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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陣子,暮林陽介經常思考命運這個問題。應該是受到弘基的影響,在談到美和子時,弘基三不五時提到這個字眼。


    她是我命中注定的人。雖然美和子是暮林的妻子,但弘基毫不避諱地在他麵前說這種話。從第一次見麵時就這麽說,暮林覺得弘基暫時、或者永遠都不會改口。第一次聽到時,暮林覺得這個年輕人蠻不講理,居然說別人的妻子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但現在已經能夠接受了。況且,人的想法本來就蠻不講理。蠻不講理、自大而又自私。


    暮林覺得自己也半斤八兩,自大又蠻不講理,而且更自私。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好丈夫、好伴侶,也不是共組家庭的好對象。這是暮林的真實體會,也是揮之不去的悔悟。但是,無論人生重來多少次,自己都會不斷犯下相同的錯誤,也就是說,這或許就是命運。


    暮林迴顧自己的人生,發現有不少命中注定的事。和自我意誌無關的用力地吹,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那陣風都會用力地在背後推。那些看似偶然,但似乎是必然的人生際遇。


    他想起十九歲那一年春天。大學二年級的春假,暮林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國。由於春假很長,他們打算去亞洲各國自助旅行。在暮林的學生時代,有不少年輕人喜歡去國外旅行,那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很希望瞭解日本以外的國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很幸福的時代,當然,也可能隻是暮林是一個很幸福的學生。


    他們去越南時,先搭機抵達河內,再搭車橫越整個國家,抵達胡誌明市,之後,又去了柬埔寨,因為大家都想去參觀吳哥窟的遺跡。然後,一行人又去了泰國,再從泰國南下進入新加坡,最後在吉隆坡搭機迴到日本。雖然這是基本的計畫,但大家事先約定,任何人在旅行途中改變主意,都可以各自改變行程。因為大家一致認為,缺乏自由和自主性的旅行太無趣了。事實上,的確有人和其他背包客一拍即合,轉道前往印度,也有人在柬埔寨愛上了當地女子,繼續留在那裏。但是,暮林無意改變計畫,因為他參加那趟旅行並沒有特別的想法。同班同學田中擔任那次旅行的幹事,邀他一起參加,他一下子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就決定同行。當初他隨口答應參加的旅行,卻在旅途中,遇到了強風吹起。


    那是在旅程中發生的事。一行人如願參觀完吳哥窟,準備沿途搭便車前往首都金邊。但幾乎沒有遇到會英語的司機,暮林他們問數十輛車子招了手,等了四個小時,終於等到了一位前往金邊的貨車司機,他忍不住笑他們太魯莽。


    「這裏很少有人會說英語,受過教育的人幾乎都遭到虐殺了。」


    他若無其事地說,暮林他們忍不住說,你的英語很好,他又笑著迴答:


    「因為我是騙子,所以才能活下來。老實人都被殺光了。」


    司機讓他們坐在貨車的載貨台上,貨車直奔金邊。車子一路搖晃著經過沒有鋪柏油的山路,和農村地區的產業道路,大部分人都暈車,躺在載貨台角落休息。隻有暮林和田中沒有暈車,所以,也隻有他們兩個人受到那件事的影響。雖然純屬偶然,但也可以說是必然,也就是說,這也是命中注定。


    當時,貨車行駛在農村地區,田野的後方是一個小村莊,有幾個少年正在玩。他們在農田不遠處的荒地上踢鐵罐玩。一名少年看到了貨車,停下腳步看著車子。田中覺得很有意思,向那名少年揮著手,他也對著田中揮手。由於少年和車子之間有一段距離,所以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應該麵帶笑容。


    就在這時,傳來「轟隆!」一聲,一陣天搖地動,溫熱的風吹向暮林和田中。揮手少年的左側冒起一股黑煙,少年被震到了右側。他們立刻意識到,剛才一起玩的其中一名少年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田中對著駕駛座大叫。停車!有小孩子踩到地雷了!快停車!拜托你,趕快停車!暮林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他的視線無法移開。


    村裏的大人聽到爆炸聲後,紛紛開始聚集,但或許對地雷產生了警戒,幾乎所有人都遠遠地觀望。其中,有一個女人不知道叫著什麽,衝向荒地,然後跪在地上慘叫著,不知道在地上撥著什麽。這時,暮林聽到田中的嘟囔。那是什麽啊……?那個女人到底……?於是,暮林小聲迴答說:


    「……她應該是死去那個孩子的母親。」


    暮林敘述了他所看到的景象。那個女人在地上撥的應該是被地雷炸得血肉四濺的兒子。那個叫聲應該是痛哭,溫熱的風是爆震波。田中仍然對著駕駛座叫了幾次停車,但貨車沒有停下。剛才所發生的事就像電影中的一幕,漸漸遠離暮林他們的視野。


    為什麽不停車?難道你沒有看到爆炸嗎?抵達金邊後,田中質問司機,司機隻是冷冷地說,這種事見多了,不必放在心上。而且,他還要求他們多付錢,然後一把搶過錢就離開了。


    之後的旅程都很順利,暮林和田中都沒有向別人提起貨車上看到的事。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有時候會以為那隻是夢,但在春假結束升上三年級時,當暮林走進選修的研究室時,他才知道那是現實。暮林挑選的是國際法研究班,教授精通難民問題和地雷清除運動。田中也在那個研究班內。


    田中一看見暮林,忍不住笑著問,你怎麽也來了,看來我們想的一樣。聽到這句話,暮林內心鬆了一口氣。因為他一直在煩惱,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但既然田中也有相同的感受,代表自己沒有問題。一旦看到那個景象,任何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自己的反應應該屬於正常範圍。


    進研究班後,田中在教授的推薦下,積極去海外參加各種活動。暮林在日本擔任教授的助理,也忙得不可開交。當田中參加國際非政府組織(ngo)的清除地雷活動時,暮林為教授搜集會議資料,製作演講的草案。田中曾經笑說,他們兩個人的工作分別像草根運動和處理公文,但他的這番話中並沒有指責暮林的意思,因為他常笑著說,這兩種工作都是必要的。


    「重要的是認同彼此的工作,因為無論是你或是我的工作,隻要能夠救人就好。隻要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我都會心存感激。」


    但也有人惡言惡語地指責田中。


    「這個人的獨善簡直到了完美的境界,他以後打算參選嗎?」


    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美和子。在一場由暮林他們那一屆學生主辦的學長姊懇親會慶功宴上,她對田中惡言相向。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田中硬是要她當主持人,令她心生不滿,但是,暮林當時無法理解美和子的不滿,隻覺得這個女生又發揮了她的毒舌功。因為美和子不僅在研究班內,在係內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


