究也要勞逸結合的哦。在等你來的這段時間裏,我也挺無聊的嘛。”


    這樣說著的律都小姐,指向了房間裏麵一張被沙發圍著的接待桌。似乎是在示意我們過去坐下。


    “吃蛋卷蛋糕嗎?正好想就著熱茶享受一下呢。”


    陶醉地望著卷成漩渦狀的蛋糕,律都滿麵盛開著如桃花般的燦爛微笑。果然,這個人不愧是那個老爺爺的孫女呐,我不禁奇妙地這樣感歎道。


    “怎麽說呢……之前的緊張完全白費了呐……”


    漩渦卷卷卷~~,律都小姐邊哼唱著一首有著詭異曲調的自編歌,邊歡快地切著蛋糕。


    “沒有能迴應你的期待,非常抱歉哦。我的話呢,畢竟和這個世界裏的你分別都才剛滿一周嘛。還沒到非常想念的程度呐。”


    這樣說著的她,向我投來了十分溫柔的視線。我不禁心裏一驚,繃緊了表情。


    “另外,就算是你的事情,我也都一直看在眼裏的哦。‘二周目世界’裏的夏目智春君。”


    “誒……?”


    她意味深長的話語讓我陷入了困惑。“一直都看在眼裏”,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又知道些什麽?


    “過來,克羅耶。”


    她向我們身後的地方發出了唿喚,還伸出了她的手臂。“歐~”地一聲簡短的叫聲,就像迴應著她似的,之前擔任我們向導的貓頭鷹向她飛了過去。


    “黑鐵……?!”


    唿地,一陣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音的滑翔之後,貓頭鷹穩穩地停到了律都小姐的肩頭。這樣的身影不禁讓我驚訝得瞠目結舌。本來應該是橘高秋希不知在哪裏撿到了後就作為她寵物飼養的這隻猛禽,真正的主人居然是——


    “小律……居然……怎麽會……?”


    嵩月呆呆地這樣輕聲叨念道。看著她都鐵青了的臉色,我都不禁擔心她會不會馬上就脫力倒下。不過嵩月盯住的並不是貓頭鷹,而是律都小姐的眼睛。她溫柔地眯縫著的雙眼,微微地閃著淡綠色的光輝。“惡魔之瞳”——


    “‘黑鐵’這個名字,隻是撿到了這小家夥的橘高秋希自己起的名字哦。它真正的名字叫‘克羅耶’——我,潮泉律都所召喚的‘使魔’。”


    “律都小姐……也是‘惡魔’?不過……”


    這是怎麽迴事,我的頭腦又逐漸開始亂成了一團漿糊。就算不去追究這個世界裏的潮泉律都到底是不是惡魔,畢竟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過“二周目世界”裏的她又是怎麽迴事?如果她的確是惡魔,那又是怎麽瞞過嵩月的眼睛的?


    “——的確,不向你們詳細說明一下,你們也肯定會抱有這樣疑問的呐。或者說,我再在這裏賣關子的話,‘噬運者’的這位小姐就要動怒了呢。”


    “那是當然的!”


    似乎相當不高興的阿尼婭叉著雙臂,繃出了一個極度不耐煩的表情。


    律都小姐這一番遊刃有餘的從容和如講故事般先把大家胃口吊足了再細細道來的這種態度,在阿尼婭眼裏似乎就變成了一種公然的挑釁。當然,這種心情我也非常理解。


    嘻嘻地,律都小姐偷偷地笑出了聲。


    “不過,也先讓我們都享用一杯熱茶吧……畢竟,這是一個相當相當、相當相當長的故事呢。”


    這樣說著的她,愉快地抱起了一隻茶壺。


    律都小姐,邊攪拌著紅茶,邊仔細地注入著牛奶。白色的乳液逐漸浮上紅茶表麵形成了一個漩渦的形狀,同時,望著這個紅白相間雙重漩渦的她本人似乎也染上了一層喜色。


    接過她遞來的茶杯後,我無意地望向了窗外。窗外是這個研究所的中庭。一個被棵棵繁茂的樹木所包圍的美麗庭院。在那個草坪的中間,有個巨大的人形雕像,以單膝跪地的姿勢蹲坐著。一個渾身披著銀色鎧甲的人形機械。


    “白銀……?!”


    察覺到這座“雕像”的真麵目的我不禁發出了呻吟。這就是那個被慘烈地破壞了的機巧魔神。在“二周目世界”裏戰敗,被破壞得體無完膚的人造機械惡魔——


    “我已經把它迴收了。不僅是財團那群人似乎又有了什麽新動向,而且也不至於就那樣一直把它放在神社的雜物間裏藏著嘛。畢竟,那裏麵可是……呢。”


    浮出了一臉惡作劇般微笑的律都小姐邊這樣說著,邊想嵩月遞了個眼色。


    “嗚……”


    嵩月臉上一瞬間就像熟透了的紅蘋果似的泛起了紅潮。“白銀”的內部,保存著她本來的肉體,在時間停止的狀態下被封印著。以著全裸的狀態。


    “為什麽律都、你會知道這個?”


