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這個夏天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自己是被詛咒了嗎——雖說是個愚蠢的念頭,但萬裏還挺認真的。


    他一個人把身體靠在沾滿塵埃和砂礫的陽台扶手上,茫然地望著下麵的道路。


    時間已過晚上七點,太陽卻還沒下山,藍色黯淡的大氣中混雜著濃濃的廢氣味。沒有風,街上沉澱的熱氣排不出去,東京的盛夏夜晚逐漸陷入噪音與濕氣的穀底。


    「就快到了」。香子傳來這樣的mail已經是十分鍾前的事。萬裏從那時起就一直看著公寓底下等她到來。


    差不多該到了吧。手一撐在下巴上,才發現自己的皮膚有多粘膩。摸摸鼻頭也是一層油。


    脖子也是,頭發也汗濕了。糟糕,萬裏心想。早知道就別在這發呆,該去衝個戰鬥澡讓身體清爽點才對。反正一整天都沒事,無聊得很。


    沒錯。萬裏一整天都很閑。


    按照原本的計畫,今天本來是和香子約在上午碰麵,一起搭電車到兩人都沒去過的城鎮玩才對。現在這時間早該走得筋疲力盡,正在思考晚餐要吃什麽了吧。


    那裏有一間隻有今天開放免費入場,舉行暑假特別活動的植物園,是香子說想去的。萬裏也很努力地準備了出遊計畫……話雖如此,也隻是看看網路推文,找間位於那附近又有好吃午餐的店,查一下哪裏有可供休息的咖啡廳而已。不管怎麽說,兩個人都很期待這次的出遊。平常總是在萬裏住處附近閑晃消磨時間的兩人,偶爾也想象一對情侶一樣出去約會嘛。


    然而,到了昨天晚上,香子的親戚突然到她們家拜訪,今天全家都要出動招待。「抱歉,晚上的話就可以,所以我明天去你那邊一起吃晚餐吧。」香子很愧疚地道歉了。


    既然是這樣那也沒有辦法,萬裏爽快地變更了今天的預定行程。


    結果,在香子來之前的時間完全沒計畫要做什麽,也沒什麽想做的事,就一直一個人。整天都待在房間裏,浪費了一天的時間。一下上網,一下睡覺,一下起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中午吃了剩下的殘羹剩飯,沒帶錢包跑到便利商店去納涼……喔,有稍微整理了一下房間,還倒了垃圾,算是做了一點正經事。不過剩下的時間就隻是一直站在陽台等她來而已。


    「……真是的,我這家夥怎麽會這麽閑……」


    仔細想想,自己這種過日子的方式實在是有夠不象樣。不用任何人指責,這個閑人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十九歲,這樣真的好嗎?


    而且還不隻是今天而已,也難怪萬裏會暗忖自己是不是被誰下了閑人詛咒,或被惡意誣陷為傻子。這個夏天,萬裏真的什麽計畫都沒有。


    在跳阿波舞那天之前都還過得相當忙碌啊。


    社團練習,練習後要一起吃飯喝酒。是啊是啊,荷西學長他們四年級的還約好了一起來看大家。大家因為就職活動的壓力都瘦了一大圈,簡直就像是修行僧一樣形容枯槁啊,言行舉止也很不對勁,嚇壞了萬裏他們這些學弟。


    對了,祭研的這些四年級學長,還沒有半個人拿到錄取內定。這個不景氣的時代,大家當然早就預料到找工作不會那麽簡單,即使如此現實還是很嚴苛。「明明日本經濟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我們這些祭典青年啊……」荷西學長無力低喃。


    剛好是學期末,有好幾份趕著交的報告,還有避不開的語學考試,很難得的認真念了點書。考完期末考後,為了慶祝考完又辦了一次飲酒會。


    等這些都結束之後,輪到在埼玉那個灼熱地獄舉行的阿波舞大會正式登場。香子一下裝死,一下以謎樣的高昂情緒強迫自己炒熱氣氛,不過祭典總算也平安落幕了。結束之後才覺得那真是好開心的一天。就連慶功宴上的酒和菜,萬裏都覺得特別好吃,結果就是暴飲暴食,爛醉如泥,一個人提早迴家:


    老實說,就到此為止。


    原本就「沒什麽」夏天的計畫,走到這一步變成「完全沒有」了。


    本來比較大型的計畫,像是參加祭研三天兩夜的社團合宿夏令營,卻因為原訂當作宿舍的大學研習廳設備故障而關閉,就這樣被取消了。


    學長姐們雖然說要再擇日舉辦,但之後也沒有再聯絡。其他預定要使用那棟研習廳的社團現在一定也慘遭相同命運了吧。現在才要去申請使用大學裏其他設施是很難的。或許今年就這樣,不會有夏令營了吧。


    至於中型計畫,就是和香子約好要去看的煙火大會,因為從幾天前開始下起連日豪雨而中止了。為了那天準備浴衣又預約美容院的香子真的很失望。


    其他地方雖然也有煙火大會,但香子好像對這場煙火大會特別有感情。聽說她還是個考生時,搭上的公車剛好載滿要前往觀賞這場大會的乘客,據她本人說,在當時擠得腦漿都要從鼻子噴出來的狀態下,香子許下「明年一定要成為那邊的人!」的誓言。試著問她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煙火,卻換來她「唉……」的一聲迴應。什麽「唉」啊,好歹也是交往中的情侶,哪有人這樣迴答的啦。


    至於小型計畫就有好幾個了。今天的約會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原本和型男光央及二次元約好要出去玩的,也因為打工的緣故等等原因一再延期,也沒約好下次什麽時候再見麵。還有,明明抽中了電影試映會的票,卻忘了檢查信箱,等發現收到當選明信片的時候,已經過了試映會日期了。


    這個夏天真的淨是些這樣的事,萬裏覺得自己根本隻是會唿吸的肉塊。


    難得的暑假,有時間的話至少可以去打個工,但又不想再和香子為了這類事情像上次那樣爭執,所以也提不起勁去找工作。母親寫來問何時迴老家,至於這個嘛,就真的是單純提不起勁了。


    反正就算迴老家也沒事做,東京的肉塊迴去隻是變成靜岡的肉塊而已。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保持了相安無事的距離,絕對不要讓自己一不小心就得麵對過去的自己。


    給母親迴了「做了決定以後會再聯絡」的mail之後就再也沒聯絡了。母親說:等你迴來了就去奶奶的茶園幫忙吧,「以前」你每年都~會去的,不支薪……真的假的啊?尤其是不支薪的部分特別可疑。就算是真的好了,在茶園裏幫忙時要做什麽,也早就忘到九霄雲外了。


    話雖如此,還是得迴去醫院做定期檢查,暑假裏總得找時間去才行。


    但不是現在,唿~?沒那個閑工夫,唿~?明明就超閑,閑到一個人哼著自己即興亂編的歌曲,獨居小子眼前突然看到大馬路上一輛計程車朝這邊開過來。


    計程車正好停在萬裏所在陽台正下方的公寓大門前。不久就看見下車的人了,啊,萬裏小聲驚唿。


    一手拿著錢包站在道路上的身影,有著卷卷的長發,一定是香子沒錯。雖然還沒看見臉,但頭發留得那麽長還能維持這麽有光澤又蓬鬆,保持最佳狀態的女生,除了香子之外萬裏沒有其他認識的人。


    她抬頭望向這裏,果然是香子。遠遠就能看見她白得發亮的皮膚,以及那不管看幾次都無法習慣,美麗得如洋娃娃般的容貌。她的姿態真的堪稱完美,找不到言語形容。


    察覺站在陽台上的萬裏,香子好像很開心地「咦?」了一聲,立刻笑著對這邊揮手。


    萬裏也揮手迴應,直到看見香子一頭鑽進公寓入口,才飛一般地踢掉拖鞋迴到房裏。抽起兩張蜜妮的爽膚濕巾,疊在一起從脖子擦到腋下,再擦到腹部和屁股,連腳趾中間都擦了。動作迅速如鬼神地激烈上下擦拭,一個不小心搞不好會擦出火花來呢。再拿起84製汗爽身噴霧朝軀幹部分狂噴。粉塵彌漫,差點就要引起爆炸,萬裏在輕微咳嗽中做好最終確認!


