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一四〇一年太星月·一月。


    星鎖沿著羅沃克大山脈,一路往北移動。


    隊員的疲勞已經達到極限,行軍期間卻隻能進行最低限度的休息。


    兵員和馬匹拖著沉重的腳步不斷地行走。星鎖正在追擊敵人。


    整件事的開端,始於刻意選在壞天氣的時候強行橫渡慈悲之海的數十艘大船。大多數的船隻在布爾諾公爵領地的沿岸撞上礁石,旋即翻覆沉沒,船上的乘員卻不畏狂風巨浪,自行遊泳上岸。這些不速之客,都是人稱惡鬼的巨人安德拉所率領的布德、古西、魚人卡卡的大軍團。星鎖在敵人登陸地點的咐近布陣,卻遲了一步。察覺異狀的影犬飛奔岸邊,這才發現敵人已經朝著北方移動。於是星鎖立刻以影犬打頭陣、本隊隨之在後的陣形展開追擊,然而敵人卻彷佛不知疲勞為何物,平均每兩天才休息一次。影犬雖然勉強跟得上,本隊卻逐漸落後。偏偏敵軍的人數眾多,粗估之下至少有兩千人以上,恐怕多達三千,根本不是影犬能夠對抗的規模。星鎖隻能在追蹤敵人的同時分出大約二十名的影犬通知周邊的城鎮提高警覺,或是聯係其他的魔女討伐隊尋求必要的援助。不過敵人並未停下腳步,也沒有襲擊任何城鎮,隻是逕自往北方移動。行進期間多次與其他的部隊會合,分別是魔女露西亞與魔王巴巴羅的部隊,以及布德族的「鬥鬼」英古路德的鋼鐵戰隊。


    三支部隊會合之後,敵人的移動速度終於緩慢了下來。嚴格說來,應該是恢複正常的行軍速度,然而星鎖還是落後了整整三天的路程,就算是立刻急起直追也無法輕易追上。話雖如此,也不能就此放棄追逐;可是就算真的追上了,敵人的數量已經超過四千,雙方的戰力相差太大,一點勝算也沒有。


    這是一場詭異的追逐戰。


    甚至連結束也十分詭異。


    地點在羅沃克、布爾諾公爵領地的北方。


    進入羅沃克山區的敵人,突然在一夜之間蒸發。


    影犬進入山區搜索之後,發現大大小小的無數洞穴,很明顯地並不是自然形成的產物。敵人應該是進入了這些洞穴。影犬兵分多路進入洞穴搜查,結果卻是一無所獲。洞穴四通八達,結構十分複稚,甚至有四名影犬隔了一天之後還是被困在洞穴之中,找不到出路。


    迫於無奈,比利·布朗多羅終究決定放棄追擊。


    「不過事情還沒結束。」


    星鎖的隊長苦著一張臉,恨恨地開口。


    「反倒該說,整件事才剛開始而已。集結了那麽多的兵力,到底有什麽企圖?等著瞧吧。讓我有時間細細思考,將是你們最大的敗筆。」


    ※


    庫傑帝國與卡拉利亞王國之間的山脈過去叫做波塞克,現在則是稱之為白銀山脈。


    乍看之下,真的很像堆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銀顆粒。無論是樹梢或是地麵,都染上了閃閃發亮的銀白色光輝,這幅美麗的景象總是令人讚歎不已,甚至是忘了刺骨的寒意。可是這個美麗的名字並不是源自冬天的美景,事實上白銀山脈是首屈一指的白銀產地,人類在這裏挖掘了許多礦坑。不過大多數的礦坑入口都位於山腳下,隻要稍微往上攀登,自然不會被人類發現。


    在白銀山脈北麵、列梅山半山腰的秘密山莊,友友再度見到了魔女優魔吉和魔王基奇他卡。優魔吉身上穿著厚重的防寒衣物,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不過基奇他卡的穿著倒是跟平常一樣,看起來有些冷。當然,這是友友的主觀認知。基奇他卡並不是人類,而是魔王,或許這種氣候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吧。


    「哎呀呀!阿拉雅,最近過得好嗎?優魔吉當然每天都很有精神呢!」


    「看得出來。」


    「嗬嗬嗬,那當然羅!每天愁眉苦臉的,大家看了也心情不好嘛!身為一個魔女,必須隨時保持樂觀向前的心態才行!」


    優魔吉的還很年輕,印象中隻有十四歲。她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說話的語氣也跟小孩子一樣,不過她的目標可是成為真正的魔女,最近的成長也是有目共睹的,因此魔女朵拉可才會負予重任,命令她迎接來自永久凍土的友軍。優魔吉並未辜負朵拉可的期望,成功地完成了任務。在她的帶領之下,由飛毛腿蘭德爾、雪狼瑟亞德、猛角哈德拉克、血鹿伊威為骨幹的兩千餘名友軍成功地避開人類的耳目,進入白銀山脈。


    友友忍不住想要輕撫優魔吉的頭發,卻在將付諸實行之前察覺自己的失態。不可以把優魔吉當成小孩子,她已經是個優秀的魔女了。兩相比較之下,友友不禁自慚形穢。


    「辛苦你了。」


    「不會,一點都不辛苦!輕輕鬆鬆!隻要優魔吉親自出馬,這種小事一下子就搞定了!」


    雪地的低溫凍得優魔吉雙頰泛紅。隻見她露出得意的微笑,拍拍平坦的胸部。


    「不過友友——不,阿拉雅親自出來迎接,倒是有點出乎優魔吉的意料之外呢。」


    「大家都很忙,再加上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友友和朵拉可的朋友、也就是森林之狼庫歐德的偉大領袖佛利德所率領的三十隻庫歐德、波爾莫三人組尼姆姆、藍拉和梅洛爾一起進入冰封的白銀山脈,在這座山莊等候優魔吉的到來。


    朵拉可等人則是潛伏於卡拉利亞王國的各個角落,從事戰鬥之前的準備。


    露西亞帶領著來自流刑島的大部隊,即將抵達卡拉利亞。


    至於優魔吉所帶領的永久凍土精銳部隊,已經進入白銀山脈。


    魔女軍團準備展開前所未有的大規模作戰。


    友友大可在開戰之前離開魔女軍團,不過她並未這麽做。


    「阿拉雅。」


    優魔吉睜著明亮鮮豔的瞳孔直視著友友。


    「你已經決定了嗎?」


    「嗯。」


    友友點點頭,微微一笑。


    「不過我還是不會參與戰鬥。我無法否定這場戰爭的意義,或許我了解的還不夠深,但我也自認能夠體會大家是以怎樣的心情麵對這場戰爭、一路走來又付小了多隧慘痛的代價與犧牲,然而我不願參與其中,也不認為讓自己或是其他人流血是對的。認識大家的時間雖然不長,不過跟大家在一起、接受大家的好意與幫助、自己也試著幫助大家的期間——我逐漸喜歡上這裏的人了。過去在人類的城鎮之間輾轉流浪的時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過去我一直覺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無法跟其他人當朋友,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可是在這裏卻沒有這種感覺。我明明是個人類,勉強跟魔女沾上邊、卻還不是真正的魔女,大家也敞開心胸接納了我,不會對我惡言相向。即使語言不通,也仍有心靈相通的瞬間。我無法跟大家一起戰鬥,卻也無法坐視在戰鬥中負傷的朋友死去,無法將他們當成跟自己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所以我決定留下來,順從自己的意願,盡一己之所能幫助大家。這就是我的迴答,朵拉可也同意了。」


    「那當然!真不愧是朵拉可大人!」


    優魔吉驕傲地挺起胸膛。


    「魔女都是心甘情願走上這條路的!即使每個人選擇的道路不同,還是可以手牽著手一起前進!明明大家本來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但現在的人類社會卻做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規定,強迫大家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如果有人不從,就會遭到排擠,被貼上叛徒的標簽!優魔吉我們一定會正大光明地奪迴真正的自由!」


