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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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總算從「生命之泉」脫身時,夜已深了,裏麵還是持續狂歡著,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不僅唱歌跳舞還脫衣服,簡直失控了。


    「真是的,就算是慶功宴,鬧得也太過分了。」


    我走在漆黑的白大路上返迴租屋處,嘴裏嘟囔著。


    話說迴來,今晚不論去卡格斯拉的哪一家居酒屋應該都像「生命之泉」一樣熱鬧。


    距離創下一個晚上三度差點升天的新紀錄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四天。


    就在我因為疲勞、衰弱與「精髓」的反撲等三重打擊下,倒在床上呻吟期間,新市區已經順利掃蕩完畢。


    食屍鬼們失去了領導的食屍王,也就是尼爾特爾奈爾德克之後,不是被收拾掉就是四散各地,消失無蹤,已經沒有威脅那基亞堡壘與「大路」的能力了。


    嗯,在短時間內。


    為了慶祝全市動員的掃蕩工作順利完成,評議會大方地請大家喝酒。隻要開通前往舊城區的路,景氣總有一天就會變好,對任何一位市民而言都是值得慶祝的事。


    也因此今晚每個人都跑去居酒屋,暢飲分配到的啤酒,到處都非常熱鬧。


    我常去的阿比老板娘的居酒屋「生命之泉」也是高朋滿座,來喝免費酒的顧客擠得水泄不通,再加上闊氣的甚大叔自掏腰包加碼吃到飽大放送,導致連店外都擠滿了人群。


    如果隻是這樣,我也沒什麽好嘮叨的。


    因為我們隊拿下了格拉,獨占賞金一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了。


    可是這當中如果還有被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看上的人在,那麽就會出現想來看看到底是哪號人物的閑雜人等。


    結果想要一窺究竟的醉漢就不斷擠到我們這桌來。


    「這裏太吵了,我先走了,天城,剩下的就交給你。」


    喂,格溫師父,交給我我也很困擾。


    「嗯。」


    啊,連斯延也要走!你也不用這麽快消失,連解釋都懶得說吧!


    不怎麽善於與人溝通的那兩個人一臉為難地迅速閃避。


    明明才剛分享過平安脫困的喜悅,這兩個人實在太無情了。


    可惡……好,我也要閃人了。


    「嗯,那我也走了。身體狀況還沒複原,早點迴去休息好了……」


    「你要去哪?天城呀。取下大將首級,立下大功的人一個也不在,這未免也太難看了。」


    在來賓麵前誌得意滿地說得口沫橫飛的甚大叔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繼續說:


    「你要站在我身旁跟大家打招唿才行,反正你這幾天不也都是吃飽睡睡飽吃嗎?」


    「你!我被格拉打得半死的時候你根本在玩!而且我還未成年,不能喝酒。」


    將「國土」風的長衣穿得很瀟灑,係著華麗的腰帶,臉頰有些泛紅的凱妮姊心情愉快地介入我們之間說:


    「沒關係,沒關係,如果有人問,我會幫你敷衍過去的,而且在這種地方誰管你是不是未成年,連小孩都在喝呢。就算啤酒不行,喝葡萄酒也行啊,那根本就跟水一樣。」


    「前警官可以說這種話嗎?」


    「那好,你必須接受輔導。你沒有找律師的權利,也沒有緘默權。為了幫助你重生,在你充分反省之前必須接受本官的保護觀察處分。首先我判你必須陪伴我當作社會服務。好了,坐下,然後倒酒。」


    不講理大王繁衍變成兩隻……


    就這樣,我被不良大人二人組左右挾持,頂著一張笑臉麵對一個接一個襲來的醉漢好幾個小時,最後我假裝要去上廁所,這才終於成功脫逃。


    「我知道甚大叔愛麵子,可也別扯上我啊。」


    說難聽一點,我隻是一個時間旅人罷了。


    我歎了一口氣,走進租屋處的拱門。


    我暫住的這棟房子是一位相當富裕的商人的家,跟隻是用磚塊堆砌,再用瀝青鞏固的樸素民舍不同,它有大門,有圍牆,還有鋪滿磁磚的中庭,三方是雙層建築圍成了ㄇ字型。


    我穿過中庭,向正在一樓蔚房預備明日早餐的中年福態女性打招唿。她是傭人一家的坎奴太太。


    「我迴來了!」


    「咦,你怎麽這麽早?我家那口子還沒迴來呢。」


    「馬爾先生去哪裏了?」


    「他說今天是很難得的慶功宴,所以去他常去的居酒屋了。我猜他現在大概很臭屁地在炫耀你的事。又不是他的功勞,你說是嗎?」


    我拜托笑得無憂無慮的坎奴太太準備明日早餐後便拿起鞋狀油燈,從又窄又陡的樓梯走上二樓,掀開用來代替門的布簾,走進我的房間。


    「咦?窗戶開著?」


    我租的這間房間有一道頗大的窗戶,在這個地區的住宅算是很罕見。平常為了防止沙塵,我都會關上拉門,可是現在卻被拆下來了。


    連想都不用想,會做這種事的犯人隻有一個。


    但是室內看不到人影。


    迴去了嗎?我不解地往窗邊走,結果傳來許多貓咪的叫聲。


    「從上麵傳來?」


    我走出房間,從更狹小的另一個樓梯往上走,推開天台的木門,走到四周有柵欄圍起來的天台。


    「喵~~」「喵……喵……」「喵!」「貓喵。」「喵——」


    那裏已經變成野貓聚集地了。


    二三十隻貓同時轉頭望向突來的闖入者我,每一隻的眼睛都發出亮光,著實有點可怕。


    「哇!這是在幹什麽?」


    我問貓群中央,坐在柵欄上的貓老大。拉蔻兒的腿上坐著一隻小貓,她輕柔地撫摸著小貓的喉嚨,露出淘氣的微笑說:


    「你可不能嚇它們喔,我正在跟它們說話。」


    「我並沒有那個打算……」


    我其實比較屬於貓派。


    不過拉蔻兒的貓多半看起來像野貓,充滿野性又具有攻擊性。它們的戒心強,不輕易讓我靠近。


    非但如此,每次我去河岸邊打工,它們總會聞到剛捕撈到的鮮魚味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無論我驅趕多少次,它們總還是會勇敢地繼續挑戰,隻要稍不留意就會被它們叼走新鮮的漁獲。


    它們是我每天都必須戰戰兢兢應付,名為強敵的朋友。差不多是這樣的關係。


    沒想到這些強敵現在居然端正地坐著,發出撒嬌的聲音,也不能怪我很想脫口詢問:你們天生的自豪與驕傲到哪裏去了?


    「喵喵喵。」


    一隻黑貓不停發出聲音,拉蔻兒嗯嗯地點頭。


    「它說:『那個人是壞人,總是揮棒攻擊我們,非常粗暴,我隻不過想拿東西迴家給我的小孩吃而已。請您懲罰他。』我認為欺負弱小是不好的事。」


    「抗議!別把我說的跟虐貓犯一樣,我驅趕的是來偷魚的野貓,我總不能視而不見,任憑貓偷竊吧?漁夫跟我都要工作。」


    「聽到了嗎?貓小偷。」


    「喵~~」


    唉唷,怎麽會演變成這樣?在拉蔻兒的注視下,黑貓意誌消沉地低下頭,非常像人類的動作。


    不過話說迴來,真沒想到拉蔻兒會傾聽貓的心聲。


    「……嗯,我會手下留情,不會讓你們受重傷,但還是請你們找別人看守的時段動手吧。對了,你為什麽會在我家屋頂參加貓聚會?」


    「啊,嗯,這個嘛……」


    拉蔻兒的表情忽地沉了下來,別開頭不說話。


    啊——對了。


    因為我體力用盡倒下,因此自從我們在南風市場分開行動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我想起臨別時尷尬的氣氛。


    迴歸日常生活後,那一夜的距離感彷佛不曾存在。然而那不是夢境也並非虛幻。我不知所措。


    「大家都在歡慶真不公平。」


    「你在說什麽啊。」


    聽到意料外的發言,我馬上迴嘴。


    「唉唷,大家看起來都好開心,我覺得真不公平,我也有幫忙啊!我感覺好像被大家排擠了。」


    「又有什麽關係?大家都很開心地說因為有女神的庇護啊,而且你平常就被眾人感激,偶爾工作一下就拿出守護神的樣子,默默地守護大家吧。」


    「不要,我可能要降下天譴了,比如讓沙塵暴來襲啦,酒全部變成水啦,或者明天大家都宿醉之類的。」


    「別這樣,你安分點。」


    不阻止她不行,我知道她不是開玩笑,她有這個力量做那些事。她有能力,個性又不受拘束,這樣的組合實在太危險了。


    「哼。小貓,颯也是不是好冷淡?」


    「喵——」


    她舉起坐在她膝蓋上的小貓,對著它抱怨我。


    「啊~~啊,我一個人好寂寞又好無聊喔。」


    (你在說什麽啊……)


    我將反射性要脫口而出的話吞下肚。


    今晚的拉蔻兒穿著紅豆色的長衣,肩膀上披著茶色披肩,除了下襬有彩穗裝飾之外,都是樸素的麻布。


    啊,原來如此。她有那個意思,所以才故意低調打扮成城鎮姑娘嗎?


