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神秘,其實是無知的別名。


    隨著人增長學識,克服無知,培育文明積蓄力量。過去曾經被認為神秘存在的大多數,如今終被名為睿智的名刃斬殺、解體後製成樣本封存於曆史書之中。


    蒸汽機的發達,使大陸隨之變得狹窄。


    大陸上幾乎所有城市之間,都有相連的鐵路。原本馬車要行駛數天的行程,現在隻要一天就


    可以到達。擁有著無可比擬的便利與安全性。


    這是個隻要有些許勇氣與膽量和一張車票,誰都可以輕易到達地平線彼岸的時代。


    在這大地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已沒有了龍與妖精們的棲身之處。魔法與魔法使等東西隻會在兒童的睡夢中出現。


    ——這是,誰都如此深信。


    並且,毫不懷疑的時代。


    *


    普遍認為貴族這種生物,擁有華麗裝飾自己房子的權力與義務。可是勒娜特「renata」的主人,卻常常被人稱為不像貴族的貴族。


    不買高價繪畫、花瓶,卻對無名貧窮畫家的作品情有獨鍾。就連書桌和椅子也隻要求仆人們使用的那種就可以了。為此,常常被生氣的管家提醒「請您注意自己的身份」。


    沒有對於權力的執著,對於財富的欲望也很薄弱,對仆人們欠缺嚴厲,就連最後在王都政治鬥爭中落敗被趕迴自己領地拉塞利那時,也不過伸了伸懶腰說了句「還是老家好啊」


    勒娜特的主人——伊凡*法伊拉「lvanfaie」被許多人在背後指謫。不像個貴族,沒有人上人的自覺。做事不認真。各種各樣背地裏的壞話,每天都會攻擊著他。


    可是同時,他卻被更多的人所尊敬。不像是貴族,沒有上位者的傲慢。天生沒有自我意識過剩,雖然還不到有口皆碑的地步,但大家對他都有著獨特的評價。


    至少。


    直到半個月前,都始終如此。


    勒娜特推著盛放料理的小推車。


    熱氣騰騰的鴨肉和香料奏響起絕妙的美味旋律。光聞著就好像要讓胃發出‘咕嚕咕嚕’的可憐悲鳴。在這家裏負責料理的大嬸手藝極為高超。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哪裏都能找到的普通材料,經過她的手便成了一道道宛如被施了魔法般的美味菜肴。


    在一扇房門前,勒娜特停了下來。


    敲了兩下門,不等迴應,便打開了門。


    「打擾了」


    在窗邊,一位青年站在那裏。


    他身材纖細,一頭黑發。


    「吃飯的時間到了喲」


    青年——伊凡慢慢地朝勒娜特的方向轉過身來。缺乏表情的臉上混雜著一絲迷惑的神色。


    「…………」


    「身體還好嗎?有沒有想起什麽來?」


    「…………」


    伊凡想說些什麽似的抬起頭,嘴唇好像在尋找台詞般張開著,可最後還是沉默無力地搖了搖頭。


    「是嗎?」


    勒娜特沒有將心中的沮喪表現出來。她用盡全力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不要急,要做好長久戰的準備。沒關係的,吃點美食好好休息的話,(很少)沒有治不好的病,醫生也是這麽說的」


    一部分的內容被小聲地含混過去,她努力用明朗的聲音說著,並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我……」


    青年浮現出無力寂寞的笑容。


    「真是那種值得你如此溫柔對待的人嗎……?


