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 仲西景 陵青高中社團大樓》


    這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像剛從夢境中張開眼睛一樣,意識宛如加了牛奶後攪拌的咖啡般模糊。最近我真的經常遇到這樣的狀況。


    拿起手機確認時間。我這一、兩個小時之間的記憶完全消失了。


    我到底在做什麽?


    不,我到底想做什麽?我到底是想往哪裏去?


    就在我靠著模模糊糊的意識思考著這樣的事情時,忽然看到青井一臉慌張地跑到我麵前,粗暴地抓住我的雙肩。


    「你沒事吧?」


    我搞不懂她為什麽要那麽焦急。難道在失去記憶的這段時間中,我做了什麽事情嗎?


    「……我沒事。」我迴答她。


    「那麽,你記得你剛剛在今井同學麵前扮演開膛手皮耶爾的事情嗎?」


    原來我剛才在做那種事情啊?那是平常的我絕對不會做的行為,也難怪青井會這樣擔心我了。


    「我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啦。」我笑著說道。發出來的聲音幹澀到比任何搪塞敷衍的話都還要有一種像在騙人的感覺。


    「是真的?」青井再度向我確認。


    「真的啦。好啦,迴去屋頂上繼續練習吧。」


    我穿過她的身邊,快步走出去。要是繼續讓她發問的話,搞不好我就會露出馬腳,害大家做出無謂的擔心。


    結衣同學五天前就出發前往美國的研究所了,而我最後一次跟她見麵是在一周前,所以不太可能是我被她的發作感染了。


    周遭的景色看起來很模糊,現實感一點一滴地從我身上流逝。


    我果然是在幻想的世界中吧?


    我們在屋頂上練習到一個段落後,青井說她有事情要處理,最後用充滿擔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後,打開鐵門,走下了樓梯。


    我跟森崎則是留到最後,製作著大道具。雖然太陽已經下山,讓四周變得一片昏暗,可是從剛才開始,下麵社團室裏的人就一直在吵鬧著,害我沒辦法集中精神作業。


    「下麵的人還真吵。到底是要吵到什麽時候啊?」


    我不禁抱怨了一下。


    「下麵?」森崎感到疑惑地說著,並且隔著柵欄確認樓下的狀況。「社團大樓整棟都是暗的啊。」


    「沒人?」


    森崎點點頭。


    「而且我覺得超安靜的啊。」


    我終於搞懂了。


    「哦哦,那就是行道樹在吵了。要不然就是窗戶。」我不小心說溜了嘴。


    「行道樹?」


    「不、沒事。」


    森崎凝視著我的眼睛一段時間後,歎了一口氣。


    「你累了啦。今天就到這邊為止吧。」


    於是我們開始收拾東西,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學校。


    跟森崎道別後,當我默默地走詢自家公寓,就聽到路上的白線對我說道:


    『你差不多也該承認了吧?這個世界是幻想、是夢境啊。』


    「閉嘴!」我大吼一聲後,趕緊迴過神來,環顧四周。路上的行人都用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一股難以忍受的焦躁感湧上心頭,讓我拚命地往前奔跑出去。


    然而,電線杆、護攔、行道樹、人孔蓋與電線還是繼續在對我說話。


    這樣下去的話,我會瘋掉的。


    我進到自己房間,躲進被窩裏。


    「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這是現實。」縱使我像在詠唱咒語般不斷說著,可是我心中的現實感卻反而一點一滴地消逝著。


    現實究竟是什麽?這麽痛苦的世界就是現實嗎?


    搞不好我是在幻想的世界中也不一定。


    搞不好我根本就不在這裏。


    那麽,現在在這裏的我又是誰?


    我既沒有睡好,也沒有食欲。


    但是我依然背起了書包,走向學校。


    午餐也隻喝了牛奶而已。一天的課程結束後,當我來到社團大樓的屋頂,就看到青井已經先來了。她強硬地抓著我的手說:「我想讓你去見一個人。」


    我們走下樓梯、走出社團大樓、走向學校大門。


    而等在那裏的人,正是青井的女朋友——咲小姐。


    「好久不見。」


    咲小姐笑著說道。


    「啊……好久不見。」我趕緊向她點頭示意。


    「那麽、咲小姐,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丟下這句話後,青井就轉身走迴社團大樓了。


    「欸?那個……請問這是怎麽迴事?」


    「陪我去喝一杯吧。」


    我想青井應該不是為了這種事情讓我跟咲小姐見麵的吧?