    衝進食屍鬼巢穴那一瞬間的事閃過腦海,太堅持是不是會後悔莫及呢?


    由我開口約嗎?好、好像有點不太好意思。不、不過若是拉蔻兒想去,我也是可以答應陪她去啦。


    「那、那個……」


    「嗯?嗯?什麽?」拉蔻兒滿臉笑意,手放在耳朵邊轉向我。


    可惡~~這丫頭吃定我一定會約她出去!一點也不懂男人心。你表現得這麽露骨,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呢!


    「沒、沒有……沒事……」


    「啊——!喂喂,你是不是太沒有膽量了?有個東西叫禮貌啊,你懂不懂禮貌啊。」


    「囉、囉嗦,誰叫你要催我!而且已經這個時間了,還能去哪裏……」


    「啊!貓!」


    冷不防地從背後傅來小女孩驚慌的聲音。


    迴頭一看,烏爾凱娜出現在天台門口。


    少女有著一頭類似妹妹頭的黑發,淡褐色肌膚,大大的眼睛,九歲,叫我哥哥,很親近我這個「外來者」,是傭人一家的獨生女。


    現實生活中的妹妹這種生物大多是任性又不把哥哥當哥哥的惡魔超人,但是這個女孩不一樣,她是一位堪稱天然紀念物級的天真女孩,散發著療愈魔力。


    看她手上拿著水瓶。看來是來我房間換水,跟我一樣被貓叫聲吸引過來的吧。


    烏爾凱娜平常很膽小,可是現在受到貓的魔力魅惑,眼睛閃閃發亮的衝過來。


    「哥哥,怎麽這麽多貓……啊,晚、晚安……」


    這時她終於察覺拉蔻兒的存在,膽怯地躲到我背後才跟拉蔻兒打招唿,簡直就像小動物會有的動作。


    對了,這好像是烏爾凱娜第一次遇見拉蔻兒,這件事我也沒對傭人一家說,不妙!


    「啊、呃、她是……那個……」


    「……?啊!」


    怯生生的眼眸因為驚訝而瞠圓。


    「女神——」


    輕而易舉就被認出來了。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拉蔻兒是卡格斯拉家喻戶曉的名人。


    少女倒抽一口氣,開始全身顫抖。我原本要安撫她,可是拉蔻兒用眼神製止了我。


    她從欄杆上滑下來,走到簡直就像被迫害的小白兔似的烏爾凱娜麵前,彎下腰,左手輕輕撫摸少女的臉龐,右手食指比出噤聲的手勢說:


    「晚安,烏爾凱娜。我是從神殿偷溜出來的,如果被發現了我會很困擾,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嗎?」


    女孩拚命點頭,就像不斷搖頭晃腦的龐克族或是抵抗大法師的惡靈的氣勢。


    「謝謝,你真是個好孩子。來,這是給你的獎勵。」


    拉蔻兒露出燦爛的微笑,拾起靠到腳邊的小貓遞給少女。


    「喵~~」


    「女神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神親切的態度讓烏爾凱娜稍微冷靜下來了,她戒慎恐懼地問。


    「是保護你的守護神告訴我的啊,他說烏爾凱娜是一個努力又認真的女孩。」


    「什麽!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以後也麻煩你繼續照顧颯也喔。」


    烏爾凱娜帶著滿臉純真的喜悅、驕傲與愛慕的眼神來迴看了看我們。簡單來說,就是超開心。她說:


    「媽媽說的一點也沒錯!」


    「坎奴太太說了什麽?」


    「那個……哥哥是女神的戀人嗎?」


    看來愛講話的人不隻有先生。


    「呃、這……」


    「嗯…是不是呢?烏爾凱娜你覺得呢?」


    拉蔻兒打斷不知道該如何迴答的我,十分淘氣地勾起我的手,大膽地靠過來。


    緋紅色的頭發滑過我的臉龐,一股類似夜晚丁香花的香氣撲鼻而來,小巧的胸部抵著我的手肘,讓我實在坐立難安。


    不是跟你說過別在人前做出那麽露骨的肢體碰觸嗎?日本人不習慣這種動作!


    「喂、喂,別這樣。」


    然而麵對這樣的我們,烏爾凱娜隻是紅著臉,投以憧憬的眼神,害得我雖然在心裏破口大罵,卻也無法強烈表現出來,真是惱人。


    臭丫頭,為了報複你,晚點我會好好跟烏爾凱娜說明的。


    具體來說就是要增加拉蔻兒是酒鬼這個「設定」。喝醉酒的女神愛開玩笑。這麽一來,今晚誕生在烏爾凱娜心中那個美麗又溫柔的好女神形象就會大暴落,不過這樣很好。


    純真又可愛的療愈係女孩烏爾凱娜如果向這個野丫頭看齊,那我可是會大受打擊。


    總之在她被繼續汙染之前,我得趕緊把壞榜樣帶走。


    「喂,放手,你不是要出去嗎?烏爾凱娜,我必須陪伴女神,所以我要出去一會兒。」


    聽到我這麽說,拉蔻兒露出勝利的表情,二話不說就立刻放開我的手。


    「是啊,那麽今晚大家就此解散。再會囉。」


    「喵嗯。」「喵……喵……」「喵喵。」「喵——」


    很有禮貌地守候在旁的貓宮廷以這句話為暗號解散了,朝臣們動作輕盈地越過欄杆,消失在夜晚的卡格斯拉。


    我跟烏爾凱娜瞠目結舌地目送它們。你是猛獸使喚者嗎?


    最後隻剩下一隻,就是卷成一團縮在少女懷中的小貓。


    「那孩子好像很喜歡你,你可以幫忙照顧它嗎?」


    「好。啊,可是媽媽……」


    聽到拉蔻兒的提案而滿臉喜色的稚嫩臉龐倏地變得沮喪,別看坎奴太太那個樣子,她可是很嚴格,若說要養貓,很有可能被斥責。


    「哎呀,這樣啊,真傷腦筋。」


    喂喂,幹嘛連你都在傷腦筋啊。烏爾凱娜馬經淚眼汪汪,緊緊抱著小貓。


    「烏爾凱娜,你跟你母親說是我拜托你照顧小貓的,改天我會去跟她說。」


    「啊——真的嗎?」


    「哦哦?」


    理解我的意思後,烏爾凱娜眉開眼笑,眼睛發亮,而拉蔻兒那丫頭似乎誤解了什麽,對我眨眨眼。


    喂,別誤會。


    要是被嚴厲追問,烏爾凱娜一定會把剛才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訴母親,我隻是為了避免這個麻煩,並非出手幫你。


    「你的『命運』已定!」


    拉蔻兒輕快地宣言,溫柔地點了點小貓的鼻尖。


    目送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貓下樓後,我責備一臉得意的拉蔻兒說:


    「你啊,太任性了,之後被罵的可是那孩子啊。」


    「可是你不是幫我想辦法了?」


    「問題不在那裏吧?我不喜歡那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真讓人傷心呀,你那種說法。」


    拉蔻兒迴頭正對著我,一臉挑戰地睨視著我。


    「呃……幹嘛?」


    「你是不是覺得我一時興起就把小貓交給她養?」


    沒錯。


    「那隻小貓沒有親人。」


    「母貓呢?」


    拉蔻兒輕輕搖搖頭。原來如此。無依無靠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會餓死,也許會成為烏鴉的食物,如果放著不管它,它就隻有那樣的命運。


    「可是它也還有短暫存活的『命運』,而且它本身也還想活下去,因此我才幫它說出它的心情,僅此一次,其實它原本必須自己拜托烏爾凱娜。」


    「它走路也還搖搖晃晃……」


    「那隻小貓跟烏爾凱娜非常合得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對象,不過還是比不上我跟你的緣分。」


    你在比什麽啊,再說我也不記得我承認過你說的什麽「命運」。


    拉蔻兒伸出右手食指戳著我的胸膛,追問著說:


    「那你怎麽說?我是一時興起嗎?我是多管閑事嗎?」


    唔…………雖然不甘心,但是此時的我隻能舉白旗。


    「知道了啦。可是我隻是一個連『理』也不會的普通人,你不說清楚,我怎麽會知道那麽多?而且你平常的行為舉止……」


    我嘴裏辯解著,內心也鬆了一口氣。


    對,我認識的拉蔻兒是這樣的人。雖然任性、厚臉皮、超然達觀,可是她有一顆會憐憫即將消失的小生命的心,並非冷酷無情。


    「生命也是會有這樣的際遇的,一直孤獨太……」


    平常不曾聽過,有如在夢中般的柔和呢喃。


    「嗯?」


    或許是有了別的想法,她不再說話,闔眼沉思了一會兒,隨即一臉輕快,口齒伶俐地說:


    「是生是死都是『命運』,隻是孤獨無依的它一定也很寂寞。」


    接著,靠近欄杆的拉蔻兒從上方跨了出去,彷佛妖精般地漫步在空中,往隔壁人家的屋頂走。


    「走吧,快點。」


    她背對著我,迴頭用眼神催促。


    真是的,講的那麽輕鬆,我又不能跟你一樣。


    「『森林獵人』。」


    我本來隻想喚起部分「精髓」,沒想到今晚的獵人特別興奮,顯現的「相」比預期中還要顯著。


    ……該不會是因為我被卷入奇怪的情緒中的關係吧?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狀態,拉寇兒站在對麵調皮地笑著對我「喵」了一聲。


    「喵。」


    我也一躍而上。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漫步在屋頂間,就像兩隻貓咪似地在夜晚的卡格斯拉散步。


    沒有現代夜景的閃亮照明與燈飾。


    卻有彷佛觸手可及的古代星空,那清澈明亮的遼闊星海不輸給任何大都市的夜景。


    在繁星與如彎刀般的明月照耀下,我們窺探到了一部分卡格斯拉居民的生活。


    披著代表正妻披肩的矮小婦人正嚴厲斥責醉倒在路邊,身材強壯的男子。大概是太太來接爛醉的丈夫吧。或許是因為心有愧疚,長得跟熊一樣高大的男子在身高隻有他一半的妻子麵前完全抬不起頭。


    在間隔一小段距離的紅燈區裏,醉漢與酒女集團讓已經是深夜的大街依舊熱鬧喧嘩。這一區特種營業的居酒屋林立,身材婀娜、姿色撩人的酒女多半是一邊當服務生一邊等待恩客上門的娼婦。


    貧民窟裏一棟搖搖欲墜的小瓦屋中,膚色略黑的年幼兄弟抱在一起沉睡著。似乎是孤兒,看不到其他大人的身影。


    半裸的兩人隻蓋著同一條毛毯,弟弟牢牢抓著哥哥腰帶一角,哥哥抱著弟弟的頭護著他。可以看到在廣大的天地裏隻有彼此能依靠的窮困兄弟間密不可分的羈絆。


    巴爾納姆梅鐵納的家臣與麗薇兒·西姆堤的戰士們一同從一家大型居酒屋走出來,男人們心情非常好,發出粗野的笑聲,其中還有人勾肩搭背。平常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拔出青銅製的刀子砍得你死我活,感情極差的一群人,在今夜也暫且休兵。


    嗯,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快樂。在那家酒吧的後方,有兩名藉機偷懶的店員正忿忿不平地抱怨著一直不肯離開的客人與待人苛刻的老板娘。他們剃光頭,雙腳套著金屬腳繚,腳鏡還用繩子綁住,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是奴隸。


    豪宅林立的神殿區圍牆陰暗處躲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孩穿著上等的衣服與腰帶,應該是出身富裕的商家,但是與她雙手緊握著的精悍青年卻衣著襆素。


    身分懸殊之戀。他們凝神注視著對方,眼神裏透露出熊熊燃燒的熱情與孤注一擲的決心。


    閑逛了一陣子後,我們在環繞市區的城牆邊緣坐下。


    高度正好可以輕鬆眺望明亮星光下的市街,隨意晃動的雙腳跟地麵離了有將近十公尺。


    「什麽樣的人生都有呢。」


    或許是觸動了心弦,拉蔻兒感慨萬千地說。


    是啊,就算在如此狹小的城市裏,也是有各種不同的人生。


    一旦跨過牆壁踏入廢墟,無論你是誰,都沒有能夠活著迴來的保證。要是巴比倫崩毀的曆史重演,在市區內側也將麵臨相同命運,然而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是自願搬進這個與死神為伍的卡格斯拉。


    為什麽?


    因為這裏有平凡過日子無法得到的明天。


    為了能一輩子嬉戲人生,為了得到故鄉的某人的認可,為了逃避複仇,為了解放輪為奴隸身分的全族人。


    每個人背負的人生與願望皆不相同。


    沉睡在巴比倫的財富擁有實現那些願望的能力。自由,未來,夢想。隻要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就能得到一切。


    為了得到財富,甚至願意賭上唯一的性命。卡格斯拉的市民,特別是遺跡拾荒者都是那種人。


    所以他們的活力很驚人。由於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因此他們揮霍生命,毫不猶豫地活在當下。


    害怕鬥爭與敵意的人難以在此生存,這裏沒有妥協與躊躇,這裏有的是無畏乾旱期的太陽,充滿精力,光亮鮮明的生命。


    不過,我隻是一名旁觀者。


    雖然身在此地卻不能參與他們。


    就像隔著玻璃看著另一頭的風景,終究隻是別人家的事。


    跟他們生活愈久,就愈能明白自己跟他們之間隔閡


    我的明天不在這裏,無論我得到什麽,做了什麽,到最後也隻是一埸空,因為有一天我必須迴到真正屬於我的地方,也就是現代。


    課業跟不上,注定要留級,也很擔心身體的變化,再者世界觀改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過以前那樣的生活。


    然而縱使如此,那才是我的「明天」。


    在找迴我的明天之前,我隻能原地踏步,好焦急,隻要我還留在這個卡格斯拉,我就一步也無法往前走。


    我一直這麽認為,到現在還是這麽認為。


    (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可以停留的家。)


    拉蔻兒跟我並肩坐著,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與唿


    吸。


    ——可是,萬一,萬一我迴不去了呢?


    過去我一直認為不可能,努力打消的另一種未來藍圖閃過腦海。


    留在這個卡格斯拉,像這樣跟她肩並肩度過每一天。


    像現在一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未來,在這裏朝著未來,走向「明天」。


    原本應該是寧死也不願意。


    我明明清楚自己無法放棄迴家的念頭。


    導致我如此煩惱的某位元兇卻一臉沉思地呆望著自己的城市。


    長長的睫毛下,綠色寶石般的眼眸顯得朦朧。


    略顯傲慢地往上翹的纖細鼻梁,如同拿毛筆描繪的細致柔順秀眉。


    臉蛋小巧,五官端正的少女簡直就像一尊古董娃娃。


    不輸給雪花石膏的白皙肌膚,在夜風中搖曳的零星散發。


    魅惑的丁香花香氣擾亂了我的心緒。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那張憂鬱的側臉散發出嫵媚,讓我心緒不寧。


    呃、呃……我可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嗎?


    不不,等等!冷靜!不是已經吃過虧了嗎!


    而且如果被拒絕,不是很尷尬嗎?我還是摸不清這個丫頭的想法。


    停止,你在想什麽啊!你又要被氣氛牽著走了嗎!


    可惡!可惡!白皙的後頸迷惑我!