    她幾乎都獨來獨往,隨時戴著耳機聽音樂,她的目的就是想用音樂塞住她的耳朵,即使別人對她說話,她都充耳不聞。即使偶爾願意迴答,她的態度也總是冷若冰霜。她好像三餐都吃麵包,經常在走去教室的途中或是在學生食堂內看到她在啃麵包。


    她並不是主動加入國際法研究班,而是沒有通過其他研究班的考試,無奈之下,隻能進入這個研究班。國際法研究班交報告的頻率很高,評分又很嚴格,想要享受標準大學生活的學生完全不屑選這堂課。或許是因為不得已才加入這個研究班,所以美和子發表的意見經常否定這個研究班。


    「什麽難民問題,什麽清除地雷運動,什麽國際協助,日本的經濟未來一片黑暗,居然還有心思去擔心其他國家。」


    因為她說話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其他學生都對她敬而遠之。


    「開發中國家的社會保障關我們什麽事,如果有閑工夫去思考如何在那些國家引進社會保障製度,還不如先分析一下日本的金融寬鬆政策的風險。否則,田中所做的事根


    本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的偽善遊戲。」


    即使聽到美和子的這種意見,田中也都悶不吭氣。因為田中的確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的父親是繼承他祖父人脈的第二代議員,田中是家中長子,讀書期間住在他父親名下的公寓。暮林曾經勸美和子,把田中家境好作為攻擊他的理由並不公平,但美和子冷笑著迴答:


    「公平?這個世界上哪裏有這種東西?我告訴你,日本這個國家雖然和平,但並不是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個國家有很多戰場,隻有那些既得利益者不瞭解這件事。」


    大學三年級的春假時,怪胎美和子和深得教授青睞的暮林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那一年春假,教授對他說,你也差不多該去外麵看一看了,要求他陪同教授一起去參加會議,於是,暮林就在教授的命令下,一起前往巴黎。在飛機上過了一夜,抵達飯店的當晚就馬上參加了會議,暮林不眠不休地陪同教授參加會議,記錄、總結會議內容。結束三天的會議行程後,教授突然告訴他,因為受到舊友的邀約,所以要去和老朋友見麵,後天才會迴到巴黎,所以,他明天一整天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巴黎的假日。春天的巴黎很美。教授對他說完這番話,就出發前往比利時了。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暮林措手不及,但覺得什麽都不做似乎對不起難得的假期。於是,他決定出門去觀光。既然來到巴黎,就去艾菲爾鐵塔看看。他隻是剛好想到而已,並沒有特殊的想法,就和之前去柬埔寨時一樣,命運之神再度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在他麵前。


    暮林在人群中仰望著藍天下的鐵塔,撞到了一個背對著鐵塔跑來的年輕男人。年輕男人對暮林罵了一聲:「閃開!」後,再度跑了起來,幾乎就在同時,前方傳來叫聲。


    「——小偷!」


    突然聽到日文的叫喊聲,暮林猛然驚覺,迴頭看著剛才的男人。那個男人正撥開前往鐵塔的人群,慌慌張張地拔腿奔跑,看起來像逃跑的樣子。所以,暮林立刻追了上去。


    那個男人逃得很快,暮林用盡全力,仍然無法追上,但暮林仍然大叫著:「小偷!」繼續追趕。別跑,小偷!他用剛學會的法文大聲叫喊,來到大馬路時,男人把手上的皮包丟向暮林。暮林跑過去撿起皮包,檢查了裏麵的東西。皮包裏放著護照、現金和旅行支票。想必那個男人覺得逃不了,所以乾脆丟下偷來的東西自保。於是,暮林也不再追趕。無論如何,至少拿迴了同鄉的財物,如果繼續追趕,萬一遭到報複就得不償失了。


    當暮林正思考著要不要把皮包送去大使館,打開皮包裏的護照一看,忍不住定睛細看起來。


    「……咦?」


    因為護照上寫著美和子的名字,還有她的照片。他在大使館前等了一陣子,美和子果然出現了。美和子看到暮林,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暮、暮林?」


    美和子告訴他,她這次來巴黎,是要把父親的骨灰帶迴去。


    「我父親一直被派在海外工作,他在這裏有了女人,結果死在女人家裏。這是五年前的事,遺體已經在這裏火化了,變成了骨灰。我媽不願意來把骨灰接迴去,說他已經和我們家沒有關係了,所以,隻好由我來把我父親的骨灰帶迴去。」


    在河邊時,美和子吃著麵包,淡淡地告訴他。當時,暮林也在美和子身邊咬著魔杖麵包,美和子遞給他這個麵包,說是感謝他幫她追迴了皮包。


    「你很喜歡吃麵包。」


    暮林說,美和子點點頭。


    「我最喜歡吃麵包了,因為麵包是公平的食物,無論在路旁,還是在公園裏,無論在哪裏都可以吃麵包。即使無法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即使身邊沒有人,也可以一個人吃麵包。好吃的麵包,任何人吃都一樣好吃。」


    一問之下,才知道美和子家裏三餐都是外食,母親總是拿了錢給她,叫她去百貨公司的地下街買食物填飽肚子,但美和子都去附近的麵包坊買麵包。


    「大家都去那家麵包坊買自己吃的麵包,我看了之後,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找到了同伴。雖然我是一個人,但不孤單。」


    暮林之後才知道,美和子家庭狀況很複雜。從她懂事的時候開始,父母就在家中分居了,長期蹺課的哥哥也會對家人施暴。


    「簡直就是冷戰和自殺式攻擊恐怖分子,我家一直持續這種狀況。」


    美和子說到這裏,輕輕吐了吐舌頭補充說,但你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告訴你的這些事。我家衣食無缺,卻把家裏說成是戰場,如果被別人知道,別人一定會笑我。然後,她又露出淡淡的笑容說:


    「因為在這個國家,即使再痛苦,即使再難過,也不能說出口。隻要一示弱,就會被說是太脆弱,隻要一抱怨,就被說是自以為了不起,我覺得這個國家實在太了不起了,但到底誰能夠從中得到好處?」


    但是,美和子在巴黎的時候並沒有多談這些,隻是眯起眼睛看著河麵,之後又陪著暮林去了跳蚤市場,享受觀光的樂趣。在巴黎邂逅之後,美和子經常圍著暮林打轉。


    暮林並不瞭解為什麽那件事後,美和子頻頻向自己示好,而且,她漸漸拿下耳機,也開始對別人的話有了反應,笑容增加了,也經常開玩笑,最後,她當了暮林的女朋友。


    暮林至今仍然不瞭解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隱約覺得是美和子主動接近他,但他並不確定,因為暮林對男女之間的微妙,不,應該說他對人類微妙的感情感到很生疏,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小時候,大人常罵我不懂得察言觀色,說我不懂得配合別人的步調,或是把事情做好。讀小學時,我經常從學校逃走,老師每次都把我媽叫去學校,我媽經常以淚洗麵。上了中學和高中後,才終於安定下來,但說句老實話,我至今仍然無法理解別人的心情。因為不瞭解,所以隻能用笑容掩飾。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心。」