    「我現在沒有那種心情。」


    「你一直都沒有那種心情吧?」她說著,然後強硬地挽住我的手,將我推進一輛停在校門前的小客車中。


    「那個,請問、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對坐進駕駛座、轉動車鑰匙的咲小姐問道。


    「因為我是研究所研究部的人呀。」


    咲小姐讓車子起步了。


    「你不記得了嗎?」


    「什麽記不記得,我根本搞不懂意義啊。」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咲小姐的語氣忽然變得認真起來,令我沒辦法再繼續迴話了。接著我們一路上都保持著沉默,於是我隻好隔著副駕駛座的車窗眺望著天空。


    車外明明是一片晴天,可是看在我眼裏的天空卻是深灰色的。不隻是天空而已,這個世界看起來全部都是灰白的。


    車子停到一個計時停車位後,我跟在咲小姐的後麵走著。最後看到了一間似曾見過的酒吧。


    我抬頭仰望大廈,用不耐煩的語氣說:「沒想到真的是來喝酒啊。」


    「已經有人先來了喔。」


    我猜反正一定是真由小姐吧。結果果然就是真由小姐沒錯。


    我被她們兩個人夾在中間,坐到座位上。點了一杯柳橙汁後,我問道:「請問你們不用工作嗎?」


    「我公休。」真由小姐迴答。「我放有薪假。」咲小姐接著說。


    「就算你們跟我喝也沒什麽好玩的啊。再說,我根本就不會喝酒。」


    「上次還滿有趣的呢。」真由小姐開心地笑了一下後,忽然露出認真的表情。「今天是有事情要問你。」


    「請問是結衣同學的事情嗎?」


    她搖搖頭後,從漂亮的包包中拿出一張便條紙跟一支筆,丟到我麵前。


    「可以在這上麵畫一棵樹嗎?」


    「樹?為什麽?」


    「你別管那麽多。」


    「我畫圖很爛啊。」


    「沒關係。」


    「請問要畫什麽樣的樹?」


    「自由發揮,照你所想的去畫就行了。」


    於是我拿起筆,開始畫起一棵簡單的樹。真由小姐則是喝著酒,看著我的樣子。我最後畫了一棵樹幹纖細而沒有葉子的簡單樹木,然後將便條紙交給真由小姐。


    真由小姐一邊喝著酒,一邊「哦?」地小聲呢喃。接著她將我畫的圖交給咲小姐,並且問了一句:「怎麽樣?」


    咲小姐則是很專心地評監了一下我畫的那張爛圖後,迴答真由小姐:


    「畢竟隻是簡單的樹木測試,所以我也沒辦法斷言。不過,看起來果然已經變得很虛弱了。」


    真由小姐看著我的臉


    說:「我希望你能老實迴答我。」


    「什麽事?」


    「你最近的學校生活怎麽樣?」


    「很普通啊。」


    「真的?」她把身體靠了過來。


    這氣氛看起來不像是單純對我的私生活有興趣,或是身為一名姐姐在關心我跟結衣同學的關係。


    「是真的。」


    「跟以前比起來,有沒有覺得自己欲望減低,或者即使在做喜歡的事情也湧不起高亢的感覺之類的?」


    「呃……或許偶爾也是會有那樣的情況啦。」我說著,就把臉從真由小姐麵前撇開了。我的本能在警告我,對這個人說謊是沒有用的。


    「幻聽呢?幻覺呢?有沒有遇到自己的記憶消失,而在那段期間做出自己根本不會做的事情之類的情況?」


    全部都被她說中了。應該是森崎、今井同學還有青井跟她說的吧?


    不過話說迴來,現在這樣冷靜客觀地迴顧一下我自己最近的行動,確實感覺就像某種東西發生異常了一樣。


    而那個「某種東西」應該就是「精神」了吧?


    「來,你老實說吧。」


    椅子、櫃台、杯子、酒瓶,店裏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扭曲,紛紛擅自對我提出意見。再這樣下去我會受不了的。


    於是,我決定把滿是裂痕的麵具戴了起來。


    我的意識忽然起了變化,一瞬間變得一片漆黑,緊接著又看到強烈的閃光。然後,我發現我坐在一間陌生酒店的吧台座位上。


    「你怎麽了?」姐姐說著,並且看向我的臉。


    「我沒事啦。咦?話說迴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不記得了?」姐姐問我。


    「不……完全沒印象。」我一臉呆滯地迴答。


    「是單純性健忘嗎?」咲小姐的嘀咕聲從我背後傳來。


    「健忘?二我迴過頭去這麽一問,結果她趕緊揮動雙手,迴答我一句:「沒事沒事。」


    「算了,沒差啦。我今天已經累了,還有很多作業要寫啊。我們快點迴家吧,你會送我迴去吧?」我對姐姐說道。姐姐跟咲小姐看起來都有喝酒的樣子。


    「那今天就到這邊吧。」


    姐姐拿起手機聯絡了某個人,大概是在請代理駕駛業者吧?