    「你那是什麽有趣的表情?是哪裏癢嗎?」


    我在內心上演著傑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的激烈糾葛,表情變化萬千,沒想到拉蔻兒卻悄悄觀察我,露出了一臉呆樣。


    「喝,我絕不認輸!你這個魔女!」


    「啊?」


    「呃、不是,我是說……」


    正當我焦急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內心不斷湧現的妄想時,驀地想起還有一件事必須向她道歉。


    「啊——該怎麽說呢?抱歉,之前懷疑你。」


    「什麽事?怎麽突然講起這個?」


    拉蔻兒的杏眸圓瞠,像隻小鳥似地微傾著頭不解地問。


    「就是上次在觀星塔的事。我沒預測到會那麽驚人,所以想太多,老實說我有點被嚇到了,你看起來像是變了一個人。」


    拉蔻兒臉上的表情倏地消失,淺青綠色的眼睛裏晃動著不確定的情緒,迴頭望著街道。


    過了一陣子後,她冷冷地催促我繼續說下去:


    「……喔。那麽現在呢?」


    「你果然還是你。」


    兇暴的手肘尖銳地刺向我的腰部。


    「好痛!你來真的吧!你剛才是真的打我吧!」


    「啊~~啊,我就知道你會那樣想,你用那種疏離的態度對我,我實在好傷心,我是那麽信任你,那之後我也一直承受著要死不活的情緒。你到底要讓我多不安才肯罷休?真是的!」


    她忽然以豁出去的態度開始憤慨。哇,不小心按到開關了。麵對她排山倒海的怒氣,我隻能被迫迎戰。


    「我也不願意啊,突然看到那麽驚人的東西,任誰也會動搖吧。」


    「反正你就是認為我是冷酷無情的惡魔啦。」


    賓果。被你看穿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跟你道歉了嗎?嗯……我隻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剛才也說了,我到現在還是不太能理解『理』、『命運』這類東西,一點頭緒也沒有。在我的時代,我們不依靠『理』……」


    我伸手探進胸前,拉出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手機。


    「國土」雖然很大,不過拿這種東西當狗牌的人大概隻有我一個吧,所以就算我在巴比倫變成無名屍,隻要保留著這個東西,甚大叔他們就能找到我的屍體。


    「全都仰賴這類機械,這點我以前跟你說過吧?」


    「我以前也跟你提過吧?人類是用拿非利人的血肉與黏土各半混合做成的,所以我們有一半是流著相同的血。」


    你跟我說過那種傳說嗎?


    「國土」的人們深信自己是為了服務眾神而被製造出來,他們認為能服務拿非利人代表自己是被選中的人,深以為傲,因此跟外國人身分的「外來者」以及「邊境」的原始人不一樣。


    身為一名現代人,我接受的教育告訴我人類無關血脈與出身,人人皆平等,因此我內心無法有同感,甚至想反駁。


    算了,不談此事。


    「所以我跟你一定就是那樣。也許並非全然相同,但是我們都有喜怒哀樂,也會喜歡一個人、討厭一個人,更何況我能了解你的情緒,因為我們是『命定』的對象,隻要你的態度改變,我馬上就能感覺到喔。」


    騎虎之勢消失了,無力苦笑著仰望殘月的白皙側臉著實讓我感受到她是真的因此情緒低落。她說:


    「我討厭你那樣看我,我不管別人怎麽怕我,就是你不能怕我。你呢?你不在乎我用陌生人的眼神看你嗎?對你而言我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嗎?」


    「……對不起。」


    我舉白旗投降。


    「哼,我偶爾也會詛咒必須跟你這種不懂女人心的薄情者在一起的『命運』。啊,我也是不幸的女人嗎?」


    (可惡,別得寸進尺!再說,那個什麽「命運」之說也隻是你的妄言,我可沒有承認!)


    我很想這麽反駁,不過算了,今天不說了。


    似乎太讓她了,可是總是笑臉盈盈、目中無人的她露出那麽沮喪的表情,實在讓我亂了分寸,而且在情緒上也覺得虧欠她。


    「你有好好反省嗎?」


    「反省了,反省了。」


    拉蔻兒眯起眼,一臉懷疑地盯著我看,好像在說「真的嗎~~」。最後她擺起架子點頭說道:


    「嗯,好,那麽你用行動表示。」


    接著她將臉靠近我,下顎上揚,輕閉雙眸,豔麗的薄唇彷佛可愛的小花瓣。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不過她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嗯!」


    更正,並非自作多情,是露骨地被催促著。


    所以不是說不能讓這丫頭得意忘形嗎!


    可是這是忠誠度宣示,如果不照做,又要被追問一次了……呃……好,無路可退了,既然是忠誠度宣示,那也隻能照做,一下,就一下!


    我在內心這樣告訴自己,將臉靠近。我幾乎沒有主動親人的經驗,緊張到心髒撲通撲通跳。又不是第一次,冷靜。一、一定要成功才行。


    「唔唔唔。」


    但是,敵人並沒有那麽好對付。


    雙唇輕輕碰觸的同時,拉蔻兒露出勝利的微笑,伸出雙手牢牢抓住我。她的舌纏了上來,吻上我的唇,奪走主導權。


    就這樣,我一點一滴被她熱情的吻所俘虜。此時,下方傳來腳步聲與交談聲。是巡邏的夜警。


    我瞬間迴神。


    不、不妙!會、會被看到我跟女神在做這種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發現,拉蔻兒一點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算我掙紮著要離開,白皙雙臂還是輕柔地纏著我,她的擁抱甚至更加熱情。


    啊啊,真是的!不管了!


    為了不讓下方的人發現是她,我強勢逃開大膽到沒有分寸的吻,將她的頭抱在胸前,藏起她的臉。


    「啊!」


    「噓!」


    我阻止她發出嬌媚的抗議聲,屏息以待。


    或許是喝了酒,高談闊論的夜警們並沒有發現我們,直接從下方通過,慢慢走遠。


    等到聽不到腳步聲時,這次我真的用力拉開含笑抓著我的瘟神。


    「不要,就這樣再一會兒。」


    「笨蛋,你做得太過分了,要是被發現了怎麽辦?」


    「你好遲鈍喔,我當然已經用『理』讓


    別人看不到我們了啊,而且有一點風險,你似乎比較熱情。」


    別把人說的跟變態一樣!誰來教教這個女人什麽叫禮義廉恥!


    「對了,這個。」


    大概是抱著她時引起她的興趣吧,她的手上拿著忘記收起來的手機。


    「我看你一直很寶貝,不過似乎不是護身符。這是做什麽用的?」


    「那是手機啊,手機……說了你也不懂。這是行動電話,原本是為了跟遠方的人取得聯絡的工具,跟同樣有手機的人可以這樣聯絡……」


    我打開手機蓋,拿起手機假裝講電話。


    「喂,我是天城,有時間嗎?就像這樣講話,也可以按這些按鍵發送簡訊給對方,是我那個時代的學生必備的便利工具。」


    其實我想要的是智慧型手機,不過跟她講這個也沒意義。


    (像這樣嗎?)


    「哇?」


    忽然腦海中直接響起聲音。我驚訝地抬起頭,就看到拉蔻兒輕閉雙眼微笑著。這是心電感應術嗎?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丫頭。嗯,應該差不多,不過就算是不懂『理』的人,隻要有手機,誰都會用,手機是一種很便利的文明產物。」


    叩叩叩。唷,手指還記得呢。


    「哇~~」忙碌的指尖引起她的興趣,緋紅色的頭直盯著手機按鍵瞧。「可是什麽也沒發生啊?」


    「現在早就沒電了。手機是靠電運作的,在這裏無法充電。」


    「電?雷電?」


    歪著頭思索的拉蔻兒像弗萊明的右手定律一樣張開食指跟中指,隻見兩指間啪地發出藍色火花。


    「……啊,對,就是那個。」


    「喔~~」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應該會看到我的頭上有顆明亮的燈泡。


    「等等、等等!你、你、該不會也能自由操控電吧?這樣不就能充電了?對吧!」


    手機裏記錄著影像與照片,有父親、母親、小櫻、同學與劍乃的表情與聲音,有家、學校、遊戲場所、日本的情景、有日文的字體與電玩。


    隻能在睡夢中追憶,我懷念到幾乎要落淚的記憶就沉睡在裏麵。


    突來的希望讓我興奮不已,我猛然撲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拉蔻兒。她迴答我說:


    「要操控雷電很簡單,但是我不知道什麽是充電。」


    「啊啊,抱歉。這個叫做手機的東西是靠儲存在裏麵的電在運作,總、總之你先幫我試試吧,對了,不要用太強的電,一點點慢慢來,裏麵的零件很精密,不小心就會爆掉。我想想,電壓多少呢?唉唷,可惡!該怎麽說明好呢?」


    我獨自慌亂著。


    拉蔻兒一臉呆愣地望著我好一會兒後,歎著氣舉起食指,隨即我手中的手機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拿起來似地飄浮在空中,緩緩飄到她麵前。


    「啊、啊、啊。」


    「颯也,冷靜點。」


    「嗯,好、好。啊,輕點,拜托你輕一點。」


    我都要恥笑我的緊張了,明明在知道沒辦法再使用時已經完全放棄了,沒想到一發現可能複活時就馬上變成這副模樣,「希望」這東西真可怕。


    手機好像被支擦住似地靜止在拉蔻兒的雙手上方,三條藍白色光芒描繪出複雜的咒文形成圓圈,緩緩地在手機四周轉動。咒文的文字並非「國土」使用的金釘狀楔形文字,主體是順暢而華美的曲線,或許是拿非利人的文字吧。圓圈內側的空間似乎釋放著淡淡的磷光。


    「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拉蔻兒觀察著手機好一陣子,最後點了幾次頭說。


    「你、你弄懂它的構造了嗎?」


    「沒有,完全不懂。那你在點什麽頭啊?