    「不過在這之前,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我做了濃湯,也替外麵的朋友準備了一些吃的。」


    「好,優魔吉這就去告訴大家!」


    話才剛說完,優魔吉立刻飛奔而出。


    基奇他卡正準備跟上


    去,卻又突然停下腳步。血紅色的瞳孔凝視著友友。


    友友有些不解。


    「有事嗎……?」


    「自己小心。」


    「呃?」


    「路西亞跟朵拉可不一樣。」


    基奇他卡背對友友。


    「就這樣。」


    然後像一陣風似地逕自離去。


    友友在心中咀嚼基奇他卡的忠告,不過現在不是思考的時候,眼前還有許多事情必須處理。一旦忙碌了起來,心中的雜念就會逐漸消失。或許跟乍看之下似乎合理、堆砌成疊之後卻又漏洞百出的空談比較起來,這才是友友置身此地的原因吧。這種念頭也隻是曇花一現,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


    「——敵人已經元氣大傷。」


    星鎖在卡拉利亞王國阿瑪迪亞湖南岸的拉亞市近郊紮營。阿瑪迪亞湖周邊的魔女討伐隊不是隻有星鎖而已。猛劍、朱槍、哀歌隊、銀弓、烈心隊、輪舞、暴馬、金喇叭以及星鎖——雨雲全軍覆沒之後僅存的十二支魔女討伐隊當中的九支小隊先後進入卡拉利亞王國,駐紮在阿瑪迪亞湖沿岸。


    紀元一四〇一年黑星月·二月,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節。卡拉利亞王國的氣候雖然比北方的庫傑帝國溫暖了許多,還是會降下靄靄白雪。即使躲在帳篷中裹著毛毯,寒冬的漫漫長夜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本營的大帳篷也是一樣。就算將雙手插進口袋,指尖依然是凍得微微發麻。


    為了抵禦寒意,列列不時慢慢動動手指,或是雙腳來迴踏著地麵。隊長比利·布朗多羅、副隊長大衛·林奇以及其他頗有地位的騎士紛紛以蒸餾酒驅寒,然而跟影犬的老大伊安·布拉克華德以及禿頭蓋茲一起站在角落待命的列列可就沒有這種福利了。就算酒瓶傳到自己的麵前,列列也不會喝。酒會讓大腦一片空白,感覺麻痹,身體不聽使喚,列列不喜歡這種感覺。因此他隻能動動手指,雙腳輪流踏地,偶爾也動動腳趾,藉著姿勢的改變來驅逐寒意。


    「過去兩年以來,我們一點一點地累積了相當可觀的戰果。包括阿亞美和卡歐拉拉在內,已經有十九名魔女和魔王死於我們之手,這是個非常驚人的數字。」


    布朗多羅朝著列列等人瞥了一眼。


    「不管殺死了多少小嘍羅,他們依然會像蟲子一樣前仆後繼地不斷湧現。一旦少了魔女和魔王,他們隻能在無名荒野、流刑島以及永久凍土苟延殘喘。獸人之中的穆拉雖然以狡猞知名,卻不具備統禦怪物以及野獸的能力。就這個角度而言,或許魔女也隻是被穆拉所利用的可憐蟲,然而魔女和魔王絕對是人類的大敵,這點毋庸置疑。所以我們最大的敵人並不是野獸或是獸人,而是魔女與魔王。優先鏟除魔女與魔王,絕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隻可惜我們並沒有對付魔女與魔王的良策。尤其是魔王,鏟除一個魔王必須犧牲成千上百名戰鬥人員,這當然也是一種策略,但效率實在是太差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以最少的犧牲換取最大的戰果才是最理想的狀況,過去理想離我們遙不可及,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情況有了轉變。當然,敵人也不是傻瓜,他們一定也發現了我們逐漸占據優勢,因此才會趁著我方未成氣候之前先發製人。基本上這是非常正確的劌斷,易地而處的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不,應該是不得不這麽做。現在最重要的關鍵,就在於對方將如何破解我方的優勢,不過——」


    「如果我是敵方大將——」


    林奇麵帶微笑。


    「一定會立刻除掉比利·布朗多羅。」


    布朗多羅動了動半邊的眉毛,環視眼前的騎士,並未迴應他的玩笑話。


    「敵人的目標一定是艾爾席翁。說起來非常惶恐,不過萬一優穆爾教主閣下不幸殯命,塞恩教派難保不會落得威名掃地的下場。」


    「可是位於阿瑪迪亞湖中心的艾爾席翁是個易守難攻的軍事要塞,隻要緊閉城門,外敵根本無法入侵。」


    「那是對人類而言。」


    布朗多羅這次沒有無視林奇,輕笑幾聲,否決了林奇的意見。


    「別忘了敵人的陣營之中還有魔王,尤其是古魯布布。我們對古魯布布的所知有限,不過根據亞加農·蘭古雷司教的情報,古魯布布過去可是無名荒野附近的居民所信仰的異端之神。據說他從無名荒野的盡頭走向西方,讓西方的世界化成富饒的土地,所有的泥土、岩石和沙粒都來自他的眼睛以及鼻子,另有一說是從他的腳底湧現而出。遭到天主阿爾特·塞恩的討伐之後,古魯布布雖然元氣大傷,不過僅存的力量依然足以影響土壤和岩石,這點已經獲得證實。絕對不能讓古魯布布接近艾爾席翁,否則後果鐵定是不堪設想。」


    「簡而言之,讓古魯布布接近艾爾席翁是敵人的計劃之一,可以這麽說嗎?」


    「敵人應該會先攻陷卡拉利亞王國的首都帕梅克,再乘勝攻擊艾爾席翁。帕梅克的棧橋與艾爾席翁近在咫尺,距離不遠。」


    「難道就不會經由其他的路徑攻擊艾爾席翁嗎?」


    「不無可能,不過我認為就是帕梅克錯不了。」


    布朗多羅輕輕扭動肩膀。


    「敵人的損失十分慘重,如今又從各地集結大量的部隊,求的就是孤注一擲,不太可能玩弄一些小手段,頂多就是欺敵罷了。以一小部分的部隊佯攻他處,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以求正麵突破。無論如何,對方一定會集中戰力。我再強調一次,敵人不是傻瓜。奇計隻會用在正統的戰術都無法取勝的情況下,這是不變的大原則。我敢打包票,敵人一定會攻擊帕梅克。」


    「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當然,這應該也是各位的期望吧……?」


    布朗多羅舉起酒杯,帳下騎士一陣哄笑。


    列列一直扭動手指。


    輕輕踏步的同時,也不忘動動腳趾。


    黑星月十二日。


    明天就是與魔女開戰的日子。


    部署於阿瑪迪亞湖東麵、西麵以及南麵的一千餘名古西和卡卡泳渡湖麵,進攻艾爾席翁。


    這一千多名古西和卡卡是天生的遊泳好手,過去曾經橫渡慈悲之海,抵達流刑島。即將結凍的阿瑪迪亞湖雖然跟慈悲之海的情況大不相同,不過他們已經預先做好了因應措施。


    不過這一千多人並不是攻擊的主力,而是誘敵部隊。魔女討伐隊和卡拉利亞王國軍幾乎將阿瑪迪亞湖團團圍住,別說進攻艾爾席翁,說不定連抵達湖畔都大有問題。明知如此,這一千多名的誘敵部隊依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真正的攻擊主力是魔女朵拉可、魔女露西亞以及魔女優魔吉的部隊。攻陷帕梅克之後,再乘勝進攻艾爾席翁。