    垃圾桶ok!異臭ok!電視雜誌


    雖然累積了好幾個禮拜沒整理,不過還算ok!廁所也沒問題!洗臉台ok!牛仔褲拉鏈有拉上,ok!也照個鏡子確認一下好了!眼睛!牙齒!鼻子!撥撥瀏海,看起來再整理也是這樣了,所以放棄!


    很好,ok!


    直接套上拖鞋從玄關飛奔出去,剛好看到電梯上來。盡管心想著我根本就是忠犬啊,萬裏還是雀躍地在等待載著香子的電梯打開。


    到了隻剩幾秒電梯門就要打開的時候,萬裏突然覺得自己這副忠犬樣好丟臉。一看就是「這個人今天的樂趣就隻有等香子來!今天除了這件事就沒其他事好做了!」的感覺嘛。完全就是個閑人!無趣的家夥!這個事實不言而喻。


    就算再怎麽用爽膚濕巾擦,還是擦不掉開心迎接主人的那身忠犬味,倉促之間,萬裏決定來搞笑。


    電梯終於抵達,停了一下,配合門打開的時機。


    「猜猜我是誰!」


    身子蹲低,做出可愛妖精的姿勢。


    「是我啊!」


    啪!雙手放在兩頰旁,做出迪斯馬斯克(巨蟹座)的「那個」,又或是「小山遊樂園」隊形般一邊招唿著,臉上一邊做出突破極限的輕佻表情,朝她飛撲上嘍。


    呀~!討厭啦~!萬裏真是的~!原本期待聽到香子如此驚訝嬌嗔的萬裏,卻在臉頰受到一拳毆擊之後彈了出去。


    在一段仿佛永遠的滯空時間之後。


    「……?」


    萬裏這才看到從電梯裏走出來的人是誰。


    「……!」


    難怪會被揍飛,連萬裏自己都覺得合情合理。


    沒穿胸罩的nana學姐,手上抓著一疊信件,豪邁地大步跨過倒地之後像個娘炮般嬌媚側坐在地的萬裏,頭也不迴地走進自己房裏去了。當她開門時,粗暴地幾乎像是要連門框一起拆掉,而關門時的「砰!砰!」巨響則叫人還以為現在是發生音爆了嗎?接下來,又是一陣「咚鏗!啪沙!」的搖滾鎖門聲。


    幾乎呈失神狀態的萬裏心想: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不先確認來者何人就先搞笑的我不好……是啊,nana學姐有低血壓的毛病……營養不足加上睡眠不足,基本上隨時都處於煩躁焦慮的恐怖狀態,對這種人出其不意的玩什麽「猜猜我是誰」,確實是我的錯……捂著臉頰忍住淚水,拚命地如此告訴自己。


    話說迴來,那香子又到哪裏去了……?


    「嘿……」


    驚訝迴頭一看,站在樓梯間一手支在牆上,狂野撩起那頭豐盈秀發的……怪人……不、諧星……不!是自己最心愛的,最完美的戀人啊。


    「my lover……」


    卷著舌頭的腔調。


    半啟朱唇,朦朧雙眼。另一隻手插在挑逗扭動的腰上。修長而自傲的美腿則用力交叉著。性感、透膚的雪紡紗材質,充滿成熟風韻的黑色罩衫是無袖的。搭配黑色高腰迷你裙,腳上的漆皮高跟涼鞋也是黑的。大波浪卷發如公主般豪華地披垂到腰部,今天的發圈則是素雅的黑色綢緞製,將染成深褐色的光澤卷發襯托得更美了。


    架式十足的肩膀上斜掛著最新款的香奈兒鏈條包,腳邊放著印有高級超市logo的環保購物袋。不知是否錯覺,但香子似乎肩膀起伏,「唿……唿……」地喘著氣,還莫名喜悅地說:


    「嚇到了?嚇到了對吧?沒錯,我就是一個如此出人意表的女人!」


    塗上酒紅色唇蜜的油亮雙唇漂亮地向上彎,香子臉上浮現了招牌完美笑容。當然,同時也從鼻尖全力發射她的自傲光線,保持住模特兒般的站姿。


    「你、你爬樓梯上來的……穿著那雙鞋……?」


    「對啊?用衝刺的喔!」


    「為、為何……?」


    「我突然想到這個圈套的啊!剛好在一樓遇見nana學姐在開信箱,我就靈機一動了!心想對了,不如嚇嚇萬裏吧!耶唿!你嚇到了對吧?對吧?這·就·是!戀·愛·的!香·辣·的·調·味·料·啊!」


    幹嘛用三三七拍子的節奏說啊。


    「圈套也好,什麽都好……不管我有沒有嚇到……托你的福,就是我現在這個下場……」


    「沒~問題啦!」


    啊哈!香子笑得像個外國人似的聳聳肩,喀喀踩著九公分高跟鞋朝跌坐在地的萬裏走來。


    「什麽沒問題,你每次都隨便敷衍……」


    「這次可不是隨便敷衍喔。我說沒問題是有理由的,現在我就來幫你做『咖哩炒麵』吧!」


    「咦?」


    「吃了我的咖哩炒麵,保證你馬上會將nana學姐的愛的鐵拳拋到九霄雲外唷!我答應過會煮給你吃的,不是嗎?」


    姑且不論nana學姐的鐵拳是否有愛。


    「真的嗎!你上次說的那個是真的啊!太、太棒了!怎怎怎怎怎麽辦!我、我好高興!」


    萬裏是真的馬上就站起來了。香子把附有拉鏈,看來相當沉重的環保袋甩到肩膀上,伸出手借給搖搖晃晃站起來的萬裏。


    「你知道高興就好!」


    壞女王似乎心情愉悅地高聲放話。接著——


    「我有確實地把食材都買來了喔,準備萬全!你好好期待吧!」


    帶著笑容十指交纏。今天一整天因無聊而鬆悶的心情也一口氣煙消雲散了。萬裏心想,別說是遮掩不住的忠犬味了,要是自己屁股上有長尾巴,現在鐵定像裝了螺旋槳一樣搖得快斷了吧。


    萬裏,你喜歡吃炒麵啊?我會做咖哩炒麵喔。不是咖哩和炒麵,是咖哩味道的炒麵。還挺好吃的唷。下次晚餐時,我去萬裏家做來吃吧?


    ——上次約會時,和香子之間確實有過這段對話,但卻沒想到會在今天實現。緊急變更預定行程的香子今天白天一定很忙,更重要的是萬裏原本以為那隻是她隨口說說而已。畢竟這隻是兩人龐大對話量中的一小部分,香子一定早就忘了吧。萬裏這麽一說,香子立刻迴應:


    「才記呢,怎麽可能。」


    將一頭長卷發簡單繞了幾圈綰起,變魔術似的隻用一根發夾就固定成一個蓬鬆沒忘的大丸子頭。


    「我可是說到做到。」


    她穿上自己帶來的圍裙迴頭說。


    「嗚喔喔喔……」


    萬裏難以克製地發出低沉的呻吟,沒想到今天的約會行程竟是品嚐加賀香子親手做的料理。


    藍布底上有簡單絞染圖樣的樸素圍裙,襯托著她在夏天裏依然如雪般白晰的肌膚,意外地竟非常適合。脫下手表和戒指,今天的她沒有擦指甲油。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是原本漂亮的櫻粉色。


    察覺萬裏看呆了的眼神,香子倩然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圍裙……」然後像是要秀給萬裏看一樣張開雙手。當然,萬裏才不會說「看也知道這是圍裙」那種沒情調的話。


    「很棒……很棒喔!這樣很好看!超適合你的!超級超級適合!非常超級適合!」


    興奮得飛上了天的萬裏為了盡情地從各種角度鑒賞穿了圍裙的香子,開始用像蜘蛛人那樣的低姿勢沿著地板匍匐移動。從右邊看也很美!從左邊看也不錯!正麵也好看!斜角度看也漂亮!這就是他的結論。


    平常那樣全身名牌,妝容無懈可擊,怎麽看都是美女無誤的香子當然也很棒,但偶爾像這樣也不錯。應該說相當不錯啊。能看到她這一麵是男友才能享受的特權,這麽一想就覺得更加分了。萬裏現在的心情就像搭上了超特快車的男人,正享受著情侶氣氛,直接衝向新婚美夢的終點站。


    一邊蠕動一邊盡情享受鑒賞樂趣之後,萬裏便在座墊上正襟危坐,抱著手心細胞死多少都在所不惜的心情,開始用力


    鼓掌。太棒了!香子最棒了!非常好!在他這樣大肆讚美之下,香子也不禁難為情了。


    「討厭啦,不用這麽誇張吧!難不成你是在調侃我嗎?」


    臉上飛上一層紅暈,動作也開始忸怩了起來,即使如此還是超棒的!超特快車前進吧,號誌是綠燈!前進吧前進吧!