    「不過我大致掌握了力量流動的觸感了,原來隻要灌進這個小型金屬零件的部分就可以了。」


    「哇哇哇哇哇!」


    亮了!雖然很微弱,不過表示充電中的紅燈確實亮了。


    我壓抑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了三分鍾後伸手拿起手機,內心充滿期待,手指顫抖地按下電源鍵。以為再也聽不到的旋律響起,液晶螢幕亮了。


    「複活了~~~~!」「耶~~!」


    然而歡喜在下一個瞬間凍結。


    「呃……可惡!資料……全都消失了。」


    電話號碼、簡訊、照片、影片、軟體全都消失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問題,總之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股酸澀的情感湧至喉嚨。


    ……為什麽?為什麽我總是空歡喜一場?


    我好想看看父親、母親、小櫻,好想聽聽他們的聲音,好想再次確認學校裏的那些家夥做過的愚蠢事、教室及上學途中的情況,現代街道的景色。


    我不奢求,隻要看一眼就好。


    那些東西在我的腦海中已經模糊,好像隨時都會忘記,讓我覺得好害怕。


    別這樣對我,老天爺!至少讓我有期待,別對我這麽殘酷!


    鄉愁如同饑餓感一樣啃蝕我的心,無法被滿足、無法實現的希望與自暴自棄、具有攻擊性的憤怒形成了黑暗的火焰,將我的腦海燒成一片灰燼。


    嗡嗡嗡嗡————嗡。


    不知道從何時起,那個耳鳴聲開始從遠方傳來,嗡嗡地盤旋在耳朵深處,更加劇了我的焦躁。


    有種想要像暴動的孩子一樣亂發脾氣的衝動湧起,如果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我或許會使盡全力將手機往地下摔,然後嚎啕大哭。


    「咦?是哪裏弄錯了呢?」


    聽到這個聲音時,突然有一股強烈的憤怒從胃的深處冒出來。


    不是拜托你要小心了嗎!為什麽你不能多注意一點!


    眉宇間深處火熱且沉重,湧起憎惡與殺意,一種連自己也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灼熱敵意充斥全身。


    我體內冷靜的部分發出「不可以」的警告。


    ——等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對誰說那種混蛋話?


    可是暴動的異常激情像煉鐵爐裏的鐵一樣,帶著難耐的炙熱灼痛我的胃。我知道我的表情醜陋扭曲,也看得出來拉蔻兒如妖精般的麵容露出不安。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


    吐出來。用全身的力氣。發出最大的音量。朝著夜空。


    唿唿。深唿吸。


    冷靜。怎麽了?振作點。天城颯也。


    一旦使盡全力怒吼後,剛才幾近可怕的憤懣在轉眼間消失無蹤,耳鳴也停止了。


    拉蔻兒看著我突然脫序的行為,呆若木雞。我佯裝平靜,故作輕鬆地說:


    「啊~~沒辦法,裏麵的檔案都掛掉了,我其實很想看呢。」


    ……不關拉蔻兒的事,她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如果出問題,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許是泡到水裏,或許是猛力撞擊,抑或有其他別的原因造成。


    我因為這樣心生焦慮,就把氣發在她身上,我真的腦袋不清楚了。真是的,我這個樣子,以後就沒立場笑斯延是瞬間熱水器了。


    「颯也,你怎麽了!你的樣子怪怪的耶?」


    拉蔻兒完全失去平常的從容,露出緊迫的表情與聲音問。


    我忽然希望自己擁有一顆堅強的心,可以不需要讓她因為這種難看的事而操心。


    「抱歉,我希望還在的資料都不見了,我太期待了,所以很失望,是我的修養還不夠。」


    「……這樣啊,原來我沒有幫上你的忙。」


    「不是,不是,沒那迴事,光是讓它能用就很厲害了。我試給你看,看我這邊。」


    喀嚓。我乘


    其不備地拍下一張她的臉部特寫。


    「你看,知道這是誰嗎?」


    「這是……我。啊!我為什麽看起來這麽害怕!」


    「為什麽?這是瞬間拍下的,沒辦法。」


    「你的那個道具真不會畫畫!」


    「這不是畫,是照片,照片不會說謊。」


    「是嗎!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咦?這迴是什麽?」


    「動態攝影。」


    我再次將液晶螢幕轉向拉蔻兒。


    『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女神從我手中搶走手機,蹙眉凝視著在螢幕中說話的自己。


    「可以再看一次嗎?」


    「按中間的圓形按鈕。」


    嗶。『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嗶。『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或許這是第一次看她這麽認真,我好一陣子都沉浸在意義不明的勝利感中。


    嗬嗬嗬,這下知道文明利器的厲害了吧?古代人。


    拉蔻兒聚精會神地看了好久之後,感歎了一聲,這才終於抬起頭說:


    「好厲害,在你的時代裏大家都會用這種法術。」


    「嗯,要說是法術也算是吧,隻要知道用法就可以了。隻要使用手機,誰都能拍出同樣的影像,也能通話,不過隻有一支,通話這個功能也就派不上用場了。」


    「那麽我也能拍下你的身影嗎?」


    「當然啊,手機就是那樣的機器啊。」


    「我想拍,教我。」


    在她的請求下,我簡單教她操作方法,她一邊說著「這些記號是你那個時代的文字?好難喔」,沒多久就學會影片與照片的拍攝與閱覽的方法。


    「喂,看這邊啦,唉唷,別那麽嚴肅,笑一個笑一個。」


    「我沒辦法裝出沒有意義的笑啦。」


    「嗬嗬,這個表情真有趣!」


    「等等!拜托,那個白癡樣快刪掉。」


    「不,不可以,這樣很可愛啊。」


    大概是很喜歡吧,拉蔻兒很興奮地開著一人攝影會,可是她忽地停了下來,很著急地按著按鈕說:


    「咦!咦?變、變暗了耶。怎、怎麽辦?我是不是按錯什麽了?」


    「啊啊,我看看——果然。隻是沒電了,因為剛才隻充了一下子的電,隻要用剛才的方法,它就能再運作了。」


    「這樣啊。唿——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被我弄壞了。」


    她鬆了一口氣,然而或許是嚇到了吧,遞出手機要還給我。但是老實說,現在還給我我也很困擾。我說:


    「拉蔻兒,那支手機在放你那裏,你能不能幫我充電?或許有些麻煩,不過你也可以使用。」


    我告訴她要小心不要傷害到內部機器後,她便拍胸脯答應我說:


    「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然後將手機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並且很慎重地收進胸口。「好!」她吆喝一聲後,輕飄飄地降落在十公尺下方的地麵,接著對我招招手說:


    「那麽到下一個地方去吧。」


    喂喂,還有後續嗎?


    2


    我被帶到一個很靠近怒蛇城門,從白大路彎進去一小段路的地方。那個地方圍繞在白色圍牆內,拱形大門前還有荷槍實彈的衛兵看守。


    拉蔻兒無視衛兵,拉著我的手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進去。有兩名可疑人物從麵前通過,閑閑無事的衛兵卻連一眼也沒瞄。並非漠視,是真的沒發現。


    「真的看不到我們耶。」


    「我解除了他們的認知。動不動就引起騷動也很麻煩。」


    原來如此,「理」這個東西果然方便。雖說普通的魔法師可能無法像這丫頭一樣隨心所欲地使用。


    圍牆內有一棟樸素的平房,看起來不是一般住宅,應該是倉庫,而且規模相當大。


    這棟建築物充滿「國土」風格,正麵有一道相當高的門。拉蔻兒站在正門前輕輕舉起右手,就聽到另一側響起門閂移動的沉重聲音,高度遠遠超過我的三倍的雙開門便如同自動門一樣緩緩開啟。


    ……這是!無論我如何注意門窗,某人就是能自由進出我房間的謎團終於解開了!