    朵拉可的部隊大約有六千人,包括了來自無名荒野的布德、當古以及野獸,再加上原先的直屬部隊。六千人的部隊將從帕梅克的東麵發動突擊。


    露西亞的部隊大約有三千人,包括了流刑島的安德拉、布德以及野獸,再加上英古路德的鋼鐵戰隊以及直屬部隊。三千人的部隊將從帕梅克的西方發動攻擊。


    優魔吉的兩千人部隊是由永久凍土的蘭德爾和野獸所組成的,到時候將從帕梅克的北方朝著西方前進,與露西亞的部隊會合。


    友友與優魔吉小隊一起在帕梅克北邊大約3摩典(約24m)的森林之中待命。


    明天正式開戰之後,友友必須待在後方,治療負傷的士兵。到時候應該會忙得不可開交吧。這裏雖然不是前線,卻也稱得上是戰場,無數的士兵將會在友友眼前咽下最後一口氣。友友不可能不害怕。一想到那個時候,她果然會感到有些恐怖。不過現在的友友倒是出奇地冷靜,少了一些真實感。


    夜晚的森林飄下片片白雪。


    積雪不深。一腳踩下去,就會露出覆蓋在積雪之下的地麵。


    友友吐著白煙,獨自在森林中行走。


    與她有些距離的士兵們正在跟同伴興奮地交談,或是為了養足體力小睡片刻。對於居住於永久凍土的他們而言,這點寒意根本不算什麽。雪狼瑟亞德、猛角巴德拉克、血鹿伊威依然神色自若,飛毛腿蘭德爾幹脆直接躺在地上唿唿大睡,太強了。


    身上穿著厚重的禦寒衣物,友友依然冷得全身發抖呢。


    耳朵好痛,快要裂開了。


    蹲了下來,脫下手套,掬起一把白雪,旋即丟棄。


    突然想要盡情地呐喊。


    列列!


    如果真的喊了出來,不知道該有多好。


    然而友友沒有勇氣喊出永遠無法傳入對方耳中的那個名字。


    說不定列列還活著。可是就算真的還活著,也不保證友友一定見得到他。因此友友不願抱著希望。難以實現的希望,有時反而是一種負擔。與其背起負擔步履蹣跚,還不如直接拋下來得輕鬆。


    ※


    黑星月十三日夕陽尚未西下的黃昏時刻,部署於帕梅克東方1摩典(約8km)的星鎖察覺敵人的行動。在森林裏。好幾名影犬目睹布德、當古和狼群往森林中移動,立刻迴報本陣。


    接獲報告之後,布朗多羅滿意地點點頭。


    「繼續跟蹤,切忌輕舉妄動。雖然有些多管閑事,但為了慎重起見,將這項情報分別通知鄰近的暴馬以及金喇叭各隊。」


    星鎖離開帳篷,展開行動。


    自從黑星月的上旬開始,魔女討伐隊將阿瑪迪亞湖周邊的警戒工作移交卡拉利亞王國軍,紛紛朝著帕梅克移動。星鎖、暴馬和金喇叭部署於帕梅克的東方,輪舞、猛劍和朱槍位於西方,哀歌隊、銀弓負責鞏固北方,烈心隊以及輔從南方趕到的散花一起駐紮於帕梅克市內。


    阿瑪迪亞湖周邊的卡拉利亞王國軍共有兩千人,帕梅克市內部署了五千人。除此之外,聖騎士團教都防衛隊也派遣三千人的部隊協防帕梅克。


    再加上十支魔女討伐隊共一萬多人部屬於帕梅克內外,此時此刻共有約兩萬人的大軍團集結於此地。


    根據各項情報、證據顯示,可推測出敵人的總兵力隻有一萬出頭。


    如果真是如此,人類的軍隊是敵人的兩倍,顯然大占上風。


    星鎖在敵軍的背後跟蹤,暴馬和金喇叭也隨後趕到。


    列列騎著戰馬,跟在布朗多羅身後。兩人大概位於星鎖的中段接近前段的位置,周圍都是包括老大在內的影犬菁英。其他的影犬四散各地,偵測敵人的動向。


    狀況十分清楚。布朗多羅就在附近,影犬迴報狀況的時候,難免也會傳入列列的耳中。發生了什麽、正在發生什麽、即將發生了什麽,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情報。不知道布朗多羅將在什麽時候下達命令,畢竟我隻是一隻狗,接獲命令之後,搜尋、跟蹤、攻擊。咬住敵人的喉嚨,切斷敵人的氣管,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存在的價值,我隻為此存在。心癢難搔。快點下令吧,希壟他快命令我殺死敵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列列焦慮得幾乎沉不住氣。他很想大吼大叫,盡情地大肆破壞。


    一陣痛快。


    唯有殺死敵人才能平靜下來,才會感到滿足。


    列列凝視著前方的布朗多羅。那個人遲早會下達命令,現在隻能耐心地等待。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列列……!」有人叫了他一聲。


    迴頭一看,莎莉正騎著馬在身旁,與列列並肩而行。


    列列不知道迴答了什麽。


    「你在發什麽呆……!?」


    我沒發呆,列列以為自己做出了迴答。


    「這陣子你總是怪怪的……!」


    會嗎?沒那迴事吧。我怎麽可能發呆。戰鬥、戰鬥、戰鬥、戰鬥。戰鬥就要開始了,這不是很重要嗎?這可是天大的要緊事。沒錯,比任何事都還重要。一想到戰鬥即將開始,身體就不禁熱了起來,腦袋麻麻的,所有人的動作都放慢了好幾倍,甚至連血液在體內流動的感覺都十分清晰。心跳加速,過去殺死魔王以及魔女的畫麵曆曆在目,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中清楚地重現。當時應該這麽做才對,還是那麽做才好。沒關係,下次改進。一想到這裏就不禁興奮了起來。相當期待,也引以為樂。興奮。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殺死魔王和魔女更有趣的事情了。情緒愈是亢奮,眼睛就看得愈是清楚,好像什麽都難不倒自己。最近總有一個念頭,或許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吧。戰鬥,殺死敵人,斬斷敵人的咽喉。隻有此時此刻才是真實存在的,其他的時間都是虛假的。夢?還是幻覺?或許吧。接獲命令、殺死敵人。隻有這個時候,我才是清醒的,其他時間都在睡覺。心中深處總覺得是如此。


    我現在也還在睡。


    好夢正酣,眼前的景象全部逐漸模糊。


    星鎖以騎士隊打前鋒,從士隊緊跟在後。有時騎士隊會放慢速度,等待從士隊跟上。若隻有騎士隊,以他們的速度而言,追上敵人其實並不難,不過卻沒有這個必要。敵人的目標已經很清楚了,就是卡拉利亞王國的首都帕梅克。帕梅克是西方首屆一指的大城市,引阿瑪迪亞湖的湖水為城壕,四麵的城牆高聳厚實。隻要拉起吊橋,敵人恐怕隻能在城壕之前直跺腳吧。不對,城牆上麵應該有守備隊,說不定戰鬥已經開始了。魔女討伐隊緊跟在後,敵人恐怕難逃前後夾攻的命運。


    什麽時候才輪到我出場?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布朗多羅才會下達命令?