    不久後,業者就來了。於是我跟姐姐就坐到車子的後座。咲小姐則是好像還沒喝夠,於是獨自留在店裏了。


    她最後還被姐姐嚴肅地交代了一句:「絕對不準酒後開車呀。」


    車子發動後,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忽然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車子好像不是開往立川,而是往神奈川方向行進的樣子。


    「要繞路到其他地方嗎?」


    「沒有,直接迴家。」


    車子轉過轉角後,「應該就是這裏吧?」真由小姐指著一間我沒見過的公寓說道。


    我瞬間感到背脊一股涼意,甚至強烈地唿吸困難。過度的恐懼讓我的手腳不停顫抖、冷汗直流。


    沒錯,那間公寓才是我的家啊。可是我卻以為自己是住在立川的宿舍裏,而且剛才還把坐在我身旁的真由小姐誤認為自己的姐姐了。


    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錯亂的?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真、真是……謝謝你。」


    我對駕駛先生與真由小姐說話的聲音顫抖著。就在我準備走進公寓大門的時候,從我的背後傳來一聲車門被粗暴地關上的聲音。


    我不禁轉迴頭去,便看到真由小姐下了車,正用嚴肅的眼神看著我。她大概是從我的動搖中察覺到什麽事情了。


    「明天,過來立川的研究設施一趟吧。我會直接跟你的姐姐聯絡的。」


    「為什麽?我並沒有……什麽異常啊。」


    「是真的嗎?」真由小姐說完後,又坐迴車裏,接著打開車窗對我命令了一句「絕對要來喔」之後,就讓車子開出去了。


    其實我已經變得異常了。而且我自己是最清楚的。


    為什麽,我會變成野中空了?


    現實變得越來越模糊。


    當我迴到家的時候,就看到姐姐正在接聽我們自家的電話。大概是真由小姐立刻打來聯絡的吧?


    姐姐放下話筒後,一臉不安地看向我。


    「檢查……是要檢查什麽?抱歉、我覺得有點混亂了。啊!對了,我要趕快跟公司請假才行。」她說著,接著又握起了手機。


    「沒什麽大事,不需要擔心啦。」


    我對姐姐留下這句話後,走進自己房間,趴倒在床上。


    結衣同學五天前就已經前往美國了,所以說,我不可能是被結衣同學的發作感染才對。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被那樣的幻想感染了而已。也就是說,其實結衣同學就在我的身邊,隻是因為特發烏姆波的影響,讓我沒辦法認知到她的存在。


    還是說。


    還是說。


    還是說。


    就在我思索著各式各樣的可能性,而漸漸被睡魔襲擊的時候,從房門外傳來了姐姐的聲音:


    「明天早上九點出發喔。」


    我則是「啊~」地發出不成聲的聲音迴應她。


    我確認了一下鬧鍾,現在還是早上六點前。


    為了不要吵醒姐姐,我放輕腳步走到洗手台前,打開電燈開關。


    右手的手背上刻畫了一個黑桃形狀的符文。我一邊咂著舌頭,一邊用洗手乳用力洗刷,可是符文卻完全沒有被洗掉的跡象。


    漸漸地,一股混雜著火大與焦躁的複雜感情開始沉積在我的心裏,最後終於溢滿了出來。


    於是我走到廚房,左手拔出菜刀,朝右手手背剌了下去。


    一片深紅色染滿了手背,將黑桃刻印隱藏了起來。


    「真是辛苦你特地從幻想中跑來啦。」


    我對已經看不見的刻印咒罵著。出血的量雖然令人在意,不過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應該是沒問題吧。


    我從急救箱中拿出繃帶,利用牙齒幫忙,緊緊包紮了右手。接著,用白色毛巾擦拭完木頭地板跟廚房的血跡,並且將它丟進垃圾桶。最後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後,走出家門。


    陵青高中的校門才剛打開而已。我手中有通往屋頂用的備份鑰匙,於是我來到屋頂上,確認還沒有人來之後,將書包當枕頭躺在地上。


    用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現在才七點半而已。


    在大家來之前,就先休息一下吧。


    我閉上了眼睛。總覺得身體莫名地無力啊。


    「仲、仲西同學……仲西同學!」我被某人搖著肩膀而睜開了眼睛,看到臉色發青的今井同學就近在我的眼前。


    「發生……什麽事了嗎?」她徹底驚慌失措地問著我。


    「什麽事?」我環顧了一下屋頂,並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地方。於是我反問她:「怎麽了嗎?」


    「你那個……」今井同學戰戰兢兢地指著我的右手。吸飽了血、變得濕濕黏黏的繃帶被沙土弄髒了。另外還有鮮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地麵。


    從忘記關上的屋頂鐵門中,這時傳來一陣全力奔上樓梯的聲音。大概是有人聽到了騷動的聲音吧?