    我用著疑惑的眼光注視著她。


    “啊啦……畢竟、是你們帶著這孩子一起去嘛,去嵩月神社的時候。”


    律都小姐似乎很愉快地笑了起來,望向了正停在她肩頭上的貓頭鷹。啊,我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自己的額頭。的確,我們當時去確認“白銀”的時候,是我帶著這家夥一起去的。帶著作為律都小姐“使魔”的這隻貓頭鷹。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我現在才終於理解了她把自己的“使魔”送到秋希那裏去當她寵物的動機。恐怕是為了監視吧。為了監視秋希,還有塔貴也。


    “我的話,恐怕在迄今為止有經確認的所有‘惡魔’中,是擁有最強大‘魔力’的呢。”


    兩手環托著自己的那隻茶杯,律都小姐小聲地嘟噥著。


    緊接著,就像在跟這個繃著一臉警惕表情的我開玩笑似的,她輕輕地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容。


    “不過,我在作為最強的同時,在能力本身的效果上也是幾近完全無力的呢。即使就在身邊朝夕相處,小奏都還是無法察覺到我是個惡魔,可能也就是這個原因吧。”


    “呃,也就是說,這到底是個什麽原因呢……?”


    完全陷入了混亂泥沼中的我不禁這樣低聲呻吟道。你這家夥,該不是故意把事情說得更複雜的吧?


    律都小姐,就像是在望著一個遙遠的彼方似的凝視著我們。


    “我作為‘惡魔’的能力是‘意識共有’——也就是說,在任何世界裏、在任何時間點上的我,都和現在在這裏的這個我共有著一部分的感覺和思考。當然,‘二周目世


    界’裏的我也是同樣的。”


    “意識的……共有?”


    察覺到了她言語真意的我,背脊不禁感到了一陣寒意。


    和所有的時空中的自己共有意識,這不就意味著一種超凡的透視能力或者預知能力麽。雖然從某種意義上看這的確相當無力,但從另外的角度上看,這也擁有著壓倒性的強大。即使她能力的作用者僅限於她自己,但她已經知道了所有的可能性了。無論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是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那麽,律都你從最初就已經知道一切了嗎……包括直貴會被殺死的事情?”


    對著我沙啞著聲音的提問,律都小姐靜靜地點了點頭。


    “知道。”


    “既然如此!”


    我不禁下意識地激動了起來。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阻止部長呢!不僅僅是直貴,就連朱浬、哀音,還有其他的很多人,你明明都可以去拯救的……然而……你卻為什麽……”


    律都小姐隻是靜靜地守望著這個已經激昂得腦髓沸騰了的我,露出了一個十分憂傷的表情。


    “想去拯救他們的我也是存在的。就結果上來說,既存在著成功救下了他們的我,也存在著沒能救下他們的我。”


    她用著似乎相當疲憊的語調說出來的話,不禁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平行宇宙……”


    “嗯。根據量子力學理論導出的並行多重宇宙觀——在這個宇宙裏,我們一旦麵臨不同的選擇,就會依照選擇的不同而使宇宙產生分歧,從而產生一係列並不互相幹涉的並行異世界。”


    這樣說著的律都小姐,輕輕地搖了搖頭。


    既存在她成功救助了直貴的世界,也存在她對直貴見死不救的世界。而無論結果如何,所有的世界裏的她,都和正坐在這裏的這個她共有著意識。


    “因此……我是很清楚的。一切的選擇,全都是徒勞的。”


    “……徒勞?”


    無論怎樣去做都是在白費工夫,是這個意思麽?


    “為什麽?”


    “無論我們做出的是怎樣的選擇,也無法改變所有世界都走向了毀滅的事實。”


    律都小姐過於輕鬆自然地說出的這句話,讓我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它的意思。


    “誒?”


    “如果說把這樣平行宇宙中分歧的異世界比喻成分叉的道路的話,那麽我們無論走上的是那條路,前方都存在著一麵巨大的牆壁。一堵名為滅亡的絕壁。一塊連通著地獄的斷崖——無論我們怎麽做出選擇,我們最後來到的地方都是一樣的。殊途同歸。這個遊戲隻有badending(壞結局、死亡結局之類的不好結局)。這是我的親眼所見。”


    “怎麽可能……”


    我目瞪口呆地石化了。這樣說的話,那我們之前所做的巨大努力和犧牲,全部都是沒有意義的麽!無論是操緒、嵩月、阿尼婭,還是冒牌直貴和朱浬,所有人的一切所作所為——?