    「我才沒調侃你呢,怎麽可能!不,我真的覺得自己會變怎樣都沒關係了!能看見香子穿圍裙,而且還幫我做料理,我就算是被詛咒都能全盤接受!這身打扮真是太太太適合你了!」


    「咦……真的嗎?這樣啊……?這件圍裙真的有那麽好?」


    「嗯!是非常好!嗚哇,你在家裏時總是穿這樣做菜嗎?」


    「咦……嗯、嗯!呃、嗯……對……對啊!大概都是這種感覺……」


    「哇喔~這樣啊!怎麽說呢,這樣實在是,好有女人味喔!嗚哇,怎麽我不知不覺就變得這麽high啊!不愧是香子,出人意表的女人!平時是那樣的外表,在家時卻會穿上圍裙做料理!太棒了,很好,很好!」


    「……啊、啊哈……嘿嘿……」


    「那麽!我該幫什麽忙好呢?你說,我什麽都願意幫忙!」


    「是喔……」


    「怎麽這麽說呢!我可不想讓香子一個人忙東忙西,自己卻坐著納涼啊。是說,兩個人一起做嘛!我啊,最近想讓廚藝變好一點,自己也做了不少練習呢。目標是成為料理男子!」


    看我的!萬裏幹勁十足地站起身來,依然興致勃勃地在腦中思考著冰箱裏有哪些東西可用。


    「啊,對了,我家還有一些蔬菜喔。要是能用得上,希望你拿來用。有洋蔥、豆芽菜、半根左右的紅蘿卜。要不要做個味噌湯之類的湯?還是沙拉?」


    香子不知為何突然沉默下來,用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起身的萬裏。嘴型雖還勉強維持住微笑,但眼裏卻已滿是困惑與焦躁之色。看起來,似乎連唿吸都停止了。


    「……」


    「什、什麽?怎麽了?是說你去買了些什麽菜啊?」


    一邊窺視著突然停止唿吸的香子,一邊稍微打開她帶來的超市logo購物袋,正想看看裏麵有些什麽時。


    「……嗚喔喔喔?」


    咚!突然一記黑影朝萬裏發射,是魚雷——才怪,是香子的頭。


    香子一語不發,像頭公牛似的全力衝刺,一個頭槌撞進萬裏和購物袋中間。


    被她的驚人氣勢撞飛,萬裏跌坐在木板地上,說不出話來。整個人的姿勢像極了坐在大蚌殼裏的美人魚,隻能單手撐在地上側坐,半張著口,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事態。被人撞飛,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加諸於這個身體的物理能量真是不容小覷。


    至於視線前方的香子……


    「……這個……不行……」


    當然也是整個人仆倒在地上。


    將購物袋像寶貝孩子似的揣在懷裏,邊趴在地上邊猛烈搖頭。一旦四目交接,她便「耶嘿……!」地笑了。這是什麽意思啊。現在才想用笑容打混過去已經太遲了吧。是說你臉上怎麽突然一層油啊,真是愈來愈可疑了喔。


    「說、說真的,你是怎麽啦……?這是怎麽一迴事啊?」


    香子的姿勢就像是個全力用頭滑上本壘,撞翻捕手(萬裏)後等待裁判判決的球員。


    「別管我!話說迴來!」


    香子的內褲完全露出來了。看見她的屁股,萬裏不禁驚愕地「咦咦……?」再看一次。香子察覺萬裏的視線,「啪!」地手刀迅速拉下後方裙擺,蓋住外露的白色內褲蕾絲。


    「……不用幫忙沒關係!」


    這句話是用吠的。


    押著垂到鼻頭的瀏海,將購物袋抱在胸前站了起來。


    站起來就步步倒退,和萬裏保持距離。


    「因為我是那種做料理時需要集中精神的人!人家想做給萬裏吃嘛!而且是單方麵完全由我來做給你吃!請諒解我這種少女心好嗎!所以拜托!你去坐著就好!坐在那邊!好嗎?懂嗎?可以吧?我希望你明白啊啊啊!」


    美麗的臉上突然滿是汗珠和出油,顯得頗為駭人。但既然她都這麽說了,也隻能點頭答應。萬裏已經連口頭迴答的力氣都沒了,沉默地按照她的吩咐,朝她用下巴指示的電視機前走去,在較低的位置上正襟危坐。


    「唿……我就知道會這樣,幸好有帶這個來……」


    看到香子從香奈兒包包裏取出的黑色布製物體時。


    「不不不,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萬裏跪坐著往後退。那是一個上麵用金色萊茵石繍出「sleep」字樣的眼罩。


    「你給我安分點~」


    「才不要咧!為什麽非做到這種地步不可?」


    「乖乖聽話!好了,到我煮好為止不可以把這個拿下來喔。」


    「咦,可是這樣很奇怪耶!這是幹嘛啦,很恐怖耶!」


    被香子不由分說地戴上眼罩,還被用力按住想拿下眼罩的手。


    「沒什麽!好了,手放這裏!要是敢拿下來比賽就結束囉!還有!」


    雙手被強製插進牛仔褲後口袋裏,香子突然壓低聲音。


    「萬裏,你聽過那個男人的事嗎?」


    用威脅的語氣低語。


    「哪、哪個男人啊?」


    「和母親兩人居住在下雪的貧寒村莊中,過著環保又樂活的生活的某個中年男人啊……沒記錯的話……名字應該是叫做約、約翰?還是……庸赫……什麽來著?呃,總之就是類似這樣的一個故事啦。」


    「哪國人啊?」


    「日本人啦!反正,那個大叔他竟然和某種大型鳥類結合了!」


    「結合……我說啊……」


    「可是那個現在不是問題啦,問題是,大叔本身是個偷窺狂的悲哀事實!」


    「……大、大叔是個偷窺狂喔……?」


    「沒錯。他是個偷窺狂。那隻鳥呢,關起門來唧唧複唧唧地不知道在做些什麽,大叔覺得很可以,終於犯下了偷窺罪行。而這也造成他和鳥盡管異常卻幸福的同居生活必須劃下休止符。」


    「……你現在說的,該不會是《鶴的報恩》吧……偷窺狂是指與平?」


    「……簡單來說,對,沒錯。就是這樣,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也就是換句話說,呃,簡單來說……」


    「就是叫我別偷看你做料理就對了……?」


    「沒錯!」


    這女人怎麽這麽不會講話啊……


    早就有這種感覺的萬裏,雖然現在處於眼前一片黑的狀況,卻清楚地看見了這個事實……等一下,不對。現在不是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在探討她會不會說話之前,得問清楚現在的異常行動到底是怎麽迴事。