    剛交往不久的時候,暮林曾經向美和子坦承這件事,美和子把下巴放在暮林的胸前對他說:「那我們為什麽現在會這樣一絲不掛地躺在這裏?」


    聽到這句話,暮林恍然大悟,也許不應該在女朋友麵前說不瞭解別人的心情,或是沒有心這類的話,於是,他有點著急,我果然不瞭解人心,但美和子看到暮林的表情後,輕輕笑了笑說:「你沒有心也沒關係,我的分一半給你。」


    她用油性麥克筆在暮林的胸前畫了一個心。暮林皺著眉頭說,油墨好臭。美和子迴答說,愛本來就很臭。暮林感慨地說,原來是這樣。美和子笑他很可愛,煞後又補充說:


    「因為你在巴黎救了我,為了表達感謝,我把半個心送給你,你可以隨意使用。」


    聽麵帶笑容的美和子說完,暮林看著自己胸前的心,發現那裏真的如美和子所說,出現了一顆心。


    大學畢業後,暮林進了一家智庫。美和子沒有找正職工作,進入補習班打工,每次隻要存夠了錢,就去國外流浪。美和子經常說,去見識各式各樣的事物很快樂,即使暮林提醒她,小心不要看過頭了,她也總是笑著迴答說,不用擔心,畢竟有看總是勝過不看。陽介,其實你也很清楚其中的道理,對嗎?


    當時,田中去紐約大學讀研究所,讀完開發經濟學的碩士,又去參加了聯合國初級技術人員的考試,金榜題名後,順利進入聯合國開發計畫局工作。自從在柬埔寨遇到那件事後,他除了積極參加清除地雷活動以外,也走訪了難民營和發生戰爭的地區,最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也許我無能為力,但至少勝過什麽都不做。」


    暮林也覺得在有些事上,個人的力量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無論田中做什麽,世界都不會因為他而


    改變。就好像田中在學生時代曾經花了很多時間清除地雷,但這世界上地雷仍然沒有完全消失。戰爭和貧困也一樣,就像是打地鼠遊戲般不斷在世界各地出現。即使在某個地方小有成果,其他地區又會發生戰爭或是貧困。因為戰爭和貧困已經變成了某種市場,隻要有人會因此致富,它就不會輕易消失。


    田中的存在的確令暮林的內心發生了些微的變化。世界應該不會因為田中而改變,但隻要有所付出,的確勝於什麽事都不做,暮林也同意這一點,隻是他無法像田中那麽富有行動力。而且,他父母也希望他在國內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在學生時代,就沒有像田中那麽積極投入。雖然教授很欣賞他,但對他來說,隻是大學時代的美好迴憶而已。而且,他也考慮到和美和子之間的未來。暮林真心覺得,和她建立一個平凡的家庭,享受平凡的幸福也不錯。


    但是,暮林在一年後,就被派去斯裏蘭卡。現在迴想起來,那也是命中注定。因為,他在斯裏蘭卡又感受到那陣風。斯裏蘭卡內戰頻繁,路旁停著戰車,沒有人居住的民房彈痕累累。失去孩子的母親,喪失父母的孩子。街上經常感受到帶著沙塵的溫熱的風,每次感受到這種風,暮林的身體就迴想起當時的記憶。飄向天空的黑煙、母親的痛哭,以及田中的叫喊。為什麽?怎麽會這樣?停車,有人死了,你沒看到嗎?為什麽會這樣,有人死了啊——!


    他在斯裏蘭卡完成了兩年半的任期,離開了那家公司。之後,沒有徵求父母的同意,就決定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所,成為經濟學碩士。又在教授的推薦下,進入國際非政府組織的紐約事務所工作,工作了兩年半後,田中告訴他,聯合國維和行動事務局有一個空缺,問他要不要去應徵。


    「維和行動事務局或許無法累積資曆,但隻要做出成果,就可以延長任期,所以,你有沒有打算參加聯合國初級技術人員考試?」


    接到田中的電話時,暮林正在世貿大樓的遺址前。盛夏的大白天,大樓之間的熱風迎麵吹來。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他二話不說地答應了。然後,他緊急參加了初級技術人員考試,得以順利進入聯合國工作。所以,他在所有的事都塵埃落定後,才告訴美和子。沒想到美和子笑著說,太好了。陽介,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工作嗎?被美和子這麽一說,他才覺得的確是這樣。沒問題的,我的一半心也這麽說了。


    之後,他們結了婚,但共同生活的時間很短暫。暮林一年之中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國外,隻有十天左右迴到日本。他和美和子共度這短暫的十天後,又迴到工作的地方。


    「這算什麽夫妻呀?美和子真的能夠接受嗎?」


    父母問了他好幾次,但美和子從來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一年又一年,兩個人繼續這種分居兩地的婚姻生活。美和子自己找到了麵包師之路,專心和麵包為伍。暮林認為她擁有自己的世界,所以分居兩地不會有問題。


    更重要的是消除戰火。暮林發現這一點後,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這件事。然而,無論他投入再多的時間,戰火仍然沒有熄滅。好不容易平息了這裏的戰火,遠方的國家又開始出現紛爭。暮林在紛爭地帶奔波,宛如灑在沙漠上的水。雖然是無謂的努力,但他深信,付出努力總比旁觀好。也許是因為無法相信這一點,就無法繼續做那份工作。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明明是他追著戰火跑,卻有一種錯覺,好像被戰火追著跑。


    要趕快滅火。


    要趕快滅火。


    否則,我就會被火焰吞噬。


    「我打算開一家麵包坊。」


    聽到美和子這麽說,暮林迴答說,很好啊。當時,他們都已經超過三十五歲了。暮林覺得,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但是——


    但是,美和子被風吹倒了。風無情地吹向生活在和平國家的美和子。


    帶著台風熱度的風應該帶著些微的溫熱。風吹在美和子的臉頰上,她仰頭看著藍天。強風中,雲應該跑得很快。兇暴的呻吟從遠方漸漸逼近。


    唿、唿、唿。


    風對仰望天空的美和子露出殘酷的獠牙,幾乎一口氣把她吞了下去。美和子應該還來不及發出慘叫聲。對,就像當時那幾個少年在轉眼之間被炸飛一樣,美和子——。


    「……呃!!」


    正午的陽光灑進屋內,暮林在床上發出無聲的叫聲後跳了起來。他的額頭上冒著汗,唿吸急促。美和子死後,暮林幾乎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境都是關於美和子的死,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幕總是和遙遠的過去,在柬埔寨看到的地雷爆炸情景重疊在一起。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四處張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於是,暮林終於瞭解到目前身處的現實。這裏是日本,是我的家。因為無法迴到以前和美和子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他以東西太多放不下為由,租了這個房子,其實他並沒有什麽東西,房間內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但是,暮林覺得這個房間很適合自己。因為這個房間和我一樣,是個空殼子,裏麵已經空了。美和子的死完全掏空了暮林的內心。暮林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美和子就是他的心。