    律都小姐望著這樣的我,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不過呢,再這樣存在的無數個分歧的世界裏,隻有一個……僅有的唯一一個在性質上存在不同的世界誕生了。應該說,誕生的是個異常的世界吧。”


    “異常的世界?”


    “就是這個……被你們稱為‘一周目世界’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人們,在發現‘滅亡’正在迫近的這個事實後,做出的選擇不是坐以待斃,而是重新開始。也就是說,把時光倒流,通過迴到曆史的方式來改變世界的命運。”


    “選擇重新開始的世界……隻有……這個世界一個?”


    對著我的輕聲低語,律都小姐綻放出了美麗的笑容。


    “是的……這個世界,已經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後的希望了。你應該能想象得到了吧,曆經了無數次世界毀滅的我,對這個世界抱有著多麽熱切的期盼?就我個人來說,無論這個世界的希望是多麽的渺茫,還是為了這個希望將會付出多麽巨大的犧牲,都有值得放手一搏的無上價值。”


    這樣說著的律都小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似乎就快崩落出熱淚的笑臉。就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幾經周折,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後終於找到的歸途的那種喜極而泣的表情。


    “你來到這個世界的選擇,肯定是沒有錯的呢。”


    “為什麽……會這樣想呢?”


    對她的這句話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的我不禁想問下她的深意。


    “‘二周目世界’裏的你,在數年前的墜機事故裏就應該已經遇難身亡的了。然而,你卻逃過了那場人生的劫難。然後你又幫助了奏。還沒入學多久,就成功救助了本應該被第一學生會就地正法的小奏——這些都是在各個世界裏都是獨一無二,甚至都可以說是奇跡一般的巧合與偶然哦。”


    律都小姐靜靜地啜飲起了紅茶。


    我陷入了沉默。視線落到了桌上的茶杯上。盤子裏還放著兩塊絲毫未動的蛋卷蛋糕。望著蛋卷蛋糕上漩渦狀的奶油紋路,我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剛才……你說你經曆過世界的毀滅吧?”


    “嗯。”


    “那律都,想必你也知道世界為什麽會毀滅的吧?”


    “的確是這樣的呢。”


    我抬起頭來,從正麵盯住了她。


    “那這個原因,和不得不誕生機巧魔神的理由,有沒有什麽關聯呢?”


    “你想問什麽呢?”


    律都小姐微微偏起了腦袋。


    “你說過……如果能把世界從毀滅之中拯救出來的話,無論作出多大的犧牲都不會介意的吧。不過,對我來說……”


    “如果非要以犧牲水無神操緒作為代價的話,世界走向了毀滅也是個無可奈何的事情——你是這樣認為的吧……?”


    律都小姐淡淡地、用著自然的語氣,說出了本來我想說的話。


    “小律!”


    嵩月突然插進話來,用著強硬的口氣責備著表姐。不過律都小姐隻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並不是想來批判你的什麽不是。因為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嘛。”


    “……”


    她這句始料不及的發言,不禁讓我陷入了沉默,隻是眨巴著眼睛望著她。


    “給你看下我的誠意吧。”


    律都這樣說著,拿起了桌上放著的一個水晶煙灰缸。似乎這個煙灰缸是個什麽特別機關的啟動開關的樣子。


    通過煙灰缸的重量而鎖定的鎖卡似乎被彈開了吧。牆邊響起了哢嗒一聲,軌道往下抖了一個角度,之前在一端固定著的小球開始向著另一端滾去。滾動的小球又帶動了齒輪組。然後又是衝出一輛小車,撞上了伸長的彈簧。然後在整個屋子裏部署著的一大堆這樣的機關又連鎖地一齊開始了動作。看來又是機械式傳動連杆裝置呐。


    終於,等這麽陣勢磅礴的機關的功能全部執行完成後,最終的效果,就是在律都小姐身後的玻璃窗前,那一直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被卷了起來。確認了這個最終效果後,律都綻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這次看來是相當成功的呢!”


    我隻是愣在了原地。


    其實並不是因為那堆複雜又誇張的機械傳動裝置,我吃驚的東西,是透過那扇被百葉窗藏住了窗戶,看到的那台巨大的裝置。


    暴露著無數如輸油管道般電氣管線的一台造型扭曲的機械。


    有著巨大天平般的外形,就像是胡亂地把部件拚湊起來而完成一個荒誕的實驗裝置。不過,我卻記得似乎以前的在什麽時候的什麽地方就親眼看到過類似的東西。


    “這個……裝置!為什麽這個東西、會在這裏……?!”