    從「我來做菜給你吃了!」到魚雷攻擊,到現在被戴上眼罩強製跪坐y的理由是什麽,萬裏很想知道。老實說,實在很不想玩這種y。


    「總之,被你看著,我會緊張啦!所以拜托,好嗎?在我完成之前別拿下那個,在這裏坐好等,可以嗎?拜托拜托啦,求求你!」


    香子是那麽死命地請求,就算看不見,腦中也能想象她雙手合十跪在麵前的樣子。拜托拜托拜托拜托,香子嘴裏像念佛似的反複著。


    既然她都說成這樣了,雖然莫名其妙,但也沒辦法。


    「……我知道了啦。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太好了!你能理解真的太好了!絕對喔!要答應我喔!要是把那個拿下來偷窺的話就以現行犯逮捕喔!然後大型鳥類就會帶著每天與大叔同床共枕的熱情迴憶,展翅飛向北方遙遠的大地,


    fly away——」


    「這個已經可以不用再提了……」


    「好,那你臉朝那邊。不可以亂動喔!」


    被強製背對廚房,萬裏在座墊上端坐好。


    感覺到香子悄悄離開的氣息,不久,傳來笨重的聲響。看來是把那個謎樣的購物袋放在流理台旁邊的聲音。那個隻要有人想窺看內容物就毫不留情地發動魚雷攻擊的購物袋。


    不過,就算香子說不準看,不準動。直到料理結束之前,都要以這副模樣坐在這,但要完全遵守也……


    萬裏不發一語,身體固定不動,試著用力牽動臉上的肌肉。


    心想至少看個電視吧。朝這個方向的話,隻要將眼罩稍微錯開一點,應該就能看見一直沒關上的電視。萬裏努力擠眉皺鼻,搞得臉上表情像是可怕的大魔神,要是現在有不知情的人在一旁,肯定以為「那家夥現在超火大……」吧。


    終於,眼罩被擠得錯開了一點,開通了下方的視線。太好了,萬裏心想。反正也看不見香子做料理,這種程度應該還可以獲得原諒。嘴巴又開開合合了幾次,終於成功地不靠雙手,光靠臉上的肌肉重獲光明。


    結果,這真的是巧合,沒想到背對廚房的萬裏麵前剛好是穿衣鏡,從眼罩的縫隙間,正看得見在流理台前洗手的香子背影。


    哎呀,不小心看見了……可是真的是巧合啊,也不能怪我吧。


    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萬裏看見了,香子口中說著:


    「好,來加油囉!來煮好吃的咖哩炒麵囉!」


    後腦勺的丸子鬆鬆地搖晃著,香子幹勁十足。圍裙腰帶在纖細的背上綁了個蝴蝶結,看起來莫名可愛,萬裏感恩地接受了這個巧合,安靜地進入鑒賞模式。


    話說迴來,香子的要求本就是不合常理。難得女朋友為自己洗手做羹湯,世界上有哪個男人會乖乖閉上眼睛不看啊。就算真的有,那一定也早就超越無欲無求,是個連方向都大幅偏離常軌,達到神秘超色情境界的大變態吧。


    「菜刀……在哪呢……是這個吧。洗菜籃、砧板……」


    香子從小小的廚房裏取出萬裏精心整理好的各項烹飪工具,並排在流理台上。或許這廚房狹窄的空間讓她不習慣,香子的動作看起來不大流暢,甚至看著覺得有點危險,不過萬裏卻不敢說。


    「那個……要小心別切到手了喔……」


    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隻說了這句。


    「沒問題!今天的步驟很完美!」


    香子用力扭開水龍頭,讓水流進流理台水槽。


    「接下來,來洗菜囉!」


    話雖如此,卻沒看見她拿出蔬菜。既沒打開購物袋,也沒打開冰箱。隻是讓水龍頭的水無謂地嘩啦嘩啦流著,衝洗著空空如也的洗菜籃。


    「……嗯?」


    她到底想做什麽啊。


    一頭霧水的萬裏,不由得伸出手指偷偷將眼罩再拉上去一點。即使視野變寬闊,也解不開香子莫名舉動之謎,但還是忍不住這麽做了。香子當然沒發現萬裏在看,口中說著:


    「接下來,要來切菜菜和肉肉囉!」


    轉緊水龍頭,關上自來水。把砧板拉到手邊,隻有上半身的姿勢和食譜書上一模一樣。右手抓住萬裏的菜刀。


    「嗬嗬嗬?啦啦?嗯嗬嗬,嘿~?」


    一邊用鼻子哼著歌,一邊咚咚咚咚地跟著節奏擺動手臂。可是,說是擺動……


    還真的就隻是擺動而已。


    砧板上什麽也沒有,她隻是拿著菜刀輕快地打拍子。


    等一下。


    ——怎麽是空氣烹飪!


    「……唔……」


    一發現這個,萬裏忍不住就想扯掉眼罩站起來。笨蛋!一旦往那悠哉的後腦勺敲下去,這裏的任何人都沒救了……


    這麽想著,隻好運用意誌力放下舉起的右手。為了不讓香子發現,再次插進褲袋裏。


    既然如此,就看下去吧。雖然光是想象就覺得結局可能很可怕,但還是想確認一下香子的空氣烹飪最後到底會變出什麽花招來。


    從眼罩的縫隙間,萬裏什麽也不說地直盯著還在繼續空氣烹飪的那個可悲廢柴的背影。來吧,加賀香子。讓我看看你到底想展翅飛向哪個地平線,你的目標終點又是哪一站呢!


    「接下來,開始炒菜和肉囉!」


    鏗啷,將平底鍋放上瓦斯爐,也真的倒了沙拉油……啊,太多了、太多了……點火。彎下腰,認真地觀察火候,轉動調節開關做毫無意義的微調,不久,油好像差不多熱了,香子才終於把手伸向那謎樣的購物袋。


    粗魯地把烹飪用長筷子打橫咬在嘴上,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地從袋子裏取出的,是一個滿大的,類似保溫碗的東西。砰……打開蓋子,整碗直接倒進平底鍋。完成。


    無論萬裏怎麽看,那都是一碗早就煮好冷掉的咖哩炒麵。是說……絕對是這樣沒錯吧。


    「好~麵條也丟下去囉!剩下的就是調味,再快速地像平常那樣完成吧!」


    「……」


    一切已變得空虛不已。端坐著將手背在身後,戴著半掀開的眼罩,看起來就像一個變態的萬裏沮喪地垂下頭。無論是那飄散在鼻端,聞起來就很美味的咖哩香、濃厚的醬料香,豬肉的脂香,或是心愛女友親手做料理這件事,甚至那造假的烹飪實況轉播,現在看來一切都是那麽空虛。


    香子正手拿長筷俐落地重新翻炒麵條。看這手勢,和一般這個年紀住在家裏的女生廚藝應該差不多吧。要是不說破的話,不久她應該會就這樣完成炒麵,說聲「完成了喔~」,再裝盤送到自己麵前。


    接下來萬裏可以有幾種選擇。


    首先是第一個、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說:「哇,好好吃!謝謝你親手為我做菜!」


    第二、帶著暗示的笑容說:「簡直就和買現成的味道一樣呢。」


    第三、現在馬上站起來,走到她身後敲敲她的肩膀說:「喂,加賀!我都看到了喔,全部!」……不,這個不行。這麽做就真的變成鶴的報恩了。偷窺現行犯被逮到,大型鳥類fly away,得不償失啊。還是別重蹈與平的覆轍比較好。


    「來,就快做好了喔!嗬嗬,你很期待吧……」


    香子笑著轉過來。突然,兩人就這麽在鏡子裏四目交接了。


    唔。萬裏倒抽一口冷氣。糟了。另一方麵,香子則是維持迴頭的姿勢不動。


    「噫呀……!」


    發出尖銳叫聲的同時,差點真的要翻白眼了。從鏡中也看見她膝蓋一軟的樣子。長筷掉落,在千鈞一發之際重新抓住了。一手抵在瓦斯爐上支撐著身體,香子迴頭看著萬裏,表情和身體都是僵硬的。