    所以,暮林目前的生活,就是在暗夜的黑暗中,保護美和子留下的東西。她打算開的麵包坊,和她關心的弘基一起開麵包坊。


    自稱是美和子妹妹的希實,也包含在其中。雖然暮林不知道原因,但美和子承認她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還寫信告訴對方,如果遇到麻煩,她願意幫忙。美和子的父親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不可能是今年才十七歲的希實的親生父親,但美和子仍然答應要幫忙,所以,暮林決定要繼承她的遺誌。


    而且,美和子和希實有幾分神似。她們都有一雙憎恨這個世界的眼睛,和咄咄逼人的態度,因為不習慣別人的親切而表現出的毫無防備也都一模一樣。暮林猜測,隻要有世故的男人稍微對希實獻殷勤,她就會完全敞開心房。就好像剛孵出來的小雞在出生後看到的第一個會動的動物,就以為是自己的媽媽——。


    他在揉麵團時想這些事,弘基就會毫不客氣地罵他。趕快拋開邪念,專心對待麵包。阿暮,你的注意力實在太散漫了。你的手很笨拙,至少要靠集中注意力來克服一下。弘基說得沒錯,暮林做的麵包很差勁,但他仍然認為開麵包坊是他的天職。


    「我知道你情緒低落,但美和子可不希望你這樣。」


    田中瞭解暮林目前的狀況,不時打電話給他。


    「如果你現在改變生活方式,就等於背叛了之前支持你的美和子。科索沃最近會有一個空缺,暮林,你有沒有打算迴來?」


    但是,暮林不知道連美和子都無法保護的自己,到底可以拯救誰。


    田中每次想說服他時,暮林就會這麽想。我無力去做任何事。


    因為他的心,原本還有一半的心,如今已經徹底失去了。


    ※


    織繪,對不起,再見。木靈在家裏留下這張字條後消失了。織繪發現後,跑來暮林麵包坊敲門。那時候,暮林麵包坊剛打烊,織繪帶著朝陽突然現了身。


    「——木靈有沒有來這裏?」


    希實一打開門,織繪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問。希實迴答說,木靈不在。她大聲驚叫,真的嗎?暮林和弘基聽到聲音後從廚房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織繪腿一軟,跪在地上,用手捂著臉,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怎麽辦?木靈他……。如果那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暮林看了於心不忍,請她坐下來說,並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狀況。織繪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字條交給暮林。字條上就寫了那幾句話。


    有點歪斜的字的確是木靈的字跡。


    希實看到字條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身旁的弘基也露出嚴肅的表情,暮林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還是輕輕歎了一聲,推了推眼鏡後開了口。


    「……他什麽時候不見的?」


    織繪說,木靈昨晚開始不見蹤影。雖然知道他白天去了學校,但之後就行蹤不明。


    「一開始,我還以為被送去了育幼院,所以打電話到兒福中心去問了一下,但他們說沒有……。我也打電話去他同學家問過了……。那孩子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於是,希實和其他人分頭去木靈可能會去的地方尋找。從麵包坊到他家的沿路、綠蔭道的樹叢中、小巷弄內的長椅下、公園的滑梯、商業大樓的柱子後方,卻遍尋不著木靈的身影。一小時後,所有人再度迴到了店內。


    希實聯絡了斑目,問他有沒有看到什麽,也完全沒有任何消息。


    「……他會不會去了親戚家?」


    暮林問,織繪無力地搖頭嘀咕:


    「我和親戚之間完全沒有來往,況且,這附近也沒有親戚……」


    但是,她忘記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血緣關係最深的人。她和那個男人雖然沒有來往,那個人卻在附近。


    「如果今天晚上還找不到,就去報警吧?」


    弘基終於按捺不住,向眾人提議。他的話音剛落,希實的手機就響了。雖然來電顯示的是一個以〇三開頭的陌生電話,但希實毫不猶豫地問:


    「——木靈!你是木靈嗎?」


    電話果然是木靈打來的。木靈在電話中驚叫,希實姊姊,你太神了,怎麽會猜到是我!希實鬆了一口氣,很慶幸自己之前把手機號碼告訴了他。


    「……木靈,你現在人在哪裏?昨天沒有迴家,對不對?」


    聽到希實的問話,木靈一派輕鬆地迴答。嗯,因為我在爸爸家。由於木靈迴答得太乾脆,希實忍不住反問:


    「……爸、爸爸家?木靈,你和爸爸在一起?」


    希實向他確認,一旁的織繪神色緊張起來,她微微張開眼睛,用力抿著嘴,臉色漸漸鐵青,眼中露出恐懼之色。看到織繪的樣子,希實忍不住想,和之前一樣,她就像之前彷佛看到死去父親的亡靈時一樣。


    木靈當然不可能發現織繪的神色,繼續開朗地說。嗯,對啊。還有,希實姊姊,爸爸說,他想見你們。


    「……我們?」


    嗯。還有阿暮和弘基,爸爸問你們可不可以來一趟。


    聽織繪說,木靈的父親是優秀的醫生。他是優秀的醫生,也是有妻室的人,他曾經明確告訴織繪,和她隻是玩玩而已。


    希實他們坐上麵包坊的廂型車,按照木靈說的地址前往男人的住家。木靈的父親住在水岸高層建築的頂樓,從客廳的大窗戶可以眺望東京灣的景象。


    「——我願意照顧木靈。」


    自稱是木靈父親的男人請希實他們在客廳坐下,簡單地自我介紹後,提出了這個要求。男人看起來比織繪說的年紀更年輕,曬得黝黑的肌膚很有彈性,格外富有光澤。他比暮林年紀大一輪,兩個人看起來年紀相仿,但他沒有威嚴,隻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努力排斥人生的辛勞,令他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強勢。


    「我不放心繼續把兒子交給她。」


    男人露出淡淡的笑容,煞有其事地說。他說的話也的確很有道理,希實也覺得把木靈交給織繪一個人帶令人擔心和不安。


    「我原本就有點擔心,因為她的情緒向來不穩定,但我沒有料到會發展到這麽嚴重的程度。我找人稍微調查了一下,光是看報告的內容就很可怕。兩年前,她曾經因為竊盜罪遭到拘留,可憐的木靈被送去育幼院。她偷竊的老毛病還沒有改好,最近甚至經常丟下孩子,自己不知去向。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所以把他接了迴來。木靈,對不對?」


    男人看著坐在他身旁的木靈,麵帶笑容地說。木靈露出為難的笑容,小聲地點頭說,是的。眼前這一幕令希實感到有點不太對勁。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難道是因為木靈不是迴答「嗯」,而是說「是的」嗎?這孩子瞭解什麽是尊敬語嗎?希實努力思考,但又搖搖頭,覺得並不是那裏讓自己感到不對勁。木靈的確也有點奇怪,但眼前這個男人更奇怪。


    「無法好好照顧孩子的人,沒有資格為人父母,如果生而不養,就和貓狗差不多。不,比貓狗更不如。」


    男人說的話或許沒有錯,織繪的確不是稱職的母親,但是,希實無法釋懷。即使織繪再怎麽不稱職,這個男人有什麽資格在木靈的麵前說他母親的壞話?他憑什麽如此貶低木靈最愛的織繪?