    接著出現在門口的人,正是青井。


    她看到我的右手,瞬間動搖了一下。


    「你那是怎麽迴事?」


    「哦哦。」我點點頭。「沒什麽啦,別在意。反正我等一下就要過去研究所了。你沒聽咲小姐說嗎?」


    「我根本沒聽說。總之你迴答我,你的右手怎麽了?」青井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大概是因為看到我沒什麽反應的樣子而感到火大了


    吧?


    「我用菜刀剌下去了。因為黑桃的符文讓人看了就煩啊。」


    青井的表情扭曲了起來,把臉埋到我的胸口後,溫柔地對我說:「笨蛋……做那種事也沒有什麽用啊。」


    事後迴想起來,當時出現在屋頂的森崎是所有人當中最冷靜而做出最正確行動的人。


    簡單講,就是他聯絡醫院過來接我了。


    我在醫院接受完縫合手術、輸完血後,被送到了立川的研究所。


    而已經在研究所等待我的姐姐,輕輕地握著我的右手,流下了眼淚。


    接著,我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檢查,最後被診斷為罹患了現空混在症,而必須暫時在立川研究設施的醫療大樓住院了。


    《二月二十八日 穗高真由 立川研究設施內個人房》


    前幾天,仲西景同學被診斷出患有現空混在症了。


    幻聽與幻覺、被害妄想、加上複數人格分裂的症狀被確認的關係,他成為了國內第二件到達第4階段的病例,而被要求進到空想病管理設施住院了。


    我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看著他的診斷病曆。結衣一不在家,這個家感覺就比平常還要寬闊。


    結衣在仲西同學住院前一個禮拜就出發前往美國了。她是自願前往美國中央空想病研究所的。


    從現在的狀況看來,結衣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讓現空混在症的患者與空想病患者——尤其是劇場型患者——接觸的話,將會是讓症狀惡化的關鍵原因。在這一點上來說,結衣前往美國是很適切的處理方式。然而,我一直到最後都還是站在反對的立場。


    因為我希望極力避免讓結衣跟梅莉·波特曼有所接觸。


    過去,梅莉的祖父——道格拉斯刻意引發的幻想世界詭局,讓梅莉的身體裏同時存在著兩個人的精神。


    結衣雖然跟梅莉的感情很好,但是梅莉、不、與道格拉斯的意識統合之後的「梅莉·波特曼」並不是一名值得信任的人物。


    梅莉對於結衣的特拉烏姆波擁有特殊波長的事情,從以前就表現出非常強烈的興趣。她一直以來都將日本的研究所當二流等級在看待,而三不五時地要求我們將結衣的管理權交給美國研究所負責。而我也一直以來都鄭重拒絕了對方的要求。


    然而,這次最後還是優先尊重了結衣的主張,而讓那孩子移交到美國空想病中央研究所底下管理了。


    對於這個結果,我非常不甘心。我忍不住會有一種惡劣的想法:總覺得那個趁著結衣心裏感到不安的時候,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優先位置的梅莉、不、道格拉斯,搞不好真的抱著某種與我、與國內的空想病研究相異的目的與野心也不一定。


    「空想病患者是窮人的核武器……嗎?」我小聲呢喃著。


    近年來,各國的政治、軍事分析家都開始針對空想病患者的危險性,提出比過去更加激烈的主張,因而讓世人對空想病患者的偏見又變得更加嚴重了。


    確實,如果圍繞在空想病患者身邊的我們打算不正當地利用他們的特性,應該也是有可能威脅這個世界,甚至毀滅這個世界吧?