    萬裏臉上歪掉的眼罩毫無解釋的餘地。他也什麽都沒說。香子當然也什麽都沒說。兩人就這樣停格了。多田家的時光暫時凍結。


    不久。


    「香……香子……」


    好不容易,萬裏擠出一點聲音。


    「……」


    「……要燒焦了喔……」


    「……」


    「……不是,真的啦……平底鍋!要焦了要焦了……!」


    嘰嘰……關節發出聲音,香子緩緩轉身麵向平底鍋。拿著長筷再快速攪拌一下炒麵,慢慢熄火,再次迴頭。臉上帶著像從哪裏複製貼上的笑容。


    「你都看見了?」


    步步朝萬裏逼近。那張油亮油亮的臉是怎麽迴事。還有那刻意裝出的笑容,仿佛現在五官就會一個一個從臉上剝落似的。叫我說什麽才好呢。該拿這氣氛怎麽辦才好呢。


    「……不是的。你誤會了。這不是萬裏想


    的那樣。」


    說著像外遇被抓到時的台詞,香子搖著頭,拖著腳步接近。萬裏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來迴應了。


    「……其實,這是我使出渾身解數的大搞笑橋段啦……嚇到了吧……?嚇到了對吧?笑一個嘛!笑一個呀萬裏!笑來看看嘛!因為,因為這是……這是……」


    這·就·是!戀·愛·的!香·辣·的·調·味·料·啊!香子油亮的臉帶著土色,展開她今天第二次的三三七拍子節奏。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萬裏則像個壞掉的笑袋,體貼的假笑炸裂。


    *  *  *


    幸好咖哩炒麵並沒有焦掉,而且還真的很好吃。雖然有點油,口味有點重,但這也剛好符合萬裏的口味,滿足了十九歲男生無底洞般的胃。


    隻可惜這並不是香子親手做的,而是香子家的傭人做的。


    「今天真的很抱歉……」


    盡管垂頭喪氣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香子還是邊歎氣邊小聲地道了歉。都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的道歉了。仿佛在說著今天就用這個代替最後的道歉吧,香子把頭靠在萬裏肩上鑽啊鑽的。那可愛的模樣像極了貓,萬裏也把鼻子埋進她的頭發裏作為迴敬。香子的頭發有甜美的花香,用力深吸一口氣時,還夾雜了一點咖哩炒麵的味道。


    兩人走在送香子迴家的路上,時間是晚上九點過後不久。


    走過人煙稀少的安靜住宅區街道,萬裏和香子手牽著手慢慢散步。


    「沒關係沒關係,我完全不介意,反正很有趣啊。」


    退後一點窺看香子的表情,她正鼓起白皙的臉頰,然後嘟起嘴輕輕皺眉。


    「其實我本來真的想自己做的。也都好好去買迴材料了,真的是打算自己做的喔……是說……」


    甜膩的聲音。


    「沒想到會被萬裏識破……逮捕你這個偷窺現行犯!而且我都那樣一再強調了,你到底是想怎樣啊!」


    瞪人的視線實在是太不講道理了。


    萬裏不禁笑了出來。


    「哎呀,一定會識破的吧,那種事。對你來說太勉強了嘛。我倒想說,會覺得這個計畫行得通的香子到底想怎樣呢!」


    因為這句話,香子更拗了。像個孩子似的嘟著嘴,別過頭。


    雖然萬裏的背叛偷窺行為導致香子的空氣烹飪計畫出現破綻,但是香子決定不fly away了。不管怎麽說,兩人還是在小小的餐桌前吃完了那幾乎有三人份的咖哩炒麵。閑扯些無意義的話題,喝喝茶,像平常一樣拖拖拉拉的,不知不覺就這個時間了。


    萬裏再次握牢香子的手。纖細的手指也用力迴握。剛才還那樣鬧著別扭,但一旦四目交接,香子就會報以一個微笑。和當初相遇時的她比起來,現在她的笑容不但更稚氣,也更不帶戒心,發自內心不做作。這時的香子眼尾總是會深深、柔柔地下垂,所以萬裏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做出來的假笑。


    溫暖的夏夜晚風攪拌著還滯留在空氣中的些許熱氣。離車站最近的那條路,在這個時間總是有很多人,所以兩人總是刻意避開,選擇稍微繞遠路的寧靜路徑。


    「呐,萬裏。」


    香子像想起什麽似的用力一拉萬裏的手,萬裏看著香子。


    「嗯?什麽?」


    「……我還是先說清楚好了,說打算自己做是真的喔。」


    「那種事我知道啦。」


    「真的嗎?我真的沒說謊喔?是真的真的真的。唯有這點一定要相信我。」


    「好啊。我相信我相信……不,我真的!打從心底相信你。」


    香子依然拉著萬裏的手,臉直盯著他的眼睛靠過來,萬裏不禁笑著踮腳逃跑。


    據剛才吃咖哩炒麵時香子說的,和閑人萬裏不同,今天的她忙得像被詛咒了一樣。


    先是結束和家人及親戚的漫長餐會,再去采買咖哩炒麵要用的食材,迴到家都下午四點多了。但是一想到即將要在萬裏麵前展現廚藝,就突然極度緊張起來,於是香子好像想按照平日的步驟先做一次當作彩排。


    沒想到手卻一直發抖,腋下也冷汗直流。連菜刀都握不好,使得在一旁看著的傭人都看不下去,說著:「你真是個沒用的垃圾!到底在幹嘛啊?那個給我一下啦!」然後就開始做起炒麵來了。


    「當時我就知道我是沒辦法的,我沒辦法做這件事。」


    走在夜裏的道路上,香子的高跟鞋喀喀作響,把萬裏的手指捏在手裏把玩,自嘲般地低語。卷翹的睫毛在美麗的側臉上投下一道整齊的陰影。


    「愈是去想怎麽辦怎麽辦就愈緊張,迴過神來已經快六點了,都還沒補妝也還沒換衣服。於是,最後忍不住就拿傭人做好的來了。圍裙也是,其實我是直接借了傭人的圍裙……或許,隻要一開始說實話就好了,可是怎麽就是說不出口。而且萬裏一看到圍裙情緒就高昂起來了……」


    「嗯,是很高昂啊。沒錯,我情緒是高昂起來了。想說哪有這麽可愛的圍裙啊,幹脆叫你把圍裙留下來算了,還想聞圍裙的味道呢。對了,請教一下那位傭人的年紀是……」


    「五開頭的。」


    「五十幾……?」


    「超過五十五。」


    「oh……」


    雖說,事到如今不到五十五跟超過五十五也沒什麽差別了,但純潔的少男心還是為此小失望了一下。


    「她是每天會到我家來幫忙家務的人,從我父親以前還常常去海外出差時就一直在我家幫忙。」


    「……沒想到我會對這位熟女的圍裙那樣興奮啊……仔細想想,那件圍裙的確散發出某種異樣濃厚的費洛蒙呢。原來,那就是將近還曆之年的味道啊……」


    沒錯。香子點頭。


    「不過她竟敢說你是沒用的垃圾。一般傭人不是都該說『小姐~下午茶的時間到了喔~』之類的台詞嗎?」


    「因為她不是日本人啊。好像也沒打算學好敬語的樣子,叫我弟都叫『少年仔!』,叫我基本上都是『喂,你』。」


    「……呃,不過她做的咖哩炒麵真的是很好吃呢。非常好吃。」


    「她是真的很有兩把刷子,人也很好喔。不過老實說,今天的咖哩炒麵比我平常做的要好吃多了。」


    「別這麽說嘛。下次等你興致來了,一定要做給我吃喔。到時候就不是空氣炒麵,麻煩你做真正的炒麵囉。我會很期待的。」


    「……我那點本事,你要是太期待的話我可是會很困擾……總、總之,我還是先正式去上個烹飪班好了?」


    「不用做到這種地步也沒關係啦。很一般的就好啦。隻要不是空氣的就行。」


    「一般的就是不行嘛!我一定要讓萬裏覺得『這家夥真行!女子力超高的啦』!」


    配合穿著高跟鞋的香子,萬裏盡量放慢腳步。這樣比較好。走得愈慢愈好。因為,想要盡可能地延長兩人散步的時間。


    「話說迴來,我真的打算這麽做。這個暑假就泡在料理虎穴的地獄特訓中好了。」


    試著想象泡在特訓中的香子,萬裏差點噗嗤了。那是怎樣?倒吊在岸邊卷起白色浪花的懸崖絕壁上,一邊接受鞭笞一邊打發蛋白還同時做芝麻涼拌青菜嗎?