    心裏麵一直、一直隻想著這件事。


    迴神之後,這才發現1摩典(約8km)的距離竟然隻剩下半卡列爾(約1km)而已。這一帶已經不是森林,而是農地。帕梅克就近在眼前。


    「跟暴馬和金喇叭保持同樣的速度……!」


    布朗多羅下達命令之後,其他騎士立刻將命令的內容傳達出去。於是比右側的暴馬和左側的金喇叭略為超前的星鎖隊員同時放慢腳步,三支魔女討伐隊逐漸融合成一支軍團。願主保佑。願主保佑。願主保佑。願主保佑。願主保佑。祈禱的聲音此起彼落,列列也偷偷地低聲輕語。


    「願主保佑。」


    願主保佑我盡快得到殺死敵人的命令吧。祈求天主保佑的同時竟然還希望盡快得到出擊的命令,實在是怪怪的。大概還沒完全清醒吧,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前後矛盾的情況。


    不過話又說迴來了,騎士可真是辛苦。每個人都穿著厚重的盔甲,戴著厚重的頭盔,行動起來一定很不方便吧。列列一直這麽覺得。戰馬也很辛苦。相較之下,你就好命多了。列列對自己的戰馬說話。咦,你叫什麽名字?愛利歐嗎?不對,愛利歐是黑鹿毛,你是栗毛。想起來了,愛利歐死了。不對,不對,應該是被殺死了,死在我的手上。我是一雙狗,隻懂得殺戮,這是無法改變的。列列喃喃自語。


    「為主而戰。」


    一切都是為了天主。


    才怪,應該是為了莎莉的媽媽。不知道莎莉的媽媽會不會很感動。天曉得,又沒見過她。慢著,莎莉的媽媽是誰?既然是媽媽,應該是生下莎莉的人吧。她在哪裏?在哪裏去了?不知道。


    距離帕梅克的城壕,還剩下2納德(約200m)。


    前方的敵軍停下腳步。


    大約有一半的敵軍同時轉身,麵向魔女討伐隊所組成的軍團。


    「粉碎敵人吧!突擊……!為主而戰……!」


    布朗多羅揮舞長劍,下達攻擊的指令。為主而戰。為主而戰。為主而戰。為主而戰。為


    主而戰。為主而戰。為主而戰。為主而戰。為主而戰。大家的口中部出現同樣的祈禱了啊。不過我剛剛已經祈禱過了,現在應該不必了吧。


    突擊。


    ——突擊?


    啊啊。


    意思是我終於可以加入戰鬥了嗎?敵人、敵人、終於可以殺死敵人了嗎?因為是突擊嘛,不就是這麽迴事。大家都往前壓低了身子,敵人、敵人、準備衝向敵人。我也要戰鬥,我也要殺死敵人。


    列列朝著馬腹一踢,接著又連踢了好幾次。快啊,快跑,速度快一點。還不夠,再快一點。快跑。快跑。愛利歐,別輸給其他人,你是最快的馬。快呀,愛利歐。


    「哈哈,你不是愛利歐。」


    沒錯,你不是愛利歐。算了,這不重要。


    星鎖——魔女討伐隊開始衝刺。列列也想到第一線衝鋒陷陣,一個勁地往前。然而在這種密集隊形之下,這樣根本擠不到前麵。可惡,真是焦躁。礙事,全都礙事。


    敵人身穿紅色的金屬盔甲,手上拿著盾牌和長槍。布德與當古,麵向前方。魔女討伐隊打算高速衝撞敵人。正麵衝突。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唿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前方傳來陣陣呐喊。還差一點,就快要接觸了。


    各式各樣、許許多多的物體同時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


    前線擠成一團。


    猛衝的敵人與友軍攪和在一起,形成一道人牆。


    其他的敵人與友軍紛紛朝著人牆衝了上去。


    人、馬、怪物與金屬構成的牆愈來愈厚實。


    突破這道討厭的牆,才能獲得勝利。


    不過列列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不是為了勝利或是失敗而戰。


    人牆逐漸逼近。


    「去吧,愛利歐!」


    列列輕踢馬腹。跨下的戰馬突然提升了速度,彷佛向列列抗議「我不是愛利歐」。布朗多羅等人很快地就被甩在後麵。列列爬上馬背,單膝跪在馬鞍上。人牆近在眼前。


    戰馬一頭撞上人牆。


    列列早已放開韁繩,從馬鞍上跳了起來。


    越過人牆,踩在布德的盔甲上。


    接著又以布德為立足點,再度一躍而起。


    在半空中抽出較短的魔王克星。


    跳到另一隻布德的頭上,相準頭盔的縫隙送出手中的魔王克星。刺穿大腦之後,立刻抽了迴來。趁著這隻布德倒地之前,又跳到另一隻布德的身上,瞄準盔甲與頭盔之間的縫隙,剌穿布德的頸側部。順勢踢倒他後,拔出魔王克星,在敵人的陣營中落地。壓低姿勢的同時,左手拔出鈍劍。以鈍劍攻擊布德的膝蓋,右手的魔王克星貫穿當古的頭與下顎的交界。接著又以鈍劍攻擊另一隻布德的膝蓋。起身的時候,鈍劍已經打在另一隻當古的雙腿之間,魔王克星分別貫穿三隻布德的眼睛。不斷地揮舞鈍劍,不斷地揮舞,替自己製造出騰挪的空間,魔王克星貫穿敵人的、敵人的、敵人的要害、致命的地方、重要的部位,迅速、確實、沒有多餘的動作,仔細地、無論是角度或是深度都拿捏精確。隻要各項要素全部到位,魔王克星總是以令人驚訝的流暢度破壞敵人的生命,毫無遲滯。然而隻要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情況就會變得難以掌握。列列很清楚,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絕對不能犯錯,每一次的攻擊、每一次的行動都必須精確無誤。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列列絕不閉上眼睛,也不眨眼。鷹眼是列列的生命線,沒有這雙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對方的速度再怎麽快,也逃不過鷹眼的捕捉。隻要眼睛看得見,列列就可以行動,比任何人更早掌握情況,更早采取行動,主動壓製敵人。然而,一旦眼睛看不見,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列列十分清楚。我之所以能夠殺死敵人,是拜鷹眼所賜。因此列列不肯閉上眼睛,一直睜著雙眼凝視敵人。然後舞動左手的鈍劍,同時以右手的魔王克星殺死敵人。一擊必殺,從未失手。


    視界出現小小的晃動,列列開始注意原本毫不在意的聲音。長間隔的低音,各式各樣的雜音。自己的唿吸聲。心跳聲——


    就快到極限了。眼睛好痛,眼球幾乎為之破裂。疼痛讓列列亂了方寸,緩慢流動的時間逐漸加速,理所當然的動作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搜尋。必須搜尋。人牆。人馬與怪物組成的牆壁出現了破綻,就在那裏。


    列列以鈍劍攻擊臨近布德的下顎。頭盔飛了出去,布德跌坐在地上。列列踩上布德的肩膀往後一跳,在半空中迴旋的時候順勢以鈍劍攻擊當古的後腦。當古昏倒了。列列踩在當古的身上,以牆的破綻為目標衝了上去。盡可能地放低姿勢,無視周遭的敵人,筆直地奔馳。列列看得見通道,直線的通道,確信隻要沿著通道往前衝,就一定能成功。事實也正如他所預料。


    列列穿越破綻,來到牆的另一邊。


    人馬與怪物所組成的牆瞬間崩潰。


    星鎖的騎士紛紛跨越——或者是飛越高度降低的人牆。


    列列停下腳步,迴頭一看。


    眼球的疼痛幾乎難以忍受。從額頭到太陽穴、甚至延伸到後腦的部分彷佛被某種物體緊緊的束縛,列列感到有些反胃。肺部扭曲,腸胃反轉。淚水突然一湧而出,什麽也看不見。騎士從列列的左右兩側疾馳而去,相當可怕的氣勢。一定是因為看不見的關係。眼睛看不見,自然無法分辨敵我。列列以為是騎士的人物,或許根本就不是騎士。列列很想大叫,他緊咬下唇,總算忍了下來。好幾次以手背擦拭眼睛。停下來,別再流淚了。停下來、停下來、給我停下來。就讓它痛吧,沒關係。別再流淚了,拜托,求求你。神啊,快點讓我止住淚水吧。眼睛看不見,真的很不方便。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知道,不覺得可怕嗎?這教我怎麽工作?這教我怎麽殺死敵人?我一定要殺死敵人,愈多愈好。