    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認,在某種意義上,將結衣交給美國也是為了她好。畢竟梅莉確實是世界上空想病研究的第一把交椅。


    而且,結衣本人的意誌也非常堅定。


    她恐怕是已經察覺到仲西同學的病狀了吧?所以才會為了向梅莉·波特曼尋求拯救仲西同學的方法,而決定前往美國的。這樣一想,就不禁會覺得我是因為個人的見解與感情,而束縛住了結衣也不一定。


    這真是一件諷剌的事情。梅莉過去曾經打算讓「仲西景」這名少年喪失自己的心,而現在,那名少年的女朋友——結衣卻跑去向她求救了。


    就在我將那名少年的病曆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並且朝放在玻璃桌上的咖啡杯伸出右手的時候,房間的門鈴忽然響起。


    我今天是公休,也沒有特別安排什麽預定行程。如果是研究所發生什麽意外狀況的話,應該會先用手機聯絡我才對。而送到宿舍的宅配也都是由設施的櫃台統一收件的。大門隨時都有警衛監視,所以應該也不會是推銷員入侵宿舍。


    我感到不解地歪了一下頭後,站起身體,打開了家門。


    站在門外的,竟是仲西同學。


    「咦……為什麽?」


    我忍不住發出疑惑的聲音後,趕緊將頭探到走廊上,確認周圍的狀況。似乎除了仲西同學以外,沒有其他人的樣子。


    他現在應該是在這裏的醫療大樓住院。而醫療大樓的玄關為了防止現空混在症的患者隨意出入,而設置了密碼式的門鎖。他應該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到我房間來才對。


    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時候,「八年不見了啊,真由。」他忽然露出一臉輕鬆的笑容說道:「打擾一下啦。」接著也不等我迴應,就穿過我身邊,走進房間。


    他擺出一副像在自己家一樣的自然態度,打開衣櫃房的門,開始翻找起結衣的衣服。


    「仲西……同學?」我叫了他一聲後,他就用有點開心的聲音說了一聲:「找到了。」然後拿出一件深藍色的外套披在身上,從衣櫃房走出來。


    看到他那身打扮,我不禁瞬間停住了唿吸。


    「難道……你是?」


    「對,就是我。」他迴答:「傑克……或者應該說,開膛手皮耶爾。」


    「為什麽……現在這時候你會出現?」


    我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


    「仲西景的心快要崩壞了。」


    他穿過我的身邊,接著從我背後傳來他坐到沙發上的聲音。


    「崩壞……?」


    是指他現在罹患現空混在症的事情嗎?


    「不,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你會在仲西同學的身體裏?」


    我保持著原本麵對的方向,對背後的他問道。


    「被結衣強押過來的。當然,我也很不願意。畢竟仲西景並沒有web——哦哦,你們好像是叫作特拉烏姆波吧?」


    「被強押過去?什麽時候?」


    「去年秋天結衣稱作《舊世界的落日》那一天。」


    我轉過身體,看向他的表情。而仲西同學、不對、開膛手皮耶爾則是拿起了我喝到一半的咖啡。


    「介意我喝掉嗎?」


    「我不介意。重要的是,告訴我,為什麽結衣把你強押給仲西同學了?再說,雖然九年前的我很天真地相信了,可是人格真的可以轉移嗎?還有……你真的——」


    ——存在嗎?


    我說到一半又把話吞了迴去。


    可是,他卻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一樣,喝了一口咖啡後,用輕鬆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


    「首先從第三個問題迴答起:我是確實存在的,雖然要不要相信是真由的自由。然後,第二個問題,借由特拉烏姆波的人格移動與移植是可能的。你所認識的梅莉與道格拉斯就是很好的例子。最後,第一個問題。這雖然隻是我的猜測……」


    他將咖啡杯放迴杯盤上。


    「結衣應該在深層心理上有認識到我的存在吧?這件衣服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說著,拉了下衣襟。


    「我在結衣年幼的時候,好幾次安撫了她的心。對結衣來說,我應該就是會守護她的存在吧?然後,仲西景出現在結衣的麵前,而且在《舊世界的落日》時,對結衣說過『即使與世界為敵,我也要守護你』。我想就是在那時候,她把我跟仲西景視為同一人物了吧?」


    我摘下眼鏡,用衣服擦拭了一下。


    「我還有其他問題想問你。」


    「說吧。」他說著,並且把咖啡一飲


    而盡。


    「要續杯嗎?」


    「拜托你了。」


    於是我一邊準備咖啡,一邊向他問道:


    「八年前,你毫無預警地就不再表麵化的理由是?」


    「我雖然可以讀取結衣的記憶,可是她卻不能讀取我的記憶。隨著結衣的成長,她的個人觀與自我也漸漸成熟。而當我浮現表麵的時候,結衣就不會記得那段時間的記憶。如果是空想病發作的話,理應會記得那段時間的事情才對,所以結衣開始對我表麵化時造成的健忘現象感到疑惑了。另外,我也認為如果我頻繁地表麵化,會對她造成不良的影響。」