    「有那種東西嗎?料理虎穴。」


    「……還是這麽辦吧,取消和家人的夏季旅行……」


    香子瞥了和自己視線高度差不多的萬裏一眼。萬裏也迴望她,香子有點尷尬地別開目光,看著撲向街燈的成群飛蛾。


    加賀家的人每年夏天好像都會優雅地在海外度過長假。聽說這是從香子出生前就開始的例行公事,加賀夫妻雙方的家人都會一起參加。今年


    的目的地好像是巴塞隆納吧。


    然而香子在不久前告訴萬裏這件事後,每次隻要一提起就說「不過,我還是不去好了」、「我一個人留下來好了」。


    「你又來了。」


    刻意裝出受不了的聲音,萬裏說。


    「難得的家族旅行,隻有香子一個人缺席怎麽行。我才不想要因為我而害得加賀家的傳統中斷呢。有什麽關係嘛,你就去吧,巴塞隆納。」


    「可是萬裏……」


    「你不用顧慮我,我不要緊啊。」


    「可是我……」


    「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類似這樣的對話,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多得都數不清了吧。


    香子的說法是,明明自己老是囉唆一大堆地束縛著萬裏,嚴格限製萬裏的行動,剝奪他的自由,那又怎能自私的享受自由。再說,兩人在一起後的第一個暑假就分開過也太……


    「我還是覺得太誇張了啦!」


    ……她好像是這麽認為。


    「我不覺得有多誇張啊。就算跟我在一起,也隻是懶懶散散地消磨時間而已,會變成一個很無聊的夏天喔。所以你就盡管去吧。像個華麗的上流社會名媛,去度個長假吧。」


    香子又開始鬧別扭,咬著下唇任性地咕噥:「我也想被束縛啊……」在街燈的照耀下,兩人的影子落在柏油路上,白天累積的熱氣似乎還沒散光。


    如果要說真心話,萬裏當然也希望整個夏天都能和香子一起過啊。


    也想束縛她到她覺得厭煩,到哪都粘在一起,每天見麵,每天約會。就是想在一起。就算沒錢,就算被詛咒,隻要有香子在,萬裏就能感到幸福。


    可是,這麽做自己雖然開心,香子的夏天卻將就此結束,想想那實在太可憐了。就算將香子留下來,萬裏可完全沒有自信能帶給她足以媲美去巴塞隆納旅行的樂趣。


    之所以會這麽說,追根究底,和之前要不要去打工,要不要帶香子去海邊……那一連串的爭執也有關。至今那件事在兩人之間還是個微妙不可碰觸的話題。


    在那之後,香子似乎不管做什麽,都會以「不讓萬裏有金錢上的負擔」為行動基本原則,再也不表示她想去哪裏或想做什麽,隻是一個勁兒地找尋便宜約會情報,再約萬裏一起去。如果找不到,就會來到萬裏什麽也沒有的房間裏,表演空氣烹飪之類的搞笑橋段。這樣的香子唯一提出無論如何都想去,能讓她留下夏天迴憶的煙火大會又被取消了。


    所以明明是夏天,兩人卻什麽計畫都沒有,沒有任何像是年輕情侶會有的活動。


    既沒去海邊,也沒去遊泳池。沒有旅行。當然也沒能去巴黎……就連親吻都沒有。感情這麽好,在旁人眼裏看來恩愛無比的兩人之間,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話說迴來,就算兩個人晚上一起待在房間裏,其實甚至連手都不會握。隻是各自坐在自己的座墊上,仿佛據守彼此不可侵犯的陣地,拉開距離端坐著而已。反而是走在外麵的時候還比較像一對情侶。正因為在公眾場合輕易能夠判斷做到什麽地步是被允許的,所以才能毫無壓力地碰觸彼此吧。


    沒錯,就是壓力。


    兩人之間存在著這東西……萬裏心想。


    嗔?你想這麽做嗎?咦?是這樣嗎?咦?咦?啊、抱歉,咦、抱歉,咦?咦?就像這樣,彼此都過度敏感地揣測著對方的心意,然後又彼此察覺對方的敏感表情,彼此都帶著這樣的表情拚命顧慮對方的心情,然後就退縮了。老是反複這樣的事,總之就是個不自然。


    一旦在密閉空間接觸彼此,就會像這樣突然尷尬起來。因為害怕那種尷尬的氣氛,所以總下意識地避免在密閉空間中觸摸彼此。這一點想必香子也一樣。


    而這說起來,也終究是因為上次那件事的疙瘩還留在心中的緣故。


    那天夜裏,在兩人差點要去巴黎時,萬裏放開了香子的身體。


    至今仍確信當時的決定沒有錯,但也能想象這麽做多少讓香子蒙羞了。萬裏心想,今後香子肯定再也不會積極主動的邀約他去巴黎了。


    說起來,自己也一樣。當發生那種行為的可能性進入腦中,就會連鎖反應地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一旦想起來了,就會像雜草藤蔓一樣源源不絕地占據腦海。


    那張被撕成碎片、在空中飛舞的照片。


    影中人的笑容。


    那初次造訪的城鎮,晴空下的河邊,閃亮亮的亂反射光線,導致一切都過度曝光——那應該是早已發誓不再想起的迴憶。


    「……唔。」


    萬裏輕歎一口氣,用力閉上眼睛,不讓香子察覺,再次張開眼睛。


    沒錯。曾經發誓過的。不要再想起了。不要再想起了。


    不要再想起了。


    「我怎麽想還是覺得太誇張了。就算無聊沒事做也無所謂啊。我隻是想和萬裏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在一起嘛……明明隻要這樣就夠了。」


    香子不服氣地撅著嘴。


    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時,萬裏胸口不經意地湧上一股情緒哽在喉嚨。自己竟然讓女朋友說出這種話。


    怎能讓她說出這種話呢。說什麽無聊沒事做也沒關係。原本該是由自己好好照顧香子,讓她幸福,讓她過一個快樂的夏天才對。既然已經辦不到了,就好好待在自己的崗位上,不可以妨礙她。絕對。


    總而言之,一定要讓這個夏天的迴憶,僅此一次的大學一年級生的夏日迴憶,包括自己這個待在她身邊的人在內,對加賀香子來說成為今後漫長人生之中閃閃發光的「一段」。萬裏現在強烈懷抱著這樣的念頭。


    然而,他卻不知道方法。


    和香子道別,送她進車站剪票口之後,萬裏再次一個人迴到自己的房間。脫下拖鞋,打開電燈,把鑰匙和手機往桌上一丟。


    房裏還充滿相當濃厚的咖哩炒麵香氣。這也難怪,畢竟平底鍋和碗盤都還沒洗,直接擱在水槽裏。香子做菜的時候也忘了開抽風機。萬裏將窗戶全部打開,拉上防不了蚊子的薄紗窗。可是,隻有一點風吹進來,連電視雜誌的薄薄一頁都吹不動。看來隻能暫時待在這氣味中忍耐了。


    聽得見外麵傳來微弱的聲音。那是風聲和通過樓下道路的汽車聲。一輛跑遠了,又來另一輛。


    這些聲音反而凸顯了這房間裏有多寂靜。萬裏不知為何慌張地打開電視,盡可能選擇嘈雜的綜藝節目,提高音量。


    在萬裏固定坐的座墊旁,夾在桌腳角落裏的是香子專用的薔薇圖樣座墊,座墊四角係著深紅色的蝴蝶結。另外還有某個東西掉落在旁邊,撿起來一看,是寫著sleep的眼罩。她忘了帶走。