    「所以,從今以後,將由我來照顧木靈。我們夫妻沒有兒女,經濟條件也很好,可以提供木靈優渥的生活。」


    男人得意的笑臉令人討厭,於是,希實開了口。


    「……你說的話,我們大致瞭解了,但是,有一件事,想要先向你確認一下。」


    來這裏之前,希實請斑目簡單調查了木靈父親的家庭成員、工作狀況、人品人格和興趣愛好。斑目一如往常,調查工作很快就有了眉目。當希實他們來到木靈父親的高級公寓時,他剛好打電話給希實。


    「——他是很有口碑的好醫生,升遷很順利,也很擅長理財,他的太太很漂亮。唯一的擔心,就是他在讀高中的兒子,因為他兒子窩在家裏整整兩年都不出門。」


    希實從斑目口中得知了這些消息後,直接問了內心的疑問。


    「……你不是已經有一個在讀高中的兒子嗎?」


    男人聽了希實的話之後,頓時臉色大變,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希實,但隨即露出愉快的笑聲。


    「原來如此,原來你們知道那個的事。」


    說完,他滑稽地搖動肩膀。


    「請你們不必介意,我們已經當那個不存在了。」


    看到男人麵帶笑容說話的樣子,希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他稱兒子為「那個」?而且,把實際存在的人當成不存在,他怎麽能說出口?


    「我們夫妻無法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就把我以前的女人生的孩子接了迴來,沒想到他完全像他的母親,無論做什麽都不成功。聽說木靈就很優秀,我已經派人調查過了,原以為木靈的母親隻不過是護理師,我原本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沒想到她的父親以前是優秀的醫生,所以,我相信木靈有資格成為我的兒子。」


    聽了男人的這番話,希實心想,織繪說的話也許是事實。父親的詛咒,或者說是父親用詛咒束縛她。織繪在不知不覺中,挑選了和父親十分相像的男人。「隻不過是護理師」這種話,也很像是織繪的父親會說的話。


    希實忍不住想要反駁。開什麽玩笑,在言談中把小孩子當成貓狗的,不正是你嗎?況且,織繪並沒有把木靈當成是貓狗,她很疼愛、重視木靈,才會痛苦地掙紮,才想要離開木靈——。但是,弘基搶先開了口,她隻好把原本想說的話吞了下去。


    「——我說大叔啊,」


    希實還來不及開口,弘基就目中無人地反駁。


    「我覺得你根本不是木靈的父親。」


    那個男人立刻拿出一張紙冷笑著說:


    「這是dna鑒定證明,可以證明我和木靈是父子。」


    男人露出無敵的微笑,但弘基也撇著單側嘴角笑了起來。


    「你腦筋有問題嗎?這和dna有什麽狗屁關係,我隻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木靈的父親,也根本不想看到你。」


    男人聽了,臉頰微微抽搐地說:


    「……我果然沒有猜錯,你們幾位的家庭背景令人堪慮,幸虧我把你們找來這裏親眼確認一


    下。」


    男人帶著怒氣說道。弘基的一番話讓他露出了真麵目。他冷漠的眼神讓希實不寒而栗。她曾經在鳥巢中數度見識過這種眼神,那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爭辯的眼神,緊張的氣氛令人不敢反抗。


    「今天請你們幾位來這裏,是希望你們今後和木靈劃清界線。我找你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隻要再多說一句話就會挨拳頭。那是誰的拳頭?是誰用這種冷漠的眼神看自己?那是誰的眼睛?是表哥正嗣?還是舅舅?


    不對,那是、那是外公——


    「木靈的人生要重新開始,不好意思,你們幾位太礙事了,當然,他的母親也是。」


    要閉嘴,要咬緊牙關。


    要挨打了,在此之前——。


    「相關文件我已經準備好了,請你們轉交給他的母親。木靈也希望和我一起生活,如果她不願放手,我會用她遺棄兒子的事實,和她在法庭上爭奪監護權。我相信她知道該怎麽做。」


    男人遞上一個白色信封,露出了笑容。


    「不要忘記,你們也要為沒有通報她遺棄木靈的事實負責,也許你們認為這件事無足輕重,但這可是犯罪行為。我手上掌握了足夠的證詞和證據,所以,我奉勸你們,如果聰明的話,就不要表現出強勢的態度。」


    說完,他把信封丟給暮林。暮林瞥了信封一眼,輕輕「嗯」了一聲,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木靈的父親半晌,終於微笑著開了口。


    「……剛才聽你說了這麽久,我發現一件事。」


    暮林帶著笑容繼續說道。


    「你說的話充滿威脅和控製,難道你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嗎?」


    聽到暮林的問話,男人露出心虛的表情,稍稍收斂了前一刻盛氣淩人的態度。暮林在他麵前靜靜地站了起來,然後走向木靈。


    「果真如此的話,我同情你。因為我知道在那種環境下生存並不容易,但不能因為這個理由,就隨便貶低別人。」


    說著,暮林理所當然地把木靈抱了起來。


    「我會帶這個孩子迴家,木靈,好不好?」


    木靈被暮林抱在手上,露出錯愕的表情,但隨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雙手摟住暮林的脖子。那個男人看了,立刻起身咆哮:


    「你放手!你這個外人無權幹涉我們父子的事!」


    暮林依然帶著笑容說:


    「這和是不是外人沒有關係,我不可能把這個孩子留在這會毀了他人生的地方。」


    然後,他對希實和弘基說:


    「我們走吧,在這裏久留會造成這位先生的困擾。」


    迴店裏的路上,木靈說明了去父親家的原因。


    「……以前就常常有不認識的叔叔問我,和媽媽一起生活怎麽樣?想不想見爸爸?因為我不認識爸爸,所以說不想見他。而且,我也要在家裏等織繪迴來,但是,前天晚上,我看到織繪在哭……」