    可惡、可惡、可惡。終於,眼睛好不容易看得見了。


    騎士正在壓製敵人,從士也紛紛衝上前去。從列列身夯經過的人,全都是從士。氣喘唿唿的同時,列列環視四周。頭部和頸部依然沉重,肩膀、全身上下都疲倦不已,眼睛也疼痛不堪,口中異常幹渴。不過還是能動。


    「啊啊啊啊啊……!」


    怒吼一聲之後,列列拔足狂奔。


    卻又立刻停下腳步。


    後方——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毛骨悚然的咆哮,彷佛一隻大手揪住了心髒。列列甚至感到自己的心髒幾乎要被捏碎。雙膝一軟,列列差點軟癱在地。但這不是恐懼,不隻是恐懼。


    或許應該平伏在地。


    額頭輕叩地麵,總之必須謝罪。


    不要開玩笑了。


    天色已暗。


    西邊的天際染上一層紅暈。


    沒什麽雲。


    開始下雪了。


    細致的雪花。


    月亮出來了。


    好大的月亮。


    滿月。


    過去好像也曾經見過這種天空。


    當時心中沒有什麽感想。不是感傷的時候,也沒多加留意。怎麽會想起那段往事呢?可是,月亮——


    想起來了。


    克羅德爾也差不多是在月亮剛出來的時候遭到攻擊。


    一樣的滿月。


    「敵襲……!」


    列列盡可能地提高音量。


    「後麵!敵人在後麵……!」


    不須列列提醒


    ,大家都聽見了那個聲音。附近的從士頓時失去了行動力,有些人人呆呆地愣在原地,跌坐在地上的人也不在少數。就連早已習慣魔王咆哮的星鎖隊員,也難掩狼狽的神色,代表那果然不是普通的咆哮。不過大家畢竟是多次與魔女軍團交手的優秀戰士,很快就振作起精神,轉身麵對敵人。


    他們的眼睛或許還來不及辨識眼前的景象。


    然而列列的鷹眼看得十分清楚。


    這種亮度不會影響列列的視力。


    敵人緩緩地、一步步逼近。


    大多數都是野獸。狼,以及熊。還有一些小型生物。布德和當古也有,不過數量並不多。


    總數不到一千。


    戰力卻不容小覷。


    帶頭的是一個女人。


    魔女朵拉可。


    身邊高頭大馬的男子,一定就是魔王。


    朵拉可的伴侶是古魯布布,那一定是古魯布布的咆哮。


    「……中計了嗎。」


    列列身旁的從士喃喃自語。也就是說——星鎖跟蹤的是朵拉可的部隊。朵控可命令部隊開始移動,吸引星鎖、暴馬和金喇叭的注意力,自己再帶著另一支小部隊從後偷襲。魔女討伐隊本來打著跟帕梅克守備隊夾擊敵人的如意算盤,如今自己卻反倒成為被夾擊的目標。


    「——繼續前進!不要停在原地!」


    另一名從士大吼。


    「快點追上騎士隊!誰都好!設法向隊長報告情況,請求指示!大家冷靜,千萬不要自亂陣腳!」


    「沒錯,我們走!」


    「衝啊!衝啊!」


    除了騎士之外,從士也深諳在戰場上求生存的法則。一旦出了狀況,大家都會互相照應、彼此激勵,就算心生膽怯也不會個別行動,這就是魔女討伐隊。


    從士紛紛繼續前進。列列也加入從士的行列。人馬與怪物組成的牆壁已經成為千瘡百孔的矮牆,列列等人輕易地跨越矮牆,毫不停歇,急急忙忙地往前推進。星鎖的前鋒與敵軍正在帕梅克的城牆之前展開激戰。固守城牆的王國軍雖然朝著敵人發射弓箭,然而大多數的敵人都穿著堅固的頭盔和盔甲,手中也拿著厚實的盾牌,弓箭也隻能收到幹擾的效果。布朗多羅在哪裏?找到了,前鋒部隊的正中央。他還是不戴頭盔,一眼就認出來了。老大也在旁邊。老大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發色又十分特別,格外引人注目。雖然看不太清楚,不過其他的影犬也應該在場。前鋒部隊起了一障騷動,好幾個人騎著戰馬往左右散開,是影犬。傳令嗎?大概是某個從士找到布朗多羅,向他報告朵拉可出現的消息吧。得知這項情報之後,布朗多羅做出決定,所以才派出影犬傳達命令。一定是那樣吧。


    抵達前鋒部隊的尾端之後,列列迴頭一看。


    朵拉可的部隊還在3納德(約300m)以上的後方,相當悠閑的行軍速度。不對,來了。突然加速了。


    數十名騎士朝著敵人發射火打槍。


    短暫的空檔。


    所有騎士同時向右轉,朝著北方前進。包括列列在內的從士隊也比照辦理。受到星鎖突然轉向的影響,右側的暴馬也不得不改變方向,開始往北方移動。左側的金喇叭也跟了上來。前麵的敵人轉守為攻,後方的朵拉可迅速逼近。「快跑!」「衝啊!」「不要停下來!」無數的聲音交錯之中,魔女討伐隊拚命地鞭策戰馬,或是以自己的雙腿死命地奔跑。向北、向北、向北。折斷前腿的戰馬將騎士拋了出去。騎士被其他的戰馬活活踩死,戰馬也接二連三地不支倒地。一名從士想要扶起摔倒的同伴,卻被另一名從士撞個正著。撞人的從士也好不到哪去,又被另一名從士撞倒。「放棄吧!」不知道是誰大吼一聲。「別管他了!」「快跑、快跑!」此起彼落的怒吼。他們不是冷酷無情,隻是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如此而已。被拋棄的從土也不會憎恨其他的同伴,畢竟他們都是戰場上的士兵,早已做好麵對死亡的心理準備。每個人都有可能死在戰場,無論是敵人或是自己人。大家都知道這種理所當然的道理。不知道的人根本無法戰鬥。唯有親眼目睹無數的人在自己的麵前一一死去的殘酷現實,才能戰鬥。死亡是普遍存在的現象,所以才能戰鬥。如果將死亡視為特殊的情況,自然無法接受戰死沙場的事實。死亡無所不在。這裏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死的氣味太濃,列列幾乎無法唿吸。明明就快喘不過氣了,為什麽還要繼續奔跑?