    無意識地用指尖撥弄著眼罩,萬裏出神地站在房間中央。


    現在這個空間裏,靜得像是漫畫裏「靜默……」、「空曠……」的擬聲就掛在頭頂上半空中似的。萬裏心想自己還真是個漫畫腦。


    香子不在的單人房中隻留下剛才的歡樂餘韻,但也瞬間就消失了。比起原本隻是單純「無」的時候還要空虛寂寞。相較之下,完全持續的單調無聊說不定還好一點。默默在地上打滾,做一個肉塊,什麽感覺都沒有,讓時間自己去過它自己的就好。


    然而現在的寂寞卻以加速度刺激著萬裏的心。或許在那邊的所有東西都一樣吧,沉浸在寂靜之中未曾發覺的那些東西,一旦開始流失就會注意到了。


    簡直就像空氣。簡直就像風。寂寞是空氣,一動起來就有感覺了。


    把眼罩拿來當發圈用,撩起前額礙眼的頭發固定住。萬裏將電視的音量開得更大了。轉動手臂朝廚房走去,決定趁自己跑去上網摸魚,任憑時間流逝之前把該洗的碗盤都洗


    幹淨。


    白色的陶盤兩個,成組的叉子兩把。喝過烏龍茶的玻璃杯兩個。飯後用來泡茶的茶壺一個,馬克杯兩個。這小盤子是幹嘛用的?啊,是裝紅薑的。還有平底鍋和長筷。


    在海綿上倒了一點洗碗精,將放在流理台裏的小水桶裝滿水,萬裏低頭看著兩人份的餐具,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唿……然後就這樣垂下頭。


    香子前往巴塞隆納的時間是下個月。她好像說會去兩周還是三周吧……有錢人旅行都不是參加什麽幾天幾夜行程的呢。十四天和二十一天可是差很大啊,不過這是萬裏這種庶民才會有的想法吧。


    仔細想想,自從認識香子之後,這是第一次要和她分開這麽久。包括還沒交往時,她還是光央跟蹤狂的時代在內。


    不知道到底會有多寂寞呢。


    一旦開始想象,原本擦洗著第一個盤子的手就不由得停了下來。電視裏傳來一堆搞笑藝人的笑聲,機關槍似的關西腔更無視於萬裏的存在。「哩洗安哪啦!」、「哩洗白癡膩!」……不小心迴頭一看,差點就對電視說起話來。真的是……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寂寞呢,我這個白癡。


    至今,不管一個人在家多久都無所謂。甚至可以說是積極地想要獨處,想從人際關係之中逃離,所以才決定離開老家。在認識香子之前,從來不曾對一人獨處的寂寞感到如此恐懼過。然而現在卻變成這副德性。


    她不在身邊的日子,光想象就令人沮喪。


    開始交往至今,兩人實在是太常膩在一起了,說不定自己已經太習慣她的依賴和束縛了,盡管她束縛萬裏的程度,在旁人眼中看來根本就是異常。被多得像鬼的mail和近乎跟蹤狂的出現頻率養大了胃口,現在的自己已經無法像一般人一樣過日子了。


    (現在竟然要扔下這樣的我,一個人跑去巴塞隆納!)


    (害我變成這樣,你要負起責任啊!)


    ……半是認真的自己,真是個沒有度量的男人啊。


    不,不行。不能這樣。不對,不行不行。光想都罪孽深重。萬裏再次迴到洗碗作業中,像隻淋濕的狗般甩著頭,想甩掉這不應該的念頭。


    「別去什麽家族旅行了,和我在一起吧!因為我很寂寞!」哪有臉說這種話啊。既沒錢又沒玩樂經驗,拿不出任何取悅她的辦法,這樣的自己哪有資格說這種話。


    所以萬裏是真心希望香子能去好好享受她的旅行。不要顧慮自己,也最好不要和自己共度一個無聊的夏天。


    雖然很希望對方能理解這種心情,但對方畢竟是香子。總在奇妙的地方顯得笨拙的她,真的很難保證不會為了萬裏取消旅行。


    所以我才會清清楚楚地說了那麽多次「去旅行!」、「玩得開心點迴來!」啊……萬裏一邊聞著洗碗精的香味一邊想。


    但一邊想,一邊也發現了。


    對香子來說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光是「無聊的」,除此之外都是「開心的」。對自己來說和香子在一起的時光是「開心的」,除此之外都是「無聊的」。一般來說誰都喜歡開心的時光吧。然而香子卻與此相反地希望和自己在一起,她的存在真是個奇跡。話說迴來……


    (我……就算被拋棄得遠遠的也沒資格抱怨啊……)


    沒拿穩的盤子掉在水桶裏,發出「喀啦」聲。


    拿香子的無聊做交換,貪戀著開心時光的自己。香子一不在就寂寞得難以忍受的自己。若是哪天,香子察覺和自己在一起有多「無聊」而決定分手的話,那該怎麽辦。


    那麽一來,這種寂寞就將成為永遠——


    「喔、喔喔喔、喔……!」


    從腳底顫抖到頭頂。穿過身體。風在低語。慘了。太慘了。


    其實,哪還有閑功夫說什麽「竟然扔下我」和「負起責任來」之類的話啊。不但要爽快答應香子去巴塞隆納度過快樂假期,更不能甘於做一個「無聊」的家夥啊。


    萬裏自己也必須成為能提供香子開心時光的人才行。如果辦不到,兩人就不會有未來。在一起時有在一起時的開心,分開來時也會有分開來時的樂趣,但一旦分開還是會寂寞,等到迴來之後覺得果然還是跟自己在一起開心!得成為這種人才行。萬裏想成為,一個能為香子獻上這世上所有快樂的人。


    如果不這麽做,就會失去香子。


    可是,該怎麽做?


    像自己這種人,沒錯,既不帥又沒錢,也不會講什麽好笑的話(好笑度還完全輸給香子),沒實力、腳臭、牛仔褲拉鏈一天到晚忘了拉、失去記憶、老是害香子不安哭泣……到底為什麽香子會選擇這我樣的男人啊。是哪根筋不對嗎?如果是這樣,就別再浪費時間了。像我這種人還是、像我這種人還是……不不不,等一下。


    把即將沉落在自我否定與自我厭惡深淵的心,從「像我這種人還是死了算了」模式中拉迴來。不管思考什麽,最後萬裏總是會這樣。消極地盡情厭惡自己,結果還是什麽都解決不了。


    如果隻是自己的事那就算了。消沉沮喪地結束就好。可是為了香子……其實也沒什麽好掩飾的,老實說,為了不讓自己被香子拋棄,就一定得有所改變才行。


    很快地衝洗好平底鍋,放在瓦斯爐上。擠幹海綿,再簡單地洗洗手。接著拿幹布擦拭並整理好疊放在流理台上的餐具,因為這廚房小得沒地方晾幹它們。


    (要是沒有任何限製,隻要是為了香子什麽都能做。)


    發出「啾啾」的聲音擦著玻璃杯,萬裏恍惚地作著白日夢。


    姑且不管這樣的自己辦不辦得到,如果隻以純粹取悅香子的角度來看,能夠做什麽呢。


    首先……開著進口車去她家接她吧。不,等一下。沒記錯的話香子的父母是愛車人士,她說過光是跑車家裏就有好多輛吧。這樣的話,不管多高級的進口車,都無法取悅香子了。不然騎摩托車……不,腳踏車……對了,踩人力車好了。人力車不錯,很有趣,又好玩,世界上應該沒有其他男人會踩人力車去接女朋友吧。


    接著送她一束玫瑰花……不不不,等一下。她可是會選玫瑰花來攻擊柳兄的人,光是普通地說聲「送你!」將花交給她未免太沒意思。一定要是更華麗,更具衝擊性的……對了,把玫瑰花瓣全部摘下來,撒在她頭上和所有她要經過的地方吧。香子踏出每一步時,腳尖都能隨時踩在玫瑰花瓣上。這樣很棒,她絕對會喜歡。


    禮物送名牌精品或衣服首飾也都太常見了。再說,名牌精品香子自己就有很多。所以送的東西一定要能襯托香子原本就持有的物品。例如,總是在旁邊扇風,讓那頭長發在最佳狀態下飄逸。打燈讓鑽石耳環閃閃發光。在她身後牽起長長的禮服裙擺,小心翼翼地保護蕾絲不要受傷也不錯。