    「當然是喲」


    一邊叮叮當當開始準備餐具,勒娜特一邊以爽朗的聲音迴答道。


    「因為十年前能被你撿到,所以現在我才可以活著。本打算努力工作迴報的,但恩情卻越積越多,多到即使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償還的地步喲」


    「……可是,我、什麽也不記得了……」


    「如果忘了的話,就請慢慢迴想吧。沒關係。有的是時間」


    餐具的準備結束了。


    「那麽,我先下去了。等你吃完後我會再來的——」


    低著頭,她退出了房間。


    ‘啪’地輕輕一聲,額頭貼在緊閉的大門上。


    「……啊」


    強忍的眼睛,終還是溢出了一滴。


    「好啦……現在不是哭鼻子的時間啊,勒娜特?托蘭蒂……」


    啪嗒


    小小的水珠,落在緋紅色的絨毛地毯上。


    「最痛苦的不是你啊。


    不是說好了絕對不哭,照顧他直到最後一刻的嗎……」


    啪嗒


    又是一顆,小小地打濕了地毯。


    那是半個月之前的事。原本身體就並不怎麽結實的伊凡患上了種怪病。


    讓所有的事逐漸遺忘的病。


    最初是忘記了身邊的事情。


    之後開始忘記人的名字。從關係最疏遠的人開始,逐個忘記。在這過程中,連自己事情的記憶也漸漸淡薄起來。


    現在,隻記得住在這座房子裏少數幾個人的事。不僅如此,就連他自己的名字也開始變得印象模糊。


    醫生診斷說是心病,每天平靜的休養就是最好的良藥。


    所以,就照醫生說的辦了。


    無論是作為這個小鎮領主的責任,還是作為貴族的習慣,全部放一邊,就這樣待在房間中生活。


    而勒娜特則一如既往地細心照料變成那樣的伊凡。因為她是伊凡現在唯一還記得名字的仆人。


    *


    沉重的雨滴嘩嘩地從天空降下。


    淋濕的石階漆黑地排列在腳下。


    天空中深厚的雲層滾動著漩渦。時間雖然隻是正午,可如同深夜的陰鬱空氣包圍了小鎮。


    「……感覺真不舒服」


    將裝著采購物品的布袋拎到左手,右手高舉起淡紅色的雨傘。踩著水花聲走在大道上。


    「雨真討厭啊,衣服濕掉,感覺寂寞,自言自語……」


    在踢起的靴尖上飛舞的水珠,弄濕了藏青色圍裙的邊際。


    大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左右聳立的建築寂靜地沉默著,感覺不到一絲人的氣息。


    正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


    「滾出去!」


    隨著突然響起的聲音,在前麵不遠處的飯店大門猛地開了。


    「這裏不招待外地人!」


    伴隨著老板娘的怒吼,一位少女從門裏向雨中的大道走了出來。


    「——哦」


    傾瀉而下的銀色長發,配上有如人偶般製作精致的整齊五觀。有如畫中美人。但過於秀麗的絕世容顏,與樸素的旅行者著裝實在不太相襯。


    外表看上去,年齡大概在十五、六歲。與自己應該相差不大吧。


    真是少見啊,拉塞利那是個沒有什麽特產的邊境小鎮。所以,旅行者和商人也很少來訪。更何況是這樣年輕的女性旅行者。


    少女的側影,發出一聲能成為畫景的歎息。


    看著她,勒娜特多少能夠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喂喂」


    走接跟前,打了個招唿。


    「這裏的獨子,前幾天說什麽‘我要去創業’就一個人跑到王都去了喲。這裏的老板娘,本來就不喜歡外地人,所以現在更加厲害了……不過,平時是個很好的人喲」


    「…………」


    少女慢慢把臉轉了過來。房簷上沒有擋住的大粒雨滴,打在少女潔白的臉頰上。沿著完美的下頜落地。


    「你是?」


    「路過的拉塞利那居民」


    走到少女身旁,停下了腳步。


    「這裏好歹也算是


    自己居住的小鎮,不想給旅行者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所以試著搭訕了」


    「……是嗎?」


    少女看著剛才把自己趕出來旅店的招牌。


    「我可以問一下嗎?」