    奔跑的同時,列列迴過頭來。


    金喇叭最末端的部隊正好被城壕前的敵軍與朵拉可的部隊夾擊,簡單地、瞬間消失在戰場上。


    魔女討伐隊仍繼續前進,方向並非直線,稍微偏向東方。隊形畫出一條弧線,不隻如此還逐漸彎曲,角度愈來愈小,幾乎變成一個圓形。接著又反向而行,準備迎戰重整態勢之後的敵軍。


    「願主保佑!」「為主而戰!」「願主保佑……!」「為主而戰!」「為主而戰……!」「願主保佑!」「為主而戰!」「為主而戰……!」


    騎士和從士紛紛禱告。


    列列隻專注於唿吸。


    夜色逐漸籠罩。


    四周一片漆黑。


    幸好還有月光。


    「啊啊啊啊……!」「衝啊————!」「嗚喔喔喔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啊啊啊啊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女討伐隊的祈禱逐漸成為單純的怒吼,或是歇斯底裏的怪叫。


    就在敵人與我方即將正麵衝突的時候——


    正中央的農地突然急速隆起,成為一座小山。


    伴隨著巨大的聲響,小山化作無數的泥土與石塊,落在魔女討伐隊的身上。


    魔女討伐隊的攻勢受挫,敵人趁機搶上,結果並未構成正麵衝突的局麵。敵軍的成員以狼占了大多數,不但壓製了魔女討伐隊的攻勢,甚至還插入隊列之間的空隙,一瞬之間演變成敵我交錯的混戰局麵。這下子無論身分是騎士、從士、野獸或怪物,這些都毫無意義,隻能見一個殺一個。對於擅長組織戰,嚴格說來應該是藉由組織戰獲得勝利的魔女討伐隊而言,眼前的狀況可是大為不利。然而列列可不這麽認為。對他而言,必須跟其他戰友同心協力、共同取得戰果的方式才叫做麻煩。


    我不需要戰友,滾遠一點。我隻要敵人。


    反正我看得一清二楚。


    隻要看得見,就可以下手。


    一隻狼壓低身形衝了上來,列列以鈍劍擊碎它的腦袋。還有另一隻。利用魔王克星刺穿它的右眼之後,在戰友之間來迴遊走,以鈍劍攻擊另一隻剛發現的狼的後頸。狼、狼、狼的可怕之處在於成群結隊的習性,落單的狼隻是普通的小嘍羅。沒錯,小嘍羅。我知道真的聰明強壯的狼並不多見,我看得出小嘍羅跟不是小嘍羅之間的差異。剛剛那隻狼隻是腦袋被鈍劍敲了一下,就發出厲聲慘叫軟癱在地,這就是小嘍羅。至於朝我飛來試圖咬住我的喉嚨,結果被魔王克星從下顎直貫腦門,全身上下不停地顫抖,最後被我扔向另一隻狼,順便拔出插在它身上的魔王克星的那隻可憐蟲,它也是小嘍羅。還有一隻狼自以為是地從身後逼近,趴在我的背上,試圖將我壓倒在地,結果早已有所察覺的我幹脆往上一跳,害得它摔了個狗吃屎,接著又連忙往旁邊一滾,試圖重整態勢。我立刻朝著它的鼻子就是一劍。小嘍羅、小嘍羅、小嘍羅。真弱,有夠弱的。


    突然想到一件事。麵對這些小嘍羅的時候,又何必特地使用鷹眼的力量呢?使用過度容易疲倦,眼珠又會很痛。


    於是列列閉上雙眼,豎耳傾聽,尋找氣味,如同感受風的吹拂。


    大腦之中的某個東西突然


    嚴密吻合。


    啊——


    世界為之擴展。


    列列雙眼微睜。


    視覺。


    聽覺。


    嗅覺。


    觸覺。


    結合這些感覺,眼前呈現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大地是一望無際的黑白濃淡。


    空氣是藍綠濃淡。


    生物是紅與黃。


    上麵還點綴著各式各樣的色彩。


    列列並非注視,而是感覺。


    一切彷佛靜止,卻又並非如此。空氣和大地微微移動,速度各自不同。


    沒有不會改變的物體。


    無時無刻都在改變。


    成為紅黃變動體的列列穿梭於其他的紅黃變動體之間。現在的列列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也無法分辨。不過對方似乎知道。有個變動體朝著列列而來,緩緩地、慢慢地、輕飄飄地、靜靜地。列列破壞了那個變動體。不必想太多,隻要單純破壞就好。紅黃變動體出現白色的部分,白色逐漸失去了亮度,愈來愈暗,不斷地擴散。之後就不知道了。隻是,紅黃領域大概會逐漸減少,最後消失不見,成為黑白的濃淡吧。即使如此,仍不停頓,依然靜靜地、緩慢地變化中。


    這就是死亡。


    甚至連死亡都不是永恆的。


    生命、戰爭、死亡,到頭來都是相同的。


    隻是一種變化。


    我身處變化之中。


    我也是變化。


    所以才會這麽安靜。


    破壞了慢慢逼近的紅黃變動體,繼續前進。破壞、前進、破壞、前進。


    破壞。


    這也是變化。


    隻是一種變化。


    我造成的變化。我是變化。變化造成了變化,也隻是一種變化。


    改變吧。


    改變吧。


    改變吧。


    大家都改變吧。


    不過前方有個不動的物體。那不是顏色,是光。光輝。那個物體會發光。好強烈、好強烈的光芒。情不自禁地受到吸引,讓我感覺到非去不可。


    列列朝著光芒前進。如果碰到阻礙,直接破壞就好了。改變。


    然而愈接近那個物體,列列的世界就愈是混亂。


    眼睛、耳朵、鼻子、皮膚的感覺明明就格外地敏銳,怎麽會變成這樣。


    人類在那裏。


    怪物在那裏。


    野獸在那裏。


    鐵。鋼。血。肉。骨。


    醜陋、聒噪、腥臭、髒汙。


    這是什麽東西?


    是他,一定是他的關係。他不再是光芒,擁有人類的外型。長發瘦高的男子,斜前方站著一個女人。魔女朵拉可。男子是魔王古魯布布。他不會改變,置身於變化之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友友——沒錯,友友曾經說過,魔王原本也是神。創造世界的神叫做烏德拉,烏德拉製造出許多分神。分神墮落之後,成為魔王。神不會改變嗎?即使世界不斷地改變,神依然是永恆不變的存在嗎?


    不,他也會滅亡。列列親手毀滅過許多魔王。


    隻要那些家夥不在了,世界一定會繼續改變。這種醜陋、聒噪、腥臭又充滿髒汙的戰場將被變化推動,人類的孤寂與悲傷,都將消失於變化之中。


    列列往前衝刺。以鈍劍推開布德、撥開當古,以魔王克星痛下殺手,心無旁騖地往前衝刺。


    古魯布布察覺列列的存在。


    距離在3凱恩(約60m)以上。


    列列盡可能地壓低身形。他的身高不高,壓低身形之後,所有的敵人頓時成為絕佳的掩護。列列不再理會身旁的敵人,決定專心地前進,在刻意將古魯布布逐出意識的情況下往前推進了2凱恩(約40m)。就在這個時候——


    敵人紛紛往左右走避。


    朵拉可和古魯布布在前方1凱恩(約20m)的位置。


    列列並未停步,反而稍微提高了重心,恢複正常的跑步姿勢,速度當然也跟著提升了不少。


    古魯布布舉起右手。


    列列的身體被抬了起來。地麵。地麵突然隆起。隆起的地麵破裂之前,列列縱身一跳。土塊和碎石從後逼近,列列落地之後滾了一圈,旋即起身繼續奔馳。朵拉可就在正前方,古魯布布在斜後方。朵拉可拔出細劍,這早在列列的預料之中。古魯布布擋在朵拉可的前麵,右腳往地麵一踏,腳邊的黑色岩石化成一把利劍。古魯布布舉起黑色的利劍輕輕一揮。


    列列心想,動作不大,卻異常迅速。


    鷹眼勉強可以捕捉,不過好迅速。天色實在是太暗了,害鷹眼也大受影響。不對,真的隻是異常的迅速嗎?不是。動作的質量大為不同,格外沉重。或許跟魔王卡歐拉拉有點類似吧。列列不認為自己最後有本事殺了卡歐拉拉,因此隻能靜待維持魔王肉體的魔女之血用罄。總而言之,雙方的實力差太多了。有沒有勝算?不知道,不過列列也別無選擇了。