    聽木靈這麽說,希實恍然大悟。就是織繪迴家的那一天,原來木靈聽到了她和織繪的談話。


    「我完全不知道,織繪和我在一起很痛苦……。我終於知道,原來我讓織繪感到困擾,所以,隻要我去爸爸那裏,織繪就不會再哭了。雖然爸爸看起來有點可怕,但我不知道爸爸到底該是什麽樣子,以為所有的爸爸都這樣……」


    坐在駕駛座上的弘基插嘴說。才不是,木靈,爸爸才不是那樣。木靈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是喔,原來不是這樣。然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拉著希實襯衫的袖子說:


    「……聽我說,聽我說,希實姊姊。」


    「什麽?怎麽了?」


    「……織繪不是說我偷東西嗎?」


    木靈一臉困惑的表情,希實小聲地迴答:「是啊。」織繪的確那麽說過,很顯然地,這件事成為她對木靈最大的困惑,因為她就是為了那件事離開了木靈。


    「……她的確這麽說了。」


    希實小聲地迴答,木靈越發困惑地說:


    「……但是,我沒有偷東西啊。」


    聽到他說的話,希實「嗯?」了一聲,歪著頭納悶。當時,木靈的確擅自拿走了店裏的麵包。希實忍不住想,難道這個孩子還不瞭解買賣的觀念嗎?木靈繼續對著她說:


    「我沒有偷東西,因為姊姊說,可以把麵包帶迴家。」


    他直視著希實說道,希實忍不住學他說話。


    「……姊姊?」


    希實想起第一次見到木靈的那天,當時,木靈也是這麽說的。姊姊如何如何。但是,當時她不瞭解木靈,以為他試圖用說謊為自己辯解,但是,現在她很瞭解木靈。


    「……木靈,我問你。」


    如今,她很瞭解木靈不是一個會說謊的孩子。


    「……你說的姊姊是誰?」


    希實他們迴到暮林麵包坊時,織繪坐在內食區的椅子上,雙手合十祈禱著。看到希實他們迴來後,她聲音發抖地問:


    「……木靈、木靈呢?」


    暮林微笑著告訴織繪。


    「別擔心,我們剛才已經帶他迴家了。」


    聽到暮林的迴答,織繪鬆了一口氣。是嗎?是嗎?太好了……。弘基看到織繪的樣子,笑著補充說:


    「他迴家後,好像鬆了一口氣,倒下來就睡著了。」


    織繪深深地向他們鞠躬道謝。謝謝你們,真是給你們添了太多麻煩……。說著,誠惶誠恐地把身體縮成一團。暮林也對著織繪道歉。


    「——不,不,該道歉的是我。」


    他請織繪抬起頭,又繼續說道:


    「你兒子沒有偷東西,是我們搞錯了。」


    暮林露出傷腦筋的笑容,織繪不解地看著他。


    「……搞、錯了?」


    「對,說來話長,要不要一邊吃麵包,一邊聽我解釋?」


    暮林說完,弘基立刻走去廚房。希實也再度請織繪坐在內食區的椅子上。


    「這家麵包坊,原本是我太太打算開的店……」


    弘基把加熱後的幾個麵包放在織繪麵前時,暮林開口說明。


    「在店開張之前,我太太意外身亡,所以,就由我和弘基接下了這家店。」


    坐在暮林旁邊的希實聽了,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難怪他那麽笨拙的人居然想要開麵包店,難怪他這麽認真地揉麵團。


    「在我太太做開店的準備工作時,木靈似乎就已經是這裏的客人了。聽說我太太在做試作品時,他就經常來店裏。」


    木靈剛才在車上這麽告訴大家。因為味道香噴噴的,我很好奇地向店內張望,有一個姊姊走出來對我說,你可以進來。我進去後,她給我吃了各式各樣的麵包。姊姊的麵包超好吃的,雖然弘基的麵包也很好吃,但姊姊的麵包不一樣,很鬆、很軟,超香的。


    我一直說真好吃、真好吃,姊姊就說,你可以帶迴家。她說,讓小孩子吃飽,是所有大人的責任,可以隨時來店裏拿麵包。所以,我以為這裏的麵包可以隨便拿……。


    所有大人的責任。原來美和子說了和暮林同樣的話。希實聽著木靈的話,情不自禁地這麽想。他們不愧是夫妻。


    「所以,木靈拿這裏的麵包並不是偷竊,是我們誤會了,真的很抱歉。」


    暮林再度鞠躬道歉,織繪拚命搖頭。彼此彼此,沒想到你太太也幫了木靈的忙……。真對不起,全都怪我太沒用了……。暮林搖著手說,沒這迴事。


    「不,是木靈幫了我們。我們夫妻沒有孩子,而且,我一直在國外工作,我太太一個人留在日本。所以,我相信我太太很期待木靈來這裏。」


    說著,暮林輕輕笑了笑。


    「木靈是一個好孩子,我猜想他應該察覺我太太一個人在這裏,所以才會來陪她,這孩子很貼心。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他,因為我一直讓我太太承受孤單——」


    暮林說到這裏,忍不住哽咽了,但隨即擠出笑容,靜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總之,木靈沒有偷東西,他是一個乖巧善良的好孩子。」


    織繪聽了,露出了苦笑。……是、嗎?看來,那孩子很爭氣,彌補了我的無可救藥。希實忍不住插了嘴。


    「沒這迴事,你才不是無可救藥。」


    看到希實突然開口說話,織繪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希實不顧一切地說了下去。


    「如果你真的無可救藥,木靈怎麽可能整天織繪長、織繪短,把你掛在嘴上。」


    因為希實無法忍住不說。


    「木靈那麽愛你,是因為你教會木靈怎麽去愛人。能夠教兒子這麽重要的事,怎麽可能是無可救藥的母親?你要對自己更有自信,拜托你——」


    織繪聽了,歎了一口氣,好像在確認般輕聲嘀咕。我教會木靈怎麽愛別人……?


    暮林又對織繪說:


    「我和我太太長年分居兩地,雖然我比任何人都愛我的太太,卻無法陪伴在她身邊。事到如今,再怎麽討論沒有陪在她身邊也無濟於事,因為當時我也隻能這麽做……,但是,我現在隻剩下後悔,我真希望可以有更多時間陪她,我必須陪在她身邊。我已經失去了她,雖然我知道再怎麽想也無濟於事,但每天仍然忍不住想,很希望之前可以有更多時間陪伴在她身邊。」


    暮林聳了聳肩,輕輕笑了笑,又淡淡地說了下去。


    「雖然夫妻和母子的情況不一樣,但我相信失去之後的後悔應該很像,你應該和木靈在一起,即使遇到了挫折,你們是母子,一定可以克服的。但是,一旦放了手,就真的無可挽迴了,之後隻剩下後悔。」


    弘基把最後的麵包放進籃子,遞給了織繪。


    「這些麵包都是木靈做的,他很認真地學做麵包,說等你迴來後,要請你吃。」


    織繪驚訝地看著麵包。這、真的是、木靈……?