    感覺很像是男性般的說法方式。明明那麽漂亮,真是可惜啊。不過,這樣給人以威風凜凜感的少女風采果然也很不錯。心理暗自提醒,小心被她迷住了可不好。


    「好的,什麽事?」


    「這裏還有其他可以吃飯的地方嗎?」


    沒有那樣的地方。


    這裏真的是個小地方。被稱為食堂的地方隻有這裏,其他能夠吃飯的咖啡店下雨天全部打烊。


    「嗯……」


    想了想後,‘啪’地拍了下手。


    「那麽,請接我來吧」


    不容分說地抓起少女的手,走了。


    「誒……喂,喂?」


    少女慌慌張張地用剩下那隻手壓住自己頭上的遮風帽。


    「不用那麽客氣啦」


    「不是的,並不是這個問題……」


    沉重的雨滴嘩嘩地從天空降下。


    淋濕的石階漆黑地排列在腳下。


    天空中深厚的雲層滾動著漩渦。


    *


    就是這麽一迴事。


    「請用這邊的房間吧」


    帶著少女來到法伊拉家二樓並排客室中的一間。


    不管怎麽說在這種窮鄉僻壤幾乎沒什麽來客,所以客室平時完全沒有出場的機會。雖然仆人們堅持細心照料,但偶爾不讓它發揮一下自己的用處,怕是會很寂寞吧。


    「如果還有什麽想要的,不要客氣盡管和我說吧」


    「……真的好嗎?」


    少女困惑地環視了一下房間。


    這是預料中的反應。以前帶著同樣尋找食宿的客人來到這裏時,那位客人也露出過相同的困惑之情。


    勒娜特嗬嗬一笑。


    「沒關係的,要是在小鎮裏遇上有麻煩的旅客,就要全力相助。這可是主人下達的正式指示啦」


    「那……還真是個好人」


    美人的微笑,足以成為名畫。


    「是啊」


    總之,領主的人品很好,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雖然對於怎麽接受這份好意,每人各不相同千差萬別。在某些情況下,也會有人因此對領主的資質產生非議也說不定。


    但是,同時也有像這位少女一樣將之視為美德來看待。並且勒娜特打從心底裏喜歡這樣的人。


    「那麽,等晚餐準備好後,我就來叫您。在此之前,請好好期待晚餐吧」


    說完,正準備轉身離開時。


    「——有客人嗎?」


    響起了某個老人和藹的聲音。


    「啊,是的」


    不知何時起,走廊上站著位柱著手杖身材瘦小的老者。


    米凱爾*法伊拉「michelefaie」


    完美謝頂的腦袋,白花花的胡須。他是這個家的前任主人,是與伊凡年齡差距巨大的父親,同時也是繼承這個家族休閑氣質、一副慈眉善目的可親老人。


    「因為被羅西娜大媽給趕出來了,我想又輪到這間客房出場了」


    「哈哈,又來了嗎——那個大媽也真是的」


    米凱爾眯著眼睛哈哈地大笑起來。


    「既然如此,那對於領民造成的麻煩我必須代以致歉,能讓我也打個招唿嗎?」


    「啊,是」


    勒娜特退開一步,把房間入口讓給老人。


    米凱爾老爺雖然拄著拐杖,但步伐卻很踏實。他走進了房間,打量了下站在那裏的客人相貌——


    隨後,他的表情凍結了。


    「什麽——」


    「好久不見,「紅毛」」


    與表情驚愕、啞口無言的米凱爾老爺呈鮮明對照,少女的表情坦率爽朗。


    「沒有什麽比知道你身體健康更好的消息了。看來你和過去變化不大,為人依然是那麽和善」


    「——傑內特「gie」——嗎——?」


    「恩」


    少女靜靜地點了點頭。


    米凱爾老爺微微垂著頭,就那樣靜靜地好像在考慮著什麽似的。很快,他目光堅定地抬起了頭。


    「——沒想到這張讓人懷念也讓人心中不快的惡臉居然會再次出現」


    「誒……?」


    勒娜特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語,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妻子的葬禮上我記得清楚地說過。


    不要再次出現在我們麵前……」


    平時給人感覺與生氣這類詞無緣的人突然表現出強烈的敵意。對此,勒娜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對於這點,我深感歉意。雖然在你看來也許會是個幼稚的謊言,不過,我的確不知道這裏是你們的領地」