    古魯布布已經瞄準了列列,逃不掉了。不是殺死就是被殺,二選一。


    距離半凱恩(約10m)。


    古魯布布黑劍斜劈。


    「啊啊啊啊啊啊啊……!」


    距離尚遠,根本碰不到。然而列列還是有所反應,身體麵向左方。不過列列並未停下腳步,反而趁機朝著右前方移動。


    好像有什麽東西飛過來了。隻能說是「東西」。那是某種集合體。無色無味、沒有固定的形狀、類似力量的某種物體。


    飛奔而過。


    來不及閃避。


    前額到臉頰的部分首當其衝。更精確的說法,就是從額頭的右側通過眉心,直達左邊的臉頰。傷口並不算淺,還滿深的。鮮血噴了出來,列列閉上右眼。反正血液滲入右眼之後也是看不見,隻能倚靠左眼。


    毫無勝算。


    不是古魯布布的對手。絕對打不贏,不可能的。


    我死定了。


    列列笑了笑。也罷。過去殺了那麽多人,現在終於輪到我了。隻不過是這樣。


    利用體重將重心移往左側,稍微修正軌道之後,列列繼續衝刺。


    古魯布布準備揮動黑劍。


    看到了。看到什麽了。右邊。敵人之中出現了異物,體型相當巨大,跑步的姿勢令人連想起四隻腳的野獸。不過對方是個人類,而且速度非常快,說不定比列列還要快上一些。橙色的卷發略顯淩亂,他是——老大。伊安·布拉克華德。右手握著前端彎曲的單刀劍,左手拿著魔王克星。列列的視線讓古魯布布有所警覺。就在他迴過頭去的時候,老大已經——他並非朝著古魯布布,而是欺到朵拉可的身前。


    「——朵拉可……!」


    古魯布布身形一扭,朝著老大揮出黑劍。老大躲過黑劍的斬擊,相當驚險,單刀劍也同時襲向朵拉可。朵拉可的身體立刻往後倒下。成功了嗎?不知道。古魯布布一擊失手,立刻抽迴長劍直劈而下。老大似乎知道這一劍的厲害,卯足全力跳得老遠。這麽做是正確的。之前老大所在的位置突然多了一個大洞,顯然是古魯布布的傑作。


    老大又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重新麵對古魯布布。


    列列不禁停下腳步。


    古魯布布雖擋在朵拉可的前麵,但加上老大與列列的夾擊,行動起來恐怕是綁手綁腳。


    朵拉可呢?死了嗎?不——她正打算起身。右手壓著左肩,應該受了傷,隻可惜沒能要了她的命。


    「你們這些家夥……」


    古魯布布的身體微微顫抖。


    「區區人類竟敢傷害我的朵拉可……!」


    「下次不會失手。」老大開口。


    「嗬嗬……」朵拉可輕笑數聲。


    隻見她伸出左手,輕扣地麵。


    「遵從與我之間的遺恨契約……現身吧,暗黑騎士特拉歐洛……!」


    月亮高掛天際,滿月。克羅德爾遭到襲擊,也是在滿月的夜晚。


    朵拉可身邊的地麵突然隆起。列列原本以為又是古魯布布的傑作,看起來似乎不太對勁。隆起的不是泥土,而是從泥土中現身的某種物體,彷佛埋葬於土中的死者蘇醒,準備自行爬出墳墓似的。事實上眼前的畫麵,也隻能以蘇醒的死者來形容。一開始是手,右手。接著是左手,然後利用兩隻手將身體拖出來。頭部出現了,發出了類似口哨的聲音。接著是上半身和下半身。身體一片漆黑,彷佛塗上了名為黑暗的色彩。穿著盔甲、戴著頭盔,盔甲之上披著隻能以破布形容的衣物。無論是盔甲、頭盔抑或是衣物,全都是黑色的。


    好像有什麽東西從遠處奔馳而來。一匹馬,黑色的馬。


    那個家夥跳上馬背,從左右腰間拔出兩把長劍。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是他,率領荒獵師攻擊克羅德爾的騎士。暗黑騎士特拉歐洛,朵拉剛是這麽說的。這就是他的名字嗎?特拉歐洛,暗黑騎士。列列的下巴顫抖,雙膝發軟。不妙,大大的不妙。恐懼,莫名的恐懼。列列不怕麵對死亡,卻無法抗拒麵對那個家夥的恐懼。太可怕了,不要。列列試圖逃走。不是逃避敵人,而是逃避恐懼,他踏出腳步。暗黑騎士凝視著列列,黑色的戰馬邁開腳步。來了,朝著這裏過來了。老大叫了些什麽,好像是「你去對付那家夥」之類的。列列無法迴應。


    暗黑騎士衝了上來。


    列列揮動鈍劍。


    暗黑騎士的單刃劍被彈開了嗎?不,彈開的是列列的身體。鈍劍雖然並未脫手,列列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瞬間幾乎難以唿吸。眼前一黑,差點沒暈了過去。即使如此,列列的左眼依然自行追蹤暗黑騎士的動向。暗黑騎士的雙腳夾著黑馬的馬腹,上半身使勁一扭;黑馬跳了一下,改變行進方向。列列用手背胡亂擦拭右眼四周以及臉上的傷口,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勉強睜開右眼,用雙眼看。暗黑騎士再度展開突擊。列列從地上跳了起來,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來了,擦肩而過,跟剛剛不一樣。騎著黑馬的暗黑騎士探出上半身,同時揮出右手和左手的長劍。列列勉強以鈍劍擋下右手的長劍,左手的長劍再度讓列列狼狽地摔倒在地,鈍劍也脫手而出。鮮血滲入右眼。列列以左手擦拭眼睛,試圖從地上爬起來,結果又遭到黑馬的攻擊。萬一被黑馬的馬蹄踩個正著就結束了。黑馬正在跳舞,相當可怕的舞步。列列在地上翻滾,死命的閃躲黑馬的馬蹄。啊啊,死定了,沒救了。這種事,根本沒輒。心中雖然充滿了絕望,列列還是不斷地以左手擦拭鮮血,試圖以鷹眼捕捉暗黑騎士以及黑馬的動向。


    就是現在。


    列列並沒那麽想,而是身體自己動了起來。


    黑馬直立起身體,左右前肢在半空中來迴擺動,彷佛是這次一定要將列列踏成肉醬。列列趁機攀上馬腹,右手的魔王克星刺入黑馬的身體。暗黑騎士伸出左腳,試圖踢開列列的右手,危急之際,列列隻好放棄插在黑馬身上的魔王克星。左手一個滑溜,頓時從馬腹跌到地麵。死定了,列列心想。可是沒事。黑馬嘶吼了一聲,再度直立起身體。眼見機不可失,列列立刻爬起來盡可能躲得老遠,不過也隻相隔1巴雷(約5m)的距離。暗黑騎士以劍身拍打黑馬的臀部,黑馬再度朝著列列衝了過來。列列手上沒有武器,本想從腰間拔出另一把魔王克星,卻又打消了主意。腳邊有一把戰鎚,紅色金屬打造的,應該是魔女軍團的布德之類所使用的武器。列列雙手拾起戰鎚,很重——不過派得上用場。就用吧。於是列列鼓起全身的力氣。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目標不是黑騎士,而是黑馬。戰鎚命中黑馬的臉部,不偏不倚。這是當然的,黑馬卯足全力衝了上來,根本無法閃躲。戰鎚的重量、威力再加上黑馬的速度,頓時粉碎了黑馬的眉骨,兩顆眼珠飛了出來。這時列列早已舍棄戰鎚。暗黑騎士從黑馬的背上一躍而起,列列的鷹眼清楚地捕捉到暗黑騎士的一舉一動。


    黑馬繼續行進了一段距離,才四肢彎曲不支倒地。


    暗黑騎士如破布般的衣服在風中飄揚,他緩緩下墜。無聲無息地落地之後,立刻朝著列列發動攻勢。


    列列來不及拔出魔王克星,也來不及撿舍掉在地上的武器,隻能不斷地閃躲、逃避。若硬要說還有什麽能做的,就是擦拭從傷口流出的鮮血,除此之外什麽也辦不到。


    利用鷹眼的力量注視、注視、注視、再注視。視線一旦離開暗黑騎士是絕對躲不過他的長劍的,而且這一劍就會要了列列的命。一定要盯著看,非看不可。啊啊,可是——


    好暗。


    夜幕低垂,四周一片漆黑。


    暗黑騎士除了盔甲和衣物之外,甚至連雙劍都是黑色的,毫無光澤。隱身於夜色之中,著實難以分辨。


    右手劍與左手劍的銳利度是一樣的,兩者的速度、力道和柔軟性如出一轍,毫無破綻可言,簡直就是變化自如,完全無法預測。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躲得過?