    「你如果去當小偷一定大豐收。」


    我半佩服半搖頭,隨著如同入無人之境的拉蔻兒走進去。


    屋內漆黒,一片寂靜。從她的動作看來,她並非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入口大廳連接好幾條迴廊,但她卻絲毫不迷惘地正打算朝著其中一個出入口走去。


    「可以自己隨便進來嗎……」


    「這邊這邊。」


    我感到不妥,腳步有些遲疑,不過拉蔻兒勾著我的手強拉著我往裏走。


    她似乎有釋放些許「光輝」,我們的周圍有朦朧的橙色光芒照亮著。


    因為如此,我走在迴廊時才能看出這裏果然是一座大型倉庫。


    穀物與酒壺、食材與木材等從異國進口的珍貴商品,分門別類地收藏在左右兩側的小房間裏。


    迴廊前方是t字形,那一頭跟其他樸素的建造明顯不同,牆壁是用藍色彩釉磚堆砌而成,鑲崁在上麵的雙開門貼著金箔,閃閃發亮,醒目的裝飾非常豪華。


    而金箔門前的地上跪著一名中年男子,他以傳統的單手朝拜的姿勢低著頭,看他拿有彩穗的腰帶係著睡袍的樣子,應該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的。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親自到訪,我身為您的仆人,對於光輝的『畏力』感動不已,我的主人烏爾延基也會非常感激您賜予這樣的榮譽。」


    看來應該是倉庫管理員的男性有著濃密的絡腮胡與形成對比的光頭。此刻的他正滿頭大汗,全身顫抖。


    「被發現了,我還想再多跟你單獨相處一會兒呢。」


    嘻。拉蔻兒笑著說,還得意洋洋地拉著我的手。喂,我就說別在人前這樣子。


    然而在我聽來是開玩笑的口吻,管理員卻一臉蒼白地俯首在地,牙齒打顫。


    他的過度反應讓我看得也覺得害怕起來了。或許該說是有絕對的信仰吧,「國土」的居民們不僅對拉蔻兒,他們對活生生的眾神拿非利人都有牢不可破的恐懼。


    「請您恕罪!女神的深謀遠慮,卑微如我如何能揣測呢?我會出來迎接您,也是因為對您的崇敬。今日從此刻起,在您停留期間,絕對不會再有閑雜人等出現在您眼前,一切都如您所願。」


    「嗯,謝謝。」


    大方地點點頭後,拉蔻兒便不再理會管理員,動作迅速地朝著金色的門走去。習慣高高在上的神果然不一樣。


    管理員大叔額頭抵在地板上,摩擦到幾乎快要流血,全身還顫抖個不停。


    「抱、抱歉。再見……」


    我跟他打了聲招唿後,便追著拉蔻兒走進去了。


    「哇……這可真豪華。」


    我不自覺驚唿出聲。門裏麵是一座小寶庫。


    這間小房間的四麵牆壁都是聯琅質的藍色彩釉磚,地板與天花板鋪著磁磚,十分乾淨,房間裏整齊地保管著一看就知道是高價的貴重物品。


    毫不手軟地用金銀寶石裝飾的家具與餐具、雕刻品與祭祀器具。


    裝滿異國美酒、穀物、水果乾等食物的壺。


    堆積如山的各色布料與織物。


    以精致的刺繡與耀眼的金飾點綴的各國傳統服裝。


    罕見的香木、震撼力十足的石雕與木雕工藝品。


    「這裏是海盜的寶庫嗎?還是巨龍的巢穴?抑或是沉睡在瑞士銀行的納粹財寶……話說迴來,我知道你到哪裏都吃得開,不過跑到這種地方來不會對主人不好意思


    嗎?」


    我從黃金製造的寶石箱裏取出一條項煉來看。金線串著幾顆琉璃與紅玉髓,又用十二片金葉子等間距裝飾的飾品,豪華的程度令我咋舌。隻要有一條這個,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險進出巴比倫就能吃喝玩樂好幾年。


    「沒關係啦,反正沒多久就會搬去給我了。」


    原來如此,難怪這裏的內裝規格與其他房間截然不同。


    這裏是在祭日之前保管獻給拉蔻兒的供品的房間。


    怪不得全都是好東西,這些全都是評議員之一的富商烏爾延基不惜成本從各國買迴來或是訂做的物品吧。全都是女性用品、服飾……簡單來說就是跟打扮有關的物品居多也是因為如此吧。


    知道是如此後,似乎也不需要顧慮了,我一直對這些很感興趣。


    「拉蔻兒,這件衣服……不重嗎?」


    這次我拿起一件毛織布,一整麵都是黃金阽花,很正式的衣服問。


    相當於日本振袖或是十二單的傳統服裝,從脖子到腳踝幾乎完全包住的一件禮服。


    衣服發出黃金摩擦的聲音,雙手也有沉重的感覺傳來,長時間穿著會感到辛苦的程度。這個應該有十公斤重……


    「……那件重死了,撐得肩膀好痛,身體也會冷,非常不舒服,可是至少祭禮的時候要穿一下,否則他們又要以為我不高興,到時候又很麻煩。唉,給神像穿的東西能不能不要拿來給肉身的我穿呢?」


    拉載兒握著拳頭插腰,真的很困擾地蹙著眉頭,嘴裏唉地歎了口氣。真難得可以看到她示弱的表情。


    「哈哈,怎麽了?那麽不喜歡就讓他們換送別的服裝不就好了?」


    「說了好多次了,但是西姆堤很堅持,說什麽這是傳統。算了,祭禮算是宣傳,我必須要忍耐,不過每周都送烤全牛給我,就不知道是哪門子的刁難了。」


    「……烤、烤全牛?」


    還真豪邁的供品。


    「誰來告訴我,烤全牛是哪個時代的美食啊?卡格斯拉人都能吃料理好的美食,為什麽我要吃沒有味道也沒有變化的烤全牛?沒想到西姆堤還一臉平靜地說『這是傳統,如果您不收下,大家會不安』。」


    拉蔻兒嘟著嘴憤慨地說。嗯……她雖然看似盡情地利用自己的立場,無拘無束,不過似乎也多少有顧慮到自己的子民。


    「好浪費,牛呢?」


    「交給神殿裏的女孩們處理了。這裏的供品也是。我不需要這些東西,可是卻能讓她們過更好的生活。」


    我之前沒說過,建造在聖塔「艾姆爾帕」腳下的拉蔻兒神殿裏住著十幾名年輕女官。


    在崇拜拿非利人的其他都市國家裏,直接侍奉神的神官團擁有絕對的權力,但是在卡格斯拉,可能跟主人也有關係吧,幾乎沒有那樣的傾向,她們認為她們的職責隻是管理聖域與照顧女神生活起居,十分恪守本分。


    好像烏爾凱娜也說過「我的夢想是能夠隨侍在女神身旁」這種話,能侍奉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女孩們的憧憬吧。


    「嗯,你說的也沒錯。將金銀視為貴重品是人類製訂的標準,就一個能靠自己的力量什麽都辦得到的神而言,就跟路邊的碎石頭沒兩樣吧。」


    人類將自己重視的東西獻給神,神也不一定喜歡。要說理所當然也算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呢,一直到現在都隻有唯一的一樣喔。」


    她調皮地眨了眨眼。這丫頭也太明目張膽了吧,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平常我大概會說「你又來了」,四兩撥千金地岔開話題,可是我突然想起一直留在心中的疑問,於是開口問:


    「對了,我的……呃,你為什麽一定要我呢?」


    拉蔻兒說是「命運」。


    但是她身為統治「命運」的神,應該有辦法擺脫,為什麽她非得要我這種人……


    好一陣子的沉默後,拉蔻兒忽地別開了視線。咦?


    「為什麽呢?我已經忘了。」


    她表現出柔性的拒絕,不希望我繼續問下去。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連忙轉迴原來的話題。


    隻是期待被四兩撥千金帶過,留下了小小的、小小的失望在心中。


    「話、話說迴來,那三名評議員也很辛苦耶,進貢了這麽多物品,最重要的那位守護神卻很懶散。」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需要多餘的供品,我製止了,他們卻會擔心我是不是會鬧別扭,然後就離開這裏。連西姆堤也是這樣,人心真難懂。」


    「總之就是遵守古法,你接受他們的供品,他們才能安心。」


    「還有其他用意,大家都會送東西過來。」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並非為了我」。


    直接獻納供品給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三名評議員才有的特權。


    他們能管理卡格斯拉也是因為名義上受到拉蔻兒的信任,我看過他們要送供品到白神殿前會先讓長長的隊伍在市區遊行,如此大張旗鼓的動作並非單純隻是因為傳統,同時也是為了維持立場所必須的宣示吧。