    少女聳了聳肩。


    「……這次你來尋找什麽?」


    「找人」


    少女的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


    「正好遇上你,可以告訴我嗎?紅毛。在一個多月前,應該有個男人拜訪了這個小鎮。


    一頭閃光到讓人討厭的金發,蒼色瞳孔。喜歡穿白色服裝,雖然嘴上很親切,但絕不會讓人發現他的真實意圖。雖然我覺得那家夥大概不會報出自己的名字。不過,保險起見,確認一下。他的名字是……」


    「我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


    雖然現在我不會下逐客令,但天亮後就請馬上離開吧」


    米凱爾用手杖指了指少女。外露無疑的厭惡爆發在一陣木杖捶地聲中,隨後怒氣衝衝地轉身離去。


    「啊,等……我,我先告辭了」


    勒娜特慌張地向少女行禮後,追著米凱爾老爺迴到走廊。


    「那個,到底,是怎麽迴事?」


    「那個女人有問過什麽嗎?」


    「誒?」


    「比如關於伊凡,有沒有提過什麽內容可疑的話?」


    「沒有,一點也沒有……那個,簡單來說,你和那位客人是熟人嗎?」


    「是敵人」


    「老爺又在開玩笑了」


    沒想到和藹可親,性情溫和的老爺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勒娜特帶著疑惑地語氣反問道。


    「真是個漂亮的人不是嗎?感覺好像童話中的公主。雖然口氣有些高傲,但看起來不像是會作出什麽壞事的人啊」


    「大概就是童話中的公主吧」


    「……啊?」


    這次勒娜特完全無法把握米凱爾老爺話中的含義,情不自禁地漏出驚訝之聲。


    「是童話中的公主,也是威脅草民的魔女,是被操縱的怪物,也是討伐怪物的騎士。哼,看起來這些角色還不夠她用呢」


    「——哈?」


    果然,還是不明白啊。


    「不要對她產生興趣。那是不祥之人。扯上關係的話,肯定會失去你最重要的東西」


    「既然您都這麽說了……那我就不多問了。不過,嗯……」


    勒娜特歪著脖子。


    「啊,對了。和那個沒關係。我還有一個問題不明白」


    「什麽?」


    「「紅毛」,是什麽?」


    簡單直接地問道。


    米凱爾老爺摸了摸已經完全謝頂的腦袋。


    「我以前的外號」


    簡潔明了的迴答。


    *


    「剛剛有客人來了喲」


    一邊為主人的杯中注入紅茶,勒娜特一邊談起了話題。


    「……是剛才的,老人……嗎……?」


    「那是米凱爾老爺」


    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笑容,轉過頭去。病症加深了,連直到昨天為止都還記著的父親名字也忘記了。


    「客人今晚會在這裏泊宿。是個非常漂亮的人喲!光看著也覺得是種眼福。待會兒要不要去見見她?」


    「…………」


    伊凡隻是含糊地笑著。


    從太陽西沉時起,窗外的風雨漸漸變強了。今晚,說不定會有暴風雨。


    喀嚓,響起一個輕微的聲音。


    低頭一眼,原來是紅茶茶杯砸碎在伊凡的腳下。碎片散了一聲。毛毯上淡淡的紅色水跡交叉擴大


    「啊呀呀呀」


    蹲在主人的腳旁,勒娜特急忙收拾起碎片。


    「請您離開點距離。我馬上收拾好,您稍等片刻——」


    指尖有點刺痛,因為被某個銳利的碎片輕輕割傷了。用舌頭舔了舔從傷口處浮出的血珠。


    在收拾完大塊碎片之後,勒娜特注意到主人的樣子有些奇怪。


    伊凡呆呆地站立在那裏。他的視線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在他的掌心中,有一道深深裂開的傷口。