    我知道為什麽。沒錯,再清楚也不過了。


    列列豎起耳朵、搜尋氣味、感受微風。


    大腦之中的某個東西突然嚴密吻合。


    微微睜眼,截然不同的世界展現眼前。


    大地是黑白的濃淡,空氣是藍綠的濃淡,生物是紅色與黃色,光芒是魔王。上麵還點綴著各式各樣的色彩。列列不是以鷹眼見到這些景象,而是感覺。


    暗黑騎士是黑色的搖曳集合體。


    正中央有個絕對黑暗的物體。


    那就是暗黑騎士的本體嗎?


    暗黑騎士迅速逼近,成為紅黃變動體的列列險險閃過。暗黑騎士追了上來,紅黃變動體連忙逃避。最後暗黑騎士與紅黃變動體開始畫圓,兩者雖然會互相混合,卻永遠也不會重疊。


    紅黃變動體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是這樣啊。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近一點,再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必須接近。如一紙之隔。這樣子不夠近,完全不夠。


    列列睜開雙眼,再度迴到原先的世界。暗黑騎士近在咫尺。列列低頭閃過斬擊,朝著腳邊飛撲而去。暗黑騎士一腳將列列踢開。被踢飛的列列雙手抱起被棄置在地上的大型巨劍,他沒有起身,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奮力揮出。暗黑騎士的雙劍豎起,將列列的巨劍彈開。列列的上半身往後一仰,雙手鬆開了巨劍的劍柄,再度撲向暗黑騎士的腳邊,結果又被踢了一腳。這次暗黑騎士的腳尖命中左眼,列列又往後飛了出去,左半邊的視野驀然消失,無所謂。列列幹脆拔出兩把魔王克星,一把長的,另一把是中等的長度。列列半倒在地上,暗黑騎士的腳果然朝列列踢來.暗黑騎士的雙劍從下往上一撈,劃破了列列的身體,不過列列早有覺悟。列列襲向暗黑騎士的下半身,暗黑騎士右腳一踢,命中列列的下顎。列列差點沒暈了過去,不過他還是抓住暗黑騎士的右腳,對準腳踝和膝蓋各自插入一把魔王克星。得手之後準備脫離,結果卻遲了一步。暗黑騎士的長劍刺入列列的左肩。再被刺上一劍,情況可就大大地不妙了。列列連忙往後一跳,隨手拾起掉在地上的鈍劍。


    暗黑騎士右腳著地。腳下突然一個踉蹌,有點使不上力。雖然還站得住,行動卻也遲緩了許多。


    列列試著握起左手,卻是力不從心。


    左側完全看不見。


    幹脆以拿著鈍劍的右手背擦拭右眼附近的血跡。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暗黑騎士大聲怒吼。


    列列默默無語地往前衝刺。


    進入攻擊範圍之前,手中鈍劍朝著暗黑騎士投擲而去。


    暗黑騎士以左手的長劍擊落鈍劍。


    那瞬間,他的姿勢有些門戶洞開。


    列列放低姿勢,朝那突入。


    暗黑騎士遞出右手的長劍。


    這種高度會被刺中心髒。列列稍微抬起上半身,以腹部迎向長劍。應該是中央偏右的位置,死不了人。列列不退反進,清楚地感受到長劍的劍尖刺入體內。列列的臉正對著暗黑騎士的胸口,右手拔出短刀。隻見他反手持刀,繞過暗黑騎士的身體,將短刀刺入背部接近中央的位置。


    「唔……」


    暗黑騎士哼了一聲,放開左手的長劍,環抱列列的身體。他試著頂住,身體卻失去了平衡。暗黑騎士往後倒下,列列當然也無法幸免。暗黑騎士的背部撞擊地麵的瞬間,右手的長劍深深刺入列列的身軀,隻剩下劍鍔和劍柄還露在外頭。列列幾乎無法唿吸。就算如此,被暗黑騎士和地麵夾在中間的右手並未鬆開刀柄,反而還上下左右不停轉動。暗黑騎士不禁發出痛苦的呻吟,跟人類的聲音沒什麽兩樣。列列突然感到一陣滑稽。什麽嘛,這家夥倒是跟人類很像。明明是暗黑騎士,怎麽會發出跟人類一樣的聲音?跟人類一樣……


    「搞什麽,這到底是……」


    列列很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猛咳了好幾聲,而且不隻是咳,還吐出了許多液體。啊啊,好痛苦。真的好痛苦。連唿吸都很困難。好痛苦。這時列列才終於放開刀柄,右手從暗黑騎士的背部和地麵之間抽了出來。嗯,感覺好多丁。


    暗黑騎士的身體開始瓦解。從末端開始。身體開始溶解、軟化,然後愈來愈細、愈來愈細,最後應該會化成一堆塵土吧。


    列列知道自己被魔女軍團包圍了。


    朵拉可和古魯布布就在附近。老大打不過古魯布布,早就逃命去了吧。


    我到底在做什麽。


    「唔……」


    暗黑騎士抬起頭來。


    骷髏造型的頭盔。


    護麵甲的縫隙之中,有一對人類的眼睛。


    列列的右手抓著護麵甲,輕輕往上一掀。


    劇烈的咳嗽,吐出大量鮮血。


    不穩的手脫下暗黑騎士的頭盔。


    月光照亮了蒼白的臉龐。


    人類,男性。三十或是四十歲左右,長卷發。


    男子流下黑色的眼淚,嘴角流出黑色的液體。


    我認識他。


    這張臉。


    我還記得。


    清清楚楚。


    男子試圖抬起手臂,卻立刻溶解軟化,分崩離析。


    隻見他皺緊眉頭,瞪大雙眼,緊咬牙關,喉頭不時發出野獸的低吟。


    他一定恨死我了,恨死殺了他、徹底毀滅他的我。


    他不知道我是誰。


    這也是很正常的。


    畢竟我們已經分開很久了。


    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


    可是,你好歹也是個聖騎士。


    不,已經不是了。縱放魔女、接受異端審判、被聖騎士除名,失去了地位、名譽和財富,全部都失去了。之後將我托付給裘努·卡爾邦,就此失去了行蹤,大家都說你已經死了。卡爾邦先生也死了,友友也死了,大家都死了。你也死了吧。


    想不到你居然成為暗黑騎士,出現在這裏。


    然後死在我的手上。


    「咕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大叫一聲,試圖挺起上半身,結果反而加速了肉體的瓦解。


    列列動也不動,身體的高度卻逐漸降低。


    男子被列列壓在下麵的身體迅速瓦解。


    剩不到一半。


    男子最終停止了怒吼。


    一雙眼睛怒視著列列。


    列列伸出右手,輕撫男子的臉龐。


    毫無感覺。


    感受不到溫暖,也感受不到冰冷。


    列列的指尖沒有感覺。


    「爸爸。」


    抱著一絲的希望,列列試著開口,然而男子的眼神卻毫無改變。


    列列閉上雙眼。


    強大的黑暗排山倒海襲來。


    總算可以睡上一覺了。


    列列最後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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