    就在我身旁的嵩月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氣。這個反應在正常不過了。因為這是一個肯定不可能存在於這裏的裝置。因為在“二周目世界”裏,它已經被爆破了,由我們親手破壞的。


    “這可是小妮婭特別準備的哦。當初她答應參加機巧魔神設計與製造的條件,就是要我們也同時完成這樣的裝置呢。”


    律都小姐做著這樣的說明。


    這個東西,就是曾經阿尼婭的姐姐——克裏斯汀娜?佛蒂娜所研究,由加賀篝隆也完成建造的魔術裝置試作品。一個將龐大的魔力和“噬運者”的精度操作能力相結合,能將機巧魔神內部封印著的“副葬少女”解放出來的裝置——


    “‘副葬少女分離器’……”


    “就是它呢。使用這個裝置的話,就可以將被封印在機巧魔神中的水無神操緒解放出來。操作這個裝置的條件,就是‘噬運者’的精確操控能力,和另一個能提供龐大魔力的‘惡魔’。不過,這些條件對現在的你來說,正好完全具備呢。”


    號稱“最強”的惡魔——潮泉律都的這一席話,我隻是呆呆地聽著。


    世界上唯一的,能將機巧魔神中的“副葬少女”解放出來的裝置。隻要有這個“分離器”的話——


    “……操緒就能重新複活……嗎?”


    “正是如此,智春。隻是……”


    “噬運者”的少女,浮出一臉似乎很痛苦的表情,向我宣告著。


    不過,律都小姐代替了她說出了後麵的話。


    “你將失去作為‘演操者’的能力,再也無法返迴‘二周目世界’了。”


    她的話語,就像扔來的一個大錘砸到我的頭上,讓我稍微有了點頭暈目眩的感覺。


    這個世界,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我不禁想起了律都小姐之前說過的那句話。


    如果我選擇留在這個世界裏的話,基本上就是在事實上選擇了世界的毀滅。為了防止世界的滅亡而被傳送到了“二周目世界”裏去的機巧魔神——“鋼”,也已經被奪去了。而且,將“鋼”奪去的塔貴也本人的目的,也並不是想拯救世界。


    “我並不想強製讓你做什麽。是選擇救出水無神操緒,一起生活直到世界的毀滅;或是選擇犧牲她,返迴‘二周目世界’——這個抉擇由你自己來做吧,夏目智春。”


    律都小姐靜靜地向我宣告的,是多麽溫柔,而同時又多麽殘酷的話語。


    是選擇犧牲操緒還是選擇犧牲世界呢,她的話就這樣把我推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深淵。然後就是,無論我作出的是個什麽樣的選擇,也請自己為此負好責任。


    這是個多麽沉重的選擇。對隻是一個無力的高中生來說,這樣的選擇既太過荒謬,也太過重大了。而且真要說的話,這個東西本身就根本談不上是個選擇。就算是能讓操緒複活,如果這個世界本身都滅亡了的話,那她和已經消失了又有什麽區別呢?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我——”


    就算如此,我也要用盡自己的毅力,作出屬於我的選擇。就算是世界毀滅了會被永遠詛咒的話,那份罪惡也隻要由我一個人來背負就夠了。這個和操緒並沒有什麽關係。她並沒有任何的罪惡,她也並沒有任何為了整個世界就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理由。因此,我——


    “——我有異議!”


    就在我正準備作出個人決斷的時候,突然竄出一個清脆洪亮的聲音,將我的話完全掩蓋住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完全不合場景的、不帶著一絲緊張感的聲音。並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的聲音,不過卻又那麽令人感到懷念。


    “老師,把這麽重要的選擇就交給小智一個人來決斷,我覺得是很不妥當的哦!畢竟他是個就像是點牛肉蓋飯時要大份還是普通啊、自動售貨機前選哪種果汁啊、去唱歌時選哪首歌曲啊之類的蒜皮小事都會猶豫半天下不了決心的、優柔寡斷的沒主見小子嘛。”


    “啥……?!”


    你在說誰沒主見呢!我不禁啞口無言了。何況點牛肉蓋飯時猶豫半天那件事情絕對不是因為我本身優柔寡斷,而是碰巧那天沒有帶夠零用錢——呃,連這種事情都知道,你到底是誰?


    驚訝地俯視著我的,是一位漂浮在空中、身材苗條的少女。


    一位全身半透明的、總讓人覺得缺乏現實感的美少女。那對情感豐富的大眼睛,格外地煥發著生機。她就是曾經是我青梅竹馬的那位自稱“守護靈”——


    “另一個當事人的意見,不好好聽一下怎麽行呢?”


    滿溢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水無神操緒似乎很愉快地綻放開了如花的笑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機巧魔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雲嶽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雲嶽鬥並收藏機巧魔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