    「你至少也應該跟相處了快一年的我道別一下吧?」我說著,同時偷偷瞥眼看了他一下。


    「因為我覺得那對你也不會有好的影響啊。」他輕輕笑了一下。


    「那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是什麽意思?」他裝傻地說道。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接著問他:


    「算了,沒關係。另外,前幾天你似乎在一名叫今井心音的少女麵前現身過的樣子。你的目的是什麽?」


    「那不是我,是野中空的惡作劇。我想事到如今,我應該也不需要特地向真由你說明才對:說到底,《教會物語(lesia saga)》中登場的開膛手皮耶爾和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那是結衣以我為參考所創造出來的虛構存在,也可以算是結衣在深層心理上對我的存在有所認識的證據之一。《教會物語》中的開膛手皮耶爾是無論結衣還是仲西景都對他擁有後設認知的一個偶像,講簡單一點就是被扮演出來的存在,是仲西景為了在那個舞台上戰鬥到最後而戴上的麵具罷了。所以說,即使『野中空』的人格被創造出來了,『開膛手皮耶爾』也沒有被創造出來。」


    「也就是說,當時跟今井心音在對話的……」


    我將泡好的咖啡放到他麵前。


    「對,是戴了『開膛手皮耶爾』這個麵具的野中空。畢竟他在設定上跟結衣一樣是在研究所長大的,所以個性年幼又很愛搗蛋。跟結衣很像啊。」


    「原來如此——那麽,現在在仲西同學身體裏的人格,就是仲西同學本人、野中空還有你,三個人嗎?」


    「野中空已經消失了。」


    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是什麽意思?」


    「光是要阻止仲西景的心麵臨瓦解就已經讓我忙不過來了,所以我將平日的社交生活都交給了野中空去處理。可是,他從以前就非常向往自由、渴望自由。畢竟野中空在設定上,是被迫在研究所中過著不自由的生活的。然後,他從仲西景的心中被分裂出來之後,又換成被仲西景的身體束縛著。這讓他變得比任何人都還要厭惡被束縛的感覺。」


    他含了一口咖啡,仔細品嚐之後才吞了下去。


    「對野中空來說,自我的消滅才是獲得絕對自由的最終手段。於是他拒絕與仲西景的精神進行統合,而是選擇了死亡。然而,從仲西景的心中產生的東西,最終就應該要迴歸仲西景的心中才行。因為野中空選擇了死亡,讓仲西景的心到處出現了缺陷。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症狀惡化浮現表麵了。」


    「也就是說,在我們進行確認的很久之前,他的人格分裂就已經開始了?」


    「對。不過,我過分自信地認為,就算不讓你們知道,我也能讓他的狀況充分恢複。而對野中空的人格誤判是我的責任。」


    「現在是你握有仲西同學的身體主導權?」


    「沒錯。」


    我凝視著他的雙眼,希望能夠看清他的真意。


    「我再問你一次:你像現在這樣再度出現在我麵前的理由是?」


    「我想負起我的責任。所以說,我不希望你們來妨礙我。我就是來拜托你這件事的。」


    「你打算對仲西同學做什麽?」


    「他現在陷入了沉眠,將自己關在一個如他所願的世界中。在那個世界裏,沒有結衣、也沒有空想病。有的隻是他所創造出來、對他而言的現實。要是放著不管,他應該就會被徹底拉進那個世界之中吧?哎呀,雖然他在少數情況下也是會醒過來啦。那也證明他還沒完全舍棄對這個世界的執著啊。」


    「你說的話有矛盾。夢境中是沒有現實的。」


    「隻要夢沒有醒,就是現實啊。」他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後,微微吊起一邊的眉毛。


    「然而,夢境是限定性的。」


    「限定性?」


    「你有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在夢境中出現的人物,包括路邊擦肩而過的人在內,全部都是在現實生活中至少見過一次麵的人。」


    「是有耳聞,不過那是沒有確證的說法,也沒辦法證明呀。」


    「那是事實。」他聳聳肩膀。


    「為什麽你能這樣斷言?」


    「因為我記得至今為止見過的所有人啊,包括在夢境中見到的人。而在夢境中出現的任何建築物、任何風景,都是我在現實中曾經在某處見過、聽過的東西啊。」


    「那還真是有趣的話題。不過,那跟『夢是限定性的』又有什麽關係?」


    「也就是說,夢是沒有創造性的。雖然經常聽說什麽發明家、畫家或是音樂家從夢境中獲得了靈感,但夢對他們而言終究也隻是一點契機罷了。我再重複一次,夢是沒有創造性的,所以也沒有可能性。仲西景將自己關起來的世界就是一個那樣的世界。否定所有一切的可能性,而隻追求自我的安寧。」