    「所以我也隨便他們,他們想獻納就獻納,不想也無妨,你說我很懶散,可是卡格斯拉是人類建造的城市,我覺得我不應該插手,無論滅亡或興盛都是『命運』,是他們決定的事。」


    「可是……」


    界線劃分得明快且公平,然而我還是有疑問。


    「那麽……要是卡格斯拉整體麵臨危機呢?」


    並非戰火、傳染病這類抽象的危機,這時的我假設了更具體的內容。


    「……薩裏奴嗎?沒想到他活下來了,還在暗地裏搞鬼。」


    心電感應。拉蔻兒蹙著眉頭,無趣地說。


    「他也是拿非利人嗎?好強的壓迫感。」


    「對,他是『艾巴德尼格爾』之主,原本也是受到巴比倫崇拜的神之一,我以為他早就死了。你說他揚言要滅掉卡格斯拉嗎?」


    看來我的報告已經透過評議會傳進她耳裏了。


    「我並不是要保護這個城市……隻是我很討厭輸的感覺,找上門的挑釁我是絕對會迎戰。不過問題是要怎麽找到他呢?」


    拉蔻兒麵露思索,伸手撐著細嫩精致的下顎說。


    「『瘴氣』很濃,薩裏奴的『光輝』也有助於他隱藏自己,現在隻能按兵不動,等待對方先出招了。」


    老實說,無論拉蔻兒或是那家夥都遠遠超出我的常識,我很難想像他們對決會發生什麽事,縱使大家都說「黃昏之翼」是很強大的「光輝」,身處這個能力高低混沌不明的世界,我還是難掩內心的不安。


    「被那種可怕的家夥鎖定,你還這麽從容不迫?你真的不怕嗎?」


    「嗬嗬,我是被討厭的怪胎,以前有很多拿非利人都巴不得我消失,現在也還有,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聽起來不是很幸福的遭遇,她的嘴角卻露出燦爛的笑容,若無其事的說。


    感受不到悲壯感。或許對「黃昏之翼」拉蔻兒而言,被同族人敵視,然後接收戰帖,都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強杆的家夥。但是想像那種寂寞的孤獨,我想如果是我,大概無法忍受這樣的角色。


    「對了,你要是遇到他,不可以跟他打起來喔,太危險了。」


    「開什麽玩笑,我當然是拔腿就跑啊。把那樣兇暴的格拉收服得服服貼貼,像印籠被收迴的壞代官一樣乖乖聽話的家夥,我怎麽可能跟他兵戎相向,我是很珍惜生命的人。」


    「印籠?壞代官?」


    「沒什麽。不過你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才專程帶我來這裏的嗎?」


    我跟這些金銀財寶有什麽關係?完


    全摸不清這丫頭的意圖。


    「不是,接下來的才重要。」


    拉蔻兒巡視著獻納品,認真的眼神不輸給剛才。她目光銳利,彷佛鎖定獵物的猛禽類。找、找什麽?


    「這個跟這個——這個也不錯。」


    拉蔻兒的手迅速地拾起滾筒狀的布料,然後緩緩地將其中一匹像披肩一樣披在肩膀後,對著我問:


    「適合我嗎?這個花色你覺得如何?」


    「…………」


    「嗯……好像不太適合。那這個呢?可愛嗎?」她轉了轉圈問。


    「……你該不會是為了這個才帶我來的吧?」


    「還能為了什麽?唉唷,別擺出那麽有趣的表情嘛,給點意見啊。」


    別開玩笑了,我全身虛脫到說不出話來了。


    「那麽,那些幫我送去神殿。」


    「謹遵您的指示。」


    管理員跪著從我手中接過多到我必須用雙手才能抱住的布料。


    這個人似乎一直在寶庫外待命。在這樣的深夜裏被卷入這種無聊的事,真是可憐,我對他產生同病相憐的感覺,然而他本人卻不覺得麻煩,甚至覺得非常驕傲,臉上的表情也跟剛才判若雲泥,長滿絡腮胡的嘴角還浮現會心微笑。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親自蒞臨挑選獻納品,這是無上的光榮,卑微的仆人我感到萬分感激。我將繼續與主人前往『國土』遠方的國家挑選能入您眼的精品,期待您下次的大駕光臨。」


    「嗯。替我跟烏爾延基打聲招唿。」


    「遵命!高貴的卡格斯拉女主人!」


    拉蔻兒頷首,朝著出口走去,我也跟著她的腳步。這時背後突然傳來管理員的聲音說:


    「天城颯也大人……請留步。」


    「啊?找我?」


    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時,拉蔻兒留下一句「那我先到外麵去」後,便自顧自地走了。


    直到纖細嬌小的背影完全看不見後,管理員才抬起深深低垂的頭。他將布料交給從通道另一頭小跑步過來的傭人們,接著拾起擺在地上的油燈說:


    「大人,請跟我來。」


    他帶著我走進旁邊的房間,那裏似乎是武器保管庫,牆壁上掛著長槍、弓箭、劍、矛,還有陳列在座上的皮革盔甲、薄片盔甲。


    中央的石桌上擺滿了精致的手工藝首飾與手煉、烏爾延基與巴爾納姆梅鐵納穿的那種奢華的男性傳統服飾、用楔形文字刻上「理」的刀槍等看起來很昂貴的物品,在油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哇啊,也有跟斯延的一樣用「天之鐵」製的物品。


    「這個黃金發飾是遠從埃及買來的精品,如果由您贈送給女神,女神一定會很開心。您突然來訪,來不及特別準備,如果有您喜歡的東西請盡量帶走,這是我主烏爾延基的吩咐。」


    「……什、什麽?啊,不用了,我真的隻是陪她來而已,不能拿你們的東西。」


    「您說笑了。」


    絡腮胡的臉上掛滿了諂媚的笑,因為不是發自內心,所以能夠裝得出來無意義的爽朗笑容。商人的嘴臉。


    「盧卡爾您現在先收下也不會有任何不方便,這些都是在未來會送進白神殿的供品,或早或晚之差而已。」


    我想從這一瞬間起我才真正開始理解自己所處立場的難處。


    沒有大人會喜歡巴結小鬼,管理員奉承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那個人,這就是所謂的射人先射馬。


    「那、那個……我並不是盧卡爾——」


    「哎呀,是我多嘴了,當然,您不是。」


    管理員很機靈地點頭說,一副很了解的表情,可是微眯的眼陣深處正冷冷地企圖看清我的反應。


    是可以用金銀財寶與表麵的善意收買的單純小鬼?還是可能會成為不好應付的絆腳石的家夥?有野心嗎?有貪念嗎?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慈悲為懷,幾乎不曾向我們做過任何要求,她如此仁慈,身為臣民的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消解她的無聊,主人和我都日夜為此忐忑不安。」


    「呃……」


    「天城颯也大人,如果您要找符合女神喜好的物品時,請務必與我們商量,無論是怎樣的要求,我們也必定為您辦到。」


    原來如此。


    不管我是不是盧卡爾,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重要的是我跟拉蔻兒的關係已經親密到可以偷偷牽手夜遊,我甚至可能影響拉蔻兒的想法。被目擊到今晚這樣的場景,我再怎麽解釋也沒用了。


    我有些猶豫,閉上了原本要張開的嘴。


    我不能隨便開口發言,因為可能會被誤解為代表拉蔻兒的本意或者我對烏爾延基有敵意。


    不,不隻如此。


    我不經意的一句話甚至可能動搖卡格斯拉與評議員間的關係。


    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感受到如同站在海綿上的不安定感。


    像卡布特·伊爾那時那樣的傲慢反應當然另當別論,可是烏爾延基對我有戒心,很有可能真的將我視為絆腳石。


    此刻若想圓融收場,最好的方法就是順從地收下禮物,然而那代表我不拒絕與烏爾延基有個人方麵的交流。我一直都避免有這種關係的產生,而且我能處理好暗藏鬼胎的交往嗎?要是被利用就不好了。


    我該如何迴答是好?要怎麽做才能和平落幕呢?


    「謝、謝謝。烏爾延基大人細心的安排我一定轉達給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


    我語無倫次地陳述感謝的話。總之至少不能讓烏爾延基沒麵子。我能想到的隻有這個。


    「呃,我不能讓女神等我太久,我也該離開了……」


    有一小段時間我必須正麵凝視沉默的管理員的黑色眼眸,還不能讓他看出我的動搖與戒心,著實冒出一身冷汗。隻不過就算看穿了,管理員也不會吭一聲,仍舊有禮貌地低著頭說:


    「隨時歡迎您的大駕光臨,我方一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3


    ……不妙,完全是自掘墳墓。


    不行,果然不能讓那個丫頭牽著走!隻會一步步步入險境!氣氛太好,我迷失了。那丫頭太超俗,根本不了解像我這種下層人的辛苦!