    弘基笑著迴答:


    「聽木靈說,這裏的太太以前曾經告訴他,要送麵包給自己喜歡的人。」


    聽到弘基的話,希實瞥了暮林一眼。暮林依然揚著嘴角,露出微笑。


    「因為好吃的麵包可以為自己喜歡的人帶來笑容。」


    雖然希實吩咐木靈留在家裏等,但木靈等不及了,跑來暮林麵包坊等織繪。門一打開,木靈看到織繪時,立刻撲向織繪。


    「——織繪!」


    織繪也張開雙手,緊緊抱住了木靈。木靈,對不起,我讓你一個人……。織繪緊緊抱著木靈說,木靈得意地迴答,不會啊,我不是一個人!大家都來陪我,我沒問題的!雖然他迴答得很逞強,但還是高興地把臉埋進織繪的肩膀,繼續對她說…….織繪!你終於迴來了!織繪聽了,也迴答說,嗯,木靈,我迴來了。


    希實隔著玻璃,出神地看著他們母子在店門口的互動。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難道是以前在電視上看過?但好像曾經看過很多次……。她努力想了一下,終於找到了答案。


    「……啊,原來是我自己。」


    以前,每次母親來托卵的鳥巢接我時,我也像木靈一樣緊緊抱著她,對她說,你迴來了。母親在那個時候,也會開心地緊緊抱著我,笑著迴答,我迴來了。然後,還會向我道歉,對我說對不起。


    「……原來是這樣。」


    希實自言自語。可見我也喜歡我的母親。


    「……原來是這麽一迴事。」


    母親也教會幼小的我如何愛人。


    兩個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希實身旁,看著窗戶議論起來。


    「眼前總算暫時塵埃落定了,但並不代表從此雨過天晴,否極泰來。那種母親很難改變,早熟的孩子個性通常都會變得扭曲。」


    希實內心很同意弘基的說法。沒錯,布穀鳥母親一直都是布穀鳥,我變成了懂事的孩子,但現在的個性真的很扭曲。


    「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即使暫時扭曲,也不見得一輩子都會扭曲。況且,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一輩子都走一直線的。」


    暮林的樂觀意見也讓希實看到了希望。這麽說,我以後也會有所改變,雖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由扭曲變得筆直。


    暮林笑著繼續說道:


    「最重要的是,有時候剛好有某個人很欣賞這種扭曲的部分。」


    希實聽了,忍不住失笑。暮林畢竟是暮林,他總是說出我最想聽的話。


    我始終得到幫助。


    「扭曲並不一定是壞事。」


    他拯救了我。


    ※


    科索沃的空缺,你推薦給別人吧。聽到暮林在電話中的答覆,田中歎著氣迴答。


    「暮林,你怎麽了?你繼續留在日本,有什麽打算嗎?」


    於是,暮林坦率地迴答:


    「商店街即將舉行納涼祭,我們店也打算設攤。雖然在大熱天賣剛出爐的麵包似乎有點奇怪,但我們正在努力開發新商品,所以,暫時沒辦法離開日本……」


    電話彼端沒有迴答,暮林懷疑電話線路出了問題,但隨即聽到了田中的笑聲。——喔,原來是這麽一迴事,那你的確應該留在日本。電話彼端的田中似乎覺得很好笑。


    「因為那是美和子的麵包店,原來是這樣……。我似乎有點瞭解你的心情了。」


    但是,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和我聯絡。田中在掛斷電話前這麽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幫助。暮林也相信,的確有很多地方需要幫助,但隻要這個世界上有人類存在,永遠都會需要幫助。


    納涼祭的舉辦日期就在希實和木靈放暑假後不久,於是,暮林讓他們兩個人一起協助開發商品,因為暮林相信,工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美和子也經常說,比起坐在那裏思考,揉麵團時的腦袋更加清醒。最後,他們決定推出吉拿棒和甜甜圈參加納涼祭。


    「弘基做的甜甜圈超誘人的,暮林先生,你有沒有吃過?」


    「契羅也是!弘基做的契羅,即使吃到肚子撐死,我也要繼續吃!」


    希實和木靈吃了試作品後,興奮地告訴暮林。甜甜圈要做苦甜巧克力和白巧克力兩種口味,剛好就是阿暮和弘基廚師衣顏色的翻版!可以藉此增加宣傳效果,你不覺得是好主意嗎?吉拿棒也要淋覆盆子口味和藍莓口味的沾醬!又剛好是阿暮和弘基的圍裙顏色!怎麽樣?是不是光聽名字,就讓人食指大動?希實和術靈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弘基凝望著遠方,麵帶微笑地開了口。


    「……阿暮,在熱得要命的夏天,當然要在熱得要命的廚房,炸熱得要命的食物。……也可以順便密集練習一下油炸食物的技巧。」


    暮林笑著迴答:


    「——啊喲啊喲,那真的會熱得要命。」


    在納涼祭設攤時,織繪、斑目和蘇菲亞都趕來幫忙。熱得像蒸籠的廚房內,蘇菲亞和織繪一起幫忙炸甜甜圈。


    「我很喜歡做點心~,所以很擅長這些事~。」


    蘇菲亞汗如雨下,麵帶笑容地說。一旁的織繪也笑著說,蘇菲亞姊,你太厲害了。


    織繪已經在蘇菲亞的介紹下,進入一家診所當護理師。


    「那家診所的醫生有點怪,所以,病人也都很怪,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學習,應該沒什麽~不好啦~。」


    即使織繪想靠自己的力量迴到醫院工作,也因為那個男人的阻撓,遲遲無法順利找到工作。於是,蘇菲亞積極為她


    奔走,幫忙她找工作。


    「遇到困難時就要相互幫助嘛~,而且,我也是為自己日後打算~。以後我生病時,記得要安排我去有帥哥醫生的醫院。織繪,我們一言為定囉?」


    而且,蘇菲亞還陪同織繪一起去參加自助團體的活動和接受心理谘商。


    「手腳不乾淨的毛病和人生一樣,光靠單打獨鬥絕對治不好,我覺得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義。」


    斑目若有所思地點頭,雙眼發亮地說:


    「這、這、這句話好有戲劇張力!蘇菲亞,你太厲害了。」


    「斑目,你該不會真心喜歡蘇菲亞了吧?」


    弘基這麽說。但暮林搞不清楚是不是真有其事,他仍然對男女之間的微妙關係一竅不通。不,嚴格來說,可能不光是男女關係,對暮林來說,根本很難搞懂人心。


    暮林不知道織繪能不能勝任母親的職責,也不知道木靈能不能健康長大,自己唯一能做的,隻有陪伴在他們身旁,一旦發生狀況,隨時出手相助。


    我雖不才,但至少可以守護他們。


    當設攤用的一部分甜甜圈炸好之後,弘基命令暮林:


    「雖然我原本打算讓你練習油炸食物,但蘇菲亞和織繪炸得很好。阿暮,你可不可以去幫忙設攤?斑目一個人在那裏忙,你去幫忙一下吧。」


    暮林不僅離麵包之路很遙遠,離甜甜圈之路和吉拿棒之路也很遙遠而險峻,但他很擅長搭帳棚,所以,他找到斑目後,立刻架設好了攤位。


    「……沒想到你也有擅長的事。」


    斑目看到暮林俐落的樣子,忍不住有點驚訝。


    希實和木靈拿著甜甜圈,弘基抱著吉拿棒,來到暮林搭好的攤位。


    「——喔,沒想到比我想像中像樣多了,那我們要大賣特賣,好好為店裏宣傳一下。夏天的時候,麵包店的生意容易變差,我們要多吸引一些客人上門。」


    弘基把甜甜圈和吉拿棒放進展示櫃,狂妄自大地說。希實和木靈正在準備醬汁,弘基突然想起了什麽,開口說:


    「阿暮和斑目先去吃飯吧,等廟會開始之後,根本沒時間吃飯。」


    說完,遞給他們一包麵包。暮林以為他要和斑目一起吃這些麵包,沒想到斑目說擔心蘇菲亞的工作情況,就轉身迴去店裏了。


    人心果然很難懂。


    「……算了。」


    最後,暮林隻能獨自坐在綠蔭道的長椅上啃麵包。


    「……嗯,好吃。」


    他看著遠處自言自語,發現天空染成了橘紅色。天空中,雲的陰影很深。果然是夏日的天空。暮林忍不住想道。太陽漸漸下山,但蟬兒聒噪地嗚叫,暮林心想,也許是地球暖化效應。以前美和子曾經說,最近晚上也可以聽到蟬鳴,以前晚上不會有那麽多蟬鳴聲,但暮林從來沒有在晚上聽到蟬鳴聲,也就是說,他從來沒有和美和子在這裏共度夏天。


    雖然和美和子相識多年,但從交往到結婚,他們居然從來沒有一起度過夏天。暮林忍不住苦笑起來,這時,對麵傳來叫聲。


    「——暮林先生!」


    希實從廟會的會場跑了過來。


    「……喔,希實?」


    希實跑過來說,弘基也叫她先來吃飯。她在暮林身邊坐了下來,舉起手上的麵包。然後,把麵包袋放在腿上,憲憲率率地把裏麵的麵包拿了出來。


    「……斑目呢?他去了哪裏?」


    「迴去店裏了。他說他很擔心,不知道在擔心什麽……」


    哼嗯。希實用奇妙的聲音應了一聲,拿出菠蘿麵包,嘟起了嘴。


    「……那你為什麽不叫我一聲?幹麽一個人先吃……」


    暮林既不瞭解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嘟嘴,隻能笑笑迴答說:


    「是沒錯啦,但一個人吃麵包也很好吃。」


    希實的嘴嘟得更高了,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一個人吃麵包也很好吃,雖然好吃……」


    希實時而歪著頭,時而低下,然後又抬了起來,似乎很不自在,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說:


    「但其實……,該怎麽說?兩個人吃也很好啊,即使兩個人一起吃,好吃的麵包還是很好吃……」


    就在這時。


    「——啊!」


    遙遠的記憶在暮林的腦海中蘇醒。


    「嗯……?」


    希實一臉驚訝,但暮林沉浸在往事的迴憶中。


    「……我想起來了。」


    就是在巴黎的河畔,和美和子一起吃麵包的時候。


    麵包是公平的食物,無論在路旁,還是在公園裏,無論在哪裏都可以吃麵包。即使無法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即使身邊沒有人,也可以一個人吃麵包。


    美和子說完這番話,暮林也迴答了她。


    嗯,是沒錯啦,但我們兩個人一起吃,不是一樣好吃嗎?


    美和子聽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立刻苦笑著說。


    ——但是,暮林,我是一個人。


    美和子說話時,看著暮林的雙眼好像在凝望遠方。暮林很納悶,自己近在咫尺,為什麽她會露出這種眼神?雖然他這麽想,但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一如往常地笑了笑,隨口對她說。


    久瀨,你在說什麽啊?你怎麽會一個人,我不是在這裏嗎?因為暮林隻會說這句話,但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聽到美和子笑著說自己一個人,令他有點於心不忍。


    即使我在你旁邊,麵包還是很好吃,不是嗎?即使一起吃,好吃的東西仍然好吃。


    美和子再度露出納悶的眼神,但接下來露出的不是苦笑,而是開心的笑,似乎覺得很滑稽。


    喔,嗯,對啊,的確是這樣。她說話時,不時擦著因為笑得太用力而流出的眼淚。


    麵包的確好吃,即使一起吃,也一樣好吃。為什麽我一直都沒有發現這件事?


    然後,她輕聲地說。


    暮林,謝謝你,你救了我。


    「喔……」


    也許,當時的眼淚並不是因為笑得太用力而流。也許,美和子說謝謝時的眼淚——。


    「該不會……?」


    暮林想起,美和子曾經對他說,要分一半的心給他,作為他在巴黎救她的迴報。難道她是為了報答他當時說的那句話?


    「怎麽可能是為那種事……?」


    美和子因為那句話……?


    美和子、美和子竟然因為這句稀鬆平常的話——。


    「……暮林先生?」


    希實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他。這也難怪。暮林心想。在這種時候流淚,任何人看了都會驚訝。


    「……你怎麽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希實慌了神,暮林搖搖頭說,不,對不起,是我自己的問題。暮林說著,雙手就捂住了臉。


    暮林又想起了命運。雖然我不瞭解別人的心情,但美和子因為我當初的迴答得救了。


    因為她得救,所以才把心給了我嗎——?


    「……」


    暮林帶著希實迴到攤位時,所有人已經準備就緒,大家掛起臨時製作的「暮林烘焙坊」的看板,笑著對他們說,這麽晚迴來。暮林感到一陣溫暖。


    這時,暮林恍然大悟。


    啊,原來我的心還在。


    美和子留給我的半顆心還在——。


    蟬聲如雨,據說在入夜之後仍然鳴叫的蟬,在昏暗的天色中,更是扯著嗓子大叫。溫熱的風吹來,在漸漸染成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的,應該是金星吧。


    夜色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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