    「而你想要讓仲西同學從那種世界中獲得解放?」


    他點點頭說:「他剛好也快要醒了。」然後將咖啡杯放下來。「多謝款待啦。」


    我對著站起身子的他問道:「你要去哪裏?」於是他迴答我:「迴去病房。」


    「這麽說來,你剛才是怎麽從醫療大樓溜出來的?」


    「很普通地從玄關走出來的。」


    「醫療大樓的玄關應該有密碼鎖才對。」


    「我半年前還在結衣的身體裏,當然會知道密碼啦。稍微再更頻繁地改變一下密碼會比較好吧?」他露出諷剌的笑容。


    我最後對他的背影問了一句:「你究竟是什麽?」


    他則是隔著肩膀對我露出笑容說道:「你變了。過去的你會把我視為一個人格的存在,可是,現在的你卻是把我看成一個病征啊。」接著,他就走出了房間。


    我不禁感到自己虜淺的好奇心被看透的感覺,臉頰發燙了起來。


    「經過八年的時間,想法也是會變的呀。」


    我對著無人的空間自我辯解著。


    《三月二日 森崎進一 社團大樓屋頂》


    昨天青井同學去探望仲西的時候,似乎偶然遇到仲西他姐姐的樣子。聽說仲西平常不太會說有關自己的事情,所以仲西的姐姐向青井同學問了很多有關仲西學校生活的事情。


    而獲得姐姐信任的青井同學就在道別前向她取得了許可,於是從真由小姐那邊聽來了有關仲西病況的詳細說明。


    當然,在仲西入院當天我們也向負責的職員們詢問過,隻是因為那牽扯到個人隱私的問題,所以大家都是三緘其口。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情況。就算我們是他高中的朋友,可是像這種時候,終究還是會被當成他人對待的。


    青井同學當初好像隻有聽穗高同學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要去紐約」的樣子。而青井同學猜測她或許是早就知道仲西罹患現空混在症的事情,所以才會跑去美國的研究所想要向那邊的所長求助。青井同學之所以沒辦法斷定,似乎是因為她不管是打電話給真由小姐還是穗高同學都沒辦法得到證實的樣子。


    不過,青井同學也告訴我:「能夠說動對方所長的人,全世界中也隻有穗高結衣了。所以她這樣做應該是沒有錯的。」


    「話劇要怎麽辦?」


    我聽完青井同學一連串的報告後,向她如此問道。


    天空上覆蓋著一點都沒有春天氣息的烏雲。聽說下午就會開始下雨了,因此我們應該會提早收工吧?最近一連幾天都是溫暖的天氣,讓今天感覺格外寒冷。


    「還是要上演。」青井同學點點頭。


    「已經沒男主角了說?」


    「我打算要改寫一下劇本。」


    「現在才改寫?」


    「不會全部都改掉啦。」


    青井同學抱著自己的雙腿,凝視著前方說道:


    「我在思考,我可以為現在的仲西做些什麽?」


    「那跟改寫劇本有什麽關係?,」


    「畢竟我是一名演員,所以我覺得不隻是文字或話語,我也可以用演戲的方式傳達些什麽東西。」


    「難道說,你打算讓仲西來看戲?」


    「嗯。」


    「話劇內容應該還是會以空想病為題材吧?」


    「嗯。」


    「詳細的狀況我是不清楚啦。可是讓現空混在症的患者觀看以空想病為題材的話劇,會不會剌激太強了啊?」


    「或許吧。」


    「既然這樣,研究所、或者應該說真由小姐不會許可吧?」


    「或許吧。」


    青並同學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後,依然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


    「可是,我還是想試試看我能做到的事情。然後,說到我能做的事情,果然就隻有演戲而已啊。」


    她看起來像是在感歎自己的無力一樣。而在清楚這一點的情況下,她依然認真地不斷思考著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我跟你!」我忍不住附和她了。


    「我、我也是。」今井同學也接著說道。


    青井同學抬起頭,看著我跟今井同學。


    「……咦?」


    「我也會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謝謝。」青井同學露出微笑。


    我看到她那清澈的微笑,不禁再度感受到青井同學果然是個女孩子啊。


    「我、我說,衣服要怎麽辦?」今井同學問。


    「衣服?」


    「現在、在做的衣服。」


    「哦哦,我會讓劇本可以繼續活用那些衣服啦。」


    「既、既然這樣,我就繼續開工囉。」


    今井同學像隻兔子一樣跳了起來,接著打開厚重的鐵門,跑下樓梯了。雖然有點難以理解,不過那應該是今井同學在鼓勵青井同學吧?