    並且,明明是道嚴重的傷口,卻沒有流出一顆血液。


    「…………誒……」


    「對不起」


    是因為注意到勒娜特的視線了吧?伊凡反手把手掌藏到背後。


    「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誒,啊,可是,傷口……不好好地包紮一下」


    「不用了」


    「這個杯子也得收拾好」


    「不用了,拜托,請你出去」


    不容分說的下了逐客令。


    不能再違逆他了。


    「……如果有什麽事,請馬上叫我」


    留下最後還能說的話,就這樣退出了主人的房間。


    *


    這天晚上。


    輾轉反側不能成寐的勒娜特睜開了眼睛。


    不知是否由於從早晨起就下個不停的陰雨。她出了一身虛汗,睡衣緊緊粘在身上,感覺很難受。


    ——水,想喝水啊。


    在床上摸索著爬了起來。


    拖著衣服下擺,沿著走廊前進。


    用來照明的隻有手中的蠟燭,周圍一片漆黑。但腳步卻無半分不安。這裏是她長久以來一直工作的地方,是她熟悉宅邸的走廊。即使閉著眼睛,她也有自信可以走下去。


    「……啊呀」


    銀色的人影穿過視野的角落。


    是誰?在這家裏的居住者中應該沒有輪廓那樣纖細的人才對。那麽,到底是誰?幽靈?難道是以前慘死在這裏的公主什麽的變成妖怪出來了?不過從沒聽說過這種傳聞啊。


    ……嘛,理智地考慮一下,不可能會有那種事的吧。


    「那個人……」


    單單行走著便會輕飄飄舞動搖曳的銀色長發,擁有者應該不會那麽多。


    那個人、那個、旅客少女。


    雖然一度懷疑是不是在尋找洗手間。但似乎並非如此,因為少女的腳步沒有迷惑。


    筆直走到某間寢室門前,手掌貼在門上,好像思索著什麽般閉起眼睛——隨後,點了點頭。


    推開了門。


    ……那個房間是!?


    少女潛入了房中。


    勒娜特盡量小心不讓自己發出腳步聲,全力奔向門口。


    突然,窗外雷光閃起。


    把房間染成黑白兩色。


    隨後,勒娜特看見了。


    在床上靜靜沉睡著一位青年。


    以及銀發少女手持一把不知從何處拔出的細劍,正準備刺入他的胸膛。


    「啊……」


    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要對她產生興趣。那是不祥之人。扯上關係的話,肯定會失去你最重要的東西」


    米凱爾老爺的話,在腦中蘇醒。


    劍


    奪命的武器。


    自己的主人,就要死了。


    就要被殺了。


    「啊……、啊……啊」


    終於,思考追上了狀況。必須阻止,大聲喊叫吸引注意,就算撲過去也要把那劍給攔下。


    可是這次,身體卻追不上思考。


    銀發少女刺出了劍。


    劍貫穿了躺在床上的青年的心髒。


    「…………!!」


    想把目光挪開,可是視線卻一動不動。


    想要哭出聲來,可就連完整的嗚咽也無法發出。


    所以隻能呆立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發生在麵前的慘劇。目睹著流敞鮮血停止唿吸的主人迎來最後時刻——