    真是的,我必須要再好好告誡她……


    當我一邊懊惱著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一邊從烏爾延基的大倉庫走迴淡淡月光照亮的巷子時。


    「咦?那丫頭去哪裏了?」


    外頭一個人也沒有。


    門前的衛兵不見了,應該是管理員安排的吧。


    但是連拉蔻兒都不見人影,這就有點奇怪了,她不可能留下我一個人走掉……


    我疑惑地四處張望空無一人的巷子時,木頭震裂、陶器摔破的騷動聲驀地在夜裏的巷弄裏響起。


    「怎麽迴事?」


    我急忙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想要弄清楚狀況,結果一彎進小巷,就看到兩道人影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對峙著。


    一邊是拉蔻兒。


    紅豆色的衣服已經讓白色的土塵弄髒一大片,看起來就像跌了一大跤。


    而另一邊是沒見過的矮小老人。


    頭發與胡須都已經全白的老翁穿的不是「國土」的服裝,那是……藍色的漢服——還是道服呢?


    他穿著袖口異常寬鬆的傳統中國式服裝加上布鞋,雙手幾乎整個隱藏在寬鬆的袖子裏,唯一露出的左手指尖勾著他拿下來的鬥笠。


    「怎麽迴事!」


    拉蔻兒跟老人間充斥著緊繃的氣氛。為了先發製人,我高聲問。


    「哦,來了嗎?長得的確像倭人。」


    瘦得很刻薄的麵相


    斜視了我一眼後說。他的額頭中央發黑,那應該是痣吧。


    小小的眼睛射出如針般的銳利目光。感受到物理性壓迫的尖銳度讓我動彈不得。


    老人隻是站在那裏就散發出出鞘刀刃的銳氣。


    這家夥——是誰?不過才剛見麵,為何用那種眼神瞪我?


    有一個人並沒有錯過我跟他之間的簡短互動。


    拉蔻兒——等等!


    她砰地蹬地,如肉食性野獸般動作輕盈地迅速縮短距離,隨著對方翻動衣袖的動作,她趁機從旁橫踢過去。兼具速度與確實威力的一腳完全不留情。


    不知道在我來之前他們有怎樣的交手,不過應該不是會讓人想要發揮敬老精神的內容。


    但是!


    「一次不懂嗎……」


    老人撇撇嘴,左手拋開鬥笠,劃出柔順的圓弧,輕而易舉就化解了飛踢過來的一腳。


    似乎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拉蔻兒以完美的平衡轉身,接著反手再揮出一拳。


    然而本命的一擊也隨著乾燥聲讓老人的手掌接住了。


    「不服輸的姑娘啊,李虎堂我可不會因為對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啊!」


    當我看到老人的左掌搭上拉蔻兒被抓住的右手時,拉蔻兒嬌小的身體隨即便像變魔術一樣被拋向空中。


    隻是接下來發出驚訝聲的卻是老人。應該是被毫不留情地摔向民房牆壁的拉蔻兒在撞上的前一秒鍾蹬了一下什麽都沒有的空間,緩下衝力,彷佛化身野貓似地翩然著地。


    「哇!輕功嗎?我剛才可沒有手下留情呢,真是可怕的小姑娘。可惜啊……」


    拉蔻兒應該是很華麗地安全著地,但是當她打算起身時卻突然全身無力,跪了下去。


    「咦?咦?」我露出不應該是這樣的焦急表情。看到她那樣的瞬間,我嚇出一身冷汗。


    我完全無法想像。無論怎樣胡來蠻幹,拉蔻兒本人不會真的遇到危險。我在內心裏總如此認為,可是這樣的認知卻在眼前被顛覆了。


    怎麽可能!為什麽!你居然敢!無法完整言語化的幾個念頭在腦中閃過。


    不過身體已經自行選擇應該要優先做的事,反射性地采取行動,為了不讓老人再靠近,我介入到可以背負拉蔻兒的位置。


    「你是誰!你對她做了什麽!」


    隻能說我太大意了。


    對方是老人又手無寸鐵,這個事實讓我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猶豫,沒有先抽出隱藏在襯衫底下的求生刀,隻是將右手伸到背後握住刀柄,做好隨時都能拔刀的準備。


    明明感覺到了應該是「外來者」的老人身上散發出的異常殺氣,我卻沒有提高警覺。


    「先動手的可是那位小姑娘。對了小子,你就是天城颯也吧?」


    老人再度將左手收迴袖子裏,雙腳自然地張開,轉頭與我麵對麵。


    他的臉上有一對形成銳角的眉毛,看起來個性很頑固,眉毛下沒有溫度的三白眼正往上睨視著我,隻是他斜視得很嚴重,無法清楚知道他的視線究竟放在哪裏,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額頭中央有結疤的嚴重火燒痕跡,原來看起來像痣的東西就是那個。


    嘴角露出猙獰的笑,形狀扭曲,跟白胡子老爺爺的形象相差甚遠。


    兇惡的麵相。


    我雖然在意拉蔻兒的情況,眼神卻一刻也不敢離開。


    「……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李虎堂,是鏢師也是殺手。倭人小子,我不知道你從哪個時代來的,不過……受死吧。」


    「啊?我?為什麽要殺我?」


    自稱保鑣兼殺手的李虎堂顯得很愉快,小小的眼睛看起來更小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大家都跟你一樣,為什麽是我?摸不著頭緒。就要死了,嘴裏卻隻會問那種沒有意義的無聊話——都是鳥獸類,很難看到算得上是個人物的,你說對嗎?」


    「少胡言亂語了!」


    無法理解他目中無人的發言,我的語氣不自覺也變得急躁。他趁我開始有些慌亂時,動作迅速地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的唿吸被鎖住了,縱使我後退,他還是保持著一步就能攻擊的距離緊緊跟隨。


    啊,水準不同。他的動作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首先。」


    老人的冷笑逼近眼前,我無法忍受那股壓力,被逼急了,立刻抽出倒握的刀。


    那一瞬間,李虎堂的身影驀地消失了。


    中計了。戰栗從屁眼直衝腦門。


    同時間,純白色的火光在眼前散開,我聽到自己上下排牙齒撞擊的啪嚓聲。


    我的下巴接收到強烈衝擊,整個人向後仰倒下。


    怎麽迴事?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沒有受過這麽嚴重的打擊。景色扭曲變形,上下左右的感覺變得模糊,連腳似乎也使不上力。


    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難看地在地上翻滾,遠離老人。


    或許是不想被波及,李虎堂並沒有追過來,他已經將雙手收迴袖子裏,恢複自然的模樣,飄然地佇立著。


    「防得很好,你看到了嗎?不,不可能有看到。」


    可惡。雖然不甘心,不過他說對了。


    李虎堂扭動上身閃開我往下刺的刀。到這裏我還有看到,問題是之後。我的下顎被上勾拳往上擊。


    力道之大讓我很難相信我的脖子沒斷。我的後齒斷了,下顎大概也骨折了,連企圖講話都覺得痛,嘴裏充斥著鐵鏽味。僅僅隻有意識剝離還真是奇跡。


    被什麽打中?為什麽沒發現?我努力迴想眼冒金星前的景象。


    ……原來如此,是他的長袖子。他在閃身的同時揮動袖子,遮住下方的視線。換言之——


    「是踢嗎?中國拳法之類的……」


    「伏虎腳。本來打算一腳就收拾你,看來我太低估你了。」


    化身長槍的腳後跟隔著袖子,從僅僅零點幾秒時間的視線死角的正下方往上踢中我的下顎。就是這樣的把戲。


    出其不意,無論對方是怎樣的巨漢也會失去意識而倒下。就是這樣的一腳。若沒有失誤,真的會莫名其妙就被定下勝負。


    「嗚……我隻是習慣忍痛罷了。」


    「應該不隻這樣,你居然察覺到了。」


    太看得起我了。這是日常訓練的成果……雖然我很想裝模作樣地這麽說,不過我能閃過單純隻是因為第六感加上運氣。


    拯救我的是被踢碎,正刺痛不已的左手。左手反射性擋在下顎前,正巧緩和了淩厲的那一腳。


    可是下次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跟真正的高手對決時,在你還沒弄清楚對方到底出了什麽招之前就會被擊倒,就像剛才的我。


    勉強能知道的隻有在此場對決中,自己的武功修為與對方之間有絕望性的差異,李虎堂甚至不會讓我察覺到他的殺氣就已經要了我的命了吧。


    風塵仆仆的矮小老人放鬆了所有無謂的力氣,像枯木一樣佇立著。


    ——不行,完全看不懂他。無論我出什麽招,我想都會像剛才一樣被反將一軍這樣下去隻能等著被殺。


    不喚醒「相」根本無法跟他對抗。


    十秒——隻要能給我十秒。


    腳還繼續痙攣著,麻痹一直無法退去。


    也太久了吧……咦?右腳上插著的是什麽!


    我慌張地拔起來。一根長二十公分左右的細長金屬棒,兩端磨得很銳利。


    這是——針?


    「抱歉了,小子,為了以防萬一,我給你點了穴,那隻腳要半天才能動。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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