    青井同學輕輕笑了一聲後,站起身子說:「好啦,我也加油吧。」


    我也站起了身子。


    「首先從改寫劇本開始啊……要是不趕快改出來的話,就會沒時間練習啦。」


    「說得也是。不過別擔心啦。」


    「還真有自信。你趕得上期限嗎?」


    「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可能沒辦法。不過……」


    青井同學猶豫了一瞬間後,堅定地說道:


    「不過,隻要跟穗高結衣合作,就絕對趕得上。我之前跟她一起寫劇本才知道,她的創造力真的很了不起。我打算今天迴到家就跟她聯絡。」


    競爭對手互相合作,是嗎?還真是故事作品的王道啊。


    我雖然想這麽說,不過還是住口了。畢竟如果考慮到青井同學的心情,就讓人覺得有點複雜啊。青井同學跟仲西之間的關係,應該也隻能靠青井同學本身、或是仲西本身去解決了吧?而仲西現在處於那種狀況,就不太公平。所以說,我決定先盡全力拯救那個家夥再說。這也是為了青井同學著想啊。


    第四場 rebirth(節錄)


    在東京都內一處主題樂園中模仿教堂所建的遊樂設施裏,仲西景坐在木椅上,麵對曽經救過他好幾次的炸弾魔。


    仲西 這次換今井同學了啊……還是說,是布奎?


    炸彈魔 ……後者。


    仲西 這樣啊。


    兩個人互相凝親了幾秒。


    仲西 ……你在那個不斷重複的世界中,喪失了好幾次的性命。


    炸彌魔 是呀。


    仲西覺 得怎麽樣?


    炸彈魔 什麽覺得怎麽樣?


    仲西 你覺得自己的存在要消失的感覺怎麽樣?


    炸彈魔 非常可怕。


    仲西 你也是……會那麽想啊?


    炸彈魔 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喪失自我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仲西 嗯,(停頓一下,仔細思考炸弾魔說的話)說得也是。那麽,你對於你能以自己的身分存在的事情,又怎麽想?


    炸彈魔 很幸福。


    仲西 為什麽那樣想?


    寂靜。


    炸彈魔 這裏隻有我跟你存在而已。然而,隻要我能以我的身分存在,我就可以思念著他……隻要我是以我的身分存在,我就會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仲西 那個「他」,是指小醜(開膛手皮耶爾)嗎?


    炸彈魔 對。


    仲西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他啊。


    炸彈魔 對。


    仲西 可是,這裏隻有我跟你而已。他不存在。


    炸彈魔 站起身後,走到仲西眼前,翻找他的衣服。


    仲西 (疑惑貌)……你做什麽?


    炸彈魔從仲西的上衣內側拿出《聖典(瑟菲洛的詔書)》。


    炸彈魔 這個。


    仲西 《聖典》……?《理解貌)哦哦,原來如此。在設定上隻要有了那個,就可以不斷改變世界啊。


    炸彈魔 對。這象征了無限的可能性。不過,人類的幻想也是一樣的。


    仲西 確實……畢竟無數的幻想就象征了無數的世界、無數的可能性啊。


    炸彈魔 將《聖典》丟到地上,用力一踩。


    仲西 你做什麽……?


    炸彈魔 仲西景,你迴答我。你為什麽會存在?


    仲西 沒有理由,也沒有意義啦。再說,就連我究竟是不是在這裏,都很令人懷疑。


    炸彈魔 不要說那麽讓人傷心的話。


    仲西 也沒什麽好傷心的啦。雖然或許很可怕。


    炸彈魔拿起仲西的右手,輕輕用嘴唇觸碰上麵的傷口。


    仲西……《強製托宣(迷途羔羊向神乞求啟示)》?


    炸彈魔 (搖搖頭)隻是因為看起來很痛而已。而且,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才對:就算被別人告知了真相,也不會有意義——一點意義都沒有。


    仲西 一點意義都沒有?


    炸彈魔 對。隻要《聖典》或空想病繼續存在,不管是真相還是為了探求它而做的行為都是完全沒意義的。


    仲西 那我應該怎麽做才好?


    炸彈魔 那也是你應該要想的事。


    轉暗。


    炸彈魔 為什麽你會存在——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你必須要先肯定自己的存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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