    「…………」


    突然,感到有些異常。


    沒有鮮血流出。


    無論過了多久,也沒有一顆鮮血,一聲悲鳴。青年……伊凡?法伊拉隻是靜靜地沉睡著。


    下手的銀發少女,表情卻變得有些難看。


    「————晚了一步,嗎?」


    慢慢地,伊凡睜開了眼睛。


    少女一個大跳躍,退到房間中央擺好劍勢。


    「……是客人,嗎?」


    「不是那種親切的東西。而是馬上要殺了你的行兇者」


    說著,少女輕輕揮動了一下劍刃。


    「你的身體中正陷入塵土的漩渦之中。已經不是人類之物了。


    ……被刻印所侵蝕的記憶慢慢剝落,最後連自己人類的身份也一同忘記」


    「……啊啊……」


    哢嚓,猛地好像脖子折斷般點了點頭。


    「是這樣嗎?雖然我不太明白。


    但能感到、體內、有什麽東西、好像被一一替換」


    「既然已經忘記流血,時間就已剩不多。讓你依然還保留著人的姿態的東西一旦全部剝落,留下的就隻有一隻披著名字與相貌的怪物,並且就算如此,也離死不遠」


    「你、知道得很詳細啊」


    「當然,我和把你身體弄成這樣的那個男人是同類」


    少女舉起了劍。


    「是的,奪走你所有東西的就是我們。所以,你有憎恨我們的權利。


    你就帶著那份憎恨的人類之心,在這裏作為人類永遠長眠吧——」


    說完——


    少女輕輕飄起。


    看起來動作如此自然。


    五步左右的距離瞬間拉近,又一次準確地貫穿了伊凡的胸部——隨後她那纖細身軀以令人無法想像的力度撞在伊凡的肩膀上,伊凡的身體就那樣被擊飛撞上後方的牆壁。


    「唯佇立之石碑林寂想於未來」


    少女的嘴唇,迅速地吟誦著什麽。


    感到風動了。


    並非空氣的某物湧動起來了。窗邊的窗簾紋絲不動,可是其他的什麽正在激烈搖晃。


    正在發生什麽事。


    將要發生什麽事。


    不明白,什麽也不明白。兩人到底在說什麽?兩人到底在作什麽?兩人到底會迎來什麽結果?什麽都不明白。


    所以、


    「————住手————!!」


    隻能喊叫,然後,衝上前去。


    緊抱著跪倒在牆角的伊凡,少女用身體擋在他的麵前。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作這種事!你根本不像是會作這種事的人——!!」


    「你根本一點都不了解我」


    「那麽,請告訴我!


    你是公主?還是魔女?是怪物?還是騎士?哪個才是真正的你——!?」


    「……那種說法,是‘紅毛’


    啊。真是個不會說點順耳話的男人」


    踩在絨毛地毯上的輕微足音,接近了背後。


    「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現在此地的我,僅僅是要殺害那個男子的兇手。其他的事,和現在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為什麽……!」