    為了要做到這個地步,自己身上不能有多餘的裝飾,以方便行動為優先,袖子和衣擺都要紮起來,以黑色統一,才不會有損她的美。最好是連臉都用黑子遮起來好了。


    這麽整理下來,萬裏為了香子,首先得先穿上黑子的服裝。(注:黑子為日本傳統歌舞伎等舞台上為演員操作或搬運道具的龍套角色)


    踩著人力車去迎接香子,等她下車時,她走到哪就用玫瑰花瓣撒到哪。


    為了讓香子走起來閃閃發光,在一旁為她扇風、打燈,並且小心地為她牽起裙擺。


    『至今真的謝謝你,萬裏!我最幸福了!』


    想象中,香子如此說著,打從心底對自己露出開心的笑容。在深紅色天鵝絨般的玫瑰花瓣翩翩飛舞之中,戴著鑽石首飾,穿著白色禮服的香子說:


    「來,我們走吧!」


    伸出手挽住萬裏從沒見過的帥哥。周圍響起婚禮的鍾聲和眾人的歡


    唿。要幸福喔!香子,你好美喔!太美了!一定很幸福!很好,很好!非常適合你喔!


    黑子萬裏被排除在外,為了香子,永遠在心中如此呐喊。


    ~fin~


    「……唔!」


    手中抓著盤子和幹布,萬裏不禁當場單膝跪地。破壞力太強了。


    盡管是自己擅自想象,但你也實在太過分了吧,加賀香子。那個帥哥又是誰啊。你在哪認識他的啊。巴塞隆納嗎?是嗎?是這樣的嗎?那家夥是巴塞隆納男嗎?和巴塞隆納男的婚前巴黎,穿的·pe的白色蕾絲內褲嗎?隻肯做空氣炒麵給我吃,卻給巴塞隆納男吃真正的麵包嗎?


    我……真的是腦袋有問題……


    搖搖晃晃地起身,把擦幹的餐具收拾好,萬裏在電視前癱坐了下去。手肘撐在桌麵上,勉強支住下巴。


    總之,明白了一件事——香子早就擁有一切,事到如今萬裏根本不能給她什麽。就是這樣。


    香子什麽都不缺。沒有什麽想要的,也不求什麽,更沒有什麽是她需要的。不需要等待救贖,隻要美麗而健康地活在這世上就夠了。


    剛認識的時候還不是這樣。那時的她不被光央所愛,得不到滿足,香子總是哭得很慘。無論怎麽做都得不到那家夥,不得不認為那種「得不到」的感覺反而是香子這個人的核心。然而當她放棄要求柳澤光央,獲得和萬裏彼此相愛的關係之後,香子就完美圓滿了。


    萬裏恍惚地看著電視裏鬧哄哄的人們。


    和香子呈對照的,是什麽都沒有的自己。


    什麽都不足,需要救贖,寂寞得難以忍受,在慘烈的無聊中掙紮著,即使如此還是隻能活下去。那就是自己。


    明明已經贏得了香子的心,那明明就在眼前了,卻不但不開心喜悅,反而總是在擔心什麽時候會失去。比起獲得之前,現在的自己更寂寞,更不滿足。總是想要更多更多,光是她「在這裏」還不夠,非得擁有她今後也會永遠在身邊的保證才能放心。連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都很困難。記得貪心也是七大原罪之一吧。


    ……不行。好沮喪。


    差點要開始想些不必要的事,萬裏勉強自己再次起身。想起折椅上還放著老家寄來的包裹。


    一開始負麵思考就停不下來了,趕快在此斬斷,總之先找點事做吧。


    拿出美工刀,把宅配單和封箱膠帶一起割開,打開紙箱。母親最近已經不會在裏麵放信了。裏麵裝著應該是量販的玉米穀片和零食的盒子,放著自製抹茶粉的底片盒,還有塞滿整袋的小魚幹和櫻花蝦。這個又是什麽,原來是巨大的麵麩啊……看到這裏已經開始煩惱該如何解決掉這些東西了。此外還有熟悉的袋裝麵條。


    照慣例分點給柳澤吧。拿起手機,打開畫麵本想傳mail吧,但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決定直接打電話。想想從大學開始放暑假之後,就沒聽過柳澤的聲音了。從入學以來兩人幾乎是每天都混在一起的呢。


    心想要是沒接的話再發吧。電話隻響了兩、三聲,柳澤就接起來了。


    『喔~怎麽啦?』


    耳邊傳來型男令人懷念的溫柔聲音。「是我啦,我啦~」一時興起,故意用尖細的聲音如此迴應,他也模仿起一樣的尖細語氣說:『怎麽啦你……咳!咳咳!』看來是喉嚨負荷不了,噎到了。男人就應該要像這樣嘛。那種來路不明的巴塞隆納男還是不行的。


    「柳兄現在在家嗎?我老家又寄了好多東西來,我想分你一些所以打電話問看看」


    『真的嗎?我當然要囉~每次都多謝你啦!』


    聽見他一如往常的友善聲音,萬裏發現自己從中獲得了不少元氣。原本墮落為孤獨空間的房間,瞬間也恢複了平日的明亮,剛才的負麵情緒現在看來就像一個糟糕的玩笑。


    「對了,要是不介意,要不要現在來拿?是說我現在很閑,要不要一起去哪玩?」


    『抱歉,我現在沒辦法耶。有點事。下次等萬裏有空的時候,發mail給我吧。』


    「啊,這樣啊,了解!」


    那就先這樣……嘴上爽朗地道了再見,一邊掛上電話,萬裏內心卻有點不滿地嘟嚷著「什麽嘛!」這種失望的感覺,你怎麽賠償我啊!


    是說,什麽嘛……柳兄這臭家夥。


    剛認識的時候,隻要稍微邀約一下他就馬上飛奔而來,吵鬧著說這個也要那個也要,還稱自己是收保護費的柳央呢(其實這是現在萬裏想出來的稱唿)。


    把手機丟出去,萬裏一個人頹喪地垂下肩。和朋友之間被措手不及中止了的對話,加速著心中的寂寞。一度高昂的情緒,又消沉了起來。


    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很忙。不知怎地。


    好像隻有自己這麽閑,這麽沒事做,整個人像個空殼似的。倒在座墊上打滾,萬裏將頭上的眼罩拉下來遮住眼睛。攤開手腳成大字型,茫然無力地伸展著四肢。


    香子的「我到家了」也還沒來。明明平常老覺得那些實在是沒必要,收收到覺得腦袋要秀逗了!偏偏等的時候卻又不傳來。真無聊,有點擔心……非常寂寞。


    早知道就別打什麽電話給柳澤了。搞不好被他發現自己其實很無聊又寂寞了吧。愈想愈覺得丟臉。說什麽「要不要一起去哪玩?」真是……超悲哀。被拒絕就算了,又幹嘛覺得失望啊,擺明了就是害怕孤單。都這把年紀了,連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都不會,真是有夠弱。


    「唉……」


    歎了長長的一口氣,似乎就此將體內那些煩躁焦慮形成的漩渦吐出去了。同時,身體卻又像被自己吐出的漩渦卷入融化似的,突然四肢無力。覺得好像就要這樣沉入睡眠當中,意識漸漸模糊。


    很好、很好……


    我的詛咒還滿有效的嘛……


    不錯嘛,就這樣……這個夏天,你就這樣寂寞地syuryo(終了)吧你……


    「……咦?」


    萬裏跳起來。


    抓起眼罩,周圍和剛才一樣沒有變化。依然是一個人的房間,電視也還開著,窗戶也沒關,和剛才一樣的狀態。什麽都沒變。可是——是電視的聲音嗎?不,就算是也太……


    難道是作夢嗎?


    隻是短短幾秒的淺眠,耳邊卻還留著那過於真實的低語,萬裏疑惑地東張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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