    「如果說了,你就能理解嗎?你就能認可這個男人的死嗎?」


    「……那……種事」


    「辦不到的話,就算聽了也隻會增加無謂的痛苦。所以我沒什麽好說的。


    那麽,讓開!」


    「…………」


    怎麽可能讓開。


    在這手臂中感受到的主人的身體,讓人無法想像是位男性般瘦小且冰冷。也就是說與目前為止所接觸的伊凡?法伊拉沒有任何不同。


    所以,將要失去他之類的事情,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


    「…………」


    手掌落在頭頂。


    輕拍了幾下。


    勒娜特抬起頭,伊凡用微微有些困擾地表情微笑著。


    「謝謝你……勒娜特」


    被叫起了名字。


    「那個,站在那裏、拿劍的那位」


    「什麽事」


    「剛才你說,要我帶著人類之心死去。雖然很感謝您的好意,但不湊巧,我最不擅長的似乎就是憎恨他人。


    這樣會讓我很勞累。反正一樣是要勞累的話,還是想把體力用在其他快樂點的事上。我,好像是會這樣思考的人啊。


    因此……現在,就這樣殺了我吧」


    「誒……」


    勒娜特驚駭道。


    「剛才,你說什麽……」


    「我還能記得這女孩的事。


    其他的事已經幾乎全記不清了。就連自己的名字也快忘了。可是,隻有這個女孩的名字,總算還能勉強記得。


    她對我很重要。


    所以……拜托了。反正是要帶著人之心消逝的話,我想與這份心情一同離開」


    「我懂了」


    簡單地迴答道。


    勒娜特用盡全力,緊緊地摟住主人的身體,就算伊凡發出‘痛,好痛’的悲鳴也不管,隻是一個勁地抱著他。


    「純白畫布之上,重抹於白色」


    少女的聲音,細語著不可思議聲響的單詞。周圍的空氣,感到有如打動心髒般搖曳著。


    唿的一聲,青年的身體被溫柔的燐光所包圍。


    燐光宛如燃燒起來般越來越旺,將整個青年的身體都覆蓋了。


    「……啊……」


    「再見,勒娜特——


    謝謝你,直到最後都陪在我身旁」


    最後,隻留下這句話語。


    燐光將曾經是伊凡?法伊拉的東西全部包裹起來,就這樣消散在夜晚的黑幕中。


    勒娜特的膝下瞬間變得無力。


    *


    雨沒有停的跡象。


    灰色的雲層依舊覆蓋天空。


    「——是嗎。


    伊凡是笑著離開的嗎」


    米凱爾老爺痛苦得低語著。


    「那麽,也許應該感到高興。至少不像他母親那樣的死法,就已是幸福了。


    可是,我不會道謝的」


    「沒有讓你道謝的理由。


    在你兒子身上留下刻印的是那個男人。那麽這個責任就該由還未殺死那個男人的我來背負」


    「……是啊,我的妻子和兒子,都因卷入了你們任性妄為的爭鬥而喪命」


    「啊,你的憎恨很合理」


    出口的大門開了。


    連綿不斷的密集雨聲闖入房中。


    「要走了嗎?」


    黎明前,世界如此狹小。


    黑夜奪走視野,大雨遮蔽聲音。


    「我作了這樣的事,你不會還打算留我到天明吧?」


    傳迴了揶揄般的句子。


    「——我沒有道歉的話要說。如果你還未整理好自己的心,盡管恨我吧」


    平淡的口吻,和昨天被趕出食堂時相同的表情。少女不過是將應該傳達的事用話語傳達罷了。


    「——那個男人去了菲魯茲邦。他特別留話,如果你追來了,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他到底有什麽企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嗎」


    少女點了點頭。


    「謝謝,然後,再見,‘紅毛’。


    你那份決不靠近我的賢明,很令我滿意」


    也許你並不相信。但作為我的一位友人,我會祈禱你今後生活平安幸福」


    「啊,那還真是難以相信呢」


    米凱爾老爺冷哼一聲。


    少女獨身一人,向著有如牢獄般狹小的世界,跨著慢悠悠的步伐走了出去。


    勒娜特向前走近準備離開的少女身後。


    「勒娜特?」


    不理會米凱爾老爺驚訝的聲音,走向少女身後。


    「雨……還沒停。天也、還沒亮」


    如雨珠般滴落的話語。


    「雨總會停,天總會亮」


    在背影的另一邊有了迴複。


    「這樣,真的好嗎?」


    「聽了又能怎樣?」


    無法開口,沒有對於這種問題的答案。


    「————非常感謝你」


    在背後,勒娜特拋出了這句話。


    「我殺了你的主人」


    「是的」


    「那麽,為什麽要道謝?」


    「……主人,直到最後,都在感謝你。所以,對我來說,你應該也是恩人」


    細巧的後背,最後,不易察覺地搖晃了一下。


    少女走向雨中。


    黎明前的黑暗吞食了她纖細的背影。


    她的身姿隱入朦朧的雨色中。


    也許那個女孩在哭泣吧。勒娜特突然那樣想道。她注意到對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可是雨下得這麽大,無從得知對方到底是否流淚了。對方也一定如此吧。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就連自己也不知道吧。


    抬頭望著天空。


    隨即,注意到了。天空依舊灰色,大雨依舊不停,可是在天空的彼方,可以看見些許雲層的間隙。


    有如掙脫出來的細小星空,在這個夜的世界中投下微弱的星光。


    「那是——」


    那個方位是國境。而且在那個國境的對麵是學術院都市菲魯茲邦。


    「——」


    勒娜特背向著星空。


    就這樣推開門,迴到了宅邸中。


    沉重的雨滴嘩嘩地從天空降下。


    淋濕的石階漆黑地排列在腳下。


    天空中深厚的雲層滾動著漩渦。


    「…………」


    黎明時就會放晴吧。


    毫無理由地,她這樣想道。


    (外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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